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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的土地

2022-02-09李骏

芳草·文学杂志 2022年1期
关键词:黄道李氏族长

李骏湖北省红安县人。曾就读于解放军军事交通学院指挥系、解放军艺术学院青年作家班和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先后戍边新疆、西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花城》《解放军文艺》《芳草》等刊物发表各类作品四百余万字,出版《仰望苍穹》《城市阴谋》《黄安红安》《红安往事》等著作十六部。

引子

天地有四季,人间有阴阳。

福人居福地,福地福人居。这是本吴庄老一辈人嘴里流传下来的话。何为福地?简单的讲,它就是一个幸福的好地方。这样的好地方,不仅包括阳宅,同时也包括阴宅,也就是墓地。

我相信墓地是另外一个世界。我相信墓地里的人还活着,活在另外一个我们所不知道和所不了解的世界。不然的话,我们在多年后过上了幸福生活,还是忘不了他们,忘不了已经消失多年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他们。

他们活得轰轰烈烈,如今却早已无声无息。

不知为什么,我小时候特别害怕去墓地。墓地总是阴暗、忧伤、怀念甚至跟眼泪挂钩。我总觉得那些死了的人们,还像活着的人们一样,也会聚在那里喝茶、抽烟,打牌或者聊天骂娘,也有喜怒哀乐与悲伤苦痛。当然,他们也有可能还会像过去活着时那样,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架,发生战斗,甚至动刀动枪失去了生命。那时村庄的大人们都说,三岁以下的小伢才能看到死去的人们,看到他们在这个世界跟我们一样自由自在的行走。

我没有见过。我只是见过碑文。人们把它们刻在石头上,以求不朽。比如:

龙虎伏降常不老,

子孙拜扫永无疆。

水绕山环钟灵秀之气则千年不竭,

龙蟠虎踞澎湃腾之区而万载长安。

但我常常在梦中见过死去的他们,熟悉的与陌生的。

我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在行走的人们中间,并不只是活着的我们,还有另外的一些什么东西。他们一定生活在某个特定的空间里,特别是墓地里。那些人也孤单,也寂寞,也有出来放风的时候,跳舞的时候,哭泣的时候,遇到不公平的时候……

而我们本吴庄的墓地是不太集中的。因为我们李姓的家庭都是搬迁户,也就是外来户,外地人到新地方抢山头,先要保证活人能活下去,因此这就决定了我们李氏家族的墓地分布不均。李姓的人死后,有埋在路边的山头上的,也有葬在屋后不远的,甚至还有的就葬在屋门前的小土坡上。开门即见墓地,阳宅与阴宅相对,反正都是亲人,谁也不用怕谁。这样久而久之,随着我们李姓搬来的时间拉长,墓地便几乎包围了后人的生活用地。

我之所以相信另外那个世界的人还活着,是因为我们从小便听到了许多与墓地相关的故事。那些故事的主人公,有许多就埋在我们李氏家族的墓地里,有的流落到了外地不知所往。无论他们的命运如何,我小时候有一个特别强烈的感觉:每当太阳晒得人晕晕乎乎的正午,或是朦胧月光下的黑夜,我似乎总是看到了那些人———那些先人们,在本吴庄的周围跳舞,饮茶,做饭,喝酒、骂娘和聊天。再或,他们还像今天活着的人们一样,在另一个离我们特别之近的世界里,春耕夏播,秋收冬藏,过着与我们一样世俗的生活。

第一章置地

我长大后听到与家族有关的第一个故事,就与逃荒相关。

老人们常说,我们李姓从外地搬迁来时,花了那么多银子从吴氏手中买下现在这块地,多么不容易啊。

我祖父曾说,谁也得体谅人们在失魄落魂时的难处———李氏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离开原来的故土?前人不知道,后者有人说是为了逃避战难。

我们李氏家族当初逃难出来,到达本吴庄这个地方,买下这块土地时,原本并没有多大的把握。他们一路长途奔波跋涉,原本也没打算就在此处立足。老人们说,他们可能更愿意跑到深山老林中去,过着与世无争、快乐逍遥的桃花源生活。但是当他们到达这里时,已经筋疲力尽。

李氏族谱便是从搬到本吴庄后的第一个族长李非凡开始的。

那时光绪在位,经过捻军与清军几次交战,数十万人的扫荡进驻,原来的大李氏家族被折腾得七零八落。为保存李氏的种子,大李氏召集剩余人员开会,决计分散家族力量,各自谋生,以求自保,避免全族生灵涂炭。

于是,大族分家,一場哭别。每个家族带着分配的财产和自己的嫡亲力量,各寻方向。

我们这一族,就这样从江西的梧桐巷里出发,不敢走陆路水路,只沿着山高密林,一路向北。

经过多日的奔波、减员,当他们到达黄安县本吴庄时,时任族长李非凡看到大家身心疲惫,满目伤怀,便说:“就在这里打个尖歇歇吧。”

他说的“打尖”,就是休息。于是,一路上大人们的劳累,女人们的埋怨,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停止了。

一直以来,我们李氏的日常生活,都是由族长来左右和定夺的。

当肩头的一切重物卸下时,族长还深深地叹了口气。

原来他也在心里嘀咕,到底到哪个地方才能把这个宗族的生命延续下去;到底哪个地方才是李氏宗族的生存与立足之地?

才坐下来,族长李非凡就闷闷不乐地抽起了旱烟。他聪明的胡子,已染上了白色。这是权威的象征。他平时话少,但很有威力,族里没人不敢执行。

大家停下来后,各自找地方坐下来。男人们开始吃干粮。女人们开始奶孩子。年轻的小伙子连忙检查各自的木轮车是否结实。不懂事的小孩子们开始在山边打打闹闹地奔跑,不时还传来阵阵嘻笑声。

就在族长正为不知向何处去而发愁时,一个叫化子哭哭啼啼地走来了。

这个叫化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虽然面容憔悴,却双目有神。他背上的包裹鼓鼓囊囊,也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看上去他怎么也有五六十岁,但一个这么大岁数的男人还哭哭啼啼的,让李氏家族有些不屑。是啊,在李氏宗族里,一个男人如果哭哭啼啼的还算个什么男人?因而李氏的男人见了,面露鄙夷之色,倒是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女人们,好奇地看着这个叫化子。

说来也怪,这个叫化子虽然嘴上在哭,但路过我们李氏家族的队伍时,却目不斜视。他的眼眸格外精神,似乎是非哭而哭。

我们族长李非凡的眼睛亮了一下。他挥挥手,站起来弯腰一躬说:“这位老客,请留步。”

这个男人停下来了。

他看着族长。

族长说:“一个男人,当顶天立地,貌似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阁下有难就说,有事就讲。碰到不如遇到,遇到就是缘份。”

那个男人瞟了族长一眼,哭得更厉害。

族长看出来了,这男人的脸已饿成了菜色。他挥手对一个族中的汉子说:“把最好的食物给这位老客端上来吧。出门在外,不容易啊。”

叫化子听到这句话,顿了一下,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了。

族长又挥了挥手。有人迅速搬来了凳子,有人递水杯。族长很满意,毕竟李氏是文明礼仪之族,虽然在逃难路上,却不失尊严。

李非凡族长请老男人坐了下来。然后,他叹了口气说:“唉,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真是急死个人啊。”

那老男人并不接话,他不客气地坐下来抓起食物就吃。他嘴里发出的声音有点令人生厌,男人们露出了不满的神色。估计他自己也看出来了———他所吃的,是我们李氏家族中最好的食物啊!旁边有一堆孩子舔着干裂的嘴唇,眼巴巴地看着他,个别小孩甚至流下了口水。要知道,一路上族长再三规定“最好的食物要留到最后”。这个老男人却狼吞虎咽,吃得满头大汗。

族长一边摇头,一边拿自己的毛巾递过去替他擦汗,他也不推辞。

我们族人中已有人露出了愤怒的神情,觉得这老男人太没礼貌了。但是大家尊敬族长李非凡。族长对一个外人那样好,他们也不敢造次。再说,李氏家族一路上族长不知对多少乞丐予以救助,一边救助一边摇头。大家也见怪不怪了。

喝了茶后,老男人迅速恢复了元气。他扫视了一眼族人,然后盯着族长。族长李非凡一边微笑,一边晗首。

“你们这是到哪里去啊?”老男人吃饱喝足之后,用族长的毛巾擦了擦嘴,问我们族长。

族长叹了口气说:“我们老族人多,屯居不下。兵荒馬乱,战争频繁,唯有迁徙自保家门。可谁知道能到哪里去呢?走到哪里就算哪里吧。”

老男人低头喝了一口茶,开头并未作答。那茶是族中好茶,才一入嘴,便有一股清香从他心头升起。他顿时明白,这种茶平时一般人也是喝不到的。老男人尝出来了,不禁咂了咂嘴。然后,突然问我们族长:“你为什么要救我?”

族长淡淡一笑说:“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能帮人一把就帮人一把,也是我佛慈悲。”

老男人放下茶杯,这才站起来,冷不丁的一揖到底说:“多谢您了。”

族长也站起身来,拱手还礼说:“我们还要赶路,天不早,就不多说了。你如愿意和我们一起走也可以,不愿意走,我们尽己所能,给你一些食物吧。”

于是,族长令人把剩下的食物用一个非常干净的篮子装起来。族人虽然不知道他要干啥,但还是很快就装好了。

族长说:“我们的食物也不多,这个,就请你带上吧,一点心意。”

族长的眼里没有一点施舍的意思。

老男人怔了一下。他伸出手,接过了篮子就走。

族中有些年轻人眼中迅速流露出忿忿的姿态。不过囿于族长李非凡的威望,谁也不敢说啥。

族长摇了摇头,对族人一挥手说:“上路吧。”

于是我们李氏家族又紧急行进起来。由于长途跋涉,妇女们又开始叫脚痛,小孩子们又开始哭闹。

他们沿着倒水河边的小道,艰难地向前行进。庞大的队伍蜿蜒缓慢而行。在快要翻过一个山头,即将从黄安边界进入麻城县境的时候,人们都感到非常疲乏。

这时,族长似乎听到后面有人喊叫。他一回头,发现是刚才那个老男人上来了。

“喂,你们……留步,留步啊!”老男人在喊族长。

族人还在行进,没有命令,是不能停下来的。他们决定翻过那座山头再歇脚。

但族长停住了。

族长问:“你掉了什么东西吗?”

老男人答非所问,只是族长招招手说:“你过来。”

族长过去了。

老男人拉过族长说:“受人滴水之恩,不报也不是君子行为。您们今天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我不给你们指点一下迷津,对不住您们呐。”

族长不解地眯起眼睛。

老男人说:“您和您的族人不要再漫无目的的往前走了。您要是信得过我,就顺着我指的方向,到了那座叫鹅公寨的山下,有一片三块大石头相靠的地,原是当地吴氏三兄弟生活的地方。那三兄弟是三个光棍,您们可以把那块地买下来。记住了,无论花多少银子,也要买下来。那三个光棍好吃懒做,一定会卖给你们。记住,那可是难得一见的风水宝地啊。”

我们族长睁大了眼睛。

老男人继续说:“不瞒您说吧。我是个风水先生,也有人叫我阴阳先生,走南闯北看了那么多地,我还没见过有这样风水好的,它的地形,地貌,水势,风向和走向,都是上流之地。只可惜吴族人家欺人太甚,我上门讲时他们不但不相信,还把我暴打一顿,说我骗吃骗喝……老人家啊,您是个好人。我看出来了,您是好人,我得告诉您这个。不然对不起您啊。”

我们族长和族人听后,都怔在那里。

老男人又说:“您们买下那块地后,要把那三块大石头想法搬掉,它压住了地气,使吴姓的人旺不起来。”

我们族人都把目光投向族长。

族长二话不说,连忙叫人拿了些银两过来,对老男人深作一辑说:“感谢您指点迷津,这点意思,您收下吧。”

老男人也不客气,收下银两转身就走。

一边走,他还一边摇头说:“天机不可泄露,我泄露了天机,会遭报应啊。”

族长怔住,旋即大喊:“老哥,请问您尊姓大名?日后也许会有重逢之日。”

老男人没有回头,只是答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有不回头。人生由命,山高水长,俺姓黄,名则何足道哉!”

说毕,便扬长而去。

族长听后,对着老男人的屁股,在后面深鞠了一躬。

他闭上眼坐了一会,突然睁开眼说:“出发!”

队伍又往前开动了。一直走到今天我们这个叫做本吴庄的地方,说来也怪,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只一瞬,原本晴朗的天空电闪雷鸣,乌云滚滚。天拉下脸来便变黑。

族长让人往前探路,族人回报说前面是座高山。族长便让大家停下来。这也就是当年我们李氏家族为什么选择了在本吴庄这个地方安顿下来的原因。

彼时,天已尽黑。族长让大家在此安营扎寨。

没想,这一夜大雨如注。人们在雨中屯住,苦不堪言,惶恐不安。

到了第二天早上,天气放晴。族长爬上高处一看,见此地山色青翠,树木葱茏,雾中山峰耸立,远处气象万千,一条大河,环山而绕,奔向远方。

族长正在沉吟。族人李泽前来报告:“族长,幸亏我们昨夜没走。你看,雨水积地,已成漩塘。”

族长长叹一口气:“天意啊。”

一边说,一边忽然灵光突现。族长便把手一挥,带人走向更高处一看,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可不是,那个风水先生说的三块巨大的石头互相依靠,就阻挡在不远处的山间路上!

族长心中暗暗称奇:“这不正是风水先生讲的福地吗?”

这時,阳光四起,族长放眼看去,只见三块巨石之后,还有几间破败的房屋。房屋后边,高山耸立,山后一山接着一山,树木遍地。而山与山脚连处,又有一条河流环绕,在阳光直射之下,远处波光粼粼,逶迤蜿蜒地通往大山之外……

族长蹲下身来,将手指插入脚下的土地。仅入两指,他便掏了出来,看着指尖上的黑土,他闻了闻,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露出了笑容。

族长手一挥:“以后,我们李氏就在此安家吧。”

大家正不想再往前走了,一听族长有吩咐,马上便欢呼一片。于是,由江西而入湖北的李氏家族,就这样宿命般地停在了黄安县的东边,一个与麻城县交界的地方。

待雾全部散尽之后,族长再次爬到山梁上去看,只见一道山梁隔开了两个世界。山梁的那边也有一片村庄,看上去面积不小,房屋连片。一打听才知道,那是吴姓人家的村庄,叫做吴家田。只见村庄房舍俨然,屋连屋,地挨地,一片繁华景象;而山梁的这边,只有几间低矮的房子,却是杂草丛生,杂树交容,一片萧条之色。族长便令人前去探听,果然,此地叫做鹅公寨,俗称鹅公山。

族长心中有数,便令大家前来商议。

当大家听说族长要买山梁这边的杂地,起初都感到不可思议。

族长说:“此地肥沃,又近水源。靠山很近,能生能藏,定是福地。”

大家迟疑。族长扫视一周,无人敢违抗。说是商议,其实都是族长本人说了算,因此各家各户,一旦定了事,也都不再牵强。再说,此时疲惫至极的人们的确走得太累,不想再奔波了。

定居的事,就这样敲定下来。

统一了本族思想,族长又派人先是找到山梁这边居住的三兄弟。见了面后,果然那三兄弟都胡子拉碴,破衣褴褛,面目无神。三人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却没有一个讨上媳妇!

族长摇头叹息。他了解到,这三兄弟整天就是躺在屋里,不愿意干农活。族中人碰到一位路人,问三兄弟情况。没想路人满是不屑:“春天不播种,夏天不锄草,秋天不收割,冬天睡懒觉。完全靠那边宗族村子里的人救济才活了下来。”

族长心中有数。他亲自来到那三兄弟的屋子,进去一看简直想吐:只见一间大屋子明三暗五,但屋子里堆的东西,全是垃圾,一股臭味扑面而来。

族长开门见山,问:“你们的房子,卖吗?”

三兄弟笑着围了上来,他们不说卖,也不说不卖。事实上,卖与不卖,他们根本做不了主。

族长李非凡是个明白人。他先让人给了三兄弟几袋粮食,并通过其中的老大,见到了吴姓的头人。吴老大带他去见吴姓头人时,好半天都不敢进门。

李非凡发现,吴姓的吴家田还是个大户。一进村头,便可见到建筑上的斗阁檐头,以及四处布满的奇石异形。

头人叫吴上人,一看脸就是个狠角色。族长李非凡做了一番工作,打探到这个吴上人好钱好色,因此心中有数。

各自施礼已毕,李非凡便说了买地的事。

吴上人心头一喜,早就想卖掉这块地了。可附近人都说靠近河流,担心水患,所以无人问津。现在听说有人想买,一心想弄个好价钱,但嘴上还拿腔作调:“兄台为何要买此地?”

李非凡说:“民生多艰,自江西流浪至此,为了求生。如今族人俱疲,请卖此地于我等,也是恩德一件。”

吴上人喝茶,半天不语。

李非凡使个眼色,族人李泽连忙献上一个包裹。包袱开处,俱是金光之色。

吴上人用余光一看,满脸的横肉像山河开冻,由冷变热,最后终于有了笑容。

吴上人一声“请茶”,让李非凡看到了曙光。

于是,经过一个上午的来回试探与沟通,吴氏同意将三兄弟那边的土地卖给李氏。

条件是二十根金条。

据说,这二十根金条,几乎倾尽了我们李氏家族的全部资产。没办法,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我们李氏家族也算得上是非常大气,不仅答应给二十根金条置地,还主动答应给这落难的三兄弟,在吴姓山梁这边的空地上,再盖上三套住宅让他们住。

两族迅速找来中间人作保。很快,契约写好,白纸黑字,签字之后立即生效。吴上人看到李氏同意给三兄弟盖房,便在保人的建议下,将往东靠近本吴庄那边的一片山林,一并给了我们李氏。

合约是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进行的。双方皆大欢喜。

后来翻李氏的族谱,我们才知道李氏为了买下这块土地,几乎把存储的金条和银子全都花光了。

有人怀疑这是否值得,虽然不敢说出来。只有我们李氏的族长李非凡认为是值得的,因为他相信那块土地。好多次在李氏召开的工作动员会上,他都要指着那块土地对李氏宗族的人们讲:“你们脚下的,将是我们李氏的生存之基。你们要相信它的肥沃,相信勤劳终会致富,相信我们要在此改变命运!”

族长的讲话向来具有煽动性。他很快说服了听话的李氏宗族的人们。

于是,我们李氏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炸掉了三兄弟屋子前那三块大石头,拆除了三兄弟破烂的房屋,建造我们李氏的家园。

炸石吉日那天,李非凡让人备了香案,摆上烟酒猪头,大家几番跪拜,三叩九礼之后,他才说:“打钎!”

于是,几把钢钎,叮叮当当地响起来了。

石头很硬,是青岗石,一锤子下去,往往要冒火星。打了整整三天才在每块石头里打出了条条细小悠长的洞穴。年轻的男人们在里面灌满炸药,点燃火索。随着一声巨响,碎石乱飞,硝烟散去,只见三块大石各自徐徐开裂,缓缓展开。

让李氏感到惊讶的是,中间的那块巨石在裂开之后,竟然还有一股青烟奔涌而出,缓缓不去。在烟尽石裂之处,有一条巨大的蟒蛇,突然从里面探出头来,淡定张望,这让围观的人们惊慌四散。

李非凡族长带领大家在远处连忙跪地,双手叩头如捣蒜。

只见那条布满花纹的蟒蛇,先是将头伸出,然后丈长的身子,竟然围石环绕一周,盘旋良久,才直往河边奔去。

李氏之人大骇。他们发现蟒蛇所过之处,草皆尽伏,宛如新开一条大路,直通河边。其时,滔滔河水,竟然平息不语。后来,我们李氏才知道这条弯弯曲曲流过黄安的河流,人们称之为“倒水河”。

蟒蛇游走之后人们才回过神来。跟着族长一起对着河流那边祈祷。

族长心里忐忑,不明就里,不知祸福。

这时,一场暴雨及时而至。这场大雨,竟然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倒水河河水猛涨,越过河道四处漫溢。

族长连忙让李氏家族尽数搬到高处。在简易的茅棚之中,他们接连焚香三日,祈祷上天赐福人间。

吴家田的人见了,心里暗笑。原来,他们早就见识过这种天气,认为此地不宜久居,才将这片土地卖给李氏,顺便还落个人情。

李非凡惶恐之时,竟然雨过天晴,阳光从云层掠出,万物滋滋生长,尽皆向阳。

族人这才发现,河流大水漫过之处,竟然将河底积蓄多年的肥土尽数搅出,又经河水冲刷,全部冲积到本吴庄这边的土地上,化作了上等的肥料!

本吴庄人对着河流,又是一番三跪九叩。他们开始相信,李氏选此,苍天不亏。

于是,在族长李非凡的亲自带领下,人们开始上山砍树,大兴土木。同时,他们又开垦荒地,在肥沃的土地上撒下李氏从江西带来的植物种子。

经历了半年的风风雨雨,一片崭新的毛草房就这样诞生了。这一年风调雨顺,种子在肥沃的土地上疯狂成长,本吴庄人第一年便有了收成。这让吴家田吴姓的人暗暗称奇。他们没想到,这块过去水患之地,竟然有如此造化和出息!说来也怪,吴姓的三兄弟在山梁这边的土地上生活了许多年,除了杂草丛生,他们从来未见过庄稼的兴旺,那是方圆几十里开外都知晓的事。但从李氏来的这一年开始,他们在吴姓这块荒芜的土地上种下的庄稼,当年便丰收!

那年的秋天,我们李氏在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中收获了丰盈的瓜果和稻谷!这让逃难而来的外乡人李氏从此在原来吴姓的土地上扎下了根。

这让吴姓的人很惊奇。曾经,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种什么死什么,是怎么回事呢?

自我们李氏买了这块地在这里安营扎寨后,李氏一脉竟然很快就兴旺起来。因为原是吴氏土地,周边人便叫这个新起的村庄本吴庄。

李非凡号召:“苦干三五年,把苦变成甜。”

我们李氏为此甘愿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日三餐粗茶淡饭;甘愿风里来雨里去,脚踏平底布鞋,身穿大布粗衣。老人教育小孩动辄说,“吃不窮,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而劝人节俭,则称“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李氏还特别重礼节。这些礼节,至今流传。比如,凡属客人来了,主人要连忙起身相迎,让座,并说“请上坐”,以示尊重;然后要给客人倒茶、敬烟,或以土特产花生、瓜子、糖果之类招待。若逢叙谈,客人有问必答。族长李非凡非常重视礼义,要求本吴庄人,以礼为先,以礼为面。他还因此专门给李氏后人上课:“客人在堂,不能随便离座;不允许赶鸡鸣鸭,不训斥小孩;客人走时,必须送出家门,并道‘请慢走,常来玩’。路遇亲友,必拱手问好;串门邻里,须客客气气。借了人家的用具,要按时归还。若逢邻家或村里有事,大家要上前帮衬……”

李非凡的话,在整个本吴庄就是制度,没有人不遵从。特别是选地至此,人们的生活比过去在江西时过得更加富足,故而更是感激。他一言既出,就从来没有人表示反对。于是,李氏内修文礼,勤劳持家,外交朋友,广结良缘,不出几年,在黄安县便已声名在外。

李姓,这个本属外来的搬迁户,从此像本吴庄周围的花草树木一样,疯狂生长、发展和壮大,慢慢地成为黄安县一个大姓大族,并渐渐有了发言权。

第二章联姻

什么样的土壤开什么样的花,什么样的品种结什么样的果。又是几年过去,随着李氏家族的发展越来越旺,与周围村庄的通婚便也越来越普遍。

这之中,就包括吴姓本地人。

起初,吴李两姓,也有过一段蜜月期。两族置地卖地,公平交易,都比较友好。两个村庄的通婚,在这个难得的友好时期,也就顺理成章。据李氏族谱上有限的记载显示,两族之间,至少有七到八年的光景,陆续有一些吴姓女子嫁给了李氏男子。而随着李氏本族姑娘们逐渐长大,同样有不少也嫁给了吴姓的男儿。

通婚,在本吴庄是一件大事。整个程序非常繁琐,为了体现各自的诚心诚意,每一步都必须走得踏实,都得遵从江西带来的习惯和当地千百年来传下的风俗。

李吴两族的第一次通婚,是本吴庄的长者李天时的儿子李逢春,娶了吴氏族中长老吴洪生的女儿吴鲜花。

从某种意义上看,这两家是门当户对。但往深里看,其实更像是一桩政治联姻。

早先,李非凡便与族中长老李天时商量:“我们李氏刚在此立足,还得有吴姓支持,如果两族中长者的后代能够成为亲家,对密切李吴两家关系来说,必定是一件好事。”

李天时点头称是:“善莫大焉!”

他们便商量如何启动此事。

为了显得重视,李非凡决定亲自去拜访吴上人。两人客套完毕,当李族长说明来意,吴族长对他讲:“现在世风日下,不可不慎重啊。你不知道,原来有个福建人叫李贽的,曾来黄麻两地公开办学讲学,使黄麻民风较其他各地更为开放,常有伤风败俗啊。”

李非凡从外地来,见多识广,听后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也不表示反对。他说:“世易时移,皆本然也。族长有识,大德化之,风气当正。”

两个人喝着茶,各怀心事。寒喧良久,各自归家。

几番沟通下来,他们达成了共识。

因此,作为本吴庄与吴家田的两大家族第一次联姻,便完完全全地按照黄安的当地习惯,系统性地走了一遍流程。

先是得到族里同意后,李天时便举办家宴,寻找媒人。他专门宴请李氏另一位名叫李贯中的长者,请他的夫人前去托媒。

李天时的夫人说:“媒婆一张嘴,全看利不利。她可以把好的说坏,把坏的说好;既可以成事,也可以坏事。”

李天时生气道:“别乱说话。”

等酒过三巡,李天时对李贯中讲了此事。

李贯中趁着酒劲,说:“放心吧,我夫人能说会道,眼里有活,心中有数,嘴里有话。没问题。”

李天时笑而不语。

于是,李贯中的夫人翻山来到吴家田的长老吴洪生家说了托媒的事。

吴洪生的夫人问:“孩子身体是否健康?”

李贯中夫人说:“那是非常健康,一顿饭能吃个三五碗。还在读私塾,很有文化。”

吴洪生的夫人又问:“长相是否俊俏?”

李贯中夫人答:“外相斯文,一表人才。”

“家里有多少田多少地?”

“他家里有多少田,我说不准,仅地就有二十斗还不止。”

吴洪生夫人满意了。

李贯中夫人便将随身带去的礼物放下。吴洪生家安排她吃了个饭,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回到本吴庄,李天时家又请李贯中两口子吃了个回信酒,感谢说媒成功。两人来到族长李非凡家,作了通报。李非凡说:“好事啊。好事要办好。”

到了正式定亲时,李天时便提醒李贯中说:“请夫人再费心问问,什么时候定下喝准酌酒呢?”

李贯中说:“大哥放心,回去讲一下就成。不必着急。夫人虽是媒婆,但还不是你的弟媳?你一句话,她自然会办好。”

李天时还是笑。

在本吴庄,媒婆的地位很高。无论说媒成不成,都有“酒三瓶”之说,也即一旦亲事成功,就得请喝媒酒。这时的酒席,除了一般的猪肉、羊肉、鸡肉等常见菜外,还要有山珍海味。此时,媒人除了主媒之外,为保险起见,女方还要安排自己家庭中舅公、叔公当媒,与主媒一起,称“三媒”。这时,男方得把自己的亲戚接来一起作陪,也就是平素里说的三媒六证。

而只有这两餐媒酒吃完后,男女双方才算正式结亲。

此时,李天时的儿子李逢春尚在私塾读书。按他本意,并不想把媒定得这么早,但顶不住父亲的压力,最后还是默许了。

他一同意,他未来的夫人,吴家田的吴鲜花,就要出场了。

两家约在边界上见面,这在本吴庄称为“小见面”。按照父亲大人的吩咐,李逢春提了一些点心外加一匹好布料,早就在山头上等着。当媒人带着吴鲜花过来后,一见面,李逢春看到吴鲜花长得像她的名字一样,心里就乐开了花,暗自喜欢。而吴鲜花,看到李逢春虽然年纪不大,但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才,心里也暗自欢喜。

两个人坐在一起,还未开口,媒人便借故走了。

按原来的计划,李贯中夫人本来想让两人在自己家里见面的,但怕来看热闹的多,若是双方有一方又对不上眼,便会让人说闲话,所以改在边界见。

李逢春与吴鲜花两个人,开始有些拘谨,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

李逢春第一次见到外族的女人,有些小紧张,吴鲜花也是一样,看上去扭扭捏捏。双方问了對方家里几口人,身体怎么样,好像就没有话了。于是,两个人望着各自对面的本吴庄与吴家田,东拉西扯。李逢春表扬吴姓人家大仁大义,吴鲜花说李氏家族勤勤恳恳。

临别时,李逢春把礼物交到吴鲜花手里,吴鲜花假装推辞了一下,半推半就地收下了。李逢春在递礼物时,碰到了吴鲜花的手,他心里一热,便趁势握在手里。吴鲜花的脸却红了,她连忙把手抽回来,不敢回头,踩着惊慌与喜悦走了。

过了两月,李贯中的夫人到李天时家里来正式通知,说对方见面后,非常满意。因此,对方便商议什么时候来李逢春家里看看了。

李天时说:“那是自然,俗语说,择妻只看一人,择婿要看全家,我们都理解的。”

第二天一大早,吴鲜花便由媒人牵着来了。按过去习俗,女方来看家,一般要等到中午才到。但吴鲜花老是想着上次与李逢春见面时,他悄悄地拉了一下她的手,越想越幸福,便把时间提前了。她到李逢春家里一看:哟嗬,房子这么大,家里的杂七杂八这么多!又见了未来的公公李天时和婆婆,看上去目慈眉善,和蔼可亲。吴鲜花心里也就有十二分愿意了。

李天时老两口看到吴鲜花长得俊,又知书达理,当然也很高兴。特别是李天时的老婆,心里一喜欢,便拉着吴鲜花的手不放,从里屋走到外屋,从厨房走到卧室。吴鲜花与李逢春单独多待一会的想法就这样泡了汤。直到开席上桌,看到满桌子的鸡鸭鱼肉,吴鲜花偷看李逢春。李逢春也偷看他,两人目光一对,都各自红了脸。

所有客人都饱餐一顿后,家里才派李逢春送吴鲜花回去。

属于两个人的世界到来了。李天时和吴鲜花并肩走路,开头还紧张,但是走山路,难免高低不平,两个人的手便不自觉地拉到一起了。吴鲜花感到路越来越长,于是他们也就走得越来越慢。两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从本吴庄到吴家田,翻山之后,只有不到三公里的路,他们却从下午走到天黑。李逢春将吴鲜花送到吴家田的村口,吴鲜花的手还不想松开。分别时,看到周围没人,李逢春甚至还壮胆抱了吴鲜花一下,吴鲜花觉得像是一团火烧了过来,她很想融化在这团火里,但她忍住了,脸一红便推开李逢春跑了。

按说,从此以后,两家便可以自由来往了。但实际上,出于面子和风俗,大家往来的机会也不多。这段时间吴鲜花要做的,就是所有女人在嫁人前要做的事:誊鞋样,练手工,打家具,做被子……在这些任务项中,有一项特别重要,就是男女双方一旦确定关系,到了结婚当年,女方为了出嫁时风风光光,还须到男方家去把一家所有成员的鞋样子,全部誊过去,再按照鞋样子的大小,给全家每人做一双鞋,一是作为见面礼,二是显示其能干。等到结婚出房门那天,把做好的鞋赠送给全家人,以博得婆家人的信任和好感。

这些习俗,不仅吴家田这样,在本吴庄也是这样。族长李非凡平时非常关心每家每户的婚姻情况。遇有姻亲之事,他总是要派人请来先生,同样问问“生辰八字”是否吻合。这请来的先生,往往也是在酒足饭饱之后,便伸出手,左拔右捏,根据双方报出的“生辰八字”,来断定属相及属相的合与不合,从而决断婚姻的成与不成。

到了迎新那天,本吴庄庞大的搬家迎亲队伍,先在李天时家里过了一个丰盛的早餐后,随着一阵鞭炮炸响,他们倾巢而出,沿着山路步行来到吴家田。到达时天还未亮,大家便又在吴洪生家里吃了碗冲肉。这碗冲肉,是实实在在的冲肉,全是上好的瘦肉,本吴庄的男人吃得身上马上有了力气。

就在大家高兴地等待新娘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消息:接亲的队伍不知为什么与人打起来了!

这是李天时最担心的事。

在黄安县,大家在娶亲这个喜庆的日子里,最担心的就是自家去迎亲的队伍遇到别的迎亲队伍,两支队伍如果狭路相逢,往往为了讨个彩头和吉利,会互不相让。而一旦不给对方让路,有的甚至容易发生冲突乃至械斗!

李天时赶紧派人前去察看。果然,是吴家田一个青年娶了另外一个村庄的姑娘,两支队伍恰好在山路上相遇,年轻的小伙子们都血气方刚,不肯让道。

新娘吴鲜花坐在轿里,听到外面的吵闹,得知是自己村吴家田也有人迎亲,便让人上前去叫新郎过来问话。新郎原本牛轰轰的,不愿前来,但一听是本村吴洪生家的姑娘出嫁,便连忙吩咐让道,自己还恭恭敬敬地立在路旁,准备让本家姐姐通过。

因为一个亲家对新郎说:“如果惹怒了族中长老吴洪生,那你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新郎一听,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让自家迎亲的人让道,请本家姐姐先过。

没想,吴鲜花也挺有个性。她竟然让吴家田的新郎先走。

这新郎以为吴鲜花生气了,一直不敢走。

吴鲜花想给吴家田的人一个面子,便要自家人先走。这样僵持了一会,最终还是吴家田的新郎让吴鲜花先走才罢。

一场危机也由此化解。

但是这个事让本吴庄人觉得吴鲜花是个讲道理的女人,大家便羡慕李天时娶了个好媳妇。

迎亲队伍进了村子之后,又是一通热闹的鞭炮。

一帮小孩在轿子后面跟着跑着跳着,一边还高唱着:

鸦鹊喳,喳过河,对子喇叭对子锣。

人家结个新大姐,我啦结个癞痢婆……

大人们听了哈哈笑。

在欢笑声中,人们把新娘抬进门拜堂。

到了晚上,本吴庄整个村庄都热热闹闹,家家户户都要派一个人到吴洪生家吃饭。因为村庄里每个人结婚,大家不仅都要帮忙,而且还要出点礼金。

派饭吃完之后,随着老人们退场,年轻人便开始接着闹洞房。这一闹,得弄到深更半夜才散。说起当年黄安县闹洞房,是新大姐最难熬的一件事,胆小的吓得哭,胆大的吓得男人害怕。因为是新娘的第一天,什么洋的荤的都敢讲,什么丑话浑话都敢说,什么动作都敢做。特别是一些没结婚的二杆子二流子二愣子,趁机动手动脚的,让新郎有意见也不好提。

吴鲜花在家当姑娘时见过这阵势,当时觉得好玩,现在到了自己身上,她很气愤,又怕失了情分且丢了面子。好在她长在大户人家,学会了应对,为李逢春争得了面子。

第三章嫌隙

過了半个月。这天,李天时便对李逢春说:“到了回门的日子了,准备一下儿媳妇回娘家的礼物吧。”

李天时的老伴说:“要搞像样点,对方是大户人家,我们也是族中长老,别让人觉得我们小里小气。”

于是,李天时就叫儿子李逢春拿来纸笔,他说一样叫儿子记一笔,说完后就让李逢春去办理。李逢春便按父亲在纸下写的东西,上街割了肉,打了酒,买了点心,还买了糖果……

第二天,吴鲜花在李逢春妹妹的陪同下,回到了娘家。一时间,吴家田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来了,热情地迎接这位嫁出去的姑娘。穿得整整齐齐的吴鲜花,还有一脸喜气的父母吴洪生,包括看上去风流潇洒的新郎官李逢春,都是张张笑脸,散烟的散烟,泡茶的泡茶,端点心的端点心,热心地侍候客人。

直到客人完全走后,吴鲜花的娘家人才带着新姑爷李逢春和她,提着礼物,先到吴上人家,再到亲房叔伯的家里走一走,坐一坐,问声好,聊聊天。这是黄安城作为回门姑娘的一种礼节。这一圈走下来,李逢春顿时感到腰酸体痛。好不容易到了中午,他才回到了吴鲜花家中,一大家人围着两桌,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餐饭。

饭桌上,李逢春向岳父岳母敬酒,说些客气话,吴洪生很高兴。他觉得女婿要人才有人才,要文化有文化。

饭后,按照习俗媳妇吴鲜花还要留在娘家。按照黄安城的风俗,新娘还要在娘家住上十天半月。李逢春决定一个人回家。

告别时李逢春恋恋不舍地说:“早点回家呀。想你呢。”

吴鲜花脸一红:“这中途不能回家啊,否则会让人笑话。”

李逢春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回到家里,李逢春把情况向父亲李天时报告了。李天时又备了礼,带着他来到族长李非凡家,向族长汇报了这些具体情况。

李非凡说:“好啊。李吴两大家,能结成一家人。对两族来说都是好事。”

也的确,自从两大家庭两个长者之间通婚后,吴姓和我们李氏之间看上去像本吴庄的四季,稻谷成长,瓜果飘香。

这是两族之间一个短暂的蜜月。这个蜜月期,延续了近三年之久。在李非凡眼里,如果按照这个状况发展下去,两个大家族一定会亲上加亲,成为友好村庄。

没事时,李非凡喜欢来到当年扎根之夜前的那座山头上,一坐就是半天。看到本吴庄的兴旺发达,他总是想:这辈子自己能带着李氏一脉,把家安在此处,也是一件非常成功的事。

但是李非凡也清楚地认识到,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有着正反两极。随着李吴两族之间与亲戚之间的交往增多,时间的拉长,各种矛盾自然也随之而来:争吵、打架、小偷小摸、男女关系……所有今天乡间发生的事,在那时的乡间也发生过。

于是,吴李两姓像一条宽阔的河流,慢慢由河中的小岛冲击,分开两支流向,开始产生了嫌隙。特别是两个家族的人们,互相婚嫁以后,居家过日子由纯粹的爱情走向平淡的婚姻,难免就会为生活中的小事发生争吵。这个现象,放之四海而皆准,居家生活,哪有完全没有矛盾的?

偏偏李氏的一个叫李罕的男人,娶了吴姓族长的侄女叫吴花的,惹出了两族之间的一个大问题。

本来,这李罕与吴花两个人,像李逢春与吴鲜花一样,从相识相亲到相爱,原来日子也过得好好的。吴花嫁到本吴庄后,在李罕家有吃有喝,衣食不愁。李罕这个人,也像多数李氏人一样,勤劳朴实,吃苦肯干。但自从有了两个儿女,两个人便常常因为带孩子的事发生争吵。

这天,李罕在田野里劳动了一天,累得要命。到了晚上,吴花让他为孩子换个尿布,说了半天李罕也懒得动。吴花一生气一激动,顺手给了李罕一个耳光。一个耳巴子甩过去,李罕脸上便红了一片。

这一下不得了了。

在本吴庄里,向来只有男人动手打女人,女人动手打男人是个新鲜事。这一耳光,把李罕惹恼了。他一气一激,一脚便把吴花从床上踹了下来。

吴花掉在地上,先是一惊,接着感到屁股火辣辣的痛。从小在家吃香喝辣的她,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加之仗着自己是吴家田吴上人族长的侄女,吴花便生气的一甩手,自己哭着连夜跑回了娘家。

她这赌气一回,对李罕不打紧,吴氏却吃惊不已!

看到吴花哭哭啼啼的回到家,她的老父亲吴非好非常不满:“这个李罕,真是混账,怎么能动手打老婆?”

吴花为了证明自己得理,便一个劲地在家唠唠叨叨倒豆子般地,把本吴庄大小事都吐出来,无非是一些不好的事,灰色的事,上不了台面的事。特别是她讲到当初我们李氏家族买这块地的秘密时,触怒了他父亲吴非好。

吴非好大吃一惊:“原来我们吴家田最好的风水,竟然让李氏占去了,难怪他们发展得这么好!”

本来,我们李氏买下这块地后,族长李非凡订下的第一条规矩,便是不准说出当初风水先生告诉我们的买地的秘密。但有个叫李实的后生,为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他也娶了一个吴姓的女人,叫吴欢。这吴欢是个大嘴巴,能把一根稻草说成金条。虽然李实在村庄里老实巴交,但本吴庄的男人多数在喝酒后便有吹牛和说大话的毛病。李实在一次吃了喜酒后归来,与吴欢度过床上之欢后,一时兴起,得意洋洋地把本吴庄买地的这个秘密告诉了妻子吴欢。

吴欢当时也没有当回事,只当李实说了个故事。

问题是,有次吴欢去菜园浇水时,突然碰到了同村嫁过来的姑娘吴花。

两个人从小就认识,又嫁到同一个村,过去就经常坐在一块瞎聊。这次也是一样,聊着聊着,吴欢无话可说,就话外找话,无意中把李实讲的买地这件事,对吴花讲了。

吴花被打,回到娘家想起这件事时,便觉得这是让吴姓家族打击李罕的好办法。她对父亲吴非好讲这个事时,也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只是一时觉得李罕不好,便觉得整个李氏家族的人都不好,这是女人常有的通病。

吴花这一说不打紧,父亲吴非好却上心了。于是,吴非好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本族的族长、他的哥哥吴上人。

吴上人一听吴非好添言加醋的报告,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是啊,难怪李氏来了之后,他们迅速能够发达兴旺呢,而我们吴氏呢,却一直在走下坡路!原因竟然在这里!”

于是,吴上人迅速回顾了一下李氏在这里的成长过程:

吴氏荒年,李氏搬迁来此,置地,垒房,安家;

接着,李氏开荒,挖塘,引渠,筑岸;

李氏对外通婚,买山,种稻,设集市;

李氏再置地,种树,圈荒地,建坟山;

李氏结婚,生子,子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吴上人这样一想,心里焦急起来:“没想到一个外来户,居然在短短几年里,风头盖过了我们本地人,原因居然是因为风水……”

这样一想,吴上人便召集族中头面人物商议。

大家听说了我们李氏买地的缘由,不由得跺足后悔,叫苦不迭。

一个年长的族中人說:“那个叫化子,也曾来过我庄,也曾说过同样的话,只是当时没人信呀。”

他这一说,吴上人不觉脸上微红。因为风水先生也曾这样对他们讲过。但他们不仅不相信,而且在他的命令之下,几个年轻人还把风水先生打了一顿,并曾放狗咬他。

现在,吴姓后悔了。但后悔也没有用,他们与我们李氏土地买卖的契约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李氏是在支付了足够的真金白银之后,这块地才姓李而非姓吴的。

吴洪生作为长老,也参加了会议。他提出:“不可全信此话呀。人家的今天,是劳动所得也。”

吴非好讽刺吴洪生说:“是啊,你家女儿在本吴庄过得挺好,你当然不这样想。”

吴洪生说:“两族交好,有利发展。两族交恶,互相倒霉。”

吴上人冷冷地看了吴洪生一眼,阻止他说:“李氏若买地,当堂堂正正。而今骗我等把地买去,还暗中笑话我们,焉能吃个哑巴亏?”

吴非好说:“是要报复他们一下。或者让他们再给吴氏出点血,加点钱。”

于是,经商议,吴上人派专人与李氏进行沟通。其大意不外乎:李氏欺骗了吴姓,购得良地,还得再加十根金条!

李非凡说:“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吴姓的人灰头灰脸而回,报告给了吴上人。

吴上人用拐杖在地面上猛敲:“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件事也不能就此算了,等待时机,我们要好好教训一下李氏。”

吴洪生说:“朝廷是有法律的。再说,我们也是当地大族,不能言而无信。”

但从此之后,吴姓的人见了我们李姓,都会不自觉的怒目而视。有时在交界的界山或田边或集市上遇到,两边的人不再像过去那样说说笑笑。乃至,有时在集市上碰到,吴姓的人甚至不愿意与我们李氏交换货物。

在我们宗族搬来的第十个年头,李天时的儿子李逢春去参加朝廷应试,突然就中了举人。这在本吴庄是件大事。消息传来,李非凡异常高兴,让本吴庄大宴三天宾客。但请柬送到吴家田,却没有一个人前来。

吴上人说:“中个举人,能算上得啥?要是中个进士还差不多!”

吴姓的人恨得牙痒痒的。

李逢春中举后,被派到黄安县城当了一个主簿,就是给县里掌管文书。

这件事对李逢春来说是个人命运的改变,但对本吴庄来说却是一件大事。这意味着,我们本吴庄李氏从扎根此地后,开始在朝中有人了。所以,吴姓暗中的叫骂,丝毫不影响我们李氏的发展。

要说,李逢春去应试也是李吴二氏希望的事。他自娶了吴鲜花,日子过得滋润无比,原本没有功名的念头,但岳父吴洪生与父亲李天时,都要他好好读书,为李氏争光。他因此熬更守夜,刻苦攻读,考了好几次才终于中举。因为他不愿去外地任职,吴洪生便托了熟人,让他回黄安县府当差,从此搬到黄安县城去住,好歹也给我们李氏长了面子。

李逢春当差后,很想出来调解李吴两族的矛盾,通过岳父吴洪生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但无论怎样努力,吴上人却不依不饶。

他说:“我们吴姓也有人在黄州府当差,比李逢春的官大。”

他对李氏不屑一顾。

这样一来,两个当地大族,便由李罕家庭吵架开始,导致了整个地区遭殃。这芝麻大的小事一出,两个大族的友好关系出现了裂痕。

首先是,吴上人在族中规定:“李吴两个大族从此不再通婚!”

这一规定出台后,双方矛盾进一步加深。于是,更为残酷的规定接踵而至。在吴洪生强烈反对的情况下,吴姓族里还是研究决定:哪怕是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吴姓人也得回本村居住,以便与我们李姓一刀两断!除非再不往来。

这样一来,我们两族的和谐关系迅速被打破了。

为了应战,经过商议,我们李姓的人也召回了自己族中嫁到吴姓族中的女人!

李非凡说:“不能让我们姓李的伢在吴族中受苦受难!”

这个狠招一出,导致我们两族从友好往来到一刀两断,形势直转而下。除了李逢春的媳妇吴鲜花由于在县府里没人敢去追问外,其他的普通妇女,都实行返遣!

从此,两个大族便在苦苦相斗中度过了非常漫长的日子。不管吴姓人的子孙中是否流淌着李姓人的血液,也不管我们李姓的子孙中是否涌动着吴姓人的基因,总之两个大族在召回各自的女性后,两个村庄从此便遥遥相对,隔村相望,老死不相往来。

不仅如此,两个宗族还在田边地界都树了明确的界碑,规定谁也不能稍有僭越,否则惩罚将会非常严厉。

两族间的气氛弄得特别紧张,到最后,甚至都还派人持枪或铁器在界边巡逻,以防各自的人跑到对方的庄子里去见面。

这样一来,那些可怜的女人为了见上自己的孩子一面,常常在劳动之机装作解手跑进那茂密的森林,想等黑夜越界去对方的村庄见见自己的孩子,但见一面哪那么容易呢?可怜的女人们,多半是失望而归。

思念,在隔村相望的两族之间,隔着一座山峰与一道山林,涌动着无数的血泪辛酸。仿佛风声吹过,两边边界的山林都在哭泣。

难得见上一面的亲人,从此便多了几分忧愁。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吴姓中不少人开始后悔当初作出的鲁莽决定。但后悔没用,两个大族都是宁可玉碎、不可瓦全,都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之辈。

这其实就是黄安人的性格。黄安自建县以来,当时不过三百余年,但黄安人的个性鲜明,敢爱敢恨,富要富得尊敬,穷要穷得硬气!

此时,整肃各自内部的关系,成为两族的一大难题。

在这个难题面前,我们李氏因为自己家族内部出了“叛徒”,打击起来毫不手软。

首先,那些凡是越界去吴姓土地的,抓到之后,不是游村,就是在祠堂吊打。

李罕因为老婆吴花的一句随意聊天,被李氏家族当作“出卖情报”的人,从此便没有被村庄放过。每次李氏家族开会,都要把李罕叫到人前来批斗一次。

“吃里扒外,与本族为敌,该当何罪?”每次批斗时,总有人在前面提示这样一句。

本吴庄的人都回答说:“该斗!该打!该罚!”

有人问李罕:“認不认罪?”

李罕是一个直性子,平时只知道干活,不懂得转弯,他说:“没有罪,我爱我们的家园,不是故意的!”

但人们不听他的,每次都这样斗。

可怜的李罕,解释数次,都没有人相信。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本吴庄被批来斗去,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在又一次接受批斗后,李罕回到家,面对两个哭闹的孩子,他喝得酩酊大醉,在当天的夜半,一个人来到两族交界的树林边,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消息报给李非凡时,李非凡沉默良久,才说:“悄悄葬了!不进祖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罕自杀后不久,我们李氏家族一个叫李菊花的女人,自从被吴姓的人赶回娘家后,她日夜想念自己的儿子。当年,她嫁到吴姓后刚生下儿子还没满月,便被吴姓驱逐和李姓召回。回到本吴庄的李菊花,在朝思暮想、思念难耐之后,为了见一见她的儿子,一个人在一个月黑天高的夜里,翻过了隔在两族之间的高耸山梁,并成功地躲过了双方的暗哨,摸回了自己在吴姓的家。

当可怜的李菊花敲门时,她的丈夫正在鼾睡。她的婆婆惊慌地问:“是哪个?”

李菊花悲恸叫了一声:“大,是我啊,我是菊花”。

在我们那里,下一辈人把上一代人一般都叫“大”,这是个非常普通的词汇。但是,李菊花这一声含泪而叫的“大”,却把她的婆婆给吓住了!

她婆婆平时吃斋念佛,最怕李菊花来抢自己的孙子。因为她们家几代单传,她害怕儿媳李菊花回来要把自己的孙子抢走,这样她们家便断了根了,于是她连忙大呼小叫起来:“快来人啊,有人抢细伢啊!”

李菊花婆婆的惊叫声把家里人吓醒了。他们慌了神,以为家里来了贼,于是纷纷叫了起来。这深夜中的惊叫,又迅速把她们隔壁家的人吓醒了,并引来了更多的族中人。他们连忙点起火把,拿起刀具,围了过来。

李菊花来不及解释,看到人们在黑暗中从四面八方挤来,求生的本能让她撒腿就跑。她的丈夫这时也清醒了,他迅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毕竟做过一场夫妻,他冲过去拉起李菊花的手,连忙抄小路往山后跑去。但很快,在他们身后,吴氏家族里跟上来人声和狗叫声,都不绝于耳,不少人点起的火把很快形成了火队,浩浩荡荡地向两族的边界涌来。

我们族中值夜的人以为吴姓的人要来突袭,赶紧敲锣打鼓。整个庄子里的人都被唤醒了,男人们拿刀拿枪,全部涌向边界。妇女们惊慌失措,不知怎么办好;而小孩子们惊醒后,吓得一个个依在妈妈的怀里哭。

李菊花的丈夫吴斤半拉着她还在不停地向前奔跑。眼看他们就要越过山梁,快到达边界了。一旦跨过边界,各自分开,就算是胜利了,安全了。但遗憾的是,李菊花在越过边界的那一刻,她紧张的脚步才放缓下来,心却跳得特别的厉害。以至于她丈夫吴斤半在推她一把,在向我们李氏地界这边跨越时,她的身体是过了边界,但正好下面是一个小坡,她从坡上开始连续翻滚,一下子扑倒在了我们李姓的山沟里。好久好久,她都没有抬头动一下,等人们上前去推她时,她却再也没有醒来!

这下惹麻烦了。

我们李姓的人都认为李菊花是被吴姓的人打死害死的,因为她身上有伤痕。而吴姓的人则认为,我们李姓的人是想去拐走他们的后代。

双方各执一词,官司打到县府。县府正为黄麻两地的交界处出现土匪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管这些?看到是李逢春村子里的事,便让他想办法,争取息事宁人。

李逢春来到两个村庄调解,结果,李氏要他打击吴姓的嚣张气焰;而吴氏干脆说他会偏袒李氏,有失公允,不让他进村。吴上人怕自己吃亏,连忙派人迅速到黄州去搬救兵。

后来,这事便不了了之。

而李菊花的死,让两族之间的梁子打了个死结。

从那天起,我们两族边的边界增加了人马,紧张了多日。如果不是當天有人把情况迅速报告给了官府,那天晚上很可能由此引发战斗。

李非凡气得浑身发抖。

吴上人也不想善罢甘休。他让人把李菊花的丈夫吴斤半吊了起来,毒打得最后成了残废;而我们李姓的人呢,认为李菊花是我们族中的叛徒,坚决不让已经出过嫁的她死后埋在自己族人的墓地上。

李非凡说:“按照族规,哪有嫁出去的女人埋在自己族人的土地上呢?”

按我们族中的规矩,即使是未出嫁的女人,也是不能埋在自己族中的祖坟山上的。祖坟山上只埋满了本族的男人和嫁给了本族男人的女人。所以本族的女人无论是老死未嫁也好,因意外死亡也好,必须与本族的坟山隔开。虽然这一部分女人属于少数,但几年下来,总还是有那么几个。于是可怜的她们,便埋在了我们李姓祖坟山的东边,与祖坟山隔了一道小小的山梁。

这是李氏族规,谁也不能破戒。

而李菊花这一死,情况又特殊了。在她死后,我们族里的人准备把尸体送到吴族坟山中,因为按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她毕竟还是属于吴族之中的人。但吴姓的人拒绝了这一建议,他们称自己的祖坟山中绝对不能埋有出逃的李族中的女人。

吴上人说:“我们要给李氏一个教训!也给那些离开了吴姓的人一个警示!”

于是,可怜的李菊花在死后还要遭受另一番罪。她的半夜出走,让我们李姓族中的长老们认定了她是叛徒,违反了族规,所以她连东山坟也不能进了。她享受不了这个待遇。因此族里人把她随便埋在了西山边上,那里靠近吴姓的坟山。那里原是一块乱石之地,我们李姓的人也仅是随便在那里挖了一个坑,就将李菊花匆匆地掩埋掉了。

可怜李菊花的丈夫吴斤半,后来常拖着那残废的腿,带着慢慢长大的孩子,爬到山梁上朝着孤零零的坟头张望。每到清明霜降,或是逢年过节,他甚至不能跑到坟头上,给自己的妻子烧上一打火纸。

他们除了哭,还有什么办法呢?

吴姓的人处置如此残忍,我们李氏的处理也是一样。

比如我们本吴庄的可怜人李实,他因为向自己的老婆吴欢透露了本吴庄买地的秘密,先是无数次被吊打,接着被全村人唾弃。最后一次批斗过火时,他公然抬头顶撞族长李非凡,李非凡震怒,残酷地下了一道命令:“割掉走漏消息的李实的舌头!”

他的话一说,本吴庄的人噤若寒蝉。李天时表示反对,但其他几个头面人物看李非凡的脸色,都表示同意。

一个头面人物甚至还说:“如果不如此,怎么会镇得住村庄里的年轻人呢?”

李天时想阻拦,但知道自己说了不算,便沉默不语。

于是,可怜的本来话就不多的李实,从此便永远成了哑巴。

本吴庄的人,再也没有人敢随便说话。

第四章重逢

冬天来了。

那个冬天,正值大雪纷飞,万山皆寂白,本吴庄像是封存在一个白色的世界里的物什,陷入了雪的海洋。人们都在屋子里烧木材烤火,围坐闲聊,茶酒相伴。

有天早上,本吴庄的狗不知为什么叫得特别厉害。族长李非凡一早起来,老是觉得眼皮直跳。他思虑深沉,暗自心忖:“这左跳财,右跳灾的,是不是又要与吴姓的人发生冲突?”

他没想到的是,此事居然和当年那个风水先生相关。

也的确是非常凑巧———我们老族长李非凡的儿子李和,一大早被尿憋得难受,不想去厕所,便跑到墙角撒尿。撒完转过身时,突然看到雪地边的茅草堆里躺着一个人!

李和吓了一跳。等走近之后,李和更是吃了一惊:这不是我爹常念叨的风水先生吗?

虽然已经十多年过去了,李和还是根据风水先生眼角上长着的那颗大痣认出了他!

李和赶紧大声喊人:“快来人呀,有人昏倒啦!”

他一喊,本吴庄就有不少人聚了过来。大家小心地把风水先生抬进祠堂边的空屋里。

李非凡被请过来,惊住了。

“老先生,您怎么会这样呢?”

李非凡连忙派人骑马去镇上:“一定不惜代价,请镇上最好最有名的郎中先生来。”

两个时辰不到,郎中来了。他一把脉,道:“风寒浸身,幸亏救得及时,否则……”

李非凡说:“请先生竭力救治,必有重谢。”

郎中又认真把脉,仔细看过,便开了几副草药。

草药迅速取来,经煎熬之后,伴着几钥参汤喂进去,风水先生动了一下。这样经过了三天三夜,风水先生终于醒过来了。

“我快要死了。菩萨让我回到这里。”他说。

李非凡见状,赶紧让人取了村庄里平时积攒的最有补性的土沙参,外加银耳和鸽子蛋煨在一起,在火炉上慢慢熬化,然后让人喂服风水先生。

郎中说:“他久饿成疾,体力不支,身体较虚,不能过饱。但以现在脉相把后,暂时无妨。长远怕是……”

然而七天七夜过去,奇迹发生了。这天一大早就有人向李非凡报告:“族长,风水先生命不该绝,他开口说话了!”

李非凡喜极而泣,连忙跑了过去。他发现,在郎中的精心诊治与本吴庄人的悉心照料下,在他天天念经拜佛之下,风水先生在熬了整整一周之后,终于好起来了。

村庄的人听说后蜂拥前来探望。只见风水先生仙风道骨,长发飘飘,双眼深如潭,两颧高似山,嘴大若银盆,鼻像一关坟,印堂宽可海……特别是其貌突兀,其形怪异,果然是“道自仙风气若兰,投足举手不简单”。

本吴庄人深深叹服。

“我知道你们迟早会发达起来的。”风水先生养足了精气神,对我们李氏的人说。

在李非凡的号召下,全村的人开始轮流前来看望他、照顾他。家家户户,只要是好吃的东西,大家都舍得拿来给他。

于是,风水先生慢慢康复起来了。他在我们本吴庄过上了舒心的日子,人们有感于这些年本吴庄的发达与平安,因此对于风水和风水先生的话,都是怀着敬畏的心在听,并且深信不疑。这段日子里,谁家要是有个红白喜事,一定要请他算算、看看,把關定向。当然,也给了他不少日常礼物表示感谢。

在大家的关心下,风水先生身体越来越健康了,他开始融入了我们本吴庄,几乎就是李姓家族的一员了。

只有此时,我们本吴庄人才弄清了风水先生的真名真姓。原来,他姓黄,名字叫做黄道吉。

“黄道吉日啊”———读过私塾的人们脑海里,马上会蹦出这几个词。

这几个词,也印证了风水先生黄道吉的人生走向。

当风水先生再次来到本吴庄,村庄很快就有了变化。

因为有了买地之举,以及十几年来本吴庄与吴家田的两村发展的巨大差别,本吴庄的人,没有谁会质疑黄道吉观天测地的权威。加上之后发生一件又一件的事,更加增加了他在村庄的声望。

在本吴庄,大家的日子变好后,每家每户,都有这样的观念:一是必须送孩子去读书,读了书最好能入仕;二是拼命置田买地,家有恒产,便有恒心;三是拓展土地不停地盖房,房子越多人丁便越旺。

本吴庄的村民李连道,原来也住在用泥土砖石简单搭建的草棚里,随着腰包渐鼓,看到本吴庄不少人开始盖了砖瓦房,他也动了心。族长同意后,李连道便张罗着选宅基地。

选址,在本吴庄是一个重要问题。本吴庄人认为,选址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家运的走向,因此极为重视。其实在整个黄安县,家家户户建房之前,一般都要先邀请本地名气较大的风水先生前来看地。而风水先生,也会根据本户人家的属相和八字来合测一下,确定建房地点、房屋走向以及有利于主人家兴旺发达的吉利月份。

李连道回到家里,对老婆讲:“刚好风水先生黄道吉此时回到村庄,真是天时地利与人和呀。”

老婆也非常高兴。

商议之后,李连道到镇上割了一块上好的猪肉,来到黄道吉的住处。

情况一说,黄道吉笑吟吟地答应了。

晚上,刚好李非凡来看望黄道吉。几口清茶下肚,黄道吉便讲了要给李连道家选宅基的事。

李非凡顺势请教:“敢问先生,选基要注重何事?”

黄道吉捊须侃侃而谈:“选来选去,不外乎三。其一,要选择有水自西向东流之地。居此宅也,儿子顺昌,农桑岁岁丰收在望。其二,要选后有山丘、前临池塘之处。居此地也,天赐宝贵,仓中粮食丰足,儿孙辈辈若勤劳耕读,必身着紫衣封官拜爵矣。其三者,要选门前水向北流之所,若居于此,儿孙万代可封侯。”

李非凡一边听,一边心里想着自家位置的地形走势。两人闲聊一会,他径自去了。

第二天,黄道吉便跟着李连道来到本吴庄周围转了一圈。仅仅走了几百米,他便指了块空地,让李连道圈住。

李连道看了那块地,平淡无奇,但他心怀虔诚与尊敬,也不敢问。

黄道吉亦不说原因。

族长李非凡却关心这事。他听李连道说选好地后,顺带也来看了一下,觉得黄道吉所选之地,也不过如此。

“此地看上去平淡无奇,村里从来没有人选啊。”李非凡对儿子李和说。

李和说:“的确如此。”

族长便同意了李连道在此盖房。

开工之时,李连道很好奇,犹豫半天才开口:“请问先生,选址此地有何好处?”

黄道吉答非所问:“贵村盖房,门朝何向?”

李连道说:“坐北朝南,坐西向东,坐东朝西。”

黄道吉问:“为何如此?”

李连道此前为了选地,对此也作了一番研究。因此回答说:“民间流传有云,大门向东,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大门朝南,冬暖夏凉,一年四季如春暖,子孙万代田万垧;大门向西,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日落西山去,引来嫦娥凤凰鸣。”

黄道吉说:“这就是了。你既知此,他日亦知我。”

说完,黄道吉含笑而去。

李连道对着村庄的山山水水反复揣摩,终不得解。但既然得到了先生的肯定,他亦不再怀疑。

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让李连道与本吴庄的人们更是对黄道吉的神算感到万分佩服。

盖屋下脚,必须有石料。本吴庄山上四处都是石头,但真正要用好石头,还得请人工到山后去开炸。

李连道选了一个日子,准备请几个乡亲一起到一个叫盘龙沟的小山沟里放炮、打眼、采石头。

这天一大早,他吃完早饭就带领乡亲们拿起工具往深山里走。

在出村口处,碰到了黄道吉。几个人连忙鞠躬行礼问好。

黄道吉问李连道:“采石啊?”

李连道恭恭敬敬地答:“是呀,道长早。”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本吴庄除族长叫黄道吉为“先生”外,一般人都称风水先生为“道长”。

黄道吉笑了笑指着一个年轻人说:“我建议你今天勿去。”

年轻人是李连道的侄子,叫李長河。他听后脸色大变,看着李连道。

李连道又鞠一躬,问:“这是为何呀道长。”

黄道吉说:“今年对他流年不利,最好避祸。”

李连道想,客都请了,饭也吃了,盖房也要等石下锅,少一个人则少一份力量呀。

正沉吟着,黄道吉好像看穿了他的心事,转了弯又对年轻人道:“即使你去,亦不能当点火手。而且,在炮响之时,你一定要双手抱头。”

李长河不明就里,半信半疑。

李连道带着他们进了盘龙沟。以往,本吴庄盖房、垒屋和造地、建塘,都是到这个沟里来采石头。这里的石头既坚硬,又能单独铸就成整齐的石板。

他们在山里叮叮当当地打了一上午的孔。不一会,每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随着石头上的钻孔越打越深,李连道觉得差不多可以放炸药了。于是,一帮人有的先躲得远远的,有的拉上火线,有的开始装炸药。

李连道突然记起了早上黄道吉的话,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对正在放线的侄子李长河说:“你且先躲一躲。”

李长河想起早上道长说的话,脸色骤然变了。

他放下线,选择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刚好那边有一个小石洞,小石洞上还有一块巨大的石头遮挡着。李长河心想,这下应该绝对安全了吧。

一切准备就绪,李连道决定自己亲自点火。因为点火是炸石中最危险的事,这种事,他不想让别人冒着风险去干。

李连道拿出火石,擦了一下。火花一现,第一次没点着。他又擦了一下,这次点着了导火线。看到一股青烟从导火线中冒出,李连道连忙往事先看好的安全之处跑。

二十多秒过去,随着山沟里一阵隆隆炮响,大大小小的石头像天裂一般炸裂开来。整个盘龙沟飞沙走石,空中呼呼作声。只听到两边的树木被大小不一的石头击中,响声不断。有的树甚至被拦腰击断。

十几分钟后,空中的烟雾飘散。炸点已过,看上去很安全了。

李连道连忙从掩藏的地方钻出来,喊大家的名字。所有的帮手都钻了出来,只有李长河找不到人。

李连道心里怦怦直跳。

他们跑到李长河躲藏的地方,发现他全身是血。拂去他身上的尘土,见李长河双手抱头,胳膊被石头划出了深深的口子。

喊了半天,李长河醒来了。

李连道松了一口气,问是怎么回事。

李长河说:“我本以为躲在洞里,洞口上方又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作为掩护应该绝对安全。没想到空中却有一个更大的石块滚过,砸在洞口处的大石头上。我一听到响声,感觉两边的沙子从洞口涌动下来,忽然就想起了黄道长早上讲的话,连忙双手抱头,将身体弯成一团,才捡了一条命。”

大家看时,除李贯中躲避的地方还有空间外,其他的地方已被坑下的大石击得粉碎!

所有人不禁感到后怕。

是啊,如果李长河不是双手抱头,那巨石就会直接砸在他的头上,肯定没了性命!

而李长河只是手上有点伤痕。

回到家来,大家对本吴庄的人一讲,全庄的人都是又怕又叹服。

李连道赶紧去镇上买了一个猪头,亲自送到黄道吉居住的房子里,再三感谢。黄道吉依然只是颔首微笑,既不说话,也不拒绝。

第二天这事便传遍了本吴庄,人们对黄道吉更加敬重。

此事过后,村子有什么红白喜事,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买了礼物去黄道吉家里问候,并尊称他为“道长”。

黄道吉也来者不拒。每次只是寥寥数语,都令本吴庄乡绅百姓折服。

李连道家的石头准备好后,盖房开始了。第一道工序是下脚,也就是奠基。

在本吴庄,奠基不是一件马虎的事。因为奠基向来很讲究,首先主人家要请帮小工的人平好屋基,开好下脚的槽子。李连道请了左邻右舍,却被老婆劝住:“还得选好吉日呀!”

在本吴庄,这样的吉日过去一般都是要找风水先生来推算的。当然,也有个别人家为了省钱,自己来定日子的。无论是谁定,一般都确定在每月的阴历带六、八、九数字的日子,如初六、十六、二十六;初八、十八、二十八;初九、十九、二十九。为什么呢?盖因六寓意六六大顺,八寓意四季发财,九寓意富贵长久。

在黄安和本吴庄,即使是遇上大寒季节,也是可以随意动土的。有人认为这个季节不需要看日子,也不会有什么动土之忌,因为传说在大寒节菩萨会将民间的牛鬼蛇神全部收到天上管着呢。

李连道想了想,又去请黄道吉。

黄道吉当即为李连道选了良辰吉日。

动土的前一天夜里,李连道全家彻夜守岁。到了次日五更,他请的承墨师傅,也就是承建匠人,领头人应约到来了。他们来到地基,承墨师傅在破土前与李连道一起,烧高香、烧纸钱、烧黄表,然后摆神案,将事先准备好的鱼、肉、酒都奉上,用来敬土地菩萨。同时,李连道在脚槽里撒下一些铜钱,祈求富贵之基。

在上第一块砖前,承墨师傅默念:“土地菩萨,万方神圣,保我开工顺利,一切大吉,诸事不扰,风雨不惊……”

一切做完,李连道将承墨师傅请到自家堂屋,进门便请师傅吃一碗净肉汤。一碗汤下去,李连道又给师傅开出了双倍的工资,并送给师傅一条毛巾,还加上幅烟袋烟土,再添两瓶土酒,表示谢意。

承墨师傅假装客气地推辞几下,欣然接受。这个过程便算完结。

承墨师傅带领石匠师傅与徒弟开始造屋。

次年五月开始到七月阳光正盛,经历了两个多月的辛勤劳作之后,屋子已基本成形。这天,是李连道家房子上梁的日子。

在我们本吴庄造屋,给房屋上梁是一件大事。一般在主体结构基本完工之后,泥工、石工、木工师傅和所有请来帮忙的小工,都要请到现场,在上梁之时隆重搞一个仪式,撒糖、放鞭炮以示庆贺。这时,村中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前来捧场。偌大的梁柱,在吊上房顶的那一刻,如果一步到位,大家都会说这家从此大顺。

本吴庄的房顶都是人字形结构,只有在梁上完之后,两边的桁条才能将一头呈九十度地钉在梁柱上,另一条垂直向梁的两边往下散开。散开的桁条相并排开,中间距离相等。桁条上面还必须横向钉上几厘米厚的板条,我们本吴庄始终称这些板条为“角子”,角子与树条横七竖八用钉子钉上完成之后,才可以上瓦覆盖。因此,上梁就成为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一是梁要正,所以才有“上梁不正下梁歪”之说;二是梁柱比一般的树条既粗壮又沉重,需要大家的配合,上面有人用绳子拉,下面有人在梯子上推动;三是从正中间上去后,梁柱必须放在屋脊的正中,必须不偏不倚。而且所有的工作必须一步到位。

为此,本吴庄人特别在乎梁柱的材质。这表示一个家庭的身份。黄安县那些大户人家与权贵家族,多数会选椿树、杉树作大梁,而经济条件差一点的,则由泥工、木工、石工师傅会同承墨师傅在其他桁条中互商,选一棵又大又直的树即可,有时是木子树,有时是枫树,有的甚至还用泡筒树。

李连道因为发了些财,便想弄一棵好的。

在下脚的那几天,李连道便与长老李天时商量,想去他家的田地上“偷”一棵桁條。

李天时答应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在黄安县和本吴庄,建房人在筹备建房期间,看中了哪家在自家田岸上栽种的树或自留山的树,暗地里先与树的主人家商量,或买或赠予,在适当的时候,请人把这棵树在黑夜里去“偷”回来做梁。传说这样“偷”来的树做梁,日后必能兴旺发财。所以,作为树木的拥有者,一般都能成人之美,慷慨解囊相助,有的不要钱,有的要了钱然后装作不知道,让人家去“偷”。

李连道家的梁,便是从李天时家里“偷”来的。

“偷”树的那天,本吴庄人一般都不出门,在家早睡。而去“偷”的人悄悄出门,几个人先把树锯倒,连忙抬回来,削节,脱皮,等着暴晒。回来之后,主人家必须好酒好肉招待。这时,大家会一起热闹到深夜。

到了上梁这天,按本吴庄过去的习惯和李氏的传统,一般选择在正午十二点进行,这时阳光正烈,又是上午与下午的交接之时,此时上梁,意味着日子红红火火,福星高照。“十”表示十全十美,“二”表示主人家好事成双。

一大早,李连道便起床了。不一会,当他看到阳光高照,喜鹊登枝,心里暗喜。按照老法,他们事先将准备的一块崭新的红布挂在大梁上,表示吉祥喜庆。同时,还在梁上贴了一张大红纸,竖着写上“紫微高照”四个大字,代表福星。这四个字,还是李连道跑到黄安城县府请李逢春写的。不愧读书人,果然是好字,写得苍劲有力。

同时,李连道家也准备好了一筐喜糖,准备在上梁正好时在屋顶往下散发。

上午,硕大的梁柱抬到了门前,其他的桁条也一个个削得笔直,都是极为罕见的杉树条。李连道家因为做小本生意,日子比本吴庄其他人家过得好一些,因此作为梁柱的椿树梁,便显示了李家的实力。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时钟敲响。

就在大家热闹之时,黄道吉却睡到自然醒。他下床后正准备到外面转转,便拐着仗出了门。走到村头,他看到一大堆人在李连道家的新房檐下等着,走过去一看,大家纷纷给他打招呼问好,并告诉他说都在等着给李连道家上梁呢。

黄道吉抬头看天,又环视一周,突然眉头一皱,向给自己到茶的李连道提出建议:“不能等到十二点,最好十一点一十八分,可以不?”

李连道心头一怔:“这是为何呀道长?”

“最好这个时间,不然,恐怕会生问题。”

人们听后,也是吃惊地张大眼睛。

李连道看着黄道吉,脸上的笑容渐渐没了,像冰一样凝固。

是啊,道长这样讲,你是听,还是不听?

大家的笑声静止了。

李连道顿时骑虎难下。按本吴庄的规矩,上梁是必须在正午十二点进行的。所谓“上梁恰逢黄道日,下凡就遇紫微星”“日丽新居暖,风和甲第安”……意思都是为了讨个喜庆。这个规矩在本吴庄多年来一直没有改变。

李连道有点为难了。然而,对于本吴庄来说,有了前面的买地之说和炸石之奇,大家对黄道吉的话基本都已深信不疑,因此,上梁的事,可能不听也不好了。李连道即使心中有疑虑,也不好意思直接问。

他沉吟一下,说:“一切按照道长吩咐的来吧。”

时间仿佛静止了。人群一下无声了。这样,时间转到了十一点一十八分,李连道吐了一口痰说:“上吧。”

于是,有人迅速沿着梯子爬上屋顶,有人在地面上用红绳子捆绑梁柱。上面的人使劲拉,下面的人都在顶,一边拉一边顶时,承墨师傅一见,便开始站在房子的大梁门柱边说彩:

拉啊拉啊,好日子就在太阳下啊;

顶呀顶呀,幸福天就在房梁上呀。

房有主来钱有路呀,

梁有灵来柱有魂啊。

一拉一顶上梁日啊,

拉出金来拉来银,

顶出官来顶出财……

他说一句,下面应声一句:“喜呀!”

不一会,硕大的横梁就拉上了房顶,李连道笑呵呵地站在房顶往下撒糖,小孩子们蹲在地上疯抢,这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刻。

这时,其他小工赶紧将梁柱在屋脊上用长钉固定,铁榔头敲击钉子的声音不绝于耳。接着,两边的人开始放桁条,桁条沿两边垂直摆满,呈人字形散开。另一边,有人把切得整齐的角料用钉子往桁条上钉,这是为了下一步布瓦。由于屋子上人比平时多很多,这个工作很快就完成了。

当忙碌的人们欢呼着下来时,一看太阳照在地上的影子,嚯,可不快到正午十二点了吗?

说来也怪,就在这时,太阳公公突然变了脸色。原本高照的艳阳,分分钟之内阴云密布。

李连道往东边一望,沉沉的乌云压了过来,凭经验,李连道知道这是要下雨的兆头。他连忙呼喊请来帮忙的人们赶紧下房。

待大家安然撤回老屋,只看到外面随着天空中一声惊雷一道闪电掠过,一场瓢沷似的大雨,突然从空中倾盆而下,接着狂风接踵而来……再看屋里屋外,天空如一只倒扣的锅,漆黑一团。外面风雨大作,雷鸣电闪,让人感觉相当恐怖。

李连道猛地吸了一口冷气:“这黄道吉道长,真是神人啊!”

本吴庄的人也暗中惊叹与庆幸:“如果等到十二点,那这么大的雨,根本不可能上梁了,即使上梁,也会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被雨全部淋湿……”

好在他们已在正午十二点之前,不仅将梁柱上好了,而且还将横梁牢牢地用钉子固定住了,再大的狂风也不受影响。

众人点了灯坐在屋子里喝茶。李连道让家人为大家准备了丰盛的午餐。大家一边吃,一边饮酒,一边又谈起风水先生黄道吉来,对他更是顶礼膜拜。

李连道连忙让媳妇拿了几筒上等的油面冒着大雨亲自送到黄道吉的房中。

“感谢道长提醒,不然今天多不吉利。”李连道说。

黄道吉只是捻须而笑,并不多话。

李连道对他自然是千恩万谢。

这场大雨足足下了三个多小时后才停下来。到了下午三点半,太阳迅速升起,重新高挂,阳光射在村庄的梨树、枣树与泡筒树上,把叶子上的雨點照得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李连道赶紧跑到新房一看,谢天谢地,房子安然无恙。

于是,众人又一齐出来帮忙,开始给房子上瓦。

等一切料理完毕,天已擦黑。李连道便在新屋中,点了一盏长明灯,当天夜里,还去添了两次油。

到了第二天,本吴庄有人上集市去交换物品。走在街面上,突然听到有人说:“你们知道吗?昨天吴家田有户人家,正准备在十二点时上梁。结果,梁刚拉上,却大雨如注,狂风乱吹,导致梁从屋顶上滚下,砸伤了好几个人。”

本吴庄的人听了,吓出一身冷汗。又为自己村里的李连道家能安然躲过而感到庆幸。

大家一边在谈论这个事,一边又对回到村里的道长黄道吉充满了敬意。

从此,大家见到黄道吉时,怀疑的念头也就没有了。可以说,本吴庄里没有一个人不主动向他问好。

而黄道吉并不张扬,他看上去总是不苟言笑。他的目光,深邃而绵长。因此,村子里的人们在他面前说话,不敢再随便了,更不敢胡言乱语。

倒是族长李非凡,在李连道家上梁事后不久,想起当初黄道吉的话,便下令在自家门口,硬是掘出了一口池塘。

黄道吉见之,只是呵呵一笑。

第五章漕渡

在经过十多年的积累后,本吴庄渐渐有了资本。族长李非凡非常重视商品交易。在他的带动与鼓动下,我们本吴庄人不仅种田种地,还重视交易。

在李非凡的推动下,我们本吴庄在靠近两道桥的镇上租了一块地用来经营集市。短短几年过去,这个集市竟然成了整个黄安县数一数二的热闹之所。

交易,积累了本吴庄人的财富。

本吴庄人是勤快的。平时,他们在山上种树种药材,一旦成熟,就拿到集市上去卖。特别是药材种类齐全,比如柴胡、蛇扇子、苍术根、黄花、车前草、艾叶、野菊花、金银花、夏姑球……等等,山上应有尽有。

到了收割的季节,本吴庄人便把打下的多余粮食和山上采集而来的丰富药材,全部用手推车送到集市上去交易,渐渐为本吴庄积累了发展的资金。

不仅如此,族长李非凡还要求全庄人在贫瘠的山坡上种植烟草。

烟草,是支撑本吴庄发展的重要作物。本吴庄贫瘠的山地上沙质与黄土多,种出的烟叶质量好,这些烟草和药材,作为经济作物,一下填补了本吴庄的经济空白。

就这样,随着村庄的发展越来越快,人口越来越多,本吴庄对土地的需求也越来越大。

买地,又成了本吴庄的大事。

由于本吴庄西边与吴家田接壤,再往西买地,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事。而黄安整个县又属于丘陵地带,一般大块成片的、开阔敞亮的地比较少,以梯田与山地居多。

这种情况下,本吴庄把目光投向了东边的麻城县,考虑将村庄往东边的麻城县扩展。

从我们本吴庄山头后的鹅公寨一路翻山往东,就是麻城地界。相交之地,皆属王姓。这个王姓在麻城也是个大姓大户。他们经营的范围较广,家族出的读书人多,普遍视金钱如粪土,重名利若千金。正因为如此,土匪们盯紧了他们,他们早被山林里的土匪们弄得筋疲力尽———土匪不是绑架便是抢掠,为王姓读书人所不耻也。而由于此地处于黄安与麻城交界之处,山路弯弯曲曲,树木层层叠叠,匪患甚众。过去主要是种茶,王姓收效甚微,有时连长工也雇不起,早就想弃地整体搬迁去武汉三镇发展。王姓的族长经常说:“到有读书人的地方,去种下读书的种子。”

因此,当我们李氏提出去王姓买地,而本吴庄人又拿着真金白银时,王姓家族同意了。

王姓人家一商量,双方便一拍即合。王姓甚至提出:“只要你们有钱,我族可把靠近黄安边界的千亩肥沃之地,打包全卖给你们本吴庄人!”

李非凡紧急召开全族会议。大家听了,一致通过。

这是本吴庄历史上最大一次扩容。

因為有了这片土地,本吴庄不再只是处在狭窄的吴姓与王姓之间,由弹丸之地变成了土地连片。更重要的是,这次扩地,将流过黄麻两县的河流得以全部勾连贯通,使得黄安县往东靠近麻城一带的渡口变为以本吴庄为中心的一片领域!而在过去,这里的人们对地理位置相当疏忽,认为此地山多,开通河渡不易,因此运送物资,完全是人力靠肩扛手提,特别不便。

我们本吴庄买到这片地时,刚好是黄道吉归来之日。他大为赞叹:“此乃空前之举也。”

身体好后,他立即陪同李非凡前去视察,称赞族长李非凡“真大手笔也!”

李非凡说:“还赖道长认真看看,如何能让村庄再次发迹。”

黄道吉在附近一连转了好几天。回到村庄,他对李非凡提出:“黄麻两界,建县以来便匪患不绝,因此走山路风险太大。可在两县交界处,通过倒水河的上游,设一码头,打通水道,连通两县,这样相较走陆路去黄安县的中心区域贸易,比走山路去麻城的中心区域要安全得多,还比陆地速度更快!”

李非凡听后认为有理,便召集族人讨论。

族人李泽为此感慨:“道长走南闯北,真神人啊。”

于是,经黄道吉画图测绘,我们族长李非凡带领族人在黄麻两县交界的河流经过处投下巨资,建立码头,疏通河道,打破了过去从鄂东进入麻城,只能入山、不能入河的传统习惯。

但这个项目投资巨大,对于李氏而言,财力严重不足。

族中长老李天时便试探着向李非凡建议:“莫不此时与吴氏交好,共同建设?建好之后,他们也可通过此道,与麻城交易。”

李非凡说:“万万不可,建设容易,分红太难。我们自己建造。”

李天时说:“钱之不足,如何解决?”

李非凡说:“借贷解决。”

“如何借贷?”

“还得依仗你的儿子协调为好。”

李氏冒着巨大的投资风险,通过在县府做小吏的李逢春作保,从黄安城的几家票号借来五十万银两,并动员全部力量,历尽两年的含辛茹苦,终于将漕运疏通,将渡口建成。

这是本吴庄历史上除建村以来投资最大的一项工程。

起初,吴氏闻言我们李姓将建渡口,嗤之以鼻:“李氏自不量力,能建成渡口?让人笑话,留人笑柄而已!”

吴洪生建言说:“此道一通,连畅黄麻,贸易必然丰富。不如趁此时与李氏修好,以后可以分得一杯羹。”

吴上人斜视吴洪生一眼:“你是族中要人,虽与李氏儿女亲家,万万不可帮他们说话。”

吴洪生听后不语。

吴是非正好在场,也说:“区区李氏,原来百户,现在亦不到两百户人家,能建成这样一个渡口,谈何容易?”

吴洪生知道说了不算,便不再言语。回头对家人讲:“李氏此举成功,我族若不与之修好,将悔之晚矣。”

果然,吴姓人万万没有想到,李氏在节衣缩食之下,招募不少闲散人员帮衬之余,经过两年苦战和顶债经营,终于将河道开通建成。

消息传来,吴上人坐在自家屋里,久久不语。

河道开通那天,族长李非凡说:“必须把仪式搞隆重。”

于是,李氏又通过李逢春请来黄安与麻城两边的头面人物,举行了一个相当隆重的开通仪式。

黄麻两县的不少官员当天皆齐集于此。

一通鞭炮响过,随着黄麻两县的官员剪彩,黄麻两家从此便由单一的山道,变成山道与水道相通。黄安靠东这一片的人们可以先用牛车把物资运到渡口,再经渡口乘船将货物运到麻城。至于生活在黄安县城西边的人们,依自沿着倒水河下游的竹排,顺利把物资运到武汉。一东一西,两条河运,相得益彰。虽然从本吴庄到麻城的漕渡并不是运输的主干道,但对于一个丘陵为主的山区县来说,李氏设立的码头,也足以使农工商紧密结合,使黄安县城靠东一片的山里人,把这条漕运之道打造成为一条兴旺发达的路。

正是这个渡口给本吴庄带来了巨大收益。除吴家田吴姓仍然坚持不走此道之外,周围其他各族纷纷前来与李氏结盟,欲将货物从此地运出。因为如此一来不仅运费便宜,而且速度也快,安全也比走陆路更加有保证。

这条漕道给本吴庄带来了巨大的利益,也让吴家田的吴姓大族更加为当时的固执己见而后悔不迭。过去,他们也曾与麻城的王姓家族发生过械斗,闹得很不愉快,加之匪患横行,所以从来没有产生过要走水路的想法。而现在,李氏不仅买下了麻城边界的山地,还打通了河流,建立了渡口,光是畈买盐巴、烟草和药材,就不知能赚多少钱!

吴洪生在族里说:“凡是想从这边去麻城的人,如果不愿翻山越岭,又害怕土匪出没,就只有走渡口。”

吴洪生还为李氏暗暗高兴。但他不能显露出来,只装作没事一样。

吴上人却脸色铁青。

他们知道,凡经渡口必须交纳建设费与通行费。而这个费别种类的收取,李氏已通过李逢春向黄安县衙报备同意,县里同样可以分得一杯羹。因此,从黄安县城东的杏花乡沿郑家榜再到两道桥,然后通过吴姓村庄南边的边缘小路,经渡口到麻城,一条新的商贸之路从此诞生。

不出几年李氏便依靠重新置地和没人看好的新设渡口一下成了黄安新贵,本吴庄不仅在几年之内还清了黄安城票号的本金加利息,而且还获得了良好的口碑。

这让黄安的本地人都羡慕不已。特别是吴姓家族,他们都认为李氏今天得来的一切本应该属于他们吴姓所有。即使李氏发达至此,也是拜当初购买了吴姓土地所赐。他们更加相信,李氏曾经的置地是别有用心,是抢占了他们的上好风水!

不甘心的吴上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找来几个心腹,认真研究一番后,专门派人到李氏宗族来谈判,想从渡口分一杯羹。

这自然遭到了李氏的拒绝。

这时,正是快到年关的季节,李非凡决定利用这个时令,让本吴庄人畅畅快快地玩一回,好好地过个春节。

腊八节过后,黄安便渐渐的冷了。到了腊月半,村里村外、垸前垸后,便常常听到猪嚎羊叫。本吴庄人开始准备过年了。

到了腊月二十四,过了小年,本吴庄至今还流传这样的民谚:“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割年肉;二十七,杀鸡吃;二十八,打糍粑;二十九,满香斗;年三十,新衣试,春联住;大年初一拜年去。”这段谚语,把本吴庄春节前后所有要做的准备工作,几乎全部概括。

黄道吉最喜欢吃的是本吴庄的年粑,有人也叫它糍粑。到了做年粑的那天,香味吸引了本庄的不少人。大家前来看粑、吃粑和帮忙做粑,小孩子们在周围跑来跑去,一边吃一边笑,热闹无比。多数人还是喜欢吃火烧的糍粑。就是将成品粑成小块,搁在火钳上,放进灶里,用温火烘烤。糍粑经过火的高温,粑的两面渐渐烤成了金黄色的壳子,慢慢鼓胀得像吹起的气球,粑面此时便渐渐“笑开”。这时,人们把烤得差不多的糍粑从灶中端出来,断开后包进一些红糖。黄道吉又尝了一块,伸出大拇指说:“真香、真甜、真可口!”

大家便哈哈地笑了。

接下来几天,黄道吉又看到了豆腐如何做、年猪如何杀、扬尘如何扫,他觉得自己能来到本吴庄安度晚年,是真的非常幸运。

到了腊月二十九的夜里,本吴庄家家户户都贴上了春联。

黄道吉发现本村中只有李贯中家最后才贴联。他问为什么。有人告诉他说,因为这一年,李贯中家借了人家的钱,一时又还不上,怕有人来追债,便让家人缓贴。在本吴庄,只要是贴上了春联,过去欠人再多的债,也得等到明年再还,不能上门催了。因此,一些欠债的人,如果暂时还不上,往往是先上人家的门,道个歉许个诺。而遇不上人家,又怕别人来追债不吉利,所以就不忙贴。

好在,到了深夜,也没有人来讨债。李贯中便将春联贴上了。

他家的春联是:

忠厚传家久

诗书继世长

同时,李贯中还在两侧的两扇大门上,贴上了秦叔宝与尉迟敬德两尊门神,用来驱斜赶鬼。

在本吴庄,春联还有一个讲究,就是家人这一年有人过世了,三年之内不能贴红联,必须贴异色的挽联。这样的人家第一年贴的是白色的,第二年是黄色的,第三年是绿色的。而且,常用的挽联,基本上都是:

守孝不知红日落

思亲惟望白云归

黄道吉看了,不禁有些忧伤。想起自己孤身一人在外漂泊多年,连个家乡都回不去,心里有了叹息。他一个人进了屋,正准备休息,没想李非凡委派儿子李和前来敲门,并告诉黄道吉说:“我爹明天请您一起过年,吃年饭。”

原来,李非凡看到黄道吉孤身一人,心生怜意,便想请让他一起热闹热闹,顺便感谢一下他对本吴庄的贡献与辛劳。

黄道吉泪水夺眶而出。本吴庄人重情重义,他没有白费力啊。

第二天,本吴庄沉浸在热闹与喜悦当中。一大早鞭炮声便此起彼伏。有人为了抢头炮半夜三更起来做年饭。饭一熟,便把老人孩子都叫起来吃饭,然后去放鞭炮。

黄道吉起床洗漱后便来到李非凡家。只见李家完全是气象一新:花花草草全是四季常青的,灯火都是崭新的,而铁锅铝盆、大碗小钵、回杯方碟、瓷勺木筷,满满一桌,应有尽有。饭桌上,皮子炒成了油砣子,豆腐炸成块块金黄之砖,鱼丸子像一个个珍珠蛋,鸡蛋饺子皆如半边月,肉糕油亮亮,酥鱼黄澄澄,扣肉白腻腻……

李非凡站起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热烈欢迎黄道长光临。”

黄道吉眼睛一热说:“年饭兆丰年,族长大善人。”

李非凡请黄道吉上座,黄道吉边擦泪边说:“岂敢岂敢!受宠若惊!”推辞半天,还是李非凡坐了上首。

李非凡说:“上菜。”

只见各色菜品摆了整整一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李非凡还让人打了野猪请他品尝。黄道吉吃得高兴,几杯酒下去,便感觉自己醉了。至于李非凡表达的感谢之语,他完全记不清了,只是断断续续地说:“若有用处,当肝脑涂地报答之……”

李非凡只是笑着,一个劲给他夹菜。

这顿饭吃了足足三个时辰,看到黄道吉醉意上来,李非凡就让人扶他去休息了。黄道吉不胜酒力,竟然睡了整整一天。他醒来时发现华灯初上,已是大年夜了。只见李非凡家里又是另一番光景:大鱼大肉,米饭年糕,烧鸡炖鸡,饺子狮子头,萝卜白菜,豆腐皮子,红酒土酒烧酒黄酒……仿佛天上人间,真是应有尽有。

吃饭之前李非凡给黄道吉上了一杯最好的绿茶老君眉———这是黄安流传了几百年的好茶。茶用过后,李非凡开始祭祀:一是向诸神与祖先叩拜,在“天地国亲君师位”的红牌下,李非凡的儿子李和挂出了家谱、牌位和祖先画像,摆好了香炉、供桌,先行拜祖;二是向天神、土地神叩拜,请出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供奉上羊肉、五菜、五色点心、五碗米饭、一对枣糕、一张大馍,这叫“天地供”。李非凡烧了三炷香,然后跪在供桌前虔诚叩拜,祈求丰收。最后,他让李和将打好印章的火纸点燃,本吴庄称之为“送钱粮”……

仪式庄重而正规,严肃而有序。等仪式结束,鞭炮声猛然响起,这时李非凡请黄道吉入座,又是一番劝酒。黄道吉虽不胜酒力,然在未醉之前,他从怀中掏出银两,给李和的孩子发压岁钱。李非凡说:“道长,这可使不得!”黄道吉说:“也是好日子,遵从贵庄习俗,表达对孩子的祈愿罢了。收下吧。盼来年孩子有成。”

李非凡笑而不语。李和也便谦让了几句,还是允许孩子接受了。毕竟这是本吴庄多年的习俗。

接着,李非凡与黄道吉两人吃水饺、吃年糕、吃瓜果、吃美酒……李和借口出去放鞭炮,实际上与年轻人们一起玩去了。虽然他也做了父亲,但是玩心很大,遇上这个日子,李非凡也没有办法。因为本吴庄最热闹最好玩的几天就在于此,等到年过月半尽,人们就要下地干活了。

李和出来与他的同龄人玩了起来。有的下象棋,有的打纸牌,有的玩拐,有的掷骰子,有的玩骨牌,有的打麻将。而小孩子们骑竹马、玩陀螺、玩老鹰抓小鸡、玩瞎小摸人等。

夜深之时,黄道吉满怀感激地回到居所。在上床高卧的那一夜,他突然梦到了故乡,梦见了过去……

等他醒来,已是大年初一。家家户户开始出去拜年了。

在本吴庄,拜年是个很重要的传统,必须家家户户都得走到。特别是亲戚之间,如果拜年时不去,就表示两家明年不再来往。本吴庄的拜年,初一拜村里同乡,初二拜外公外婆,初三拜岳父岳母,初四拜姨表亲间,初五拜朋亲干亲。一切井然有序。

黄道吉看着热热闹闹的人们很羡慕。自己孤身一人,估计没人来给他拜年了。没想到门一打开,外面居然挤满了人!

原来李非凡给村里人下了一条规矩:“盖吾村能有今天,拜黄道长所赐也。因此,吃水不忘挖井人,黄道长就是我们的亲人。初一村里人拜年时,家家户户须先去拜黄道长,感谢黄道长出谋划策,给本吴庄带来了平安幸福的生活。”

此言一出,本吴庄人自愿执行。因此,当黄道吉打开家门时看到前来给他拜年的人,老老少少已在本吴庄排成长队!

黄道吉两眼一闭,泪水滂沱。

第六章拜师

又是一年新春过,本吴庄的周围,四处生机勃勃。

随着本吴庄的日益兴旺,本吴庄人在黄安县逐渐有了名气。不仅黄安县东,包括整个黄安县甚至于毗邻麻城、宋埠、黄陂、大悟等县的人,不管相隔多远,都欲与本吴庄人结盟和通婚。

通过一系列的事情,李非凡开始意识到:本吴庄人仅有钱是不行的,朝中还得有人。特别是去年年关期间的一件事,让李非凡思想上大为震动。

在黄安县,从初一到正月十五,乡间都有玩龙灯的习俗。各个大族的龙灯队会到别的村庄表演和祭祀。每到这个时节,往往都有某一大姓的自然村的人们牵头组织“玩龙灯”,先在自己的村里玩,然后到邻近各个垸子里进行巡回演出,说些“彩语”,讨得一些香烟、糍粑、饼干、腊肉、腊鱼等物。由于每村皆有某一姓氏集中的大垸子,他们玩得起,人又多,必然趁此机会显摆一下势力;而一些小垸子,则由各个不同姓氏组建起来的龙灯队,在规模、样式上各不相同,容易形成你强我弱的竞争态势,特别是到了某个村庄演出时,因观看人数的多少与招待规模的高下,容易酿成口舌之争。特别是两个不同姓氏的“龙灯队”,若在同一条路上相逢,极易引起争斗,大家都喜欢抢上水,也就是抢靠山上的路,为了讨个吉利。为此,龙灯队相遇谁也不甘示弱,都想抢上水,一场争斗在所难免。小则龙灯队打,大则两个姓氏发生大型械斗。

没想到本吴庄的龙灯队与吴家田的龙灯队,在应邀去两道桥镇玩灯的路上,竟然狭路相逢,展开了一场斗殴。

两个村庄的龙灯队在张个河相遇时,按说各自的灯队都该让到一边,让对方通过。但两个村庄十几年来积累了这么多的仇恨,忽然爆发了。

本吴庄的是李和带头,他抱着不惹事的原则,让本村的龙灯队站在道路一旁,既不喝彩也不问候。这样大家各走各的,相安无事。没想,吴家田的年轻人想闹事,他们占据道路的一边,把龙灯一扎,所有的人拥在道路上。这样一来,本吴庄的灯队过不去,吴家田的灯队也不走。两下便起了摩擦。

摩擦的结果,就是一场战斗。开始都口头骂,后来便动了拳脚。两支龙灯队,竟然在大路上公开打了起来!

这场械斗的结果是双方各有人伤。好在县府派出的巡逻队及时赶到制止了双方,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当龙灯队回到本吴庄时,李非凡发现龙灯被毁,人员被伤,甚至连李和的脸上都被抓了好几个道道。

李非凡非常震怒。

他与族中长老商议将以何种方式进行反击时,黄道吉果断地拦住他说:“族长啊,冤冤相报,何时得了。从长计议为好。”

李非凡冷静下来。

他发现与吴氏的明争暗斗中,如果不是李天时的儿子李逢春在县府做官,本吴庄的许多事情不会进展得这样顺利。也难怪,本吴庄的大人们在教小孩时,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谚语: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

思来想去,在黄道吉的劝说下,李非凡下令:本吴庄凡十六岁以下的男丁,都必须到私塾读书!

促使李非凡下这个决定的,是龙灯队发生打斗之后,码头上又发生了另一场斗殴事件。

本来,本吴庄南边的码头漕运随着时日发展,变得越來越红火。但是有一天,码头上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帮人因为运费的问题双方引发了纠纷,竟然在码头上大打出手。

本吴庄人后来意识到,对方其实是有备而来。

这伙人说是运货,但是由于运费的事双方未谈拢,对方声音渐高,后来便逐渐动手动脚,发展到双方推推搡搡。本吴庄的人可不是吃素的,于是两边的人便使上了拳脚。对方觉得拳脚不够,突然从货物中抽了砍刀。

双方陷入混战。

但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他们虽有准备,最终却吃了大亏。为什么呢?原来,这些年在本吴庄的码头上专门建有一支由年轻人组成的护卫队。这些护卫队员,除了本吴庄的年轻硬汉外,在李非凡的默许下,本吴庄还收罗了一帮从山上下来的,无法在当地生存的豪杰———只要他们不犯事,本吴庄养着他们。这些人高马大的年轻壮汉,平时啥也不做,就是日夜习武,个个身怀绝技,不仅武艺精进,而且处于“少年壮志不言愁”的年龄,正是血气方刚。他们平时在护卫队长李英豪的带领下,正愁找不到练手的对象,这次虽然遇到突袭,却是在太岁头上来动土。小伙们各展身手,很快将对方打得东倒西歪。整个码头都是哭爹喊娘的惨叫声。

眼看大获全胜时,护卫队队长李英豪看到有人突袭自己的队员,他冲了过去,由于用力过猛,对方刀锋划过,李英豪的手上中了一刀,顿时鲜血淋漓。

李英豪一时怒起,拔刀反扑,一刀砍中对方要害。

“出人命啦!”

“不得了啊,出人命啊!”

于是,一场发生在码头上的意外斗殴,竟然引发了人命官司。

官司从乡里打到县里。县里派人深查。不查不打紧,一查吓一跳,原来,这场纷争的背后,竟然有吴氏家族的背景。码头上的这拨人,居然与吴姓搭上了关系,他们来闹事,完全是受吴姓人所托!

这还了得!

于是,县里升堂会审,一切有模有样的地进行。

本来,本吴庄作为外来的搬迁户,与县府关系较为生疏,过去有事打官司一直处在下风。但自从李逢春进了县府当了小吏后,涉及本吴庄的事才稍稍体现公正。

这次,本吴庄人以为人证、物证俱在,本吴庄必定成为赢家。

正当大家感到高兴时,没想到终审那天,县里却判本吴庄输了!

这让本吴庄人和李非凡族长深受打击。到底怎么回事?

李非凡派李天时去县上了解情况。李天时见到儿子时说明缘由,李逢春说:“爹啊,吴姓人到黄冈府上找到人了!官比我大!我也没法啊。”

李天时大吃一惊。经详细了解,才得知事情原委。原来,在吴姓的读书子弟中,也有一人在黄冈府上任职。此人职务虽然不高,但毕竟是在黄州府工作,官大一级压死人,所以县里不敢违抗,就判李氏输了。

这件事,让本吴庄人一下子都抬不起头了。

李非凡在族人大会上讲:“看来,钱粮再多,也不过只是聊以度日。要想安全无虞,还得培养读书的种子。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也有颜如玉,官府里必须有我们李氏的子弟!”

经与族里的长老们商议,李非凡最后决定:本吴庄凡五岁到十六岁儿童少年,必须送到私塾读书,费用是家里出一半,族中出一半!

这个决定,得到了本吴庄所有人的拥护。

族中还决定:若是谁中了进士、秀才,分级别大小皆有不同重赏!

自古以来,李氏便有勤耕和苦读的习惯。这个决定一出,更是激励了各家各户的读书人,铆足了劲想去朝中一试!

当然,事情也有例外。村中有一个叫李十九的小孩常常跟在黄道吉身边,听他讲那些山外的传奇故事。

李十九是我们本吴庄唯一的一个有点“苕”的少年。说他“苕”,其实也并不是说他智力障碍或身体残疾,而是因为他平时总是不入群,沉默寡言,除了拼命干活,不喜欢说话罢了。每当有人问他一句话,他想了半天才能回答,还好像答不完全。而做起事来,又总是慢慢吞吞,天塌了也不急。

人们怀疑李十九家出什么问题了。偏偏这个李十九拥有一双美男子的眼睛。那眼睛像是一汪盛满了水的深潭。

就是这双眼睛,无论早晚,总喜欢对天凝望。而且有时一坐一天,不发一言。

在族长李非凡的儿子李和眼里,李十九其实智力上与其他人并无不同之处,只是大人们和他说半天话,他却没有反应过来而已。他到底是懂了还是没懂?是明白还是不明白?李和表示怀疑。

于是,李和决定与李十九交谈一次。

“十九啊,”李和将“啊”字拖得老长,有点像族中长老的味道。

李十九半天才抬起头来。

“你觉得我们本吴庄,除了建好这个码头之外,还要做什么呢?”

李十九闭上眼睛,半天才睁开说:“该……咋办……咋办吧。”

“到底是咋办呢?”

“天……让咋办就咋办吧。”

李和吃了一惊:“天让咋办?”

李十九不说话。

“天能让我们咋办呢?”

“天……不管早晚……最终都会办。”

李十九这一句话让李和不愿意说下去了。

这话在读过书的李和听来,显得既浅又神秘。李和甚至不相信这话是从李十九嘴里冒出来的。

李和因此认为,李十九叫这个名字不太吉利。

而李十九之所以叫李十九,就是他离预产期滞后了整整十九天。这十九天里,李十九的母亲痛得不能下床!

后来,他们前来请示族长,给孩子起个名字。

“叫他十九吧,差点没命的孩子,希望能够长命。”我们的族长李非凡说。

在族中,几乎所有下一代的名字,都是族长给取的,族长说什么就是什么。

现在,族长叫他“李十九”,大家也就叫他李十九了。

“十九,我苦命的孩子啊……”李十九的母亲看到孩子渐渐长大,总是不言不语,痴痴地坐在院子里观天时,总是这样慨叹。

有一天,一个云游四方的算命先生经过本吴庄时,在路头看见李十九的母親牵着他走,突然对李十九的母亲说:“这伢,一身骨骼清奇,是个贵命。但恐怕要走旁门,习左道,否则命不长啊。”

李十九的母亲大惊,连忙拉着算命先生,求破解之法。

算命先生说:“天有奇道,人有善缘。如遇善人,当有善道。”

说毕,算命先生竟然扬长而去。

李十九的母亲目瞪口呆。

长到五岁的李十九,随着李氏家族对教育的重视,便也跟着村庄里的孩子们去读书。

私塾先生发现这个李十九读起书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仅博闻强记,而且理解能力超强。

教书先生还发现李十九的另一个问题:所有学到的知识,李十九可以洋洋洒洒地写在笔下,表现在文字中,但要口头表达,却常常缓慢且出差错。

“闷在肚子里,倒不出来。咋办咧?”私塾先生为此很失望,因为李十九虽然比其他的孩子会背书,但这个样子要去考试,恐怕中举的希望不大。

书读到十三岁时,他家里不准备让他读了,家里也太穷了。虽是如此,长大的李十九自从风水先生又回到本吴庄后,仿佛找到了知音。两人一下子走得很近。

黄道吉常常看李十九的面相与骨相暗自吃惊:这是接班人的料啊。黄道吉决定试一试李十九。

黄道吉拿了一点碎银丢在李十九的必经之路上,然后躲在树后偷看。

李十九迈着小步过来了。他的眼睛被银光刺了一下。

他捡起银子对着阳光照了照,便拿了一卷书,坐在路边。

一会儿,村庄里走过一个人。

李十九便问:“叔,你丢了东西吗?”

那个人说:“是十九啊,叔没丢东西呢!”

李十九也不解释,说:“啊。”

接着,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婶。

李十九又问:“婶啊,你丢了东西没?”

婶说:“没呢。咋哩?”

李十九说:“没事。”

这样,一会一个人走过,李十九都重复着同样的话。

几个时辰过去,黄道吉熬不下去了。他走了出来。

李十九见了他,连忙站起来,鞠了一躬问:“先生好啊,太阳这么大,你到哪里去?”

黄道吉说:“昨天丢了东西,在一路找呢。”

李十九弯腰施礼,却答非所问:“先生辛苦!当然心也辛苦。“

黄道吉说:“何出此言?”

李十九说:“看先生衣裳,有先湿后干之痕,必定露水先湿,尔后阳光烘干;观先生脸上,绝非偶然之色,由潮红而赤黑,阳光晒也久矣!”

黄道吉一笑,不言。

李十九又说:“所丢何物?莫非碎银者乎?”

黄道吉说:“然也。”

李十九将银奉上,说:“必先生所找之物也。”

黄道吉大骇:“为何断定是老朽之所遗?”

李十九说:“本吴庄中,所用碎银者少。一般都是铜板而已。普通人家,若有碎银,也是宝贝侍之,怎会轻易零落?除了族长、长老、大户和商贾之家,虽有金银无数,也断无大意失之。故知先生必丢无疑。何况,我观碎银之上,还有刀刻之印,必先生考验于我,故意弃之矣。此路是本吴庄人常走之道,外族不经此地,若本吴庄人家丢之,必不会在银子上做手脚,故忖如此。”

黄道吉问:“既知属我,为何还问前面之人?”

李十九说:“在道长出来之前,不知是道长之银。道长出来之时,方悟是道长之物。”

黄道吉叹服。又问道:“何不捡而用之?”

李十九再拜:“金钱粪土,仁义千金,此乃本吴庄立庄之本。十九不才,毕竟读书之人,怎敢贪他人之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绝不无功而受禄也。”

黄道吉接过碎银,返身一揖。

李十九复收书卷,从容而去。

黄道吉转身望其背影,慨叹良久。

此后,两人又相逢时话便多了起来。一起追思历史掌故,畅谈地理山川,变得惺惺相惜。让黄道吉吃惊的是,平时与人说话经常爱结巴的李十九与他谈天说地时,不仅学识颇丰,而且语速平稳,谈吐自如,判若两人。

黄道吉心中一动。

有一天,在谈到风水阴阳、宿命轮回之际,黄道吉忍不住对李十九说:“十九啊,我看你悟性很强,佛光照顶,只要你家同意,我就收你做个徒弟吧。”

李十九也不问原因,连忙站起来,整衣冠,水洗尘,然后郑重跪下,磕头。

“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黄道吉连忙扶起,说:“可回家中商议,征求大人意见再定。”

李十九说:“必定从之。”

回到家李十九对父母讲了。父母态度却是喜忧参半。父亲认为当一名风水先生会损自家的阴德。故沉吟良久,不知是祸是福。

“风水先生要是让这家发了,就会毁了另一家啊。”李十九的父亲满脸愁云。

“你记得算命先生的话吗?十九若走他路,可能命不保夕。而遇善缘者,必定通达富贵。如果不让十九去学,可能会命不长啊。”李十九的娘说。

两个人拿不定主意,去问族长。

族长李非凡说:“这是你们家自己的事,自己定吧。”

从心里说,族长李非凡还是希望本吴庄有人去跟黄道吉学艺,以保本吴庄的平安。可他并不看好李十九。他认为应该派一个更加聪明的人去。比如,族中办事的李泽的孩子就非常聪慧。但话绕了几次试探李泽,他对此却不感兴趣。

族长不说,李十九的父母只好自己定夺。思来想去,他们只好把李十九叫过来问:“儿啊,你真的想学这个吗?”

李十九双膝跪地,郑重点头。

于是这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李十九的父母看到事已至此,只好选了一个日子请来族长李非凡作见证和黄道吉先生吃了顿饭。饭前,李十九三磕九拜,就算认黄道吉作师父了。

第七章学艺

李十九拜黄道吉为师,黄道吉教他学艺。

学艺之前,黄道吉对李十九说:“徒儿啊,风水一行,‘准’字当头,越准越有名。百算百中,叫‘百灵师’,不简单;千虑千得,叫‘千验师’,足以名震一方;而万无一失,那就十分罕见了,尊称‘万真师’。此类师者,纵观天下,得之不多。你想做哪类师啊?”

李十九毫不犹豫说:“我愿做‘万真师’。”

黄道吉心头一跳,两眼一热:“取法乎上,自得其高。然此类真师者,天下尚不足十位,志向固然可嘉,但可能最终于身有损,你能受乎?”

李十九说:“一定能受,愿闻其详。”

黄道吉说:“成万真师者,不仅要有坚韧不拔之志,还需有通天慧眼之悟。除此之外,必须绝世念,拒世俗,防世贪。”

李十九说:“自甘愿之。”

黄道吉又说:“若成此师者,终当散尽家财,终身不得迎娶,你……能做到吗?”

李十九无半点迟疑说:“愿意。”

于是,黄道吉与李十九约法几章。

黄道吉说:“十九啊,对风水环境须心怀正念。万事万物皆有灵性,风水环境也一样。你们本吴庄人因为庄风好,心存善,行得正,坐得直,只行好事,不问前程,故有今日之盛。对万物必须心存善念。对人对物,有善者从之。千萬不能因己之私,忘掉善念。吴家田有今日之衰,既有自大之故,更有善不行道,始有妖邪之气,气不顺由理不直。又不听人之劝,一意孤行而致之今日也,不可不记。”

李十九点头称是。黄道吉又说:“十九啊,风水讲究藏风纳气,纳的就是生气、灵气,要少杀生或不杀生。如果杀生,往往会带来对灵气、生气的不良影响。”

李十九起身鞠躬。黄道吉继续说:“十九啊,做我们这一行,言行必须首尾一致,轻财仗义。许多人本有天赋,但因心有恶藏,贪财贪色,故最终不得好果。财物淡如水,贪财必惹祸,品德重千金啊。”

黄道吉语重心长地说了十条……

这十条,后来李十九叫它“十条律令”。

黄道吉还给了李十九一本《周易》。又送给李十九一具罗盘仪器说:“十九啊,这个罗盘,为师用了近七十年,人在盘在,现在人已老矣。为师盼望你能学到真功,为人造福也。”

李十九连忙下跪。

黄道吉说:“十九呀,学风水之时,还讲究天理报应,即使你懂得地理,也得懂得天理。地理再好,不循天理人伦,再好的风水也被殆尽。往昔之时,风水师亦为帝王师,因而风水多为王侯将相独享,得大风水者皆得天下。自古风水都是为达官贵人所用,而吾等来自民间,取之民间,亦宜将之施与民间,使小民百姓,亦能从中得益,这才是为师之悟道者也,汝切记之……”

李十九连连点头,并在心头暗记。

至此,李十九恍然明白,自己的师傅的确非一般人物。

他对师傅更加尊敬。

此后多日,黄道吉几乎每天都传授给李十九一些新知识。许多知识,都在点滴之间,点到为止,以让李十九自行参悟。好在李十九的确天资聪慧,悟性过人,很快就能理解。

黄道吉很欣慰。

这天,他们师徒走到本吴庄的后山鹅公寨的高处,俯视远处山下环绕的倒水河,从黄安流到麻城,像是一条丝带系在山脚。黄道吉便又点化说:“十九啊,地理是风、水、光的参照,而天理,则是世道人心的映衬。有句老话言,‘福人居福地,福地福人居’,讲的就是这个意思。一者,有福分之人住在普通的地方,风水也会随着你好转;二来,没有福分之人,住在好风水的地方,风水也会被破坏掉。巍巍华夏,几千年来,自古很多帝王,遍寻龙脉,居于宝地。所选所择之宫廷、陵墓,往往皆为好地,然随着时空的变化,伴随子孙后代的荒淫、失政或穷兵黩武等,福德消耗殆尽,风水也就被破坏了。”

黄道吉说:“比如你们本吴之庄,原属吴姓所有。但其居不知守之福地,做人行事乖张暴戾,常生巧取豪夺之念,常有欺凌霸市之为,久之福地不再。而你们李氏到来,心存善念,善莫大蔫。故能立足,并能发展壮大之。故同样一块地,因人而异,因善而变,此天理者。”

李十九问:“师傅,我族之中,亦分三六九等。族中亦有旺者,亦有贫者,亦有狂妄之徒也,我奇怪为何有人勤劳一生,仍是贫苦如初?有人轻轻松松,赚得盆满钵满,原因何在?”

黄道吉说:“人有不同,地有不利,然终会‘忠厚传家久,诗书济世长’也。固然,有人得天独厚,有人时运不济,皆命也。”

他一捋胡须,又进一步引导:“风水终是天地之学,王者之术。风水好之处,若民风不善,则往往此地多出刁民。其聪明智慧,并不用在正道上,甚至自高自大与唯我独尊。而一些风水并不是很好之地却百姓善良,民风淳朴,渐渐地也会出现大贤高官。此所谓‘风水轮流转’也!因此,我等研究和探讨风水之时,势必要和人紧密结合,若抛开人之因素,则风水不是风水,仅仅乃一块地耳!”

李十九对黄道吉说:“所以,为人看风水者,必须探其品格。德行不好者,虽有好地命亦不佳乎?”

黄道吉说:“此类人者,即千金礼聘之,亦当坚决回绝。”

李十九说:“师傅,我明白了。”

黄道吉說:“徒儿啊,以后你每到一地,必先认真观山望水,思之悟之。比如呢,吴家田之吴氏,其实亦有破解之法。只是戾气过重,短时无可化解。待从他日,你亦要感其恩而助之。切莫学小肚鸡肠,最后空有名耳。”

李十九点头称是。

最后,黄道吉又提醒李十九说:“所谓知恩图报君子心,过河拆桥是小人。还须记住一句,善恶到头终于报,顶上三尺有神灵。”

李十九躬身长揖,谢师之教诲。

黄道吉说:“自古我中华文化,汗牛充栋,莫测高深,但凡学必有得,当取之无穷尽也。汝可静心研读,方不负所存之抱负也。”

李十九又伏身拜谢。

自此,李十九潜心读书,悉心研究。每日晨,本吴庄人便可闻其读书之声,朗朗盈空。

这一年,本吴庄的清明节祭祀祖先与端午节的祭祀诸神都是由李十九协助黄道吉完成。每一个礼数程序、每一个动作,李十九都做得滴水不漏,得到了族长李非凡的多次表扬。

第八章崩裂

半年过去了。李十九认真领悟恩师黄道吉传授的知识,背得滚瓜烂熟。

黄道吉心中高兴,对李十九说:“十九啊,你天资甚高,难得难得。然学习之目的在于应用也。理论上的明白,不等于实践中的懂得。现在,我要带你去去外地游学一番,好观察山川地势,日月阴阳,江河湖海,行实践之路,可好?”

李十九连忙拜说:“好。”

黄道吉说:“你仅知道我们眼前的鹅公寨、三角山,其实还有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天台山,有太上老君炼丹的老君山,有元末屯兵的九焰山,有李贽讲学的五云山,有介灵名寺的阳台山,有崇峦万仞的紫去寨……河流也不仅你们本吴庄附近的倒水河,还有滠水河与举水河,世界很大,你当去看。”

李十九连连点头,用敬佩的目光望着师傅。

他们便一起去请示族长李非凡。

不巧,李非凡病了,一天到晚地喘。他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问:“道长多久才能回来?”

黄道吉说:“少则数月,多则一年。”

李非凡听了猛烈咳嗽,好久才停。他不想黄道吉离开,又不便开口。

黄道吉说:“族长稍安勿躁。我自有分寸,您放心就是。”

族长便命李和:“你去取点银两,给先生作盘缠。”

李和应诺。黄道吉却说:“不可不可,平时大家待我如亲人,送吃送喝,我花销不大,还略有盈余,足够矣。”

李非凡说:“穷家富路,先生备不虞之需。”

李和取来一袋银子,黄道长推了几次,执拗不过,只好接了。

是夜,李十九的母亲看着儿子,知道他要远行,依依不舍,再三叮嘱。

李十九说:“娘,我已十七岁了,一定照顾好师傅。你们在家照顾好自己。”

于是,李十九的娘在夜里备好了干粮。

第二天,师徒俩上路了。

经过了十个月的云游,等黄道吉师徒回到本吴庄时,大家敬重的李非凡族长病情加重了。

同时,在他们离开的日子,本吴庄的码头边竟然建了一座庙宇。庙宇不大,看上去很气派。李非凡的儿子李和正服侍在父亲床前,听说黄道吉师徒回来了,便把他们带到了族长居住的房子里。

李非凡的脸色惨白,大滴的汗从脖子后面冒出来,整个身子骨瘦得变了形。

李非凡想站起来,黄道吉上前一步阻止了。

两人一别就是十个月啊。

黄道吉上前拉住李非凡的手,暗地里把了脉,却摸不到脉象,他心里一紧。

期间,黄安县与麻城县有名的大夫纷纷上门给李非凡治病,看上去似乎并没有起色。

黄道吉非常着急。这时他才知道云游的这十个月里,族长李非凡又让本吴庄人在黄麻交界的山头这边,也就是靠近渡口的那一带建了一座小型的寺庙。

李非凡才对他说:“先生啊,这寺庙是我们本吴庄人专门为您而建的。我已去日无多,怕我走以后,下一代人会怠慢了你。所以建个庙,好让你有安身之处。”

黄道吉听了非常感动,他站起来对躺在床上的李非凡深作一揖说:“我非道士,建庙何为啊。”

李非凡说:“道长,您虽不是道士神仙,但对本吴庄和本吴庄的人们来说,您是我们的大恩人,胜似神仙道士。您也有能力和气魄来守住这样一个场所。”

黄道吉听后眼泪直流。

等身体稍有好转,李非凡对儿子李和说:“我恐怕是去日无多,你们选一个日子让黄道长搬进去吧。”

李和不说话。

李非凡说:“儿啊,我们选村于此,是黄道长的功劳,要善待人家。再说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你们要多向他请教。我建个庙,其实就是想把他留在本吴庄,为我所用呀。”

李和明白父亲的苦心,不再多说。

于是,他们挑了一个吉日,让黄道吉风风光光的迁入新庙。

进庙的仪式非常庄重,光祭祀的环节就用了半天时间。四处响起的鞭炮声与人们的欢呼声,不绝于耳。

为此,本吴庄热闹了三天,请了三天客,唱了三天戏,还让渡口对过往船只免了三天的费用。

李非凡说:“这三天的戏,必须各有特色。让人看到,我们本吴庄人是怎么对待恩人的。”

看完戏后黄道吉便带着李十九搬进了庙里。庙里的油漆味道虽然没有彻底散尽,但师徒两人还是很兴奋。

黄道吉说:“十九啊,我没想到自己一生还能老来有居,安稳度日。这是托你们李氏之福。”

李十九恭敬地说:“这是师傅的修为所致。”

黄道吉说:“过去为了糊口,也有为人看风水时胡乱之说,然老天不怪,已是大幸了。”

李十九和师傅黄道吉一起搬进了庙里后,每天要为师傅煮上一壶茶,两人过得安宁而平静。

有一天,不知从哪里云游来一个和尚化缘,敲着木鱼来到庙上。黄道吉问:“从哪里来?”

和尚说:“从江西三清山来。”

一聽是江西的,与本吴庄算得上是老表,黄道吉便让他在此歇了几天脚。

和尚与黄道吉探讨经书,聊得十分投机,有时甚至三更夜半还不入睡。黄道吉亲自去请示李非凡,想把这个和尚收留在庙里。

黄道吉说:“族长啊,有了真和尚,这庙才叫庙。我不过是个为了糊口的风水先生,不敢担此大任啊。”

李非凡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说:“道长谦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本吴庄的香火庙由于有了真和尚,渐渐兴旺起来。来往经过渡口码头的人为讨个吉利,常常来烧香拜佛,一来二去,这座建在半山腰的庙,慢慢在外面有了影响。

香客来来往往,黄道吉十分满足。

时令,就这样慢慢又到了公元一八九一年夏季。

这个夏季在《黄安县志》的大事记载中只有寥寥数字:春、夏旱。

的确,在黄安县,本来春还未尽,天气却炎热。到了酷暑,一场罕见的大旱席卷而来。虽然我们李氏准备好了足够的粮食,但降水太少,河流的水位下降,田地里干得冒烟。为了灌溉田地,本吴庄人不得不去倒水河里挑水或用水车车水。

族长李非凡认为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在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后,他身体慢慢好了一些。看到渡口因水流不足而歇业,看到村庄的人都晒得无精打采,看到田地里的庄稼大片大片的死亡,他决定亲自带着族人求雨。

他没与黄道吉商量就带着本吴庄的人,有的跪在祠堂前,有的跪在新建的庙堂前,顶着烈日求雨。虽然李氏从江西来到黄安的时间并不很长,但本吴庄人像黄安县其他村庄的人一样,觉得这是上天的处罚,因此跪求神仙下雨保佑成为所有村庄的通例。

一大早,整个村庄的人,不分男女老少,不分老幼尊卑,都整整齐齐地跪在祠堂与庙堂前,顶着炎炎烈日的灼烤求雨。

黄道吉劝李非凡:“族长啊,即使是求雨,亦可由其他人进行,您身体刚刚康复,不必亲自跪拜。”

李非凡说:“道长啊,心诚则灵,心诚则灵呀。”

庄子里的人很快就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这些天本吴庄的狗在夜里叫得特别厉害,而散养的山鸡,则大量莫名其妙地死去。

黄道吉夜里观天,对李十九说:“十九啊,我看这雨一时半刻也难下起来。只是族长虔诚,非要亲自跪求。我担心他的身体受不了啊。”

李十九说:“族长个性坚定,常人也劝不了。”次日,李十九抬眼仰望苍穹,空气干燥,没有一点水星。远远望去,本吴庄的渡口由于水位严重下降,既不能水面行船,河里仅有的水也引不进沟渠,这让本吴庄的生意一落千丈。

吴庄的人这一跪,便是三天三夜。

到第四天太阳出来时,李非凡坚持不住了。太阳刚照在他脸上,汗水就从全身奔涌而出。经太阳一射,针一般扎得刺痛。

李非凡想抬起头来,他腰身刚直就两眼一黑,倒下了。

李和连忙让人把他抬回了家,并请来郎中把脉开药。郎中摸脉良久,开始摇头。

李和眼睛红了。

就在这时,族人来报:“吴姓人在边界上挑起了战争!”

李和连忙示意让人小声,别让族长听见,以免加重族长的病情。

原来,吴家田的吴姓人认为本吴庄在这边设立码头,惹来了天怒人怨,使倒水河的水位急剧下降,导致了他们吴家田那边也是干旱!由于有了几年前干旱饿死不少人的教训,吴氏想出一招,他们在与我们本吴庄交界的地方开垦荒地。李氏通过其内部的联姻人员,很快打探到了其主要目的———想利用开垦的荒地,向县府申请我们本吴庄积蓄的水源。

李非凡还是听见了。他非要到边界上去看看本吴庄的田地。

“爹,那个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呢。”他的儿子李和说。

“你懂得个屁。”李非凡吐出了一句粗话。他咳嗽着说完这句话时,脸已涨得通红。

于是,族人扶着老族長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大家用一挺滑竿抬着他,慢慢地向边界走去。那天李非凡的脾气特别大,一大早就对好几个人发过火了。李和示意大家说话小心。

翻了一道山梁,两个抬竿的后生已经累得不行。而族长没有让他们停下来休息的意思,他们也不敢张嘴。族长的儿子李和还与另外一个本家,轮换着抬了一段路程。

再往前走是一个山坡。上了山坡,便是与吴姓的交界地。

族长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气喘得非常厉害。仿佛有一个肉块堵在胸中与喉头,气不顺,喘不开,吐不出。

太阳此时已爬上了山顶,一轮红日当空直射,两个抬他的轿夫,被阳光刺得两眼难开。救命的水装在一个壶里,不时让每个人抿上一口。其中一个轿夫不小心把头磕在了轿上;而另一个轿夫不小心崴了一下脚,竟然踩在了一条土里蛇身上。这条蛇被太阳晒疲了,或者是它饿急了,一口咬得轿夫还没反应过来,他的一条腿便直接跪了下去。这一跪引起的连锁反应就是,用大圆椅做成的简易滑竿突然倾斜,把我们的族长从滑竿上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行人惊呆了!他们连忙跑过去扶起他,此时族长的脸色已变得惨白。那个被蛇咬的轿夫顾不上痛,连滚带爬地来到他的跟前把他抱了起来。

族长滚落的地方,正好面对着一关坟地。他轻轻地挥了挥手说:“回吧。”

一行人匆匆往回赶。

黄道吉带着李十九在村头迎接他。

黄道吉看到李非凡后,回头对李十九与李和轻轻耳语:“准备后事吧。”

李和与李十九的眼泪流出来了。

果然,那天夜里,李氏族长李非凡,在咽下了一口浓痰后,断了气。

断气之前,他说了一句:“和为贵,和为贵啊……”

第九章选墓

族长李非凡活了七十三岁。这正好应了本吴庄那句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古稀之年去世,在我们本吴庄乃至黄安县都是喜丧。那时的黄安县平均寿命超过六十的并不多。

李非凡断气后,李和让人把父亲抬到准备好的棺木盖上停放,停在搁有两条板凳的木盖上。李和又让人在板子底下点了个油灯,这是长明灯。接着,他又让人把秤放在死人边上,叮嘱守夜的人留心不让猫子过去。传说猫子属虎,如果爬过去了,死人会兀地突起,见什么抱什么,且不容易分开,会吓死活人。因此,本吴庄在死了人时,特别注意这个细节。

几乎整个本吴庄的人都围坐在祠堂内外为李非凡守夜。

夜里,开头是出奇的静。空气热得可以挤出水来。人们挤在屋子内外,不敢稍有雷池。然而,到了下半夜,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随着一声惊雷响过,几道闪电登场,闪电在空中撕扯一番之后,天空忽明忽暗,乌云见不到影子,夜却出奇的黑。接着,又是笨重的几次雷声在天空中炸裂开来,久旱的本吴庄竟然下起了瓢沷大雨!不到几分钟,整个村庄湿漉漉的。有一个小孩最先大声欢呼,接着整个村子的人,不分大人小孩,拿着盛水的器具倾巢而出。此时的人们忘了族长还在灵柩上躺着,他们害怕这场雨只是暂时的阵雨,便纷纷离开祠堂,跑回各自的家里,拿出了能够盛水的一切物什,站在雨中尖叫。小孩们甚至忘记了族长去世的悲痛,在雨中欢呼起来。一些老人在惊喜之后,又对着天空大哭。

“好人族长啊,你以自己的死,换来了本吴庄的大雨啊!”

“好人带雨,你走了也要为大家谋福,你这是功德无量啊!”

人们便在雨中哭泣,感谢李非凡以自己的死给村庄带来了重生。

这场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河水迅速暴涨起来了。

高兴之后人们又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他们相信是族长李非凡的灵魂归天带来了这场救命之雨。

族长的棺材还停在李氏祠堂中间。

本吴庄的人都说族长是个贤人,让大热的夏天求也求不来的雨,给了人们一个得以喘气的机会。

本吴庄残酷的吃水问题随着这场大雨迅速解决了。接下来,治丧便成为本吴庄人的头等大事。

本吴庄人决定给族长选个好墓。这个重任便交到了黄道吉的身上。

黄道吉对族人提出:“山地有十不葬———一不葬童山,二不葬断山,三不葬石山,四不葬过山,五不葬独山,六不葬逼山,七不葬破山,八不葬侧山,九不葬陡山,十不葬秃山。”

这成为本吴庄墓地的选址原则。

这天,黄道吉和李十九把李和及几个族中长老请到祠堂,说选墓地的事。李和刚开口,便被李十九打断了。李十九说:“兄长,关于选地的事,老族长生前已有商议。”

大家听到这话,半信半疑。特别是李和,不知道父亲生前对李十九讲了什么。李十九也不说。

他们沿着本吴庄周围的山脉,一会儿弯腰把土,一会儿观风听水,一会儿又叽叽喳喳。

李十九说:“理想的风水宝地,是背靠主山,山环水绕。主山来龙深远,气贯隆盛,左右要有山脉环护,或者左右前后另有砂山护卫,这样才能藏风养气。前面要有水相绕,水不宜急,天门要开,地户要闭。这样才能得水存气,是理想的风水模式。”

他们在本吴庄周围的山边走了一天,无果。他们又连选两天。这样算来,次天就是族长的下葬日了,李和看到墓地还未最后定下来,显得很着急。

到最后一天,有个一起来寻找墓地的族人突然提出要请假。

李和不高兴地问:“为何?”

他说:“我家的牛不见了。”

李和问:“什么时候失踪的?”

他说:“已经三天了。从我跟着大家寻找墓穴那天开始便不见了。”

李和有点不高兴,犹豫着要不要批准。

没想,李十九听了却心里一动。他说:“你不用请假了,我们今天就一起去寻找你家的牛。”

李和听了,心里更不舒服。他想,父亲尸骨未寒,还没下葬,难道他的墓地在李十九眼里还不如一头牛重要吗?

李十九解释说:“你别误会。我昨天做了梦,梦见一条金牛高卧,有仙气出没,可能是一块宝地。莫非就是这头牛所在之地?”

李和听了大惊。

他们找了半天,终于在本吴庄一个小山洼里找到了那头耕牛。

那牛正在一块平坦的地方吃草。他们走到牛立之处,牛也不惊,看到主人还哞哞的叫。

奇怪的是,他们走到这里时,李和发现,唯独牛所侧卧之处,没有一点风拂。

李十九看了看,说:“就是这里了!”

他接着解释说:“这头牛偏偏喜欢待在这里,是因为这里舒服。有时候呀,动物比人还灵敏,知道哪里舒服哪里去。在风水上,这块地叫‘牛眠地’,牛喜欢在感觉舒服的地方待着,所以我们平常要留心牛所卧的地方,很可能就是风水宝地。”

说完,李十九拿出罗盘,左瞄瞄,右瞧瞧,终于肯定地说:“此地自然合一、天人一体,靠山面水,藏风聚气,是极佳之所。”

李天时说:“这块地吧,看上去平淡无奇。过去人们喜欢选在山前,选在山后倒是少见。但这就是老族长自己选的地方呀。有次我陪他在山后转,他曾经指过此处,我这些天想来想去,记不起来,见到此处,便想起来了。”

李和本来心里有點疑虑,这下就放心了。李十九接着说:“此地坐北朝南,阳光充裕,四周环山,墓前绕树,视界开阔,后背山挡风,前头望无边!”

但族里的年轻人还是将信将疑。因为怎么看这块地也不过如此。看上去还不如祖坟那边的墓地开阔。

李十九说:“你去拿锹,在此地挖一米余,必有水出。”

大家不信。因为这块地看上去山瘦水瘠,不可能有水。周围也没有见到水流。

在李十九的坚持下,年轻人半信半疑的拿着铁锹,对着李十九指定的地方铲土,没想只几铲下去,便真的有水流出。众人大惊。

选好地址,就在大家准备连夜挖坑建坟时,意外又来了。吴姓人不知从哪得知消息,认为此地是其水源上头,因此派人到本吴庄送信,要求会晤。

所谓会晤,就是两个村庄交恶后,在遇到大事时进行的谈判。自两庄不相往来之后,若遇到两姓边界有事,最后还是商定了一个原则,即可派出本庄有威望的长者进行座谈,以避武力冲突。为了确保安全,两姓人家在边界建了一个毛棚,内设木桩木桌木椅,会谈时,大家围木桌而坐。

这次会晤在一个细雨天进行,外面有雾。吴姓牵头者仍是吴是非。他开门见山地说:“闻族长辞世,不胜哀之。只是贵村选择的墓地乃我水源上游,殊为不妥。”

李氏长者李天时毫不客气:“水在其下固然,然墓地拒水近十里之遥,何妨之有?”

吴是非说:“虽距十里地,但水土相通,还是请另移他处。”

李天时回答得相当硬气:“你我两庄,四周皆坟地,有的墓地与村庄房屋比邻而建,如说水土相通,那周围早就污染了。”

吴是非无言以对。

一个跟来的谈判者说:“各村各庄埋的是各自亲人。故无禁忌。而水源之头,岂容他人染指?”

李天时说:“相差如此之远,即使长江之源头,亦有人居,亦有墓驻。如许说来,岂我华夏,皆饮污水乎?荒唐之言也。”

双方谈了半天,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吴姓无功而返。回去报之吴上人。吴上人用拐杖在地上重重一击:“是可忍,孰不可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

这件事,又加深了两姓的对立。

在漫长的一周守夜守灵后,族长风光下葬了。

这期间,本吴庄人担心吴姓的人会前来捣乱,专门派人在老族长的坟前守了一段时间,主要是怕吴姓的人来掘族长的墓地。

掘墓,在我们黄安县始终是天大的恶心事。掘人家的祖坟,不仅恶心死人,严重的时候,还是要拿活人的命来换的。过去黄安县就有不少打打杀杀的案例。

李氏长者李天时在葬礼完成后,也在族里召开的会上提出了这个担心。

没想在场的李十九却非常有把握地说:“不怕,我有办法。”

李和那时还不像他父亲那样成熟果断,什么事都要问计于民,便连忙问李十九:“有什么好办法?”

李十九说:“天机不可泄露。”怕人听见,他便与李和低头耳语了一番。

当晚,在本吴庄安全大队长李英豪的带领下,伴着李和的几个心腹伙伴,他们晚上偷偷行动,在老族长坟地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

李十九还在庙中设坛祈祷,那个云游来的和尚整夜敲着木鱼念经。

族长下葬后的第一天夜晚,本吴庄设伏的人看到有两个高大的黑影,偷偷地潜入墓地。他们一起一伏,动作轻盈,像两个鬼影。抵达墓地后,他们拿出锹铲正准备下手挖坟时,却发现背后有几团火苗一闪一闪的晃动。两人有些惊慌,背靠背站在一起,只见几个白衣影子在周围来回不停地转动。他们刚一回头,白衣影子突然吐出了长长的舌头!

两个壮丁吓得惊叫起来。

他们拿着铁锹,想去抓住白衣人。但接连扑了好几下,白衣人的影子忽然变成了好几个,他们怎么抓也抓不住。

一来二去,两人有些胆怯了。正迟疑间,两人猛然感觉脸上被什么东西拂了一下,冰凉一片,用手一摸,天啊,竟然全是血!

两个人吓得扔下手中的工具,便迅速逃窜。这一逃不打紧,只见几团鬼火在远处不停跳跃,紧紧跟着他们直到边界,他们走到哪跟到哪。

他们更加没命的狂奔,回到家中,都像中了邪似的,颤抖不已,一会儿发烧,一会儿叫冷,不停地打摆子。

吴姓人不明所以,忙请来郎中,草药下去多副,也不见好转。又去请来巫师,巫师左转右转,直把吴姓人的头转晕后才说:“可能是中了盅。”

吴姓长者吴洪生说:“说起来,李氏的老族长李非凡,除了买我们吴姓的地时让我们吃了点亏,他平时也没做过其他什么坏事呀,为啥要把掘人家的坟呢?这是大恶!大恶必然不赦,报应啊!”

吴家田的吴姓人家再也不敢造次,再也没人敢到老族长的坟头上找事。

第十章仙逝

老族长死后,在黄道吉的帮助下,李和压倒其他几位潜在的竞争者,接任了族长的位子,开始主管本吴庄的大小事务。说是事务,其实除了农事、水道上的事和村里的婚嫁丧娶与生老病死,大事并不是很多。本吴庄人从早到晚,从里到外,不外乎春耕夏播,秋收冬藏,收租收税……除此之外,所有的习俗,基本上都是从江西带来的旧习,凡是生老病死、婚娶女嫁、衣食住行都沿袭旧制,还加入了黄安不少本地人的习俗。随着时光流逝,河水奔腾,山河轮值,日子过得飞快。李和当了族长后,本吴庄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初期,李和的行事比过去更加谨慎,说话比过去更加低调。因此,本吴庄看上去安全平顺。

选族长的事过去后,黄道吉在村庄的地位比李非凡在世时还重要。事实上,本吴庄人对风水先生黄道吉多数是友爱的、尊敬的。大家还时不时到族中的庙堂朝拜烧香。拜完佛后,人们还要顺便拜访黄道吉。

“道长啊,您要保重身体哩。”来的人往往这样说。本吴庄的多数人对黄道吉还是感恩与友善的。

在这部分人中,有一个人尤其特别。他就是庄子里公认的好老头李洪福。

李洪福虽然名字吉祥,却一穷二白,一无所有,一贫如洗。从外在上看,本吴庄虽是搬迁户,铁板一块,团结较紧。但从内部看,一样也分为三六九等。李洪福名字叫得好听,也念过几年私塾,稍有点文化,但总是酸不拉叽,种田不是特别在行,做事又丢三落四,因此在本吴庄中并不受人待见。

李洪福雖身无斗米,却有一个特别坚定的信念,就是让孙子李光祖拼命读书。他毫不掩饰,为孙子取名“光祖”,就是要其“光宗耀祖”之意。这一来,他反而得到了本吴庄人的尊重。李洪福对孙子的学习很重视,让李非凡与黄道吉都十分佩服。李非凡甚至让人给李洪福家送过好几袋大米,以资鼓励。李洪福虽然家贫,却总是想方设法,隔三差五地买点酒来庙里送给黄道吉表示敬意。

李洪福的孙子李光祖,当时正在上私学。黄道长有时到他家里来,有啥吃啥,毫不介意。而那些条件好的人家请他,黄道吉总是找理由不去赴宴。

有一天,黄道吉对李洪福说:“老兄啊,我可能不久于人世。生前,必须帮你解决一个大事啊。”

李洪福一听,大惊,连忙站起来施礼。

黄道吉说:“我别的不能做什么,只对你家的一阴一阳有个交待吧。先说阳宅。你家阳宅位置很好,面有条小河,后面有个土山。常言说,背靠山好升官,前临水好生财。这是最好的阳宅了,只是离入厕之处太近。凡有腥臭之味,闻风入屋,破了好的风水。另外,厕所之水,又浸入小河,让河得以污染,有碍风水流畅。所以,你只需将宅子重盖,同时将入厕之地移到百米之外,阳宅自然胜意。”

李洪福点头称谢,一边谢一边说:“说得是好。我们也久闻其臭,哪里有钱修屋盖厕呢。”

黄道吉又说:“你家阴宅,我看就选在南岭的那片地吧。那里的北斜坡南依三角山,北傍温凉河,应该是村里最好的风水宝地。人都有死,如您过世,就葬在那里吧,以后保你子孙荣华富贵,官运亨通。”

李洪福连忙拜谢。

自黄道吉这一说,李洪福巴不得自己早死,好给儿孙带来福分。

没想,在李洪福还没有升天、新房未盖厕所未移之时,黄道吉却在一个冬天离奇地先走了。

黄道吉走的那夜,本吴庄的狗叫得很厉害。

那一夜,黄道吉与过去没有两样,平静地喝了一点黄酒,看上去满面红光。

看到茶即将没了,李十九决定到井里打一桶水,继续烧给师傅喝。但当他将一桶水打回,倒入水缸,又用铜调盛满挂到火上后,再回到师傅的屋子里时,发现师傅好像是自己上床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十九便像往常那样来给师傅请安,到了床前,却听不到声音。李十九上前一看,只见师傅脸上挂着笑意,一摸鼻息,没了。原来师傅已经逝去多时了。师傅的脸上,还是红光满面,笑意满怀。

他在床前跪拜,连磕了三个头后,跑到李和的家里,边哭边喊:“族长,族长,我师傅……他……他老人家升天了!”

李和吃了一惊,说:“怎么死的?赶紧准备后事。”

李和又叫来李泽:“黄道长是本吴庄有功之人,一切按照本吴庄的礼数殡葬!”

于是,黄道吉的死,就像族长李非凡的死一样,葬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一道程序也没有少。

他的坟,也是李十九给他选的。

经族长李和同意,全族一致通过,将黄道吉葬在了本吴庄李氏的坟山上。

这是本吴庄的祖坟山葬下的第一个外来人。

这份荣誉,让不少死后没有葬在本吴庄祖坟山的人的亲属都羡慕不已。

黄道吉的坟与老族长的坟相隔不远,虽然没有李非凡的大,但也圈了一块地。

李十九经常去给黄道吉扫墓。他还给李洪福家送去了两根金条与一堆碎银。原来他在整理师傅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布袋子,袋子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道:赠洪福老弟。李洪福收到金条碎银,一家人放声大哭。之后他家开始造屋,移厕。一切都顺顺当当。搬进新居的那一天家里阳光高照,光线射进窗棂,整个新屋看上去亮堂堂的。

第十一章中举

老族长李非凡与风水师黄道吉先后过世,一晃几年又过去了。这时的本吴庄在新族长李和的带领下,由于没有战乱,发展平稳顺利。

李和很想在父亲的余威下有所作为,因此在李十九和李贯中的建议下,将本吴庄的渡口重新修整扩大,还把集市扩展到渡口附近。这样一来,南来北往經过倒水河的船只可以直接就近在此进行贸易,而不必跑到几公里外的两道桥老镇上去。这样不仅节省了运费人力,而且更加便利,同时也给本吴庄带来了收入。随着本吴庄给县府交的税赋越多,本吴庄的实力与名声,也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大。

让李和感到遗憾的是随着本吴庄的后代不断出生,本吴庄的老弱病残相继离世,村庄在一天天变得更加美好、繁华与热闹的同时,周围的坟地越来越多,土地严重不够用了。本吴庄人建的坟地坟墓不再像过去那样狭小。李和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本吴庄的土地毕竟有限,良田不能被挤占,山上的坟地是一层套一层,墓碑一个接一个,这样下去,对本吴庄发展不利。

他便让李泽找来李十九商量。

此时的李十九,已在村中取代了黄道吉的位置。

李十九说:“族长啊,我们本吴庄背靠的鹅公寨,本是我们李氏想一起购买的土地,但吴氏不卖给我们,还偏偏在那么远的地方建造坟地,压住了我们李氏的气啊。”

李和这才想起,李氏进驻此地时鹅公寨上的那块土地当年仅有吴氏少数几个人葬在那里,父亲觉得不吉利,便没有购买,后来想买,吴上人又不同意,所以那块宝地仍归吴氏所有。

那块地当时并不被李氏看好,因为处在高处,海拔两千多米,杂草丛生,又无水源,因此不在李氏的考虑范围之内。但鹅公寨的路上,半山腰凹进去的地方,还有一块边界地。那块地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加起来也约有上百亩,是个坟葬的好去处。

因此李十九提出:“我们不如在那里再开一块坟地。这样,一是离村庄较远,不与活人争抢,二是还可以拓展李氏的生存空间。”

李十九的说法得到了新族长与李泽的赞同。特别是李泽,自从李和当选族长后,他更听命于李和。

于是李氏几个老字辈包括李天时商量后,便去开垦那块新的坟地了。

那块地界于本吴庄与吴姓人家土地之间,由于两族没有来往,当我们族里人进行开垦时,起初吴姓人没有发现。但锯掉一些树木,砍断一些杂草,填平一些土地,在拓坟工程进行到三分之一时,一位上山砍柴的吴姓人发现了,他赶紧回族里报告。

这一报告,迅速引来了吴姓大批人的包围。他们拿着鸟铳、铁锹、冲担、矛头、砍刀将我们本吴庄开地的人围了起来。两族的人迅速集结,针尖麦芒,形势一触即发。大人小孩、男人女人,皆如临大敌。

吴姓的人做得决绝,他们直接把与李氏有通婚经历的亲人喊到最前面抵挡。这些亲人,都是亲上加亲,血肉相连,有的几年不见,如今刀戈相向,一时便泪眼婆娑,举刀之手顿感无力。有的女人小孩,不少人突然看到了自己的亲人,便哭哭啼啼。

眼看一场大战在即,吴姓是个大族,而我们李姓虽然来到此地亦有时日,但毕竟从人数上讲力量还比较悬殊。新族长李和转身寻李十九。李十九只是席地而坐,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谁也不知道他在念什么。但看上去,李十九显得非常淡定。

两边的人都喊往前冲,但族与族、家与家都有亲戚,一时谁也下不了手,就这样刀枪对峙。

新族长李和终是善人,想起父亲临终前“和为贵”的遗言,心肠一软,两脚一跺,双手一挥:“撤吧。听候官府裁决。”

这场官司直接打到县署,我们李氏本来想在县府工作的主簿李逢春出面斡旋,但官司还是输了。黄安县府满头白发的知县摸着三根胡须说:“此乃旧制,不可议之。地是三分熟,树是十年成。你们本吴庄人,新迁至此,当寻别处安之。”

一场轰轰烈烈准备械斗的事件,最终被知县三言两语裁决,李氏以失败而告终。官府还认为此事系李氏挑起,处以相应重罚。

此事系李氏自迁家以来遭受的第一次重大打击。

李氏族人因此有些抱怨于李十九,认为关键时刻他发挥的作用不大。

李十九晃晃悠悠,不以为然:“官司虽输,输不在理。而是输在朝中没人。”

族长李和问其何意。

李十九说:“据我打听,吴氏虽然衰败,但毕竟是黄安当地大户,且其族中有人在黄州府为官。官官相卫,因此得尔。而我们虽有李逢春,但其官小,官大一级压死人。故所败耳。”

见大家不信,李十九又说:“自古所谓,‘贫不与富斗,富莫与官争’,老族长有言,‘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李姓发展再好,朝中也得有人做官,有官当然人家会高看。否则,你再富再强,官府一张嘴,一纸文,便可倾家荡产,付诸东流。”

他一说完,李氏立即泄气了。

大家开始形成共识:一个宗族,一个家庭,光有钱还不行,还必须出官,特别是有人如果在朝中为官,才能保证李氏一脉安危无恙!

在李十九的建议下,新族长李和决定要用尽一切力量培养一位李氏的读书人,好到朝廷去当官,必要时能够给家族提供可靠的保护。

他们把目标选在本吴庄的穷人李光祖身上。

自黄道吉去世后,李洪福盖好新房、移迁新厕后,在大家的祝贺声中,他一时高兴过度,喝多了酒,在迁房的当夜,突然死了!

喜事变成了丧事。喜事便与丧事一同举办。

他被葬在黄道吉为他选的墓地里。

他死了,族里人并不为怪。因为村庄很大,过不了半年数月甚至几天,总会有人因各种意外死去。死去的人得把面子做足。等活着人的把丧事办完,还得做活着的事,想活着的理。思来寻去,本吴庄的长老们经过考察发现只有李洪福的孙子李光祖才是真正读书的种子,当官的苗子。因此,当族里人树立远大目标之后,决定将他培养成一个当官的人才。有了这个计划,族里人便倾力相助之。

得到李氏宗族资助的李光祖由跟着秀才私塾学,转为跟着名塾先贤学。特别是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情况下,李光祖又被送到黄安县的七大书院就读,轮流接受名师的指导。不光是他,此时的本吴庄,凡有点闲钱的人,都把儿子送到各个书院学习。因为李和规定,到什么样的学校受什么样的奖励!这大大激发了本吴庄后代们的读书热情。

李光祖的确是个读书的料。他学什么会什么,会什么通什么。不到十五岁,参加院试,中了秀才;十八岁参加乡试,中了解元;再后参加会试,居然中了贡士;到了殿试时,竟然得了第一名,进士及第,批红带花,游乡数月!

这是公元一九○九年时的事。

消息传到本吴庄,李氏家族突然红火起来了,腰杆一下子硬起来了。

李和说:“要是老族长知道,他必定睡着也笑醒了。”

一个外地的搬迁户,一个从原来只有两百来户人家的本吴庄,居然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内就培养出了一个进士,这事不仅震惊了吴家田,还震惊了整个黄安县!

李氏因此突然身价倍增。

随着李光祖进士及第,各种好消息不断传来,李氏家族越来越风光。各路官员,纷纷起轿前来李氏朝拜。

这些官员的轿子,五花八门,络绎不绝。

偏偏这些轿子,因为要走陆路,还必须要从吴氏的地界边经过!

仿佛一块巨大的云彩突然从空中飘过,太阳转过去后,阴影很快罩在了吴氏的土地上。吴氏一脉算来算去,建村三百年来,自己家族中也仅有那个叫吴光辉的在黄州城当个师爷,原来也算是辉煌无比。但现在与李氏出了进士一比,如何较得过呢?

面对这样的现实,吴氏下一步究竟是想与李氏和解,还是继续对抗下去,他們都在暗中揣摸。而吴氏的头面人物吴上人,在劣势之下,他顺便往上摸了摸底,发现与吴氏大动干戈,不外乎集中在这样一个焦点上:两家的纷争,说来说去,完全不在于土地上,而在于墓地与风水上!

吴上人虽然人品一般,但在比谁活得更长久这件事上,他超过了李氏的族长李非凡。这正好印证了本吴庄一直以来关于“好人命不长”的传说。现在,吴上人慢慢老了,他的心态也变了。吴姓人内心流露出对他的失望,他心里在羡慕嫉妒恨之余,也开始反省。

“死人给活人设置路障,这是什么事啊?”吴氏的长者吴洪生常常酒后对天兴叹。

“这关乎尊严和面子问题,怎可小视呢?”吴上人说。

“万事和为贵,我们葬自地,他们埋他乡,两无干涉,多好。”吴洪生说。

因为吴洪生知道在吴氏内部,那些曾与李姓通婚的家庭普遍希望两家和好,特别是看到李姓有人中了进士,更是暗中高兴。

李光祖走马上任之前,衣锦还乡省亲,本地官贤纷纷登门拜访,一时风头无两,传为美谈。

利用这个机会,众族人围着李光祖,请他管管李吴两氏坟地之争的事。

李光祖说:“现官不如现管,等县令来了再言不迟。”

偏偏那时的黄安县令也是本地人,出自耿氏大族。耿氏两兄弟耿定理与耿定向,曾是黄安县最为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们的后代多是读书耕读之家。传到这一脉,有人当了黄安县令,也是一介书生,性格狂狷,为人正直,即使省里的官员来访,兀自不陪,更别说登门拜望了。想当年黄安建县,若非耿氏两兄弟,焉有黄安城在?况且耿氏人家,清白为官,政声突出,黄安上下,无不称道。耿氏跺一脚,黄安县就要抖几抖———谁敢与其争锋?

话虽如此,李光祖却犹觉面子上过不去,李和等建议其黜参乡官,但李光祖听说此县令文武双全,爱民如子,摇头作罢。最后,他终究拗不过本吴庄长老们的说辞,念及往日大家助其读书之恩,思来想去,便修信一封,派人送到县衙,言说两氏坟地之事,盼其有个两全之策,予以调解。

县令接到李光祖的书信大为感动,笑称:“小事一桩,何必挂齿?”

不日,等李光祖启程去河南赴任之后,县令才大张旗鼓来到本吴庄,召集李吴两姓头面族人开会。

县令笑言:“为死人讨公道,须活人明事理。两族通婚和好,本是天理,何故为死人之地,塞活人之障?”

两族俱述其理。

县令说:“死生大事,固然重要,但人死后,万事皆空,一切皆虚。而人生在世,得福才是王道。对活人不好,就是对死人不敬。活着之人,竟然令有通婚之两族不能自由来往,父母老而不得见其女,子孙大而不知其亲,闭眼死而不能入其殓,何其怪哉?哪点符合人伦、人情、人理?若人伦、人情、人理不在,则为死人争地,又有何益?”

县令一说,两族人虽茅塞顿开,但仍低头不语。

县令桌子一拍:“着吴氏家族,仍葬其地;而李氏家庭,另选其址。二者相安无事,若再起事端,本官严责不贷!”

两族头人知耿氏县令厉害,俱不敢再有言语。

县令还专门接见了本吴庄的族长李和。

李和受宠若惊,自然称服从判决。

县令道:“进士还乡,本应来拜。但担心有碍公正,故不曾前来。你们李氏名声在外,有官有商,当顾及声誉,不可造次。完全可以新辟地一块,黄安山多林密,哪里不是葬身之地?”

李和听了,连连点头。

自此李氏有了新开坟地的授权。而两家官司,也划上了一个暂时的句号。

但坟地到底选在哪里?新县令未说。李和等也不敢问。

李和便与李泽商议:“不如选在靠麻城这一边吧。反正这边山多,人烟稀少。”

李泽立即表示同意,经商议,决定派李十九前去选址。

李十九说:“不必了。此地山川地理,山河地貌,已尽在我脑中。我已选好位置,只等族长同意。”

他们便一同去考察新地。

新地选在本吴庄东边,越过层层山峦,靠近麻城那边的大山荒地上。那块地曾经因为水流漫灌被废弃。看上去,该地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很平常。

李和问道:“所选此地,究竟何吉?”

李十九答:“启禀族长,此地虽为石山,独此地长草,说明底下有水,必为净水;而此之石,摸来冰凉,质地湿润,必为好石。此地背靠鹅山,面临倒水,与本吴庄只是方位不同,但面向俱佳境也。”

李泽问:“为何过去不提此地?以至于弄得与吴姓大打出手?”

李十九说:“过去此地夹在黄安与麻城之间,为黄麻两地公共之所。过去我庄没买麻城王姓之地时,共同缓冲之可,按法不可堪用。后来我们买了王姓之地,此地应为我所有,故当选此之处。”

李和点头道:“家父曾对我讲,好之墓地风水能够荫益后人,发达富贵,人丁两旺。你认为好,那就此地罢。”

然而,墓地选好之初,本吴庄中有人去世前都想进原有的祖坟山,不愿意葬到这个新的坟地。究其原因,是新坟地离村庄较远。

有的老人说:“葬那么远的地方,见不到后代子孙,多孤单啊。”

李十九便上门做宣传工作:“多好的一片地啊,依山傍水,青山绿水,群山环抱,绿树成荫,是真正的上风上水之处。”

李十九还对家里人讲:“他日吾死,当葬此地。”

李十九这样一说,大家便信了。之后李连道的哥哥去世,李连道第一个将他葬在此地。本吴庄人见了,决定把坟迁至此处。

让人奇怪的是,自新坟迁此后,本吴庄又接连出了好些人才,所经营的票号,在鄂豫皖三地交界处均通行无阻。只要提起本吴庄的仁义和票庄,用仁义和的票子,三省交界都可通用。这壮大了本吴庄的经济资本。

此时的本吴庄,宗族的发展看上去愈来愈旺,村庄也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李氏的新族长李和走过山谷河边,看到川林麦地,茂盛生长;漕运码头,人来人往;村边庙宇,香烟萦绕;庄中私塾,书声琅琅。他站在山头,不禁为无尽的稻谷芳香、麦浪滚滚、良田美景而陶醉。

李氏大好的形势,讓吴氏开始重新思考问题。特别是这一年的秋天,吴上人突然因吸食鸦片过量去世,由于吴上人无子,因此长者吴洪生被高票推选为代理族长,他开始重新审视吴姓与李氏的关系。

于是,吴洪生召集族中长者及年轻代表,商议如何与李氏共享繁华,分得财富的一杯羹。

吴是非首先反对:“李氏,世敌也,不可与之和好。”

族中新人代表吴有为道:“世之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世上无永远的敌人,也无永远的朋友,当以利益至上。如今李氏蒸蒸日上,除却买地耍滑之外,皆是勤劳与智慧致富。不如先自和好,暗里再争。”

吴洪生点头称是。其他族中长者与代表亦赞同。

吴洪生亲自备礼,登门向李和示好。

由于吴洪生是李逢春的岳父,吴鲜花是本吴庄的媳妇,李和也便顺手拐弯,答应与吴氏恢复全面的外交关系。

这一来,两族又迅速融合。那些吴李两姓,曾有过婚姻之实的家庭,最先互登门庭。其他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开始又慢慢地你来我往了。

随着各自族长的态度慢慢改变,两族之间出现了可喜的现象:外孙找到姥爷,媳妇找到老公,年轻人开始恋爱……大家渐渐像从前一样,一团和气。

于是,在李氏的渡口,首次出现了吴姓的船只。

同时,李氏建的庙宇,亦有吴姓人前来祭拜。

两族的年轻人暗中拟定再行通婚。两族的人生老病死后,可以进入各自的祖坟。

当然,在形势一片大好之下,也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符。特别是两族在各自的贸易中因为利益出现争执。

于是,两族经过商量,设了一个由第三方参加的仲裁机构,遇到问题可不通过官府,而由三方协商解决。

这是李吴两族新的族长上任后最美好的时光。吴李两族渐渐抛弃仇恨,关系变得和谐起来。吴是非在一天夜里因酒食过多而暴毙。他死后,在吴洪生的主导下,吴姓也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葬礼,大抵与李氏的程序相当。只是县府没有派人,而我们李氏还专门派人前去吊唁。

如此一来,吴氏惭愧的同时对我们李氏的好感逐渐增加。

吴上人与吴是非一死,吴李两族开始你来我往。只有两边的族长吴洪生与李和,一直睁大着眼睛暗地里打量着对方。

第十二章变天

就在本吴庄越来越好的时候,不幸发生了。

一九一一年十月,湖北爆发了武昌起义。各地革命纷纷跟进。清军围剿武昌,陆军大臣荫昌率陆军第二、四镇各一部,星夜驰援湖北。同时命海军提督萨镇冰率海军及长江水武开赴武汉,向革命军反攻。

此时,已到河南为官的进士李光祖亦接到命令向湖北进发。不料在黄河乘船换舟时突然遭遇大风大浪,翻船落水而死!

消息传来,对李氏是个重大的打击。

李光祖死后,朝廷为表彰听令者,专门发布诏书,令将其回乡厚葬。

因此李光祖的葬礼办得非常隆重。既然朝廷都来人了,黄州与黄安便都有官员参加。这场葬礼,在本吴庄的族谱上记载得浓墨重彩。

李光祖的墓地同样是由李十九选址和负责督造的。由于李光祖是本吴庄建庄以来的最大官员,因此,他就葬在与李非凡族长对岸的半山腰上,占了几乎半座山峰。与李非凡的墓地仅隔了一道河流,两山相对,似是亲人相会时对望之状。

遗憾的是,李光祖在黄河边翻船失事,连尸体也没有找到。打捞不到他的尸体,本吴庄只好给他建了一座衣冠冢。本吴庄在好长时间里对外一直讳莫如深。大家都明白,一个人如若真的“死无葬身之地”,那不是喜丧而是恶丧。

这也是本吴庄面上无光的原因之一。

不管怎样,本吴庄还是将李光祖的坟墓修得非常豪华。与老族长李非凡的墓地相比,一是占地较大,围了半个山腰;二是各色条形巨石拥簇,犹如宫殿;三是墓前栽的松柏,其冠如盖,尽是珍奇。

这个墓地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修建。站在建成后的墓园望去,对面的本吴庄尽收眼底,村庄后的山峰直入云霄。墓地曲水流云,视野开阔,山作靠背,虎踞龙盘,大气宽敞,令人望而生畏。

入殓之日,依然好不排场。其气势与李非凡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本吴庄也有意把它做大,就是为了面上风光。

李泽甚至劝过李和:“节度即好,不必太过。”

李和说:“借机扬我李氏脸面,焉能不奢华?”

李泽说:“外面动荡,兵来匪去,战争频频,求安即好。”

李和不屑一顾:“外面再乱,我庄亦有章法。何须惧之?”

然而预感不幸言中,树大果然招风。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李光祖的进士墓在建成仅半年的某天夜里被盗了!

本吴庄人发现墓地被盗时,墓基已经破坏。好在墓地周围尽是巨形条石,盗墓贼挖不动,仅是破坏其表面便弄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

在黄安县,盗人之墓犹如杀父之仇,本吴庄人都气得咬牙切齿。

有人说:“这是不是吴姓人见不得李姓旺盛,故意派人为之?”

也有人说:“肯定是盗墓者以为里面有金银财宝,所以如此。”

李十九也曾这样想,但李氏的人抓不到证据。毕竟只是一个衣冠冢,更多的只是形式上的内容,况且墓里并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下葬之日,李泽请示过李和,李和说:“表现奢华,陪葬简陋。面子做足,投入最小。”

饶是如此,李和得知墓地被盗,还是非常生气,他派出李英豪等好几拔人四下打探,最后也查无实据,不了了之。

李和便将情况通过李逢春报到官府。官府里说:“遇上盗墓贼,除非当场抓住,否则亦无他法。”

李氏为此暗中咒骂可恨的盗墓贼。同时,李和又派人重新修整进士墓。修整之后的进士墓看上去焕然一新。为了避免再次被盗,李和还派专人把守。

李泽又建议:“此时国事纷杂,派人守墓,劳而无功。无须劳民伤财。”

李和训斥他:“你好不懂矣!名义是守墓,实则是守村庄。墓室之处,易躲易察。在村庄对面,如若兵乱,对面有人值守,本庄不易被袭呀。”

李泽一想,点头称是。

本吴庄人此时略感欣慰的是那些盗墓贼们即使掘墓成功,也必定悔青肠子。因为进士墓里除一般私葬品之外,并无他们想要的贵重之物。一个连尸首都没有的墓,也不会埋下过多的殉葬品。何况李和只是想做足面子上的功夫,他还想以此证明李光祖是个清白之官。

仅此一点,不得不让李氏后人与吴姓人叹服。当然吴姓还是不少人表示怀疑:“李氏的进士墓肯定另有其地,故意摆出假墓骗人!”

他们怀疑李光祖的进士墓肯定还有暗室。不然,一个堂堂的朝廷大员,怎么墓里没有一点宝物?然而,此时无论墓里有没有金银财宝,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关心了。本吴庄虽然闭塞,但自从有了码头,各种各样的消息不断从武昌城那边传来。有一天,渡口边的船只突然出现了骚乱。原来,一艘从武汉方向来的船只真的把骇人的消息带回来了:黄安县西边两百里开外的武昌突然爆发了起义!

这个消息从码头传来,连族长李和都吓得浑身颤抖:“天哪,以后国家怎么办?大家怎么活呢?”

吴洪生也是惊讶:“什么人不要命了?”

不仅本吴庄,整个黄安县的人都惶惶不安。本吴庄的人一边议论,一边做着噩梦。

李和于是下令让码头那边的李英豪加强巡逻。

“你知道吗?一个叫孙中山的矮个子要当总统了。”

“不对吧?听说是在天津练兵的袁世凯要当总统啊。”

“也不知道,一会儿是革命军,一会儿又是清军……”

本吴庄人在码头上听到各种各样的传言。开头有些不信,后来便信了。民国初年,全县的行政机构分为县、区、会、甲,整个黄安县有十区五十会。

“他们就会欺侮人啊,什么都要钱!”

“听说黎元洪当总统了,他又恢复了国会,黄安县成立了咨议局呢,全县最大的地主、原五十会总会首李介仁任议长了。”

“哟嗬,还与我们是一个李呢。”

“一个李有什么用?议员们名为社会贤达,实则是土豪劣绅、流氓地痞。县署与咨议局是沆瀣一气的,虽然他们明争暗斗,争权夺利,但在压迫与剥削我们这个事上是一致的!”

李和请回了李逢春,问他县上情况。

李逢春说:“乱成一锅粥了。他们打着为民的幌子横征暴敛,鱼肉百姓。”

的确,黄安县府摊派到本吴庄的赋税越来越重了。一会儿说是给革命军的,一会儿又说是给北伐军的,到底给谁的,本吴庄人不知道。只是每个本吴庄人和吴家田人都像其他乡村一样,开始为沉重的赋税贡献力量。这便让大家感到了压力。

李和说:“有什么办法啊?”

李逢春说:“难啊。世上无静土,四处尽是草莽英雄。谁也不知道日头落时,自己的头还在不在颈上。”

李逢春说完,大家都沉默了。李逢春叹息着回了县城,走时让大家注意安全。

李和与李泽特别为难。他们又不得不按照上面的要求,天天纳银两、征粮食、出人丁……没完没了。虽然本吴庄因为有了集市、码头与票号,几十年来攒足了家底,不像吴姓那样狼狈,但在出人丁这件事上,本吴庄还是陷入了极大的困境———为各路人马派出去的壮丁,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

李泽有两个儿子,按照当地的摊丁法,独苗可以不去,两人必去一个的话,今年怎么也得轮到他家了。

李泽的确不想让儿子去。他的大儿子李有荣身体有病,一年四季总是病怏怏的,从早到晚咳嗽,越咳后背越驼,最后竟然佝偻了下去。而二儿子李有誉是他们老来得子,刚刚定亲,如果送出去,将来不知会是死是活。

于是,李泽求助于李十九。

作为本吴庄德高望重的人,李泽自然要带头示范———如果他不派自家的人丁去服役,全庄的人怎么办呢?大家都盯着他呢。在强大的压力之下,就连族长李和也把第三個未结婚的儿子送到外面顶数当兵,李泽又怎么抗得过呢?

李泽犹豫地说:“十九啊,有荣有病,家里全靠二儿子有誉传宗接代呢。”

李十九说:“叔,来庙里躲避一阵又不是让他来当和尚,以后再还俗结婚吧。”

李泽说:“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啊。怎么办呢?如果有誉一来,其他人是不是都会这样呢?我担心这个呢。”

李十九愣住了。他还没有想到这个呢。

没想第二天夜里,李泽的儿子李有誉却捂着眼睛哭着跑到庙上来了。这次不是李泽让他来的,是他自己来的。

李十九开门时吓了一跳,只见李有誉双手捂着眼,有血不停地从他眼里流出来。

李有誉那时才十七岁。他对着李十九大哭:“哥,我爹心狠,他把我的眼睛刺瞎了!”

李十九大吃一惊:“不会吧?怎能如此?”

“我爹说,要想逃避征丁,只有刺瞎一只眼,不能打抢,这样队伍上就不要我了!他们好狠心啊。”

李十九怔住了。他将李有誉扶进了门,为他清创。李十九自学了《本草纲目》与《金略库要》,一些小病小痛头疼脑热的,他都能应付。因此,本吴庄找他看病的人便多了起来。而且李十九为人看病基本上都是免费的。

李有誉哭个不休,等清创完后,半天才慢慢安定下来。他说:“哥,我不回家了。我要出家。”

李十九说:“你得回家去呀。”

李有誉又哭了:“我再也不回去了。他们这样狠心,我再也不当他们的儿子了,我要与他们一刀两断。”

李十九说:“这事我做不了主,还得你爹定夺。”

第二天,李泽果然找上门了。

“十九啊,也不是我心狠呀。是有誉他娘出了个坏主意,我不得已,为了保他不当壮丁,只好照办了。与其让孩子出去死在外面,还不如让他残废待在家里呀。”

李十九说:“叔,这招也太狠了。”

李泽说:“没有办法之法呀。你千万别对本吴庄的其他人讲。不然,我以后怎能在此地立足啊!再说,大家若是知道我为了让孩子逃避抓丁而这样,更没法在族里见人了。”

李十九沉默了。

他只好叫李有誉和李泽一起回家。但李有誉在庙里关着门不出来。

李泽在外面好说歹说半天,李有誉说:“如果你让我回去,我就去死。我要出家,从此就待在庙上。”

李泽一听,眼泪流出来了。

李十九也是泪流满面。

李泽在庙里熬了一天,见无结果,只好怏怏地回去了。

李有誉真的出了家。跟着庙里原来收留的那个和尚一起,一心念经拜佛。

这事过去后不久,一天夜里,码头那边又遭遇了一次袭击。枪声响起来时,本吴庄人都睡着了。好在没有什么损失。李英豪带领的队伍迅速出击,把蒙面者赶走了。

李英豪在码头那边盖有房子,平时吃住都在这,对来来往往的人盯得很紧。

关于李英豪的这幢房子,本吴庄中有人有多种说法。最集中的,都说李英豪在那边玩女人。

李和不信。他说:“女人从哪来的呢?”

有人报告说,女人都是船家从别的地方载来的,供李英豪等人玩耍。而凡是被他玩过女人的船只,从此少收甚至不收过路费。

李和想让人去调查一下,但没人敢去,包括李泽。过去,李非凡在时,李英豪对李泽也是尊敬的,但老族长去世后,他便有些膨胀了。李英豪常常带领手下那帮人,一边在为本吴庄保驾护航的同时,一边又成为本吴庄的新一霸,很长时间没人敢惹。

李和想亲自去过问一下,又忍住了。他明白,自己在本吴庄中做的许多事情都是有李英豪的支持才做成的。即使把他调查清楚了,又怎么处理他呢?

李和心里明白,父亲李非凡去世后,李英豪逐渐成为本吴庄的另外一股势力。他本来早就想解决之,但暗中思忖:虽然李英豪有各种毛病,但对自己言听计从,而且上交给本吴庄的银两一点不比过去少。更重要的是,在与吴姓长期的对抗中,李英豪与他的自卫队起了很关键的作用,让吴姓的人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李和对此犹豫再三,还征求李泽的意见。

李泽说:“你的顾虑是对的。只要他对本吴庄不构成威胁,在外又不过于张扬,还是忍字为先。别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闹了内讧,自乱阵脚。”

李和黯然。他明白,本吴庄已不再像往日那样平静了。

还没想好怎么处理李英豪,没想这天李英豪前来报告:“族长,一队人马乘船经过码头时,我们发现他们有枪支!”

“枪支?这可是个大事!”

李和立即命令李英豪带队察看,以免有人袭击码头。

没想对方一下船便坦率地告诉他们:“我们是参加革命军被打散的队伍。国家是大家的国家,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子女,天下的穷人不打穷人。”

这话很合李英豪的心意。李英豪爱憎分明,喜交朋友。他决定设宴宴请他们,进一步打探虚实。

一场酒肉穿肠推杯换盏后,李英豪明白对方说的属实。于是他暗忖:“现在外面大乱,有枪有钱才好使,不如选买一批武器,反正有枪就是爷。”

李英豪在没向李和报告的情况下,好说歹说,高价从对方手里购买了一批枪支。他们提出的附加条件,就是本吴庄允许他们从此可以在码头顺利通过。

李英豪同意了。他一次性购买了三十支枪。

这是本吴庄拥有的第一批枪支。其中手枪八支,长枪二十二支。

在付足对方酬金并允许对方暂时在黄麻交界之地落脚后,对方觉得李英豪为人侠气,还主动派了一个教官,来教授李英豪等人射击技术。

这不练不知道,一练,李英豪才知道在自己的武力与砍刀之外,世间还有更为厉害的武器。

于是,他主动向李和报告了买枪的事。

李和心头大震,但在李英豪的劝告下,他还是同意李英豪再次通过那批人又购买了三十支枪。这次,对方开出的条件是:“我们可以进入本吳庄地域,双方不能自相残杀。”

这个本吴庄还是能够保证的。因为从建庄起到现在,本吴庄人的骨子里还是以和为贵,不愿与人争斗。

本吴庄人在李和的默许下暗中给了对方大量的粮食支援。

李英豪又对李和讲:“族长大哥,这批人原来是想等待时机回去继续革命的,做土匪也是万不得已。”

李和说:“做土匪?那我们要小心,一是土匪不讲规矩,二是与他们打交道会影响我们的名声。”

李英豪说:“这个您放心,盗亦有道。”

果然,这些土匪外出抢劫时一直遵照与本吴庄间的约定,从来没有抢过本吴庄的人和黄麻地带离自己近的人。主要是他们在此立足,需要麻城与黄安地界的支持。即使是去抢,也是到远离本吴庄落脚点外的大户人家去抢。

两地乡民被土匪骚扰,便将此事报给官府。但县府不仅无能为力,还派来官员说要剪大家的辫子。这事在武汉周边早就发生了。处于山区与丘陵地带的黄安却迟了两年。无论怎么说,在黄安县是个大事。

本吴庄和吴家田的人接到任务,分别召开了动员大会。会上也是按照上面传达的精神如实开讲:“只有一种选择,要么掉头,要么掉头发!”

于是,两族的大会上哭声一片。

无论怎样,大家为了保命只得选择剪头发。吴家田有位长老由于不愿剪辫子,被上面派来的人暴打,回家便上吊了。

李天时听说儿子李逢春执行这项工作不力被新县府开除,非常心痛。特别是当县府还派了一个工作组来到本吴庄监督剪辫子的时候,李天时气不过,一天晚上干脆自己跳了河。

李天时跳倒水河自缢这件事,在本吴庄传得沸沸扬扬。在李泽的建议下,本吴庄隆重地把李天时安葬在离进士墓不远的地方。

这个墓地也是李十九选的。李逢春回来看了,非常满意。

虽然外面兵荒马乱,但李天时的葬礼还是很隆重。

参加完葬礼,李逢春就回县上去了。李和本来想请他回到乡下,共同襄议主持村中大事,但李逢春却表示自己闲云野鹤,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愿再理本吴庄的尘世俗务,李和只得作罢。毕竟,此时的李逢春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与吴鲜花前后共生了两男一女,一直在黄安县城生活。生活艰难时便开了一家杂货铺,把本吴庄的农产品运到县上卖,勉强过得去。

李和见李逢春不愿返乡,就让李天时的二儿子、李逢春的弟弟李适时到族中任理事。李适时也是饱读经书,同样不想理会族中之事,婉拒了几次。他越是婉拒,李和越是坚持,后来李适时见拗不过,也就不再拒绝了。

不过,他对李和与李泽提出:只到族中投票,不过问族中大小事项。

厚葬李天时后,外面越来越乱,一个接一个不好的消息传到本吴庄来。本吴庄的人开始心神不安,不到天黑便关门闭户。连码头也是这样,为防止有人偷袭,李和就让李英豪每天早早地关漕运,收拢船只。

有天夜里,不知什么人潜入李和的家打了他一顿,还抢走了不少钱财。第二天,李和召开全庄大会,在猛批本吴庄的安保措施不到位的同时,发动大家去找肇事者。但他发现,本吴庄人人自危,除了李英豪,没人敢去深山老林搜山。

李和暴怒。本吴庄人晚上宁可待在家里,也不像往日那样去巡逻了。

李和为此惩罚了不少人。但这样的结果是人们渐渐离他远了。

李和开始借酒浇愁,常常喝得酩酊大醉。

此时,本吴庄税收加重了。过去运出去的花生、棉花、油饼、皮油、药材等土特产品越来越不值钱了。而从码头外进来的食盐、红白糖、煤油、蜡烛、瓷器、纸张与肥皂等工业用品,却变得越来越贵。本吴庄的收入开始大幅下滑。

李泽为此经常叹气:“这世道怎么一天不如一天呢?”

他向李和报告:“税收越来越多了。一个月挣的钱还抵不上交出的钱呢。一是土地稅,二是人头税……”

李和却不想听。李泽没有说完,李和仿佛睡着了。

李泽发现族长李和既不像以往那样勤勉,每天到祠堂去理事,也不像往日那样四处巡游抓风气,而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甚至到了晚上,他便应李英豪的邀请,偷偷跑到码头上和李英豪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本吴庄人说,学好很难,学坏容易。不久,李英豪的坏习惯,李和渐渐也沾染上了。

李十九看在眼里,不去点破。有一天他突然开悟,剃光头发入了佛门,从此一心吃斋信佛。至于本吴庄族中的事情,他在向李和提过几次建议而没有被采纳后便越发不再关心了。

李十九带着李有誉云游了全县有名的寺庙。寺庙里的人换了好几茬,不再像往日那样念经拜佛了。而税收、高利贷、地租成了黄安县人民头上的紧箍咒。整个黄安县的老百姓们都在传言:“穷人莫信富人夸,如今借钱利上加。月借一块加一块,还未到期就来拿!”

李贯中在外面做生意回来对李十九讲:“道长啊,农民不少都缺衣少食呀。有的人饥饿无粮,就采野菜、树叶、野果充饥;有的天冷无衣,就偎稻草、打柴生火以御寒,过着原始人的生活。许多人乞讨无门,便被饿死冻死啊。”

李十九摇头叹息。

这一天,李十九正在庙里烧香,突然听到外面人声鼎沸,有人急着高喊:“救火呀,救火呀!”

李十九跑到庙的高处一看,整个本吴庄的人都拿着水桶铁盆往码头方向跑去了。

“码头着火了!”

这天,刚好有大风吹起,码头那边,叫声与哭声被风传送过来。李十九担心的事发生了。

他连忙跟着去救火。火势太猛,加之大风,这把火最后烧了整整一天一夜才被扑灭,此时本吴庄整个码头被烧得精光!

李和这下坐不住了。

祠堂中,他当着族中长者的面逼问李英豪:“火是怎么起来的?”

李英豪心里一惊,脸上带怯。他装作若无其事,弯腰答道:“族长大哥,凌晨火起,经查是从河面上的船上引起来的。应该是有人故意纵火!”

李和问:“可曾查明是谁纵火?”

李英豪欲言又止。

李和问:“当时你在哪里?”

李英豪说:“在码头屋子里。”

李和问:“在干何事?”

李英豪脸一红,又不说话。原来,他其时酒醉,正搂着女人睡觉。如果不是手下人进来解救,他也会被大火烧死。结果,他跑出来了,而他带回的女人却烧死了。

这些情况,已有人前来告知,李和心里明镜似的。

祠堂气氛一时凝重。

李泽见状,连忙接话说:“救火之后,我也前去察看。的确是从船只引到岸上的。如果不是有人故意为之,为何四处皆有硫磺之味?”

李和盯着李泽。李泽低头不再说话。

后来,李和也弄清楚了事情的起因,问题就出在李英豪身上。

原来,李英豪有次外出办事,回来时从一个周姓村庄经过,当时天黑,他决定在当地客栈过夜。刚好那天晚上有个戏班在当地唱戏。李英豪猛地撞见那个戏班的头牌,不仅戏唱得好,而且也长得好看。李英豪为了讨好李和,便设计在夜里将那个头牌抢了回来。当晚李英豪饮了不少酒,偶然路过关押头牌的地方,被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吸引,一时兴起便先行自己占有了她。此后,也不知为什么,那个头牌居然从哭哭啼啼到兴高采烈地顺从了李英豪!

这下事情来了。一个戏班,少了头牌,班子不能再唱戏了,这是事关大家有没有饭吃的大事。戏班的人打听来打听去,终于打听到头牌是被掠到了我们的本吴庄。他们便要抢回头牌报仇。

事不凑巧,这戏班有一个武艺高强的年轻人,与头牌暗中相好。现在眼见自己的爱人被人掠去,他义愤填膺,决心自己报仇。他悄悄地雇了一条船,载了杂物沿河而下,径直来到本吴庄。在初步探明情况后,这个年轻人决定放火,并趁火乱之际,抢走自己的相好。可没想到,那天正好遇上大风,他从一艘船只上点燃硫磺……引发的火灾竟然烧掉了整个渡口!最后,他不仅未找到自己的心上人,还把本吴庄这个财富的来源地烧了个精光!

李和知道后气得七窍生烟。他要拿下李英豪,否则以后不知还会给本吴庄惹出什么乱子。

他让李十九帮忙布置,并让李泽牵头办理此事。

李和强调:“必须万无一失!”

李泽便来找李十九商量,李十九特别惊讶。

他本来不想再管这事,但看到本吴庄人辛辛苦苦建成的码头被烧成一片灰烬,气不打一处来。

李泽与李十九决定让人在李氏祠堂设下刀虎手,请李英豪前来开会,再趁机解决之。

怕李英豪怀疑,他们派李泽亲自去召唤李英豪。

没想,李泽慌慌张张地跑回来禀报:“族长,李英豪不见了!”

李和原本面无表情地坐在祠堂的正中,一听李泽报告,感觉天塌了。

李泽说:“不知他们从哪得到消息,居然带领他的护卫队,跑了!”

李和气得说不出话。缓过劲来,他一激灵,立马吩咐:“赶紧清查库中银两!”

本吴庄的银两库就在祠堂旁边。他们来后,将暗门打开,推开厚重的库门看到,一个守库的中年人早已身中多刀,死去多时。

进入库内,李和看到本吴庄的金银财宝,已经多半被劫,只剩下一点散银四处皆是!

李和忽然觉得头一眩晕,两眼发黑,身体晃了几晃。

平时主事的李泽发现,银库的地上四处散落着碎银闪闪发亮。而刚刚发行与兴起的孙中山与袁大头等硬通货,也失去了不少。

李和清了清神,喝退周围的人,带着李泽进入银库的内室一看,所幸,里面还有一道暗门,暗门中藏的金条与珠宝,一件未失。

李装作特别生气的样子喝令大家:“搜查,全庄搜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但他们掘地三尺,哪见到李英豪等人的影子?

李英豪早就远走高飛了。

这是本吴庄建庄近百年来第一拔离家出走的人。他们被称为本吴庄的叛徒。关于这事,本吴庄人有各种各样的说法。

有人说,李英豪被武汉的革命党国民党洗脑,可能一起上山,准备再次革命去了。也有人说,他们跑到武汉那个大地方享清福去了。还有人说,李英豪上山当了土匪……

无论怎么说,李英豪消失了,再也没有在本吴庄出现过。

本吴庄人此时开始怀疑:“当初本吴庄码头的一场大火,是不是李英豪自己放的?”

李和听说后,暗暗生气,也不便于表态。同时,他命令大家不许乱传,害怕这事传到吴家田,会被吴姓人抓住辫子,产生新的误会。

这件事曾在本吴庄传了好长时间。好在李英豪与他的骨干队伍走时并没有带自己的家人,这一点能证明他们没有预谋。他们的亲人也因此在本吴庄受到鄙视。本吴庄的人害怕李英豪回来报复,因此一到天黑就关门闭户。

李英豪出走这件事让李和受到很大打击。在李和的默许下,李泽勇敢地站了出来重新修建渡口。

这时的吴氏由于刚刚从本吴庄的码头合作贸易中尝到了甜头,眼看着码头在黑夜被大火烧毁,他们也非常痛心。而且在关键时刻,本吴庄人全体救火,没有任何人怀疑甚至指责过他们,所以吴氏在重修码头中表现出了很大的诚意,积极参与了码头的重建,并表示愿意平摊建设费,条件是利润平分。考虑到当时动荡的局势和本吴庄的银两欠缺,李和与大家商量了一下,见大家没有异议便通过了。两族简单地签了个协议,便迅速准备物资,开始重修渡口。

半年之后,一个新的渡口在本吴庄的南边立了起来。这个渡口比原来更宽敞更气派。

不同的是,这次渡口空地上方挂了两面旗帜———一个“李”字与一个“吴”字,随着山风飘扬。两家人从此共同把守漕运,赚的银两平分。

这是两族族长吴上人与李非凡谁也没有想到过的。

李十九有时欣慰地坐在庙前,从高处看着码头飘扬的旗帜,心里百感交集。他想,不知吴上人与李非凡他们的在天之灵看到这两面高高随风飞舞的旗帜,会作何感想?

不知道。因为两边的墓地,永远沉默。

第十三章布道

就在李吴两家和好,特别是李和重振精神大干一场的时候,不知哪一天,本吴庄突然来了洋人。

洋人比日本人进入黄安还要早二十多年。洋人来到本吴庄时,本吴庄还是黄安县乡间建得最漂亮的村庄之一。

本来,本吴庄的地势是易守难攻,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但洋人没有走经过吴家田那段便捷之路,也没有从更为便捷的水上之路,而硬是从背后遥远的弯弯的山道,费尽周折爬过来了。

而且,来的洋人只有一个。

进入本吴庄时,本吴庄的人见到洋人后纷纷躲闪,又特别好奇:“快来看呀,好奇怪呀!他眼睛居然是蓝的,头发居然是白的!”

更让本吴庄人吃惊的是:这个洋人居然还会说中国话!

洋人是骑着一头驴子、拉着一匹骡子来到本吴庄的。两匹动物身上,都挂满了货物。

洋人特别懂得中国的传统文化与平常礼仪。进了村庄之后,打听到族长李和住在村庄正中,便立即到李和家中拜访,送了一些植物的种子与漂亮的法器。

李和见到洋人,起初也是吓得不轻:“哎呀,这是哪里人啊?眼睛绿得像一潭水。”

但李和听到洋人说中国话,也就放心了。

洋人夸奖本吴庄建得特别漂亮,并说他有名字,叫汤约翰。可能是走累了,他喝了几口黄安县最有名的绿茶———老君眉茶,连连伸出大拇指点赞。

李和与他唠嗑了半天,听汤约翰讲外面世界的事,觉得很新鲜。从李和家出来,汤约翰又到其他人家拜访。接连三天,他把本吴庄的家家户户走完。每进一家,他都要先发几粒糖果。每发一次,他就在胸口郑重地划一个“十”字。

我们本吴庄人不知道他为什么划十字,怕是有诅咒,不少人便跑到庙上去问李十九。

此时的李十九已经身材发胖,肥头大耳,满面红光,说话犹如洪钟作响。举手投足之间,一股天然的气场扑面。他在本吴庄的地位很高。

李十九问汤约翰所来为何。汤约翰递上糖果以示友好。本吴庄有的小孩子甚至在吃了汤约翰的糖果后,还跟在他屁股后,希望他再发一些。但汤约翰带来的糖果有限,只是不停地笑着耸肩,表示遗憾。

好客的本吴庄人,看到汤约翰来本吴庄后没有居住的地方,李和便主动让人将死去的李罕家一间没人住的屋子给汤约翰住。李罕死后,由于无后,这房子一直空着。李泽让人简单地打扫了一下,收拾了一番,汤约翰看后很是喜欢。

为了表示本吴庄的友好,本吴庄人还给汤约翰送来了基本生活的物品。锅碗瓢盆,葱蒜,辣椒蔬菜,油面米粉……应有尽有。

年轻人对汤约翰的到来感到新奇,只有一些老年人在心里嘀咕:汤约翰到底来本吴庄干什么呢?

汤约翰每天对着一本书划十字。还经常来庙里与李十九聊天。他也乐于与汤约翰交流思想。村里的老老小小,见了汤约翰还主动施礼。

本吴庄的人慢慢便与汤约翰熟悉了。也不怕汤约翰的蓝眼睛、白皮肤,以及手臂与胸口上的毛发了。到后来,不少本吴庄人甚至觉得把汤约翰请到家里来吃饭是一种荣幸。

但汤约翰最喜欢找李十九聊天。李十九也教给汤约翰一些关于黄安人生活类的民谚经验。李十九一边说,汤约翰一边用本子记下。这些民谚是黄安民间多年来摸索与形成的普遍经验,也是一代又一代人流传下来的人生智慧与宝贵财富。

李十九越讲越多,汤约翰的本子越记越厚。

后来,李十九发现汤约翰在给本吴庄人布道时,经常用到本子上的这些东西,引用黄安本地的一些说法,讲得通俗易懂,这让本吴庄周围的农民也很感兴趣,增加了布道时的感染力与吸引力。

汤约翰发现这个规律后,心中暗喜。比如讲到如何处世时,汤约翰开口就是这样的一些句子打头。

本吴庄的老百姓听了觉得汤约翰很有学问,殊不知他都是从李十九那里学来的。就是李泽,偶尔听了一次之后,也津津有味,他成了汤约翰家里的常客。

汤约翰将此叫做“布道”。

汤约翰的布道,让庙里的李十九感到很失落。他渐渐有了一个强烈的想法:此人不可久留!

他在寻找机会。不久,机会来了。在村庄生活了近一个月的汤约翰,有天拿出一根金条对族长李和提出想在我们本吴庄上靠近吴姓的坟山高山处盖一座木屋。

李和问:“先生已有居物,盖屋有何之用?”

汤约翰说:“我想在此地传教。因为黄麻两地的人文化较高,悟性较好。”

那时的本吴庄虽然不再像往日那样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但也容不得外人来盖屋。特别是李十九,心中杂念很多。族长李和自李英豪事件后总是疑神疑鬼,害怕本吴庄的人会团结起来反对他。另一方面,他发现本吴庄的年轻人有不少数已越来越不服从管理了。

于是,李和也坚决拒绝汤约翰在此造屋。

湯约翰请求再三,无果。

汤约翰为此闷闷不乐,但照样对大家十分友好。

而且,李泽发现,不仅是他,本吴庄的不少人开始对汤约翰传道的内容上瘾。

这样一来,到李十九那里求神拜佛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李十九决心采取行动。

经族长同意,李十九装作漫不经心的与汤约翰聊天。

“先生啊,你在此居久啦。该回自己的家去看看啦。”

汤约翰没有听懂李十九话中的意思。

“你是外国人,当然应该回到自己的土地,落叶要归根的。”

但汤约翰根本没有走的意思。

本吴庄只有对汤约翰下逐客令了。

李和说:“当年黄道长来时,是对本吴庄有恩,一心一意为了本吴庄好。而汤约翰来,只为他们的上帝。本吴庄不欢迎这样的人。”

话虽如此,李十九觉得,本吴庄是当地大户,礼仪之邦,即使驱逐人家,也要先礼后兵。慢慢地,本吴庄人接到族里通知:不准许再给汤约翰免费提供食物!即使汤约翰有钱,也不能把东西卖给他!

这让本吴庄的老百姓感到很诧异。

族里的规矩大家都懂,也不敢违背。

汤约翰撑了一周,后来在食物断绝的情况下,终于提出要与本吴庄人告别。

临走前,汤约翰甚至还给本吴庄人留了下一根金条,感谢本吴庄人的热情招待。本吴庄人坚决不要,汤约翰只好又装入包里。

这场告别,是在友好的前提下进行的。

全体本吴庄人都到祠堂前与汤约翰道别。

汤约翰亲吻本吴庄人的每一个孩子,祝福每一个本吴庄人幸福,一边不停地划十字。

从那以后,虽然本吴庄不少人还会想起汤约翰来,但很快被繁重的乡间劳作替代了。随着时光的流逝,不少人慢慢地把汤约翰给忘了。

此时,本吴庄人要面对的是外面世界传来的各种消息:军阀混战﹑张勋复辟﹑学生闹事……等等。

“你们听说了吗?原来县城里的董秀才,一个叫董必武的,要带着大家革命了。”

“一个秀才,怎么能去干这种事呢?不可能吧。”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秀才闹事,三年不成。真是乱弹琴啊。”

这些消息,从码头上传回本吴庄时,让本吴庄人很郁闷。

李十九也一样。特别是有一天夜里,他所在的寺庙突然来了一个负伤的人。

人是李有誉夜里出门解手时发现的。李有誉看到庙门口有一个人躺在地下,血流不止。他吓得大叫,便喊来师傅李十九。

李十九一摸鼻息说:“还有救!”

又翻过此人一看说:“是枪伤。”

李有誉说:“师傅赶紧救他吧。”

李十九说:“救肯定是要救的,但他有枪伤,会不会惹来麻烦?”

李有誉说:“师傅,我们不说出去就是了。”

李十九点点头,并对李有誉投过赞许的目光,示意他赶紧把伤者扶进去。

他们望了望四周,四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们匆匆忙忙地把伤者抬进了庙里。

李十九关上门,示意李有誉把伤者抬到里间的厢房里。褪下衣服,发现伤者的血流得厉害。

李十九连忙给伤员消毒,治伤。

第二天,村庄里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个伤者,也没有听到任何与此有关的消息。

于是,这个伤员便在本吴庄的寺庙里,待了整整四十九天。

这四十九天里,李十九除了参加外面的活动,每天晚上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伤员察看伤口,提出治疗方案。这些工作,包括吃喝拉撒,都是在李有誉的帮助下完成的。

起初,李有誉也有些害怕,但很快就习惯了。那个伤员在第七天醒来时低声问李有誉:“我这是在哪里?”

李有誉害怕地说:“你在庙里。”

“我躺了多久了?”

“七天了。”

“啊?!”對方有些吃惊,想坐起来,但身体动不了。李有誉帮他坐起来,又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喝了一口,说:“感谢您呀,救了我的命。”

李有誉说:“是我师傅救的。”

“你师傅是谁?”

“他是一个道长。我们这里叫风水先生,也有人叫他阴阳先生。”

“啊。这个有意思。你们是信道教吗?”

李有誉说:“我们信菩萨。”

对方笑了:“庙里应该是有菩萨,但你师傅是风水先生,又称道长,那应该是道教呀。”

李有誉不敢接话。

后来,李十九回来了,见他醒了,非常高兴:“阿弥陀佛,你可总算是醒来了。”

对方欠身道谢。他与李十九谈了好长时间。

李有誉一直站在旁边听。从他们的谈话中,李有誉知道,那个人叫董常理,是一个什么青年联合会组织里的。李十九与对方聊得很投机。

李有誉有很多东西听不懂,但对方谈到要打倒世界上的一切不平等、不公正,准备建立一个完全自由平等的世界时,他忽然就来兴趣了。

李有誉想,我心中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吗?

因此,只要师傅不在,李有誉便缠着那个人问有关外面世界的许多问题。

这一问不打紧,没想到伤员还特别喜欢李有誉,并教给了李有誉很多道理,比如,天下是老百姓的,穷人们应该起来革命,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这些道理,让李有誉对伤员讲述的世界充满了憧憬与向往。

让他伤心的是,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这个伤员的病彻底好了,他与李十九和李有誉道谢告别,准备离开。

董常理从来到本吴庄到离开,都是在黑夜里,除师傅两人及庙里的另外一个和尚外,本吴庄没有其他人知道。

这让李十九感到欣慰。

但很快,这个董常理走后不久,李有誉有一天也失踪了!

他给师傅李十九留了一封信,信上简单地写着这样几句:师傅,感谢您收留了我。您教给了我许多东西,我都记着了。请您原谅我不辞而别,是因为我也要到外面寻找我的理想去了……

李十九看着信,手在颤抖,泪水夺眶而出。李泽得知儿子失踪的消息,连忙跑到庙里。看到儿子留下的信也是老泪纵横:“哎,是我们害了可怜的娃啊……”

第十四章内讧

汤约翰离开本吴庄后,本吴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也是黄安县少有的宁静。外面传来的消息虽然乱,但黄安县是山区县,四处都是山地丘陵,受外面的影响并不大。

那时的吴氏家族虽然与本吴庄开始有了码头的合作,经济上慢慢有所好转,但由于历史欠账太多,加之贫富不均,不像我们本吴庄那样平等,因此村庄建设总体上还是处于下风。加之不少吴姓人经常忍饥挨饿,开始对本吴庄又有怨言。于是,他们在生活上有不如意之事,或是身体不健康,或是家庭不和谐,或是情感受挫折,或是事业摔跟头,总是东求西拜,逢庙必烧香,见佛便磕头,希望能满足自己的愿望,并许诺以后还愿,或者修寺庙,或是塑金身……

即使在本吴庄,贫富也开始出现分化,多数人求神拜佛,只求现世报,但现世的希望在哪里呢?

李十九不解。有一天,他决定去吴家田拜访也是族中管事的吴鲜花的弟弟吴有德。

自吴上人去世后,族中大小事务由吴上人的侄子吴天君负责。而吴有德则在族中帮助吴天君管理一些具体事情。吴有德告诉李十九说:“我们内忧外患,哪里还有心思谈发展啊。”

吴有德甚至提到,我们将有外敌入侵的危险。

李十九有些疑惑地问:“外敌入侵,是指哪里来的外敌?”

吴有德说:“不知道。他说有可能是自己人,也有可能是外国人。”

李十九听了更加疑惑。

吴有德还告诉李十九:“你们要当心吴天君啊,他像吴上人一样,骨子里对本吴庄人怀有仇恨。一直在暗中扬言将来一定要报复你们。”

李十九很吃惊。回到村庄,他把这事对李和讲了。李和说:“不怕。我们现在有共同的利益,况且他们也斗不过我们本吴庄。”

这样,时间又过去了一年。这一年李十九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吴氏族人只要提到吴天君,都不敢作声。

这个吴天君,脾气像吴上人一样火爆。自小他便听伯父讲李氏欺侮吴氏的事,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虽然吴李二姓共同开发漕运,不能在面子上过不去,而私下里,吴天君还是想斗一斗、挫一挫李氏的锐气。他曾对吴氏的年轻人说:“在黄安县,吴氏是个大族,历史上从来就没有怕过谁。我们是地头蛇,还斗不过一个外来户么?”

吴天君对心腹们讲:“斗争一定要把握时机,正如好的菜肴,一定要掌握好火候。”

但无论他怎么说,大家都害怕他,见到他就躲。李氏有防备,让吴天君也无法下手。

吴天君意识到与李氏的斗争目前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必须先要整肃宗族的内部,防止出现叛徒。

看到族中穷人越来越多,吴天君想,还是赢得民心更重要。

于是,他提出吴家田的富裕者必须多出一些谷物,既应付摊派,又可以作余粮备用。这一下把几个大户惹毛了。

过去,整个黄安县的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租种别人的地,都得按地主与富农的要求来交租交税的。不仅外面如此,就是后来的本吴庄也出现了这种情况。老族长李非凡活着时家家户户都有田地,所以大家种田的积极性很高。但到了李和手里,由于县府赋税日益加重,不少人家道开始败落,最后只好卖地。没了地,又没有别的出处,为了生存只好租种别人的地交租了。到最后就剩下李和家的地越来越多,而村子里不少人的地越来越少。没法,本吴庄开始有一半以上的人都给李和家当长工或雇农了。

李泽悲哀地发现这种现象不仅本吴庄如此,吴家田如此,而且整个黄安县也是如此!

吴天君为了得到多数穷人的支持,装出同情他们的样子,要在富户头上动土。由于富人的地都是好地,因此他把地價开得很高,这在黄安县是个普遍现象。

“有地便是娘,老子说多少就是多少!”吴天君说。没想到,没有一个富户同意这个决定。

吴天君便假惺惺求助李十九,他知道李十九点子多,想与他结成联盟。

此时的李十九虽然不是族长,却是本吴庄的实际主人。但日日在庙里面对青灯枯火,天长日久,李十九也觉得十分寂寞。每次听到本吴庄的钟声响起,他曾经追求的世外桃源,似乎并不是他自己想要的生活。

现在,面对吴天君的到来,李十九却不为所动。吴天君说:“你知道吗?我们在你们屋后的寨子上发现了一口神井,喝了里面的水可以包治百病。”

李十九不信。

吴天君说:“你不知道有许多人开始上山买水治病吗?”

这个李十九听说了,他估计是吴家田的人为生财编造出来的,所以一直没有放在心上。

吴天君又讲了许多涉及双方利益的事。李十九却说:“我是出家人。钱财对于出家人是身外之物,我不愿意再管闲事。”

吴天君恨恨而去。

这一天,吴家田一个与本吴庄人沾亲的人来告诉李和:吴天君想在本吴庄闹点事。而且,他把计划说得很详细。

李和找李十九商量。

李十九听说了吴天君的计划,便说服族长李和:“在沿本吴庄李吴两姓交界之处,特别是上山取所谓神水的必经之地,全部埋的是我们本吴庄后来死去的人,可以在这里做点文章。”

的确,这条路远远看上去都是些高高矮矮的坟茔,全立在吴姓上山的必经之路,有点恐怖。这让那些上山求神水的人路过这里时总是感到害怕。特别是远道而来的人,不敢选择在晚上上山。

这期间,还发生过一件特别奇怪的事。

一天夜里,几位胆大的外乡客想去鹅公寨山顶取水,却不愿在昂贵的吴姓客栈留宿,便决定徒步夜上山寨。在路过我们本吴庄与吴姓交界的坟时,居然看到鬼火一闪一闪的,从这边走到那边。接着,一个巨大的火球闪烁,最后越滚越大,直至滚至山脚……

几个人吓得屁滚尿流,慌忙下山。

他们这一说,便再也没有人夜里上山了。即使在白天,去山寨求神水的人也得抱团行走。上山路上也有从别的山头上绕道而来抢劫的土匪,他们不是要钱,就是要命。

吴姓的人怀疑,这是不是李氏捣的鬼要破坏他们的财路呢?

他们决定在夜间“捉鬼”。

吴氏选派了十几个身强力壮、平时喜欢习武的人带着钢刀,夜间向山顶出发。

夜半三更,这十几个人戴上黑色的面罩,悄无声息地围着圈,一个挨着一个。他们来到坟地附近,果然看到李氏坟地的鬼火,先是一团,接着两团,再后三团……越来越多的火焰在坟地之间跳跃。不时,还传出一种特殊的鸟叫。当地人把这种鸟叫多多鸟,它一叫,便意味着附近的村庄要死人。本吴庄人叫它“哆哆鹊”。

这些壮丁们开始不信这个。他们不出声,身体贴在一起,弯腰伏在坟边地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因为有人说这些鬼是李氏装神弄鬼搞出来的。如果是李氏所为,他们奉族长之命,准备将手中的利刃毫不犹豫地投掷出去。

但是,那些闪烁的火焰突然靠近他们了。他们来不及用刀砍,也没有阴风声,跳跃着的火焰烧到了他们的脚下。他们中间开始有人惊慌起来,往后退。有人胆子小,发出一声尖叫。这声尖叫在黑夜里变得异常尖锐。其他人有些心虚,仿佛脚上踩到了棉花。他们不停地后退。这时,还有一个壮丁的脚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仰面倒在了地上。他在倒下时顺势拉了一下同伙,同伙惊叫一声,向山下滑去。其他人见了都惊慌失措,不知所以。此时,一声凄厉的狼嗥声给黑夜增添了恐惧。

一个壮丁心怯,转身逃窜。匆忙间他手里的钢刀掉在了地上,只见一道光从空中闪过,那刀让人不寒而栗。其他的人见状,也一个跟着一个,慌忙逃遁。

这无边的黑夜里,有一个人在暗笑。那就是李十九。

他伏在一个假坟中,收起用具,慢慢悠悠地回本吴庄去了。

第二天村里有人议论着李十九作法成功的事。李十九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第十五章革命

时光飞逝。本吴庄的年轻人成长飞快。本吴庄原来种植的树木有些已慢慢成林了。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黄安县的斗争也一浪高过一浪。

李十九逐渐老去。这一年,黄安又大旱数月,禾物受损,人心动荡。有传言说与本吴庄很近的七里坪一带,农民起义军打过来了。接着,与本吴庄更近的紫云区笪儿会农民,有两个分别叫做罗福太与能润生的,秘密组织“哥老会”,提出了“打富济贫”的口号,结果被人告发,两人被捉到县城杀害了。

接着,仙居乡杨家冲有两个叫杨世达与杨世运的农民打开大地主杨云山家的粮仓,放粮救济灾民,动静闹得很大。结果杨云山去县署告状,知县将两人缉拿下狱。几百名老百姓齐聚县城营救,县署怕事闹大,只好把两人释放了。

本吴庄人听说后很害怕,特别是族长李和。但李泽劝慰他们说:“本吴庄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因为本吴庄与外面不一样。”

本吴庄为什么与外面不一样?因为本吴庄大多数人是有田地的。剩下没田地的人,原因不外乎几种:一是懒惰,田地荒芜不愿意种,把田卖了,愿意帮别人种,糊个嘴就行了;二是好赌,把自家的田地输在牌桌上,只好忍痛割爱;三是到县城或两道桥集镇那边经商,又不愿被田地所累,干脆就卖掉了;四是个别做了小官的,像李逢春家当初那样,把分到的田地给自家兄弟种了。最不赖的,是个别人家由于没有生出男娃,女婿又不愿来上门,干脆随女儿去,把田地卖给了本吴庄。从老族长李非凡带领人来此建村时起就有明确的规定:必须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后来本吴庄之所以革命进程比较缓慢,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一点与隔壁的吴家田及整个黄安县其他乡村的情况相比就有差别。正是这种差别,保证了本吴庄内部的安定稳定与团结和谐。李非凡曾经讲过:“有恒产者,必有恒心。有田地者,必守其正。”

有田有地有饭吃,谁还愿意去革命?

吴家田不是这样。吴家田的土地变少了。吴家田的矛盾也不断增多。即使是本吴庄码头的年终分红,李氏是人人有份,而吴家田那边也不是每家每户都可以享受到。这是本吴庄与吴家田的区别。

吴家田不服气。但吴氏不得不服。因为他们内部矛盾越来越深之时,招惹我们本吴庄的几率便变得越来越小。

两个村庄出现了历史上少有的和谐宁静。

说来也怪,本吴庄这一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早一些。泡桐、槐树、枣树、梨树、桃树……各种各样的树花依次绽放。而我们本吴庄这一块,又下起了暴雨。这场暴雨,后来还记在了我们黄安县志上,因为它足足下了三天三夜,下得人几乎不能出户。下得惊涛骸浪,流水成殇,以至于本吴庄附近的许多坟地都被尽数冲毁。而本吴庄的后山处已有不少地方开始塌方。特别是李吴共建的倒水河码头,舟船停顿,大河里的水涨到岸边,一时没有人再敢行船。

暴雨下到第三天夜里,本吴庄出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后来也记在了本吴庄的族谱上。那天夜半三更,天空突然响起了炸雷。春天打雷,在本吴庄历史上少见,因为打雷下雨,一般都是在夏天。但这年的春雷,震得本吴庄人都睡不着。

族长找来李十九,两个人在祠堂里商议:“赶紧求天吧,再不求天就塌了,本吴庄就要让雨水给冲走了。”

李十九应诺。

外面雨大,李十九便在自己的庙里设了一个神坛。他净身之后,和衣坐在上面,手执尘拂,嘴中念念有词,慢慢作法。

没想,当他把尘拂打在空中之时,天空中响起了一个巨大的惊雷,如同爆炸般的,整个本吴庄的黑夜转瞬如同白昼,人与人看着几乎都是面白汗虚。

就是这个惊雪,炸在了李十九的头上。

只听李十九一声惨叫,一口鲜血喷射而出。然后,他身子往后一仰,整个人便从神坛上倒仰栽了下来,接下来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在场求法守道场的人围了过去救李十九,此时的李十九已没了气息。

他的头发全部烧焦,眼睛瞪得极大。

好久,庙里的一起来祈法的老人们都没有谁敢动一下。

最后,还是族人李泽胆大,他上前抚平了李十九的双眼。

说来也怪,就在李十九的双眼合上的刹那,风停雨歇。

本吴庄又恢复了平静。

李十九这个在本吴庄历史上极有权威的人,被葬在了本吴庄山后的新墓地。

那块墓地,也是他自己生前便选好的。

族长李和亲自主持李十九的葬礼,给了他很高的评价。

本吴庄几乎所有的人都出席了这场隆重的葬礼。

这场葬礼所用的物品,都如数记在本吴庄人的族谱中。那宏大的场面,让族长李和在回来的路上还心生感慨:“还有谁会为自己百年之后举办这样奢华的葬礼呢?”

仪式完成,李十九落土为安之后,族长李和和大多数本吴庄的老人都有这样的一个疑问:李十九一生没有结婚,既然无后,选再好的墓地,又有什么用呢?

这个疑问,只藏在各自心中,没有一个人说出来,而且李十九选择的墓地,在离本吴庄族人很远的地方。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从此,在我们本吴庄的历史上,关于李十九,关于风水、阴阳和儒道佛,便成为一个永远的传说与传奇,间或被人提及。本吴庄与吴家田的李氏与吴姓已在漫长的岁月变迁中改变了许多。由于有了漕渡码头上共同的利益,加之还要对付附近山上新出现的土匪,两大家族开始变得团结和谐、共同对外了。

其实,黄麻两地交界出现土匪不是偶然。由于此地在三不管相交地带,剿匪既有风险,又要增加投入,因此两个县府总是互相推诿。而咨议局成立后,他们还与土匪有利益关系,根本就不存在剿匪了。

这一推诿与懈怠,吃亏的就是普通的老百姓了。老百姓心中懷恨,他们中间有文化的还写了一副讽刺县府的对联。县府很生气,派了警备队四处搜查。说是搜查,其实就是借机四处抢东西。因为在黄安县,占有百分之七十五人口的农民只拥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土地。其他的土地,都被地主、富农以及寺庙所占。

土地,是黄安百姓的生存根本。而吃,更是一件大事。

在这样的形势下,吴李两氏为了保住耕地与码头开始联合组织青壮人员,购买更多的枪支来保护两族人员的安全。

奇怪的是,山上的土匪经常去抢吴氏的东西,却从来不招惹李氏。

很快,李和便打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山上的土匪头目就是他曾经的兄弟,我们本吴庄逃跑了的李英豪!

难怪他不回本吴庄闹事呢。

这一点让李和很欣慰。他在族中规定:“为了李氏的荣誉,村里人谁也不准说李英豪上山做了土匪!”

但吴氏就不一样了,吴氏整天都在为土匪发愁。吴氏听说是李英豪云山上当了土匪后,竟不敢告诉官府,而是跑到本吴庄来拜谒李和,请李和从中斡旋。

李和派人上山对李英豪下了一道调解书:“尽量不骚扰吴姓人家,两族都是联姻家族。”

吴氏的人松了一口气。但大家还是准备了枪支,生怕哪一天黄安县会发生大事。此时与土匪的战争还未打响,整个黄麻大地的形势开始变得复杂起来。黄安县的共产党,由地下慢慢转入地上。谁也没想到,本吴庄第一个加入共产党的,竟然是本族长老李泽的二儿子李有誉!

李泽与李和再见到李有誉时,他提着手枪,英姿勃发,指挥一大堆人战斗。许多年后,本吴庄人才知道那个介绍李有誉入党的人,正是曾经在本吴庄寺庙里被李十九救过的伤员董常理。他走之前告诉了李有誉一个秘密地址。后来李有誉为了理想便投奔他去了。等李有誉孤身一人再回黄安县时,他很快便带出了一支队伍。

这支队伍,都是本吴庄里的穷人。

李有誉带着这些人先是参加了黄麻起义。后来又参加了红四方面军,他们打下黄安县时,将黄安县改成红安县。

而吴氏呢?与李氏不同的是,吴氏人竟然大多加入了国民党!究其原因,是当时在黄州城当师爷的吴光辉的儿子吴稚辉在武汉加入了国民党。吴稚辉当了一个小头目后,遇上扩军,便回吴家田拉了一支军队。

这两支军队,两个姓氏,从此不仅为墓地之争,还为两党之异,又开始打得不可开交。什么码头、族人、坟地、山林,都不在话下了。听老人们说,在那个年代,死人像太阳上山下山一样稀松平常。无论是李氏还是吴氏,死的人多得不可胜数。死人一多,导致两个村庄的周围全是坟地!黄安人讲究叶落归根,每个家族,只要是能找到死者的尸体,如果条件允许,最后都会送回家乡安葬。

就这样,大革命前,黄安县共有四十八万群众,因为战争牺牲了十四万之多后,黄安县开始慢慢凋敝,十室九空。只要人一死,不再有阴阳先生与风水先生来看地选址了,统统就近掩埋!甚至许多人死后,还只是葬个衣冠冢。时间稍长便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由于死的人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吴两姓的坟地几乎都连在了一起!

高高低低的、有形无形的、大大小小的、豪华简朴的坟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与无限苍白的土地主人们居住的房子、耕种的田地和圈养的牲畜们紧紧相依,仿佛构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此时,虽然为了坟地偶有争执,但人们革命的、逃荒的、要饭的、抢劫的、病死的……已让人没有精力去追寻精神上的归地。活命,凑合着活下去,已成为人们的头等事情。

但无论怎样,李氏的人心向共产党后,意志非常坚定,从来就没有怕过。而李氏族长李和,一天夜里从床上掉下来死去了。

没有人追究死因。死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了。他被葬在了他父亲李非凡的坟边。

黄安县此时改叫红安县,等国共合作时又改回了黄安县。

李姓的共产党与吴氏的国民党,还在我们本吴庄身后的鹅公寨干过一场大仗。

于是,那口被人口口相传的圣井圣水,也被压在了岁月的迷雾之下。

到了一九四八年,刘邓大军重回大别山,黄安解放了。

革命胜利后,李吴两个村庄的情况大不一样。

先是李氏去参加革命的没有一个活着回来。本吴庄的族谱上记载的一百六十八人,革命胜利后竟然没一个活着回来!倒是在山上当土匪的李英豪,被国民党收编后还当了一个大官,最终去了台湾。

革命胜利后由于人口急剧下降,本吴庄的李氏,土改后与吴氏所在的村庄最后被编成一个大队。一九五二年,当黄安县再次被改称红安县后,这个大队改叫“红安县四道桥公社本吴庄大队”。当时的公社领导考虑到李氏多数人都加入了共产党,提议由李氏的后人当大队领导。

这让吴氏的人感到了压力。

但运动一场接着一场。到后来“破四旧”时,无论是李氏还是吴姓,都把各自的祠堂扒掉了。李姓的进士墓,也被李氏的年轻后生毁掉了。

进士墓倒塌时,本吴庄一位曾当过私塾的教书先生不停叹息:“这是什么世道呀!”

这话被人听到,教书先生当即被拉着接受批斗。

从此,关于李氏与吴氏,两族死了人,都是随便找个地方一埋了事。只不过在两族不再为坟地争斗后,人们的观念发生了变化。无论什么身份,无论怎样死的,死去的亲戚或夫妻,都埋在一起。而且本吴庄附近,由于李氏与吴姓死去的人太多,人们不再计较过去的恩怨,通婚的情况更加普遍了。

此时,群山早已静默。本吴庄躺在深山里,像是一个时代的弃儿。

第十六章幕落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父母随随便便一高兴,就让我诞生在本吴庄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我在那里度过了苦难的童年少年岁月,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近三十年的艰难奋斗,终于挤入了城市。

我准备在城市安营扎寨,不回本吴庄生活时,历史的车轮已进入了二十一世纪。

挣扎在城市的我们这一代人,一只脚还踏在乡村,一只耳朵还竖在乡村。关于本吴庄,不时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来。

那些消息差不多是从报纸与电台上看到。总之是形势一片大好。而且,城乡巨大的變化已经让固执的本吴庄人开始摒弃过去坚守的传统。村庄的文化人,一个大家喊他“五叔”的老头。在世时,他总是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村头骂娘。很不幸,五叔后来死在漆黑一团的屋子时,甚至没有人知道。等大家闻到臭味撬开他的屋门时,才发现他死在床上,还被老鼠咬掉了半边脸。

五叔是本吴庄最后一个固守传统的人。那时本吴庄的年轻人前赴后继开往城市。只有一些老年人守在村庄里,仍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灯尽油枯。

为了把铁路引入仍然贫困的红安县,红安籍将军的后代们付出了极大努力,先是让京九拐了一个弯,让铁路路过红安。后来,又再次申请让铁路在红安设站。为了把这件事办好,红安县政府做了许多工作。

不巧的是,这条便捷的铁路刚好经过本吴庄与吴家田附近,为了配套建设,村庄必须大面积迁坟。

在过去,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别说让坟让道,就是在坟上动一锹土都会打架。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本吴庄与吴家田的两个大家族,对原来看得无比神圣的坟地,对当年为能葬在此处为荣而打得不可开交的墓地,都选择了妥协———为了得到巨额的补偿,没有人对搬迁坟地提出不同意见。

大多数中年人和年轻人都默認了政府的选择———要致富,先修路。甚至,有些老年人为了得到更多的补偿,还不惜制造假坟。他们弄来几块狗骨埋在坟中,只等巨额的补偿费。

最终的结果就像报纸上曝光的那样:那些安于本分的,最后顺利得到补偿。而一拥而上造假坟骗钱的人,不仅最终没有得到补偿,还被报纸曝光,落个笑谈。

铁路建成后,本吴庄周围的房价便迅速攀升。特别是铁路两旁,开发商看上了我们本吴庄进士墓那块土地。因为那块地后面环山,前面临水,又靠近森林,开发商向政府提出要将此地买下盖商品房。

而这个开发商,居然是从台湾来的。这个公司的总经理,居然是李英豪的二儿子李思乡!

这在当地轰动一时。

李思乡回来开发的理由是:“为完成家父心愿,以报答乡梓乡情!”

这句话的确很打动人心。联想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李英豪作为友好人士从台湾返乡寻根问祖时,红安县政府接待的规格很高。李英豪感动之下还捐款修建了一条从本吴庄到两道桥的水泥路,并给本吴庄的家家户户每家两百元钱。这在当时,对于本吴庄人来说,每家每户都是一笔巨款。

现在,李英豪的儿子又回来了,他不仅带回了父亲的骨灰盒,要把父亲埋在故里,还要把本吴庄周围的土地全部收购,用来建设商品房。

原本以为以本吴庄人的性格这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事。因为祖坟山都在那儿,建房就要涉及拆迁墓地,特别是那座进士墓曾是本吴庄几代人的骄傲所在啊。

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听说有补偿,本吴庄人通过投票,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人都答应卖地。

于是那块风水宝地,就成了开发商的盘中餐。

此时,人们才不得不佩服李十九老先生的高明。他将自己埋葬的那块土地由于到处都是乱石堆,开发商没有看上眼,相反认为那块地乱石穿空,杂石铺叠,既不吉利,又不好挖,最终选择放弃。所以,唯李十九的墓地得以保存。

本吴庄的人为此感慨:“莫学灯笼千只眼,要学蜡烛一条心。沙土枣树黄土柳,做人要学李十九。”

事实的确如此。虽然李十九一生无娶亦无后,每到清明也没有后人前去上坟,只有本吴庄的老人们在祭祖时,象征性地在他的坟头上挂点纸,算是拜祭。但奇怪的是,李十九的那块墓地周围却长满了青草。再后来,当周围的地块都干得冒烟的时候,独有李十九选的那块墓地前的低洼处仍有泉水涌出。毕竟这里还是墓地,人们也不敢饮用这口泉水。

至于我们两族之间,本吴庄山后鹅公寨的那块高地,经吴家田人投票同意,最后也被开发商买去。开发商在上面盖了二十几幢别墅,重修了教堂,重新打造了水井,并将之开发成一个热门景点。虽然门票价格高得离谱,但前去参观和求水的人却相当多!开发商还专门在我们两族交界的山坡上修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有车就可以直接开上去。这大大方便了人们的出行。

而我们年轻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跑到外地娶妻生子之后,本吴庄在我们心里也慢慢淡了。

我最后一次回本吴庄是一个早晨。此时的本吴庄已改称本吴镇了。报纸上还加了一个美丽的前缀———美丽小镇,的确建得无比美丽。

本吴镇的熟人已明显少了。倒水河原来用于漕渡的地方已成为乘船游览的景点,四处热热闹闹。说是小镇,修整一新的水泥大街早已被狂劲的歌声淹没。我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或者还是生活在梦里。但一切,却又真实的存在。

我是回去给母亲迁坟的。

由于无休无止的开发,本吴庄周围的地已卖得差不多了。

我走在村子里,人们都要投过几道好奇的眼光———他们之中,已有大部分人认不出我了。其实我很想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多坐一会。因为我知道这一走,以后有可能就再也不回来了。我在本吴镇人的眼里已经是陌生人了。

原来的本吴庄经过几次大改造,经济上有了很大的起色,外乡的人潮水一般迅速占领了这个市场。本吴庄和附近吴姓的土地的持续改造虽然还在进行,但都已渐成规模。一切看上去热热闹闹。据镇里的人介绍说,这里将建成一个全国最大的皮货市场,人们似乎闻到了商机,开始在路的两边摆满了货摊。其实我已看出他们卖的大都是一些伪劣产品。而原来的码头已被开发成一个水上乐园,什么样的项目都有。于是明白,我童年时原本清纯无比的本吴庄已经在慢慢消失。

我母亲在本吴庄附近的另一个村庄长大,她嫁到本吴庄后,劳作一生,悲苦一生,伤心一生。二○○三年八月,母亲五十九岁时因肝癌去世。她走后,我们将她埋在本吴庄对面的山头上。这个坟地是母亲生前自己选的,她没有要求选在本吴庄自己的墓地。她将墓地选在离本吴庄原来的墓地比较远的地方,与本吴庄看上去似乎有点隔断。母亲的原意是想了断与这个村庄的关系。我对此能够理解。可是,母亲去世十年之后,老家的一个长途急电告诉我:母亲的墓地也在搬迁之列!

按他们的说法,无论我们同不同意都必须迁坟。政府里的熟人告诉我说,如果告知了我们没有回来,他们就会动手搬迁!

我原本是有些抵触的。但我弟弟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家都这样,还是认了吧。

我于是回了一趟本吴镇。回来后,我还是大吃一惊:我们的本吴庄,曾经把祖人的坟山和能进祖人的坟山这件事看得比命都重要,怎么能容忍这些开发商如此嚣张?

一个戴着工作帽的小伙子对我说:“现在谁还管这个?活人们都得为经济忙活,哪里还管得了死人?”

我问:“那其他坟地呢?”

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人死了,都要入土为安的。在坟地上动土,便是不吉、不尊和不敬。

那个小伙子说:“都已让人移走了。”

我大吃一惊。我不明白一向固执的本吴庄人为什么在本吴庄改称本吴镇后会同意他们这样干。曾经的本吴庄族谱上记载的历史,全是因为坟地与吴姓的人干得不可开交!

那个小伙子嘟囔着说:“盖楼住楼的人都不怕,你还怕什么啊。”

我才明白,有人要在死人的坟地上盖楼,让活人来住。

我问是什么楼。

小伙子说:“是办公楼。”

我更是一怔。小伙子再没理我,他一镐挖下去,我已看到一个棺材角露了出来。

我连忙跑去找母亲的坟地。还好,那个立着碑文的标着我母亲名字的墓地,还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而其他的坟地,早已像我们本吴庄所有的先人们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听人说,我母亲的坟地之所以没有被立即迁移,是因为地方政府个别认识我的官员特别叮嘱一定要等我回来再说。究其原因,是他在招商引资的任务遇到困难时我曾帮助他们拉来了一个比较大的项目。因此他们便对我有点感恩的意思在内。至于其他的坟地,管你同意不同意,在规定的期限内没有移走的便一并用推土机推掉完事。

我听完后心中一阵绞痛,眼里有些潮湿。

这时,不知为什么突然下起了小雨。

我悲伤地站在那儿,像一棵孤零零的树。

我猛然觉得,本吴庄的整个天空都在低声哭泣。

(责任编辑:龙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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