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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人

2022-02-09李治邦

芳草·文学杂志 2022年1期
关键词:萨沙泥人

李治邦文化和旅游部优秀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研究馆员,有三部作品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跋:中国的泥人,南有惠山的泥人,北有天津泥人张。在中国古人的眼里,万物有灵,卑微如泥土,也蕴藏着生命的力量。在中国的创世神话女娲补天当中,创世女神女娲就是用泥土比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泥人艺术,就是将原本蕴藏在泥土中的生命重绽放。

于大成是一个农民出身的泥塑艺术家,他从小就在山区长大,后来因为家里生活太艰难就没上高中。因为没有上成高中,于大成郁闷得想从山顶上跳下来,因为他在班上的考试每次都在前三名。没有办法,父亲因为进城送水泥出了一次车祸,成了瘸子。母亲的白内障很厉害,几乎是盲人。他跟母亲说到县城去治,母亲听了他说的治病价钱就摇头拒绝了。于大成不得以回乡种地放羊,山上的草不多了,他就赶着羊群到了山坡上面。那里很宽广,但也很危险。好几只羊都因为坡上逼仄路陡,被挤下去,等到他赶到时就被山民拾走了,甚至有的羊还是活着的。他曾经晚上跑到每家每户去吮香味儿,看谁家炖了他家的羊。后来,他终于找到一家,因为他给每只羊都做了记号,也没有用。那家人骄傲的对他说,这是上天给我的,因为我们有半个月没有开斋了。于大成不甘心,他总是一边放羊种地,一边看书学习。他对父亲说,我不是在这里生活的人,我要到大城市。父亲狠狠扇了他几个嘴巴子,说,你小子那是疯话,你能到大城市做个啥,你连宰羊都不会。那次我宰羊你就看着羊掉眼泪,你就是一个笨蛋。村里人都说,于大成的心太高,有闺女也不能嫁给他。他每天放羊都带着报纸,那是他订的。他忽然受到一张报纸上的泥塑照片的启发,开始迷恋上了泥塑,便与泥巴结下不解之缘。他发觉家乡的土要是摔出泥特别好使,也随他的性子。事后他才知道,家乡的黏土粘性极强,含沙量特别小,非常适合作为制作泥人的原料。他成名后每次都说,不是我捏得好啊,是我家乡的土给了我这个好。于大成从那天起开始疯狂地爱上了塑泥人,好在父母都不理睬他。村里人就觉得这孩子太邪性,那土坷垃有什么用的,这么玩命。于大成就照着报纸上的办法捏,居然捏出了形象,从此他就一发不可收。他捏得最好的就是牛羊猪,凡是村里人养的都是他捏的对象。最好的是牛,活灵活现,那憨厚的样子很是可爱。村里有人说,你又不放牛,你咋捏得这么像呢。他父亲在旁边插话说,我们家哪有钱放牛,他就是没有什么就琢磨什么,跟我嚷嚷好多次要养牛,我只有放羊的钱呢。于大成心灵手巧,富于想象,时常在镇上的集市观察各行各业的人。跑到外边看社戏,不看台上,就看台下看戏的人,然后低头偷偷在裤裆那捏制。他捏制出来的泥人居然个个逼真酷似,那天捏父亲,父亲看完了愣愣地说不出话。

村里有个好看的姑娘叫凤琴,凤琴家比于大成家有钱,养了好几头的牛。于大成总去凤琴家去看牛,跟牛玩儿,那几头牛也喜欢他。凤琴是上了高中,但也不好好上,没几天就朝家里跑。于大成悻悻地说,我是想上高中上不了,你是上了高中不愿意上,咱俩换换。凤琴喜欢他捏的牛,就说,以后我请你吃顿饭,你就给我捏头牛。半年下来,凤琴攒了好几头于大成捏的牛。凤琴的父亲看不上于大成,就对凤琴说,你脑子有毛病呀,你要他捏的那玩意儿有啥用,抽冷子我就给你扔了。凤琴嚷着,以后那能卖大钱,你懂个屁。没办法,父亲笑着,他那玩意要是能卖钱,我就不活了。凤琴赌气地说,这可是你说的,将来要是能卖钱你就死给我看。父亲背手走了,沒再说说话。没辙,就她一个闺女,都是供着烧香的主儿。于大成那天对凤琴说,我馋了,你给我炖排骨。几天后,凤琴给于大成准备了红烧排骨,还摆上一碟老陈醋。凤琴笑嘻嘻地问,你啥时候走呀?于大成蒙头了,说,我去哪?凤琴眨巴着眼睛,你去大城市呀。于大成笑了笑,我就那么一说。凤琴说,我跟你走。于大成嚼着排骨津津有味,牙齿之间都是肉沫沫骨渣渣。他问,你跟我走,我一个捏泥人的,能有啥出息。凤琴说,我再问你小子一句明白的话,你喜欢我吗?于大成看着凤琴,说,咋叫喜欢?凤琴撅着嘴唇没出声,于大成说,我觉得你眼睛好看,都是水,我给你捏个泥人吧。于大成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就是一团和好的泥团。他没有马上动手,而是突然走近凤琴,近到了能看到凤琴的眼睫毛。他觉得对面女人呼吸是热的,吹到他脸上却是凉嗖嗖的,让他的皮肤打着寒战。他看到凤琴的脖子,白皙而鲜嫩,如春天的竹笋。他顺着脖子再看下去,看到了起伏的山脉。他有些慌乱,就回过来看凤琴的眼睛,没有杂质,清纯而洁净,在如晶体般的瞳人里竟然看到了自己。他后退几步,喘匀了气才用开始捏,慢慢捏出凤琴的眼睛,大大润润的,鼻子高耸,那下巴颏子尖尖,脖子圆润而光滑。他的手没有丝毫停留,顽强地继续挺进,开始捏凤琴的胸部。他出于羞涩,没有捏过女人这个部位,看着窗外挺起的山峦。家乡人见得最多的就是山,每天都见,司空见惯了。可是于大成看完了凤琴的胸脯,再看山就有了灵性和生命。他的两只手有些迟钝,但手已经不听脑子的话,那一个美丽的弧线开始绷起,又像一轮弯弯的月亮。他感觉心在跳,屋子里陡地很静。于大成不敢看凤琴,因为他的目光散了,他知道这是捏泥人不能出现的。他看到报纸上那句话,捏的时候不能乱想,捏谁都必须全神贯注看着谁,想着你就是谁。于大成的手终于放下了泥蛋蛋,凤琴看到的自己是一个仙女,一个充满了魅力的仙女。那双眼睛都是水,水汪汪的,如一潭无底的清泉,还在潺潺而动。两片小嘴唇红红的薄薄的嫩嫩的鼓鼓的,薄荷般的清润。凤琴晕了,她实在太喜爱于大成了。她情不自禁地捧住了那双奇迹般的手,搁在唇边吻了一下,啧啧地说,你在这呆着太憋屈了,进城吧。我跟你走,给你做饭洗衣服,晚上陪着你睡觉,美美地伺候你。

秋天了,也是山里景致最好看的日子。

凤琴从县上回来兴奋地告诉于大成,县文化馆要搞一次民间艺术大赛,获奖的要奖励一台电视机。于大成没理会,凤琴气急了,说,你是一个榆木疙瘩脑袋吗,这就是给你的一次机会,怎么看不出来呢。于大成怎么不知道,他就是觉得自己捏的泥人欠火候,他记得报纸上说过一句话,你觉得像那就是一个头,后面就是特别的像,再后来就是不像,全是你捏的不是捏别人的。凤琴就这么催着他骂着他拧着他,于大成没辙,就拿了捏凤琴的那个泥人去了县上。县上的文化馆在一座庙里,那是拜关公的。两旁的殿是文化馆,于大成发现参加的人很多,什么都有,年画、剪纸、麦杆画、刺绣、纸伞、皮影、竹簧雕刻,还有一个柳编的小筐子。于大成觉得这个小筐子不如母亲编得好,母亲闭着眼睛编都比这个强。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对他说,你把你的玩意儿拿出来摆上啊。于大成看着这个人和面善,嘴角都是笑靥。他不好意思地把泥人摆上,顿时围过来很多人看。那人看了半天问,你是哪的人?于大成说了自己的家乡。那人说,我姓耿,我是这的馆长。说着那人伸出手,于大成勉强递过去,因为他觉得自己手上都是泥,早上过来的时候还在捏泥人,没有洗手。耿馆长问,谁教的?于大成羞涩地笑笑,我自己。耿馆长一惊,说,你上过什么学?于大成更窘迫了,说,初中。耿馆长从柜台后面转过来问,你捏泥人得有美术的功底才行啊,你怎么能没有学就会了呢。于大成说,我也不知道。耿馆长不信,说,你给我现场捏一个看看。于大成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纸包包,取出一团泥,怯怯地问,你让我捏个啥吗?这时候围过来的人喊着,你就捏他老耿吗,他能耐得很。耿馆长就这么直盯盯地看着他,于大成没有底数,可他的手触到了他的泥巴就灵动起来。左捏捏,又切切,耿馆长那张脸就从十个指头里蹦出来。耿馆长看着没有喘出气,最后说了一句,你王八蛋的真有才!

于大成当晚住在客栈里,是六个人住的房间,那几个一直在打牌。他等着明天比赛的结果,他觉得好像能拿走电视机。晚上,客栈的隔壁是一家小戏园子,搁着墙就能听到在唱山西梆子。他觉得闷,因为房间里打牌吵得很,就自己溜出来跑到小戏园子。他父亲和母亲都喜欢山西梆子,两个人没事了就唱。于大成也能哼哼两口,他一看就知道台上唱的是《孟姜女哭长城》。那个主演唱得委婉动听,苍劲淳厚。他觉得有点儿像凤琴,这次出来本来凤琴死活要跟着,是她父亲不让,说你去了就会让他穷小子破了身,你那身金贵着呢。凤琴执意要跟着他,她父亲拿着菜刀就架在脖子上,于大成只好低头走了,他听见凤琴后面喊着,这是你穷小子的翻身機会。他在小戏园子里听见有人聊天,说这个主演叫小金花是个寡妇,她男人因为她胡搞休了她,别惹她,这个女人风骚得厉害。他听到小金花唱的后两句,听着让人那么眼酸心颤。“冬秋里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给范郎。对对乌鸦前引路,孟姜女到长城哭声凄凉。”戏散了,他看到有人站在跟前说,不能白看戏,五块一张。于大成说,我没带钱呢。那人说,你没带钱怎么能看戏?于大成不知道说啥,就说,我也给你们唱两口,就当戏票钱了。那人笑了,说,你能唱个啥。于大成跳上了戏台,有些观众见着新鲜就都回来瞅着他,他看见小金花也在盯着。他斗胆张嘴唱到“望长城一步一天涯,闻山谷声声虎狼啼。衣单不抵寒风袭,体弱难挨腹中饥。昏昏沉沉倒雪地,妾身来看你,你今在哪里,只说是千里来相聚,妻来迟夫赴黄泉无会期。生死茫茫分两地,从此夫妻永分离。”他看见在观众里站着凤琴,腿一软差点儿瘫在台上。

转天下午,于大成扛着电视机离开文化馆,很多人跑过来看热闹。于大成腾出一只手紧紧拽着凤琴。耿馆长说,你等着,我把你调到文化馆。于大成腼腆地说,我只是初中毕业。耿馆长说,那是我的事,你来了再给你补学历。凤琴眼泪流出来,于大成涨红了脸,每个月能给我多少钱?凤琴不满意的,你问这个干啥,你能吃上官饭了,钱能少了你。于大成固执地说,那我也要问问。耿馆长挥挥手说,你还问钱,你来了我给你身上花钱多了去了!

于大成一直等到了转年的春天,山上有了一层层的浅绿,他接到通知去县上的文化馆报到。他看见树木草地都是绿油油的,溪水是透明的,像一颗颗珍珠一样美丽。可是山顶上还存留着积雪,像是戴了一顶白帽子。县上文化馆来了一辆车接他,于大成跟凤琴坐上车。村里人能来的都来了,只有凤琴的父亲没有到。那台电视机自从在于大成家摆上后,村里的人就有事没事的过来看看,尽管信号不好都是雪花,但也能看出个人影影。于大成父母一般都是看戏曲频道,等着是山西梆子。赶上会唱的,两个人就一起跟着电视机唱,唱高兴了就拽着于大成。那天电视机播的是《喜荣归》,于是三个人一起唱,唱得清气上升浊气下降。“羞答答出门来将头低下,哭了一声爹,再叫一声妈,我的老乳娘啊。止不住泪珠儿点点如麻,我好比路旁花风吹雨打,忍着气眼含泪来捡芦花。”于大成父亲说,儿啊,你要挣了工资,第一个月都给家里寄来,给你母亲看眼,她现在就等着眼明了能看清楚你,不能就这么白花花地下大雪。于大成和凤琴上了车,是一辆北京吉普。于大成抬上来一桶的泥,接他的司机说就不用泥了,哪没有泥呀。于大成说,只有用这里的泥,我才能捏出个形儿。就这桶泥,昨晚于大成和了半宿,就像和面一样,细细地揉,糅合得能不沾手。车开到了山顶上,刮来了一阵风,把那些沉雪吹到了他的脸上。他跳下车,拉着凤琴站在山顶上,他就想喊,于是他憋了半天才喊出来———

八年的日出日落,于大成和凤琴成了家。因为没有房子,就在文化馆里的庙后面找了一个房子,以前是僧人住的偏房,里边放着一些杂物,凤琴整整收拾了半个多月。屋里有非常精美的彩色壁画。虽然很多地方已经脱落了,但是仍然能看出壁画以前画了三层近百个人物。凤琴抱怨说,怎么住在庙里出家了。可于大成很激动,他对凤琴说,你看墙上这些壁画多好啊,能看出人物的神态,每个人物都是不一样的。于大成就开始捏,把这些墙上壁画的人物都捏了出来。手随心动,壁画的人物都活了起来,他捏得如醉如痴。耿馆长让他到省城的美术学院进修了一年半,还要求他必须走读,因为文化馆很多事情离不开。于大成就这么每个礼拜往省城跑两天,坐长途汽车四个半小时。走出崎岖陡峭的大山,然后到达省城。算了算,这一年半的光景,于大成可能跑了几个地球。在省城美术学院,于大成遇到了他的恩人———俄罗斯老师萨沙。在毕业典礼那天,萨沙告诉他,拿出最好的作品两件,一定要让所有人震撼的。于大成跑回宿舍,从床底下把两件作品拿来。一个是《我家住在黄土高坡》,两个妇女举着黄橙橙的棒子当成唢呐吹奏,满脸惬意。另一件是《我奶奶》,奶奶披着两只破口袋般的乳房,牙齿全掉了,嘴巴明显塌陷,眼睛只能睁成一条缝,仍然顽强地背着一个孩子在路上蹒跚,孩子已经昏昏欲睡了。萨沙看了后点评,说于大成的泥塑带给人的感动和震撼是深刻而永恒的。于大成痴痴地听着,没有什么反应。学院的领导过来,推了他一把说,你还不感谢呀,你以为真是教授评价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于大成忙朝萨沙深深鞠躬。萨沙的眼泪流出来,说,不不,我什么也不是,你是伟大的!学院又从北京请来一位雕塑专家,他的评价是:这是泥土和着水、和着火的杰作,这水这火这泥土,因为有了于大成而成为有生命的精灵。这是祖辈们的辛苦,是祖辈们的勤劳,是祖辈们千秋百代的岁月。于大成那天成了展览的新闻人物,一个在美术学院教课的美国人愿出两千五百美元的价钱买下《我奶奶》。于大成最终没有舍得出手。他感叹地说,我的每一件作品都是一气呵成的,要是卖了这件,恐怕再也做不出这么好的了。同学们都觉得于大成不知天高地厚,那天晚上讹了于大成请吃了一次火锅,花了他八百块钱。于大成回来后心疼地哭了,他觉得是作孽,八百块钱在家那就是一笔盖半拉羊圈的钱呀。于大成揣了一个红本本回来,跟谁都没有说所谓风光的事,他觉得那就是几个疯人说的话,不能当真。后来,凤琴听说了美国人这件事情,跟他大闹了一场。说,你这是欺祖呀,用咱的泥巴捏的泥人,而且你捏的是我奶奶,对不对?是我找我奶奶说的,你捏完了连屁也没有放,拍拍屁股就走了。人家美国人给你这么多钱你不买,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我奶奶吗?你知道我奶奶现在连火车都还没有坐过,拉屎还用废棉花擦吗?于大成被说得面红耳赤,急了就说,我觉得美国人给得低,我还想卖高价呢。凤琴恼怒地扇了他一巴掌,你就是一个不懂疼老婆的男人!

于大成从省城进修完了就开始捏庙里的壁画,每天捏到深夜,因为他怕这些壁画里的神仙忽然就消失了。有时候捏到外面听不到风声,他就觉得这些神仙都在和他对话,他会吓得毛骨悚然,半晌不能动弹。他喜欢捏达摩,却也更愿意捏济公,他觉得济公无拘无束,形态可掬。那天,耿馆长过来,看见他捏了那么多壁画人物,惊叹不已,说,你小子进修回来真是开了天眼,有长进呀。你给我,文化馆现在钱不富裕,我给你卖,两家各占一半咋样?于大成舍不得,凤琴二话不说就全都搬走了。卖了多少钱于大成不知道,就看见凤琴买了不少的新衣服。于大成按照父亲说的,第一个月工资让人捎给了父亲后,接下来每個月多少都捎点。他一直在问,母亲的眼睛怎么样了?父亲回答,等你攒足了钱,县城医院就排上队了。于大成在房间里盘了个炕,硕大的一张炕。孩子出生后上了小学,说着一口标准的县城话。只要于大成一说家乡话,孩子就摇头反对,说你那是农民腔。于大成使劲儿地打孩子的屁股,骂道,你爷爷就这么说话,我就不想改。孩子告诉老师,老师找上门,说,你是文化馆的名人,怎么这样愚蠢呢。说普通话是对所有人的必须要求,你这样传统保守,怎么能搞好创作呢。我看你一事无成,早晚会被时代淘汰。说得于大成哑口无言,目瞪口呆。那天,凤琴从泥袋里翻出一个泥人,一见是一个美女,就气哼哼地问,你这是捏的谁呀?于大成随口说,这是我在省城美院的一个模特。凤琴愤怒了,你捏神捏鬼捏牲口我都不管,你捏这个美女就不行。于大成问,为啥,那模特就是让人捏的吗?凤琴脸色铁青,说,你捏女人就只能捏我一个,别的都不许。于大成生气了,戳着她说,你这是啥理由,你还管得了我的一双手吗?凤琴嚷着,你要是捏出毛病,我就剁掉你的手!

晚上,于大成在炕上对凤琴说,文化馆也没啥事,呆得我实在别扭。你跟我回山里吧,住上一阵子。凤琴说不行,要回去你回去,我在菜市场找了一个活儿正忙着呢。告诉你,就属我的摊位火爆,天天数着票子,我干啥要回山里?于大成没有说话,半夜搂着凤琴做事,凤琴就是哼哼,不再像以前那样兴奋地喊叫。事后,他诧异地问,你咋不喊,喊出来多过瘾多舒坦多好玩呀。凤琴戳着他脑门子说,那是没文化,进了城就不兴喊了,心里美就得了。

十年的光景似乎就如秒针一动一晃,于大成奔着四十岁去了。

他的一组农妇喂奶的作品获得了全国民间美术大奖,于是他带着凤琴和孩子去了省城文化馆。于大成到了省城找不到合适的泥,就让凤琴父亲每个月给他专程送泥,一桶泥就是两千多块,包括来回的运输费。凤琴跟父亲说,这也太贵了,这泥在咱那有的是,你不就是运过来吗?凤琴父亲简单地笑笑,说,现在咱那的泥也越来越少了,很多人知道咱那的泥好,都跑过来抢着挖。村里已经画圈了,谁来谁缴费,按照斤两算。凤琴抱怨着,大成挣这点儿钱容易吗,您以为捏一个泥人就能有人买?凤琴父亲也不说话,拿完钱扭头就走。凤琴追出去说,您不是说大成泥人能卖钱了,您就死给我看看吗!凤琴父亲也不回应,问急了就驳闺女一句,没有我这句话激励,他穷小子能有今天这个好收成吗!

谁也没有想到于大成会成了名人,而且是省里的名人。于大成每年总是抽时间回老家转转,他的借口就是母亲眼睛做手术好了,能看见物件儿了,自己就是母亲最好的物件儿。别看于大成是个名人,可倘若在村里走走,很多人会认不出他。他穿得还不如当地农民讲究,邋邋遢遢,到哪都背着手,摇摇晃晃。加上他饱经风霜的一张脸,纯粹是个农民形象。有一次,省里电视台来记者,跟着他拍节目,那个主持人叫罗微微,很漂亮。村里人愿意看她,她去哪屁股后面就跟着瞅新鲜的人。于大成那次回来就跑到泥坑,看见泥坑被墙包在里边,很是痛心。他对凤琴父亲说,我就是作孽,老家的这点儿好土都被挖走了。那次,他亲自动手挖,挖出来的土捧在手里就哭,说,这已经不是我当初的泥,没有黏性了。罗微微一直跟着他,他也不管不顾后面这个美人,脸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罗微微问他,如果这个地方没有土了,你还拿什么捏泥人呢?于大成一脸的茫然,喃喃着,那我还捏个啥,泥都没有了,还有什么泥人。于大成失魂落魄地朝家里走,罗微微就一直跟着他。于大成磕磕绊绊,罗微微就问,你那组农妇喂奶的作品是怎么雕塑出来的?于大成不回答,罗微微就问,都说你看见谁都能捏出谁来,你的农妇喂奶是看见谁了呢?天有些暗,于大成说,我看见神了。

那天晚上,风冷了,拍在脸上像是在插刀子。父亲对于大成说,趁着你在,给我洗一个大澡吧。咱家有大木盆,洗着舒服。说着,父亲从外面拽过来一个,刚涂抹上薄薄的一层油漆,还渗透着香香的油漆味道。母亲撅着嘴,平常不都是我给你洗吗?儿子回来这是要脸面呢。于大成说,我洗,我怕您嫌弃我洗不干净呢。父亲看看于大成说,我就觉得你捏泥人,咋就成了人物。泥人算个球,那泥巴算个球。于大成解释过好多次,这次就是嘿嘿笑着。父亲说,我让你给我洗个澡,就是告诉你,你屁也不是。于大成说,是,我屁也不是。水让于大成烧热了,冒着一股股的热气,窗户吹进来一阵冷风,冷热这么一碰,都成了一团团的白雾。母亲说,我看着就跟我白内障犯了,看什么都跟看现在一样。父亲哈哈大笑着,说,那我就洗。于大成看见裸体的父亲骨瘦如柴,每一个肋条骨都支棱着。他对父亲说,给你的钱不就是喝酒吃肉的吗?母亲哼哼着说,舍不得,都存着,留给大孙子。于大成说,我有钱,我一个泥人能卖好几万块呢,你干啥不花。父亲说,我怕政府有一天给你收回去,说你那钱挣得太快。母亲忧愁地叹气,说,我也是这么想,儿啊,政府要朝你要,你就给,你那钱太容易了。于大成本来想说说自己的不容易,可听见父亲和母亲唱起了山西梆子,“给哥哥买下个白冰糖糖,毛巾里裹上,巴掌里捏上,袖筒里筒上,怀怀里揣上,挨肉肉捂上,立立儿等着你走回来的路上,我从日出望到月落,就是不见你哥哥的影像。”两个人尽情唱着,于大成看见自己眼眶里含满了泪水。他走出来,远远看见罗微微走过来。他那次从省城捏回来的美女就是她,罗微微惊奇地问,是你父母唱的?于大成点点头,夜里,从窗户缝隙里挤出来一缕缕水汽像是炊烟在冒,在风中飘散着,扑在于大成脸上湿漉漉的。

在省城文化馆的几年,于大成在村里教出来几个女徒弟,都是乡土味道极浓的姑娘。每一个人都是他手把手摆弄出来。罗微微跟着他拍过一次教学的,那次是夏天,罗微微突然明白于大成那组获奖的作品是怎么出世的。于大成的那组农妇喂奶的雕塑捏得很怪,与别人的都不一样。所有的女人都是大乳房,大得出奇。都是大臀部,翘得高高的,挺拔得能站上孩子。都是大嘴,嘴里的牙齿都夸张,像是玉米粒子。男人的脚指头都大,颧骨都高,眼睛都小。后来,于大成带着罗微微在村里纳凉,就戳着这些女人说,你看看,是不是跟我捏的那些喂奶妇女差不多。罗微微惊奇了,说,你就是夸张了,但底板还真一样。于大成呵呵笑着,罗微微说,可你捏得比她们好看。于大成悄声地说,那是我老婆凤琴的模样。罗微微就不说话了。她看见过凤琴,觉得凤琴没他捏得那么好看。凤琴有次跟他说,你别说捏我,我可是全村最漂亮的女人。于大成说,不能捏得你太俊了,太俊了男人都喜欢你,我咋办哩。说得凤琴心花怒放,抱住他就亲。

凤琴在省城开了一个水果店,她总是对女伙伴们这么夸奖于大成,找这个男人值。女伴们问,咋值?凤琴说,捏着你塑着你玩着你美着你哄着你。说着就扑哧扑哧笑,笑得女伴们骚动了心。那次,罗微微跟拍于大成,在电视台播了片子。凤琴气哼哼地说,我看见那丫头片子了,不就是你捏的那女的。于大成说,我不宣传,你说咋能挣到钱。凤琴说,你别给我耍歪歪,我还有问你,你在村里教的几个女徒弟呢?于大成难过地说,不跟我学了,都进城挣钱去了。拿我教给她们捏的泥人到城里去卖,然后回来再捏,再卖。卖完了就买戒指买口红,买能瞅见乳房的乳罩,能瞅见脚指头的玻璃丝袜子。凤琴不解地问,这不挺好吗?于大成说,她们忘了,这捏泥人不光是为赚钱,是为了养人啊。咱村里的那块土,都让这帮子人挖空了,她们下手太狠了。凤琴说,那你还教她们吗?于大成摇摇头,咱那儿子都不学,说我是个捏泥人的,丢他脸。你说,都是捏人,咋他就崇拜罗丹、米隆和米开朗琪罗呢?凤琴说,你说的我一个也不認识,我就知道你。于大成对儿子这句话耿耿于怀,尽管儿子还没有成人。因为儿子还有一句话,人家那是拿大理石雕塑的,你就是用老家那破泥!

北京的深秋是最美丽的季节,所有的树木都有了油画般的模样。尤其是白桦林,当踩着脚下的落叶,就会产生某种苍茫的感觉。于大成的泥塑展在这里举行,省里很重视,一个农民的雕塑家进了这么一个地方,那就是天堂了。于大成站在门口看着前来观看他展览的人群,心里惶惶的。他破例穿着黑西服,系着一条猩红色的领带,皮鞋绝对一尘不染。这套行头是他压在箱底多年的产物,凤琴陪着他在王府井商场买的。他在自己的雕塑前和许多热心的观众握手,握得手生疼。他远远看到自己家乡的头头脑脑站在那里,也都穿着黑西服,觉得有些滑稽。省文化馆馆长对他说,为你咱花了钱,但也不都是为你,也为咱。于大成说,我明白,我一定说咱,不说我。于大成在省城进修的时候,就跑过中国美术馆一趟。是他老师说的,你要去一趟。他问老师,我看啥?老师说,你啥也不看,你就看看那地方,问问你自己能不能在那办一场展览。这次他本想请萨沙老师来的,可萨沙老师偏偏不来,说,你要成为常客,而不是偶尔。于大成叹息一声,能偶尔就不错了,一个捏泥人的农民,还想咋的。他想抽棵烟,就抽身跑到旁边的走廊,看到罗微微在那举着话筒说什么。从省城进修至今,认识她一晃就是十年,他觉得罗微微也不显老。一袭淡紫色的风衣,黑色的高筒靴,十分肃穆。她长得虽然不很漂亮,但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眼睛很大,透着一种难以诠释的忧郁。于大成的眼力很独特,他看罗微微就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大师的作品,因为她前胸很有突起感,属于拔地而起。那腰部收缩得恰到好处,承上启下。臀部接连着两条长腿,每一块肌肉都在尽可能地显示女人的魅力。她的脊沟深陷,肩胛骨突出,富有骨感,宛如一只蝴蝶扬起双翼。于大成的手指在焦灼,原来烟卷的燃烧已经裹住他的指甲。他看到罗微微朝他走来,她微笑着说,这里是不能抽烟的。于大成灭了烟头,罗微微说,你有什么感觉?于大成说,就是心慌。罗微微笑着,还是你那农妇喂奶的作品惹人看啊。于大成说,现在捏不出来了。罗微微说,现在你们家也没有了,你就更觉得失去了。于大成觉得罗微微还是很厉害,他跟罗微微的每次对话都能受益,可跟凤琴的话却越来越少,没几句就找不到话茬儿。罗微微问,你现在捏泥人的对象是不是没有凤琴了?于大成没有说话,这句话戳到他的疼处。结婚的时候,于大成对凤琴说过,你当我老婆可以,但你必须让我捏你的裸体。凤琴昂着头说,你说傻话,我是你的女人,你让我干啥就干啥。我懂得,你不捏好我,你还咋捏好泥人呢?

中午,在美术馆附近的一家内蒙古餐厅,于大成和凤琴接待了家乡的头头脑脑。这都是他父母张罗的,说给儿子站脚助威。那就是父母的一张脸,于大成没有办法拒绝。村里的头头脑脑推杯问盏,喝得满脸通红。于大成能喝酒,村里没人能喝过他。他和凤琴在村里结婚时,六桌酒,一人一盅,晚上照样和凤琴上床。于大成跟村主任说,山上那点儿土不能再挖了,没有多少了。村主任笑着说,不挖哪行,钱还怎么挣,现在我们涨价了。于大成问,涨了多少?村主任诡异地笑了笑说,反正不能告诉你底价。于大成说,挖了就没有了,没有了咋办。村主任说,我要把那点儿土挖净了再说,土值啥钱,现在能这么赚,就是烧了你的高香哩。凤琴插话,你把那土都挖没有了,我那口子捏泥人咋办?村主任不说话了,别人也都低着头。凤琴不依不饶,说,这次他到北京办的展览都是用咱的土捏的,你们对得起北京吗?酒不能再喝了,村主任一走,那几个头头脑脑的也都讪讪地走了。酒桌上留着于大成和凤琴,于大成对凤琴说,你咋能说出这话。凤琴说,没有那土,你能上北京吗!临上北京前,凤琴父亲给他送泥,告诉他,这可能是最后一桶,因为没有多少了。他跟凤琴父亲说,就是一铁锹也是我的呀。凤琴父亲说,村上主任说了,谁出的钱多就给谁,给你是因为看你的面子,钱最少。那天晚上,于大成在床上一直打滚,他想象不到没有了家里的那点泥,自己还能怎么捏。

展览快闭幕的时候,美术馆人找他,和他商量留两件作品收藏。于大成看着周围这些泥塑,哪个都心疼。他问,你要哪个?美术馆的人领着他转转,指点了两件。于大成看了没晕过去,都是他的最后的作品。《当爹不易》细致深入地抓住了父亲把着孩子尿尿的细节,父亲的臂膀有力,眼神传情,慈祥中蕴含着一种男人特有的父爱和人格。另一个是反映男人的成功作品是《弹拨乐》,一个农民怀里抱着硕大的玉米棒子,似乎是在弹奏一首雄浑的劳动号子。美术馆的人看透他的心思,说,收藏是一种最高的荣誉,我们会给你证书。于大成摆摆手,有些抱歉地说,我是个农民,有些吝啬。但种了庄稼就得收获,就得让人家拿走,这是我们农民的天职。美术馆的人好意地说,你回去还可以复制吗?于大成说,复制不了,我这个人特别,好的东西再也复制不出来了,当时手的灵感就这么点儿,捏出来了就算落得了,捏不出来就算完了。反过来那些差点儿的东西,你让我复制多少都成。他说完,嘿嘿笑着,不好意思起来。罗微微跟过来,对那人说,你们收藏吧,这也是对他的一种肯定。美术馆的人看了看于大成,于大成没有说话。美术馆的人握了握于大成的手走了,临走对罗微微喊了一句谢谢。于大成问罗微微,你就给我做主了?罗微微撇嘴,你就是一个农民。于大成生气地说,你再这么说就别理我了。罗微微赌气道,你有本事就别理我呀!

忽然,老远听到爽朗的笑声,于大成张着两只手臂朝老师萨沙迎去,紧紧拥抱在一起。于大成的眼睛潮湿了,嘴唇在颤抖着。于大成问,您不是不来吗?萨沙说,还是罗薇薇让我来的,你好拒绝,美人不好说呀。于大成在省城进修的时候,萨沙喜欢他,一上课就夸奖他最有雕塑的艺术天赋。班上的同学都朝于大成喊小萨沙,说他是老师的私生子。于大成没有和同学们吵架,他从小就是这么被人议论着长大的。那年,学生的毕业展览,于大成的《我怀孕了》采用了漫画式的变形体态,塑造了母亲的大乳房,大肚子,她的手高高地扬起来,头发吹起来,尽情地歌唱,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妇女被现代社会释放后的痛快心情。同学们和一些老师看了都摇头,说这是什么玩意,怎么能有这种没有文化和造型的作品。萨沙却在展览会上捧着这个作品赞美说,我几乎游览考察过世界各国的泥塑,于大成的这个作品是绝无仅有独树一帜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有这样的奇特和绝妙,把一个普通中国农村女人塑造得这么丰富,这么性感,这么博大,在这个泥塑作品面前,一切语言都没用了。

中午,于大成非要请萨沙老师吃饭,罗微微说,我陪着。萨沙想了想说,你要请,咱们就上莫斯科餐厅吧。

三个人到了俄式风格鲜明的餐厅,萨沙容光焕发,说,这个餐厅让我有回家感觉。摆上刀子叉子勺子,萨沙就娴熟地比划着,说,我要的牛肉三分熟,好吃。我喝红菜汤,奶油烤鱼要嫩的。于大成看着精致的菜单险些晕过去,红菜汤一道就是一百多块。他连忙递给罗微微,你点你点,这样我能少点惊吓。罗微微笑着,我可点龙虾了。于大成忽然笑了,反正你掏钱。罗微微冷冷地说,你就是一个农民。三个人吃着聊着,萨沙伤感地说,我要回圣彼得堡,我老了,没人欣赏我了。萨沙埋下脑袋呜咽着,引得周围的人看来。萨沙抬起头,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浸透着浑浊的泪水。他说,雕塑大师是伟大的,因为是他们让每个人看到了艺术、得到了启迪。记得我给你讲罗丹吗?于大成说,你讲述罗丹逝世的场面,让我们看那幅震撼的照片,那么多人在哭泣,在用仰慕的眼神注视着他的遗体。在他的送葬仪式上,他遗体前面是他的《思想者》。萨沙咀嚼着三分熟的牛肉,对于大成说,你应该成为中国的罗丹才对。罗微微说,他还是个农民。薩沙喊着,不,伟大的雕塑家必须有沧桑的人生,否则就去当贵族吧。结账的时候,于大成悄悄问罗微微,多少钱?罗微微说,你要过意不去,给我两件作品。于大成皱着眉头,你这人怎么那么讲究现实,总爱交易。罗微微温柔地笑着,我就爱交易,还可以包括肉体。于大成小心翼翼地问,哪两件?罗微微牵着他的手走出莫斯科餐厅明亮的大厅,说,《红头绳》和《一》。于大成泄气了,把手从罗微微的五指里抽出来。《红头绳》里的老奶奶眯缝着老花的眼睛,精心给孙女系上红头绳。这个原型还是凤琴奶奶。而另一个作品《一》是老爷爷伸出一个手指头,教孙子数数。这个原型是凤琴的爷爷。于大成透过奶奶布满皱纹的双手和爷爷饱经风霜的粗糙皮肤,好像能触摸到他们真挚而火热的爱。罗微微跟他要了许久这两件作品,于大成始终没有动心。

萨沙和于大成拥抱告别,说,你要到我的圣彼得堡搞展览,你的作品不仅在中国是一流的,而且在法国、意大利等国家的艺术殿堂里,依然是佼佼者!到我的家乡,我们喝洒满官卡。罗微微不懂,问于大成什么意思。于大成解释,在俄语里洒满是自制或者说自己来的意思,官卡是追赶和循环的意思,也就是自己家里酿的酒。萨沙和罗微微拥抱告别,拥抱得很热烈,弄得一向前卫的罗微微十分不自然。萨沙用俄语对于大成说,你很有本事弄到这么风情的女人,她在床上怎么样?于大成回答,我们没有。萨沙不高兴地说,你废物,很废物,要是我早就做到了,抚摩她就是一件艺术作品,绝对的一种人生享受。于大成说,我做不到。萨沙悄然走了,抱着于大成的《当爹不易》,打了一辆最廉价的出租车,风把他满头的白发吹得飘零起来。萨沙曾说他有一个儿子,可这个儿子已经十年没有见他了。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出租车消失了,像是一片树叶在秋风中落在泥泞里。于大成的眼眶湿润了,恍惚间看到午阳朦胧着,云彩在空中飞舞着。

两个人走出莫斯科餐厅,就顺着动物园朝外走,没有目的。罗微微说,我走累了,回宾馆吧。两个人上了出租车,夕阳把云彩吞掉了,满天的红色。罗微微说,咱们走了一下午呢。于大成说,这算啥,我有时候在山里能走两天两夜,晚上就在山上的草棚里打盹。罗微微问,为啥走?于大成笑着,我丢了两只羊,就去找呗。罗微微问,找回来了吗?于大成撇撇嘴,找不回来算个啥。回到宾馆,于大成给凤琴打个电话,说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凤琴问,你的作品卖了多少?于大成幽默地说,我把你奶奶和爷爷都卖了。凤琴说,你就瞎说吧。你刚到北京,你爹就从山里来了,在咱家住着呢,说等你回来再走。可孩子要准备初中考试,我哪顾得上他呀。于大成说,我爹对我不错,我上省城进修的时候,学费不够,我爹卖了一头肥猪把钱给我补上。凤琴说,在你嘴里谁都不错,我爹对你就不好了?给你送了好多年的土,你给他一桶多少钱,才几十块钱,你对得起我爹吗?现在没土送了,我爹就呆在家里发傻。说是给你送土,其实就是想到省城转转散散心,你把他的念想都掐断了。于大成被说得哑口无言。挂了电话,他觉得肚子呱呱叫了,中午的西餐没吃饱。

他敲响罗微微的房门,里面高声喊着,你进来。于大成推门进去,看见罗微微换了一身雪青色的休闲式的裙子,裸出光滑的后背,那前胸被勾勒得十分丰满,绷出的曲线令人心驰神往。于大成随口说,我要雕塑你一次。罗微微冲着镜子化妆,不屑地说,你的作品都是农村人,你雕塑不了我。于大成看着罗微微喃喃着,我小时候怕冷,家里没钱买燃料,冷得跟冰窖一样。我跑到羊圈里抱着羊去睡,羊拉屎就拉到我身上,我觉得很暖和,像一块块炭火。罗微微说,你不要总对我说你的老家。于大成不说话了,他觉得跟罗微微不说自己的老家,就没有什么可说的。罗微微化完妆,于大成觉得还是她那张素脸好看。罗微微喘了一口气问,知道我为什么跟踪采访你这么多年?于大成说,就觉得我是个捏泥人的,新鲜呗。罗微微噗嗤笑了说,你有什么新鲜的,因为每次采访你对我都有收获。于大成呵呵笑着,能有啥收获?罗微微说,你那两件作品什么时候给我?于大成说,那是我的心血,舍不得给你。罗微微走到窗前把窗帘拉上,温馨的帐子漫了上来,屋里暗下来。罗微微的目光越发显得风情。她慢慢靠近于大成,又慢慢拥到于大成的胸前。于大成嘿嘿笑着,说,这没有用。罗微微推开于大成,丧气地说,你留着有什么用,要不我出钱买。于大成说,有人出高价买,我都没有给。罗微微说,你就算补偿我。于大成说,我补偿你个啥。罗微微说,我那么喜欢你的作品。于大成说,喜欢我作品的人多了呢。罗微微咬牙切齿地说,你就是一个农民。于大成一摊手说,我就是一个农民。罗微微起身冲了一壶咖啡,咖啡的香味儿蹿出来,满屋清香。罗微微递给于大成一杯,她盘腿坐在地毯上,那长发散在身后,结实的乳房如初绽的花蕾,挺挺地绽出一半,那两条修长的腿,也许是天生的锻造,洋溢着雕塑感,让人情不自禁地就去想抚摸。于大成品了一口咖啡,让自己镇定下来。好在屋里光线灰暗,罗微微不太容易发现他的窘态。咖啡入到他的嘴,苦苦的,他咂着滋味说,我喝不惯这洋东西,最喜欢喝的就是母亲熬的红枣汤,再搁些糖,喝一口能甜一天呢……罗微微抱着膝,气闷地看着于大成说,我不要你的两件作品了,其实也不是我要,是我一个朋友要。于大成狡黠地说,男朋友要吧!罗微微斜着眼睛看于大成,想歪了你,他给我开的价格很高……她说不下去。于大成追问着,你要想说什么?罗微微艰难地说,我父亲肝病好几年了,一直在说换肝,可一直没有换成。于大成惊讶地问,你是想拿我的两件作品给你父亲换肝?罗微微说,我不想告诉你这件事,我凭着我的面子跟你要,可就是要不出来。说着,罗微微抽泣了,抹着泪水对于大成大声喊着,我不要了,这是我最后张一次嘴。于大成拉开窗帘,看见夜色里的北京万家灯火,街上车灯如星。他说,给你吧,为了你父亲。说完,于大成开门走了。于大成回到房间,见凤琴正在给他细心熨黑西服,浑身的汗。于大成说,熨它干啥,我不再穿了。凤琴懊丧地说,我太图便宜了,怎么熨也熨不平整了。

回到自己的城市,罗微微没有给于大成打过一次电话,他也只是在电视上看到罗微微面容。于大成按照承诺把那两件作品悄悄给罗微微送去,然后伫立在街头很久,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后来凤琴发现没有了那两件作品就一直问,于大成平生第一次撒谎,说是给萨沙带走了。于大成还是一次偶然知道,罗微微的父亲换肝了,找的肝源还是一个山区的农民,因为盖房子从房顶上摔下来。让于大成头疼的是孩子明年就上考初中了,马上就要过新年。凤琴郑重其事和摊牌,要他父亲回到农村。于大成不同意,说,我父亲来省城就是为了看病的,他腰椎管狭窄那么严重,弓着身子都不能直立着,见谁都点头哈腰的。凤琴说,那就做手术。于大成说,大夫说了,做不好就得瘫。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没有想到转天父亲就回老家了。于大成不高兴了,跟凤琴说,就是你赶走的。凤琴也反驳着,我天天伺候着你父亲还不算,你还这么说我。于大成觉得父亲这两个字重了,罗微微父亲换肝就是压折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从北京回来,于大成和凤琴的亲热缺乏了内容。他想,过去在山里的时候吃红枣就算是甜的了,进城什么水果都吃了,再吃红枣就没滋味了。他想起了罗微微,想打个电话问一下她父亲换肝的事,可电话始终没有打,他觉得那不是于大成。

中秋了,天气依旧闷得很。

于大成悄悄地乘上火车,晃晃悠悠地回到山里。他看见父亲竟然佝偻着身子在盖房,而且已经盖得差不多了。他抱怨父亲,你的腰都直不起来了,还忙活这个干啥。父亲说,给你盖的,你家的房子太小了,你要是憋了就回来住。于大成喉咙酸酸的,说,您咋在省城没住几天就回来了呢?父亲叹着气说,我就是想看看你在大城市住的咋样,我看也不咋样,还不如住在这舒服呢!凤琴父亲过来问他,你没有咱家的土,咋捏泥人?于大成没有说什么,他已经好久没有动手捏泥人了。家里的土没有了,他试着用别处的土,从淘宝上买的一种叫目结土,几十块钱一袋。可到了手里就没有劲儿,所有的灵感都跑走了。县文化馆的耿馆长跑过来看他,给他带来一袋子精雕的油泥土。于大成用了用,使劲儿摇头,说土到了手里魂儿就丢没了。耿馆长说,你这咋行,没有你喜欢的土,你捏个啥。于大成低下头,说,我家里的土没有了,也就是不再给我输血,我就是一个行尸走肉。耿馆长说,那你也得捏呀,你得找能让你喜欢的土,你不能这么等死呀。于大成白日到邻居家转转,和大娘大爷们唠唠,帮他们喂喂猪,拌拌饲料。他小时候得到过大爷大娘们的恩情,饿了就跟着人家吃,困了就躺在人家的炕上睡。有时候实在闷了,就和羊倌到山上去放放羊,躺在草地上,看白云变换的各种样子,闻着浓浓的土地味道。

几天过去了,天气骤然冷起来。他那天看见父亲盖房子用的土,就在那蹲着看,然后一点点攥在手里琢磨着。母亲说,你蹲在那看这些土坷垃干啥,外边这么冷。于大成问父亲这土是从哪弄的?父亲说,咱家后面那片树林子里的。于大成问,为啥要用那的土呢?父亲说,那片树林子被人砍了不少,后来政府不让砍了,就让种树。挖土坑,发现那土特别的好使,种上就能长起来,很旺呢。于大成开始用盖房子的土和泥,掺入少许棉花纤维,捣匀后开始捏起来。父亲和母亲裹着被子,坐在炕上问,这土是不是能捏泥人呀?于大成点点头说,我想喝酒。母亲跑到灶上忙活着,炒鸡蛋,还有大葱蘸酱,羊杂碎汤,白乎乎的,撒的都是胡椒面,像是芝麻。于大成喝完了就继续捏,没留神捏到了半夜。他看见父母倒在炕上睡了,父亲的腿压在母亲的肚子上。两个人打着鼾声,一起一伏。他就开始捏父亲和母亲睡觉的憨样儿,直到鸡叫了狗吠了。凤琴从省城赶回来,看见于大成满手的泥,被子上也是泥,炕上也是泥。于大成抱住了凤琴说,我找到土了,就是父亲给我盖房子的土,跟我过去的土一个劲头呢。凤琴不以为然地说,你至于吗,这么激动。于大成说,当然,我有了土就可以捏泥人了!凤琴推开他说,你不打招呼就走了,儿子谁管,你那单位起码也要请个假吧,还有你的那些朋友。你手机不在服务区,谁找你都找我,还有你那个电视台的美人。凤琴哪次回来都给家里带几斤猪肉下水或者好吃的,但走了后,于大成都忘了吃,便宜了给父亲母亲看家的狗。后来,凤琴一来,狗就开始欢呼跳跃,对凤琴百般讨喜欢。凤琴撇着嘴呢,你对我的热情连狗都不如。

凤琴回来就开始给一大家子做饭,所有的衣服和被子都要洗。屋子里很乱,她就开始收拾,里里外外的忙碌,伺候这个照顾那个,没有给自己留一点休闲的时间,原本滋润的脸也显得憔悴了许多。于大成又开始捏泥人,村里不少孩子跑来看热闹。有时候会有孩子喊着,我要一条狗,我要一头牛。于大成就给他们捏,捏完了拍拍他们的屁股蛋子朝外轰。后来他才知道,这是有人在后面指使,说,拿于大成捏的东西出去就能卖钱,吃香喝喝辣的都有了。于大成便不再捏了,他觉得捏不出味儿了。凤琴说,走吧,孩子马上就考试了,不能让他废喽。于大成准备回省城,他把凤琴父亲叫来说,你还继续给我送土,就送我家后面那片树林子的土,不能惊动任何人。凤琴父亲说,给我涨点钱吧。于大成说,比过去翻一倍行了吧。凤琴对父亲说,听说你喝酒了,很凶。不能再喝,喝了就不让你送了。凤琴父亲撇嘴说,不喝酒,在家待着干啥呢。凤琴父亲又涨红着脸说,我不要你钱,哪次我送土,你就给我捏个泥人,不要大的,就要小的。于大成说,你干啥?凤琴父亲说,都说你捏的泥人能挣大钱。于大成问,谁说的?凤琴父亲说,谁都这么说。凤琴说,那是瞎说八道。凤琴父亲指着墙角的电视机说,那匣子里都这么说,你在北京就卖了很多钱。凤琴解释着,那钱也不给他。凤琴父亲说,你是我亲闺女,你咋还骗我呢,他挣的钱咋就不给他呢?村主任知道他要走了,跑到家里跟他说,咱村的那座老庙现在修好了,你把你捏的泥人也给我们庙里摆几件吧!也让我们给你的泥人烧烧香。于大成说,那不行,我捏的都是乡里乡亲的,又不是菩薩。村主任说,那摆上,不烧香行不?就算让老百姓们看看自己,供供自己,不也是挺好的吗!于大成拗不过,就拿出二十几件摆放在庙旁边的屋子里。摆上的当天,乡亲们都跑来看热闹。这些雕塑造型新颖,构思绝妙,夸张而不失真,变异而不怪诞,生活而不流俗。乡亲们越看越爱看,一个老人拿起来瞅新鲜,不留神把泥人摔个粉碎。乡亲们不高兴了,指责他,你咋把大成捏的佛给摔了呢!老人吓得蹲在地上呜呜抹眼泪,于大成忙过来劝,说,那不是佛,那就是乡亲们喜欢的物件儿。

晚上,于大成听见父亲在喃喃,大成就是这么个人,不论他成大师大家,对谁都是厚厚道道的,像个农民,不忘本呀。母亲说,农民有啥好的,别让他总记着是个农民,会让人瞧不起。于大成的眼眶子酸酸的,凤琴搂着于大成,说,现在都供着你了,我可是早就看出你是个人物。于大成看着黑漆漆的窗外,摸着凤琴已经耷下的乳房,听见狗又吠了。

转天,下起了大雾。

于大成和凤琴坐上了耿馆长派来的车,于大成觉得耿馆长对自己不错,没有耿馆长哪有自己的今天。于大成冷,母亲给他穿上羊毛的大衣。母亲看着天揉着眼睛,说,是不是我的白内障又犯了,怎么看啥都是白乎乎的。凤琴说,是下大雾了,跟您的眼睛没关系。于大成看见母亲在流泪,就说,没几天我就又回来了,您哭啥!母亲攥着儿子的手说,我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年,怕哪次你回来就看不见我了。父亲在旁边叨叨着,你瞎说个啥,我的身子骨还不如你呢。于大成看到父亲身子低得更厉害,几乎是鞠躬的姿势。于大成和凤琴走了,村里的人都过来送,有的喊,大成啊,给我们捏个啥吧,以前当是泥人,现在就是钱啊。凤琴生气地嚷着,你们都说个啥,大成捏的就是泥人,不是让你们当钱用的。于大成和凤琴上了车,车快开动的时候,于大成拉开门扑通跪在地上,咣咣咣地给父亲和母亲磕了几个响头,又朝着乡亲们磕,身边的人怎么拦也拦不住,直磕得他脑门子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想,我算个啥,乡亲们都拿我的泥人卖钱过上好日子,那是我的福报。汽车在山路上颠颠着,凤琴嘟囔着,这么多年了,这路咋还这么坑人啊。于大成说,有车坐就不错了,以前我们都是两条腿走,没路了,还爬坡呢。于大成在车上接了罗微微的电话,信号不好,只是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字,省里要把你的展览做到俄罗斯的圣彼得堡,是你老师萨沙邀请的。于大成问,你找我就是说这个?罗微微说,我也去。于大成说,我做不了主。罗薇薇说,不用,我只是告诉你。你回到省城咱俩见一面,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呢,你救了我父亲一条命。车终于开出了大山,在平原上行驶就觉得松弛下来。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一片绿色,但盖上了薄薄的一层白色。凤琴说,是你那个小美人打来的吧?于大成觉得凤琴就是一个妖,汽车的噪声这么大,她居然能清晰地辨别出是罗微微打来的。

深秋了,省城沉寂下来了,似乎是那一场初雪。

省城的文化馆长跟于大成说了去圣彼得堡举办展览的事,说,对方不花钱,所有的挑费都是咱掏,抄起来也是二十几万了。于大成问,咋这么多钱?文化馆长不悦地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去吗,方方面面的人也得七八个吧。飞机票住宿费,还有布展的钱,电视台也跟着吧。于大成不说话了,你是不是把你的作品清点一下,有三十件就够了。还要多拿出几件,送给人家当地吧。于大成说,我能拿出来的只有不到二十件。馆长皱着眉头,没好气地问,我看你天天捏,捏的那些作品去哪啦。于大成说,你还问我,我给你捏了多少件。馆长说,那也不是给我捏的,说完转身走了。于大成愣怔地戳在那。他知道有些委屈馆长,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不好找他要,都拐外抹角地找馆长要。馆长不好得罪,就只能跟他说。于大成要是不给,馆长就磨烦他,实在不行就把他工作室的电闸拉了。那次,罗微微到他工作室还没说几句,房间就黑了,这时间天也黑了,满天的星斗。罗微微说,我很想住在你这,和你这些雕塑们睡一晚上。于大成说,我捏过鬼,晚上要是活了吓死你。电来了,房间里透亮透亮。罗微微指着《放牛的老汉》的泥人说,我喜欢这个,你看这个放牛的老汉,把尿尿到了牛的嘴里,透着老顽皮和对牛的爱戴。她饶有兴趣地又问,这个尿尿的老人怎么跟你一个模样儿,是不是你父亲呀。你看,高高的个子,一脸的沧桑。于大成笑笑,就是我父亲,你满意了。那次,于大成硬着从罗微微手里抢过来这个泥人,说,我这不是你的储蓄银行,你什么时候来都能取到。

于大成这时想起罗微微,罗微微的电话就跟着进来,说,我就在你们文化馆后街的茶坊里呢。于大成到了后街的茶坊,这个茶坊古香古色,里边还有小桥流水。于大成和罗微微面对面坐着,罗微微给他沏茶,说是地道的普洱。于大成说,你拿走我的作品就不见动静了。他看见罗微微穿着件领口很低的浅灰上装,能看到一簇雪白。罗微微耷拉着脑袋说,我觉得我不好见你,拿走你的作品,卖给了朋友,给我父亲换了肝。于大成说,我的泥人能救你父亲的命,也算我很有能力呀。说着,于大成不由自主地笑了,尽管笑得很勉强。罗微微说,这次去圣彼得堡,其实是我和萨沙联系的,也是我找你的上头说服的。于大成说,这就是在报答我,其实我不用你这么样。我生下来就知道一个理儿,不要图别人什么,能给别人什么不吃亏。那次,我放羊丢了两只,我怕回去父亲要打死我,就跑到凤琴的家里。凤琴父亲看我可怜,就给了我两只羊混在我的羊群里。父亲每次回来都数数,数对了就让我吃饭。那两只羊可是一笔钱了,我就想偿还凤琴父亲。罗微微说,你为了偿还娶了人家闺女,还每次借着送土多给人家钱。于大成点点头,他觉得茶杯里的普洱有些苦。罗微微对他说,不苦不涩不成茶,苦后面就是香了。罗微微说,我想跟你说,你的创作需要改变,需要注入现代的艺术意识。于大成梗着脖子站起来,说,谁说我不现代了,我有我的创作思维,不能说我雕塑农民就是传统吧。其实,我坚持传统,在某些方面就是最现代的。罗微微摆摆手,你就是一个捏泥人的农民,什么也改变不了你那棒子面的脑袋。

两个人走出茶坊,在踏上小桥的时候,青石板有些湿漉漉的。于大成身子一歪,险些滑倒,被罗微微扶住。罗微微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于大成感到身上特别的冷,风拍在脸上像刀子在割。他独自在街上走着,他觉得很孤独,他想起山里的父亲那弯着的腰,想起母亲肯定在给父亲洗脚。母亲白内障的时候也坚持洗,哪次都把水泼到了外边。他又想起这次带回来的那桶土,那是他救命的东西。这次去圣彼得堡,再捏都是靠着它。鳳琴打来电话,说你在哪呢?于大成在风中走着,很艰难,风把他的裤腿吹起来,像是要飞起来。他随口对凤琴说,路上呢。凤琴说,有小美人吗?于大成没理会这句话,而是说,我刚才想着老家,想我父亲母亲。凤琴哼哼着,我一辈子都不想回去,我在农村受够了苦。我看着城里人过好日子眼馋,我要让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都在城里。你有本事能到北京去住,我给你当使唤丫鬟都乐意。凤琴滔滔不绝地说着,越说越来劲。于大成觉得说服不了她,因为他能看到凤琴脸上洋溢着无比的幸福。

临出国前,凤琴对于大成说,你到圣彼得堡那个地方给我买蜜蜡,我打听到了。要一串的那种,别给我捡几个珠子拿回来。于大成问,你给谁看啊。凤琴说,我要给那些姐妹们看看,她们都说我是从农村来的。好,看看农村来的戴什么,你们有吗?凤琴昂着脑袋说这话的。于大成想笑却笑不出来。早晨起来,他接到文化馆馆长的电话,说,我到机场送你,那天咱俩说得不愉快,你别介意。拿行李的时候,于大成发现凤琴又给他买了一件黑西服,显然质量不错。于大成有些激动,抱了抱凤琴,凤琴说,你去了就不要说自己是农民好嘛,你现在也算一个艺术家了!

于大成一行人从北京飞到莫斯科,又坐火车到了圣彼得堡。推开火车站的大门,于大成眼前好像进入了童话世界,不少的房子都戴着洋葱似的帽子。于大成不自觉地呼吸着圣彼得堡的新鲜空气,倾吐着在大城市积进肺部的污浊。天气很冷,冷得他骨头都疼。沿途中,于大成看见了不少雕塑,他想起儿子那句话,你是捏泥人的,人家是雕大理石的。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宾馆,前厅看到了等待已久的萨沙。萨沙先拥抱了罗微微,后拥抱了于大成。于大成等人被安顿在涅瓦河边的一个旅店,罗微微一个房间,于大成和摄像师一个房间。萨沙说,不在宾馆吃,很贵的,我们在一个小餐馆里吃,也是地道的俄餐。大成的作品已经托运到了,明天开始布展。于大成跑到罗微微房间,发现里面很大,从窗户能看到滚滚而流的涅瓦河。卫生间不很讲究,但所有设施都齐全。于大成问,有热水吗,你替我问问。罗微微说,你懂俄语你去问啊。于大成沮丧地回来说,问了,热水供应时间已经过去了,请明天再洗。罗微微说,要不我给你找个大木盆洗,我给你洗干净。于大成红着脸走了,他确实习惯了每天泡热水澡。在老家,是用大木盆洗,所有的筋骨都能泡开。有时候凤琴会给他后背撩热水。从小餐馆回来,于大成和萨沙都喝醉了,互相搀扶着唱着歌。于大成唱的是地道的山西梆子,“十一腊月寒冷天,羊吃了路边的马莲;若要我俩的婚缘散,冻冰上开一朵雪莲!”嗓音真是很好听,似乎传得很远,他看见很多游客在朝这边看。萨沙唱的是俄语歌曲,罗微微听不懂。于大成说,我听着好像是《三套车》。罗微微好奇地问,他唱的什么?于大成说,是一个马车夫奔波在寂寞的长途,唱出了忧伤。罗微微说,苍凉的旋律。

于大成的泥塑展览很成功,每天参观的人络绎不绝。结束后萨沙说,我请你们到我的老家列宾诺做客,喝我自制的洒满官卡,咱们在北京说好的。我先走一步,安排安排,你们坐长途汽车去,不去就是看不起我,就两天啊。再说,你们的行程这两天就是参观。说完,萨沙硬塞给他们两张长途汽车票,叮嘱他们坐车的位置。于大成对罗微微为难地说,天要下雪,还是我一个人去好。我要是不去,他会怨恨我的。罗微微说,不,我说了我要跟着你的。于大成没有说话,他看见窗外飘起了雪花,比家乡的要大要密。临来的时候,他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母亲说,你父亲的腰直不起来,只能在屋子里溜达。乡亲们总开玩笑,说你父亲对谁都点头哈腰的,你父亲就生气。于大成说,给父亲做手术吧,他的腰不能这么总弯着。他曾经捏过一个直不起腰的农民,但骑在一头牛上,牛的脑袋是昂着的。

在去列宾诺的路上,雪下得越来越大,快接近列宾诺的时候,中雪渐渐地转变成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公路被暴风雪所淹没,路面与大地连成一片,漫天飘落下来的浓雪也与地面连成一片,一切都沉陷在白茫茫的世界之中。汽车的速度慢下來了,开始还好,它在缓慢地移动,后来它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车轮常常在一个雪窝儿里无功地旋转很久,后窗上贴满了后轮甩起的泥雪。厚厚的,一块块的。起初,罗微微还能开玩笑,问于大成,这的泥能捏出泥人吗?在上桥的桥口儿,车轮子打转,不愿意移动半步。司机说,你们愿意下车我就开门,愿意等我把车修好,也许需要几个小时,不过天亮车就能走了,那时,有扫雪车会把路面扫干净的。司机一边说一边熄了火,点燃了一只烟卷儿斜躺在驾驶座位上,把疲劳的双腿支到前窗的窗台上。乘客们面面相觑,对于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处境,不知如何是好。罗微微听不懂司机说的什么,于大成说给她,罗微微的脸色都白了。于大成终于按耐不住地问道,这里离列宾诺还有多远。累得像一滩烂泥的司机回答,十几里吧,你们这能走。汽车里恢复了沉静,有人开始吃东西。被阻滞在途中的于大成和罗微微由于路途中的疲劳,话也不多了。随着天黑的到来,有一两个人溜下汽车,钻进纷飞的大雪里,他们不想在车上过夜,决定去寻觅温暖的地方。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瞌睡中的罗微微被于大成一只大手推醒,说,我发现了桥那边有灯光,咱们过去!罗微微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于大成眉毛和头发上结满了白霜,她跟着于大成下车,顶着迎面的寒风,踩着已经没有任何路标的积雪,迅速地翻过桥头,透过飘飘扬扬的雪花。在地平线的尽头,一个村落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鱼鳞火。于大成兴奋地说,我看见村子了,跟我那村子差不多。罗微微眯缝着眼睛,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又眺望着遥远的灯火处,说,你说到村子就这么激动,我知道你奔赴的地方是给你温暖的。你这人就这样执着,总想把你的温暖带给每个人。于大成想了想,把罗微微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说,我给你温暖。

终于接近了灯火,于大成终于停止了脚步,他站在原地不回头大声喊着,我们终于走出来了!后面没有任何声响,不知什么时候罗微微落了很远,于大成仔细向后面漫天大雪中巡视了一遭儿,隐隐约约在半里之遥的地方,发现一件深蓝色的防寒服在慢慢晃动。你快点呀!于大成没有喊出口,他的呼喊被风雪压向相反的方向。于大成知道喊话是徒劳的,他感到罗微微不再走动了,就逆风向上移动着脚步,这是一座大桥的第一尊栏杆,他结结实实地坐下去靠向它。坐在雪堆里,才感到浑身的骨与肉早已被鬼抓走了,除去脖子上那只冻麻木的脑袋不断地喷着白气外,全身早已麻木了。终于,于大成看见了罗微微的半张脸在风中颤抖,他风尘仆仆地追过去,把罗微微拥抱在怀里,喃喃着,真对不起你,我不应该让你跟着我去萨沙的老家。罗微微在于大成怀里流不出眼泪,因为她眼眶里已经结上了冰霜。他们在桥边的避风处滞留了一会儿,两人言语很少,能够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唰唰地向大地铺着花絮,除了心脏,两个人连脑浆也凝固了似的。

于大成蠕动着嘴唇,说,我想我的父母亲,想我的孩子,想我可爱的乡亲们,想我的山村,想我的每一个雕塑,想我的老师萨沙,想老婆凤琴。罗微微拼尽所有的力气说,我现在就想活。远远的,从他们来时相反的方向,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在雪地上蠕动,向他们靠近,黑团的后面是东方,黎明的鱼肚白隐隐在现,越显得那黑糊糊的东西可怕与吓人。约莫几分钟的时间,天越来越亮起来的时候,他们一起发笑了,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拉着一辆很是陈旧的破童车,摇摇晃晃地向他们这边走来。老太太用呆滞的目光打量着他们,她的脸颊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皱纹,苍老的皮肤却与她闪着黄光的眼睛形成很大的反差。罗微微感到老人的精神相当坚硬,她激动地说,您好!我们是中国人!老人不懂,于大成迅速用俄语把迷路的遭遇告诉老人,请老人带他们离开这里,找一个温暖的地方休息。老人和善地说,村庄有,不过人家没有,都回城里过城里人的日子去了,整个村庄就剩我和我的女儿维嘉两个人。于大成说,这里有没有火,我们急需要取暖。老人说,有,你们跟我走,跟不上我就踩着我的脚印走,准丢不了。老人说话的时候,表情很平淡,好像是来自原始森林里的隐居者,一个与世隔绝的人,她的思维也不敏捷,说完上句要停顿一下再说后边的话。老人问,你们怎么冻成这样。她毫不犹豫地把硕大的头巾给罗微微围上,罗微微想谦让,但老人已经拉起童车往回走了,脚步加快。罗微微的眼睛在发热,于大成企图帮助老人拉车,老人拒绝了,不,我的活儿,我自己干。

在低矮的小板房里,点燃了很旺盛的炭火。房子里的设施很简单,也很典雅。一张很大的床,一个书柜子,一个长长的桌子,一台旧式的电视,一部拨号的电话。房子里面竟然有个洗澡间,装饰很现代,面积不大,但很整洁。在桌子的尽头耸立着一尊列宁的全身铜像,半米高,白色的基座,列宁在微笑,手臂依然是高扬着,铜像的大衣角好似被风轻轻刮起,工匠们赋予了他极好的动感。于大成在雕塑前投入地观看着。他觉得雕塑的水平很高,造型简单但很鲜明,尤其是列宁的眼睛,那么深邃和睿智。他想着自己的泥人,最难的就是勾画眼睛。萨沙曾经说过他,你的问题在你的眼睛,你那眼睛缺乏一种神采。他在省城很难找到令他向往的眼睛,眼睛里的东西不深。他总朝乡下去跑的目的就是找能挖掘到的眼睛。起初,他在村里看人家,看久了就让人家说,你看我眼睛干啥呢,又不能种出庄稼。其实村里也跟这里差不多,壮劳力都到城里去了,剩下的大都是老人和孩子,还有被男人留下的女人。村主任总跟乡亲们讲,要想出去挣大钱,就得跟于大成一样有本事。那天早上,他到村里的小学转转,小学的后面是一个猪圈。养猪的是他远方的婶婶,看着他就骂他,你这个王八蛋,是你把我们捏成大肚子大乳房的吗?于大成尴尬地笑了笑。远房婶子说,你还笑,你拿我们大肚子大乳房赚了多少昧心的钱。于大成只能低着头搪塞着,你不懂。远房婶子说,我们是那么难堪吗,你婶子年轻的时候俊着呢。于大成说,知道婶子漂亮。远房婶子说,知道漂亮还那么糟蹋我们,听说你捏了我。于大成慌忙解释,没有,那都是瞎说。远房婶子说,我看了,你捏的就是我。于大成看见远房婶子眼睛里的那种怨恨,还有那种显摆。他看得真真切切,觉得一下子有了一种感觉,那种浑身都燃烧着火的感觉。

罗微微对他说,我想洗澡。于大成告诉了老人,老人跑去为罗微微烧水。很快,他听到罗微微的欢呼声,很舒服。老人在笑,罗微微也在笑。于大成在那张床上躺着,觉得特别的温暖。他恍惚见到窗户被橘红色的晨光惬意涂抹着,他想起了父亲和母亲。迷糊中,他听到有人在说话,他微微睁开眼,见老人和一个年轻姑娘在交谈,可能是维嘉。老人让维嘉去准备酒,把储备得最好的面包拿出来。于大成睡了,他在昏昏沉沉中觉得罗微微在自己身边也躺下,周身散发着清香。于大成想起一句话,我们什么都有,可又都一无所有。房子里老人和维嘉都不在,但炭火还是那么旺盛。他透过窗户,看见初升太阳万道光辉,一个闪亮着蓝色贝壳的小甲虫,在丘陵上的一条黄褐色的线条上蠕动,逐渐朝这里挺进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不是开往列宾诺的长途汽车吗?他摇醒了罗微微说,车来了,咱们该走了。于大成给老人留下他雕塑的一个中国农村小男孩,一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胸脯挺得高高的。这个雕塑是在他怀里口袋搁着的,准备送给萨沙老师的。光屁股的中国农村小男孩站在了列宁旁边,小男孩的目光充满了向往和憧憬。罗微微在笑,她那双黑黑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少有的柔光。桌子上戳着一瓶自制的洒满官卡,于大成喝了一口,从脚到脸涌着暖流。他说,好喝。罗微微抢过来喝了一口,又吐出来说,太辣了。

太阳已经扭转了角度,长途汽车距离小房子越来越近,于大成又喝了一大口,他觉得胸口在发胀。罗微微不示弱,也喝了一大口,她被呛得大声咳嗽,连声喊着,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喜爱,惯常的表达方式是把喜爱揪碎了,一丝一缕将它们融入寻常的日子里。这样看上去,天衣无缝,也没有什么皱褶。于大成的臉与她的脸挨得很近,可以感觉到罗微微那饱满健康、红彤彤的面颊,向自己辐射着热流。长途汽车在蜿蜒的路上行驶,于大成对罗微微感慨地说,我一个朋友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我永远铭记。岁月是一个人走过的,但那些在路上搀扶了你一把的人,那些用一个理解的微笑为你抖落风尘的人,即使是人生一个匆匆的瞬间,也不要忘。请将它们珍藏起来,就像用生命中的火粒最终凝聚成一束火焰,照亮自己也学会照亮别人。罗微微倚在于大成的身上打手机,手机始终不通。于大成说,我有时候被人仰望,其实那是把我遗忘。罗微微看着于大成问,你说这句话什么意思?于大成说,我们村里的老鼠特别多,很多人在想办法,有人就开始养猫来抓老鼠。我家里有一只猫,每次抓到老鼠就跟我们面前晃荡,我们就给它好吃的。后来这只猫总去抓老鼠,也有累的时候,就偷偷睡觉。后来,老鼠们就等着它睡觉,然后一天晚上就把这只猫咬死了,咬得它遍体鳞伤。我父亲就把它扔到后院埋了,埋得浅,还被这群老鼠们给刨出来继续狠咬。罗微微惊讶得看着于大成,于大成说,我就像那只猫,现在正是被人宠着的时候,可我也困了,我快被老鼠们咬死。罗微微抓住了于大成的手,感叹地说,你能说出这番话真不是农民。

于大成说,我就是农民,我就知道捏泥人。

长途汽车驶到列宾诺小镇的时候,于大成和罗微微看到萨沙领着全家人在急切地等待着他们。萨沙的一家都穿着节日的盛装,多彩多姿。萨沙紧紧拥抱着于大成,又紧紧拥抱着罗微微,说,你们在风雪中走来,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要喝一整天的洒满官卡!萨沙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有人在拉着曲调热烈的手凤琴,人们朝着于大成和罗微微喊着什么,用力跺着脚,喊声很有节奏,表情都很激动。罗微微诧异地问于大成,他们喊的是什么?

于大成哽咽着说,翻译成中国话,就是好人。

(责任编辑: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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