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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分子云

2022-02-09马拉

芳草·文学杂志 2022年1期
关键词:老马老板娘

马拉

凉亭正对着枣红色的屋顶,再远,白色的云朵在蓝色的天空中堆积,摇摇欲坠的样子,底部的铅色充满雨气。把镜头往下摇,绿的叶子,三角梅红色的花瓣在逆光中呈现出暗褐色的剪影。到了低处,鱼池中肥硕的锦鲤鲨鱼一般缓缓游动,显得沉着自信。院子里还有一棵芒果树,高过了屋顶。这个季节,芒果尚未成熟,散发出青涩的香气。下午四点,还没有人来,只有服务员不时走出来看看,把挂着“正在营业”四个字的木制大门推开又关上。树木太茂盛了,屋子的窗又太小,坐在院子往里面看,屋里一团淡墨色,隐隐绰绰勾勒出餐厅的痕迹,倒挂的杯架,房顶灰色的方木和收银台拐角处正摆手的招财猫。服务员再次推开门,放下一杯加了柠檬的冰水,这个季节坐在外面最舒服了,又没有蚊子。五点,一天中光线最柔美的时刻,空气中似乎添加了滤镜,透明干净,连芒果树上的叶子都发出细腻的黄色光线。该来了,他看了看表。

你没点杯喝的?我以为你会先喝起来。曼帧把包放在椅子上,随手推了推烟灰缸。烟灰缸本来放在桌子中间,她把烟灰缸往他面前推了一点。独自坐了一个多小时,他抽了三根烟,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想,屋顶、云、三角梅和光线引导着他进入寂静。他想起他为什么要约他们一起吃饭了。有些天没见了,他有些想他们。他们,一男,一女。你等得有点无聊了吧?太早了,上午去广州,刚回来。还好,我也没想什么,抽了几根烟。他拿起打火机,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我平时很少抽烟了,除开出来喝酒,几乎不抽烟。他熟练地把烟点燃,抽了一口,又是你先到,好几次了。她笑了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每次都这么凑巧。我刚给临溪发信息了,他也快到了。他吐了口烟,望着院子外面,还早,外面的人还不多,零零散散的几个。几次了,总是她先到,他有些不习惯。她的头发剪短了一些,刚到脖子的位置。理了理垂下来的刘海,她说,你要不要先喝杯酒?我记得你喜欢冰啤的,春夏秋冬都是如此。等会儿吧,他说,一个人喝酒也没什么意思。我可以陪你喝点儿,临溪马上就到了,我们把菜先点上。她放下手机说,我在车上问过老板娘,有几个新菜。他笑了起来,也好,喝点吧,这天气,反正呆会儿总是会喝多的。你们两个一起喝酒,有哪次不喝多的。曼帧看了看他,你真有那么喜欢喝酒?他弹了弹烟灰,有,你也见过了。

她站起来说,我去下洗手间。她打开包,伸手进去拿了点什么。等她走进里面,他扭头看了她一眼,她身材很好,个子高挑,长得也漂亮。烟还剩下几口,他抽了一口,把烟掐灭。现在,烟灰缸里有四个烟头。烟灰缸很小,只能装七八个烟头。等喝完散场,大约要倒三到四次烟灰。冰啤酒放在桌上,摆了三个杯子。啤酒瓶身凝结着一颗颗水珠,还有顺着滑下来的水痕。他拿起一瓶啤酒,倒了一杯,分两口喝完。啤酒还不够冰,如果再冰一点,会有更好的口感。除开清凉,它丧失了任何酒类的特征。他想要的正是这样。喝完第二杯,张临溪走了进来,在他对面坐下说,曼帧到了吧?又伸手拿了个杯子,这么快喝起来了。他摸了摸瓶子,这酒太冰了,换两个常温的吧。张临溪和曼帧都不喝冰的,太凉了。曼帧从屋里出来,看到张临溪,两只眼睛弯了起来,满是笑意。她坐下来,挪了挪包,让张临溪坐得更舒展一些。张临溪有点胖,白得有点过分。和曼帧坐在一起,他的肤色比曼帧更像女人。曼帧说,我们已经喝起来了,你要啤的还是白的?还是白的吧,啤的太撑了。张临溪摸了摸肚子,你看,好像又要胖起来了。曼帧看了张临溪肚子一眼,不胖,挺好的。张临溪举起啤酒杯,也就你不嫌弃,太热了,先喝杯啤的簌簌口。放下酒杯,张临溪说,我们还是坐里面吧,安静些,这儿也还有点热。

你想吃点什么?张临溪拿着手机问,他扫了一下餐桌边的二维码,开始浏览菜单。几乎没有必要,他们每次都点那几个菜,烤羊排、爆炒羊肚、椒麻鸡、酱牛肉,浏览菜单更多像是一个形式。我问过老板娘,说有几个新菜,待会儿问问她。曼帧笑眯眯的,你先点几个,先吃着,今天我买单。他想起了下午看到的朋友圈,曼帧晒了张图片,红通通一团,像是嘉奖令。确实值得骄傲,曼帧拿到了又一个单笔千万大单。这个月她第二次拿到這种大单了,也是上半年第二次拿到。整个春天,曼帧的运气不太好,签的单少,而且全是三四百万的小单。对曼帧来说,这种单形同鸡肋,不跟可惜,毕竟也是笔业务,花那么多精力又有点不值得。曼帧做金融理财服务,单笔业务三百万起步。张临溪看着手机说,既然曼帧老师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一千万,理当庆祝一下。曼帧拿起水壶,水有点烫,她把手往后面挪了挪,朝碗里倒了点水,边洗杯子,汤勺边说,这两个月还可以,前几个月可把我愁死了。张临溪说,这个月都两个一千万了,愁啥,你这也太凡尔赛了。曼帧朝张临溪笑了笑,一年一点二亿,我这才七千万,还差得远呢。张临溪放下手机说,一年还没过半,你销售额完成大半了,下半年很轻松了。曼帧说,希望吧。张临溪说,肯定的。一千万,他想了想,他所有的资产加起来恐怕还不到一半,更不要说现金了。他的现金,五十万都没有,能够一次拿出一千万现金是什么感觉?他想象不出来。你有一千万现金吗?他问张临溪。我没有,张临溪说,有一千万现金的那都不是一般人,能够拿出一千万现金来做理财,意味着至少十亿资产。说了几句,张临溪突然停顿下来,我们为什么要聊这个?有意思吗?有点好奇,他说,这么多钱干什么不好。张临溪喝了口水,你这么想就不对了,没人跟钱过不去。眼下生意不好做,你辛辛苦苦忙碌一年,利润率可能还不如做做理财。又说了几句,张临溪说,不说这个了,没意思,我们祝贺曼帧老师就好了,还是喝酒愉快。菜上了几个,烤羊排还没有上。曼帧带了六瓶小老窖,她新疆人,对小老窖有着特别的热爱。曼帧还在等老板娘过来,她想试试新菜。这家餐厅她来得太多了,一个礼拜两三次。有时陪客户,有时和闺蜜,偶尔也和张临溪一起过来。除开出品和口味,她也喜欢这里的环境,适合谈事情,张弛有度。刚和张临溪一起时,她问过张临溪,为什么她的业务总是不好不坏,怎么努力也做不到最上游?张临溪说,你要是做到最上游,那我就有些担心了。见曼帧不解,张临溪意味深长一笑。这一笑,曼帧明白了,不会吧?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张临溪说得有道理。

你最好喝点白酒,毕竟,啤酒太凉了,而且容易尿酸高。张临溪说,啤的我是真喝不动了。就算偶尔喝点儿,我也得常温的。你这太冰了,怎么喝得下去。服务员再次过来,将两瓶啤酒放在桌子上,她放下手里的开瓶器说,我放个开瓶器在这儿,你们自己开吧。外面已经黑了,墙面高处的通风孔收起了射进来的光斑,只剩下一个个花瓣形的黑影。要不,你也喝点白的,曼帧带了六瓶,我们两人怎么喝得完。他打开啤酒瓶,倒了杯啤酒,这是第三瓶了,正常情况下,他能喝六瓶,再多就会醉了。啤酒冰凉,拿在手上清爽舒服,他拿着酒杯和张临溪碰了碰杯,我还是喝这个吧,大热天,白酒太燥热了,受不了,还是喝点啤的舒服。他又和曼帧碰了碰杯。他们两个的杯子都太小,每次碰杯他都收着力气,免得把他们的杯子碰翻。如果大家都是啤酒杯就好了,碰出“哐哐哐”的声音,气氛热烈欢乐。他们三个人,通常喝得不少,高兴起来也唱歌,却少了喧闹。这样挺好,适合这个年龄的心态,想放纵一下,又难得做到彻底。最近还顺利吧?他问,应该挺不错的,看你情绪很好。张临溪放下酒杯,什么都瞒不过你,你对我是真了解。给他倒了杯酒,张临溪又把曼帧的扎壶加满,她喝完第二个扎壶了,四两。不过,对我来说今年算是过完了,下半年随便混混,也不折腾了。张临溪举起筷子,夹了个羊肚说,他们家羊肚真不错,脆爽。有些店里没做好,嚼起来跟橡皮筋似的。放下筷子,张临溪接着说,总算把两个事儿摆平了,折腾了大半个月,愁死我了。你知道吧?没订单着急,有订单也着急。没订单愁活路,有订单又缺芯片,一大摊子烂事儿。好了,总算做出来了,集装箱一出去,在海上给你停半个月,天天都是钱。现在反倒好些,不想这事儿了。我不是还有个五金厂做铝合金门窗吗?这个还不错,没亏,还能养着。去年到今年,投的几个项目,死的死,没死的吊口气,能养就养着,扔了一分钱不值。曼帧给张临溪夹了块牛肉粒,老板娘亲自过来上的新菜。牛肉粒焦嫩,带着清淡的奶香味儿。怎么又说起这个了,不说了不说了,又不是什么高兴的事儿。吃完牛肉粒,张临溪举起酒杯说,我们聊点别的吧,反正,不管怎样,曼帧老师总会包养我的,这软饭我是吃定了。对吧,曼帧老师,你会包养我的吧?曼帧笑了笑,和张临溪碰了碰杯说,会会会,我包养你。他也笑了起来。每次吃饭,这个玩笑至少要开三次。张临溪单身离异,曼帧也是,不同的是曼帧还带着一个十岁的女儿。自第一次见面,两人互有好感,两年下来,关系自然更进一步。和别的情侣相比,又有些特别,他们保持着微妙的间距。

老板娘再次进来时,空着手。曼帧来得次数多,和老板娘成了略逊于闺蜜的朋友。每次曼帧过来,老板娘只要有空,总会亲自上一两个菜,以示亲密。等店里人少了,闲下来,如果桌上只有曼帧、张临溪他们两三个人,老板娘还会进来坐坐,喝杯酒。每次看到老板娘,张临溪总是喊她喝酒,生怕她闲下来的样子。见老板娘进来,张临溪给老板娘加满酒说,等你两个小时了,你看,马老师都等着急了。老板娘冲张临溪笑骂,切,每次都是你名堂多。说罢,举起酒杯说,先一起喝一杯吧。张临溪说,那不行,你先和老马喝一杯,他等你一晚上了。老板娘又笑,拉拉扯扯,四个人一起喝了一杯。喝完,老板娘又要和张临溪喝酒,张临溪不肯。老板娘只得说,那我先和我们家老马喝一杯。这话一出口,张临溪满脸堆笑,朝曼帧说,看到没,我们家老马,你看人家这亲热劲儿。嘻嘻哈哈喝完,又是一阵闲扯。小老窖开了四瓶,正喝着第三个,墙根儿摆了五个空啤酒瓶。老板娘也是新疆人,能歌善舞。好几次,喝到客人都散了,他们一起去KTV,彼此都放松下来,暧昧的灯光,酒精和音乐让他们进入新的境界。他喜欢老板娘女儿,九岁,正读三年级。小家伙聪明又漂亮,她眼睛不大,像两点反光的深漆,明亮清澈。有次,他来得早,小家伙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写完作业,他正无聊,喊她过来玩儿,问了她几个问题。聪明的小家伙,他喜欢聪明孩子。还有次正喝酒,小家伙拿了作业本过来。看完作业,他随手写了几个等差数列填空和求和的数学题,没想到小家伙都做对了。他又出了两道平面几何求阴影部分面积的题目,这已经超纲了,而且,他出的题目需要切割拼图。她还没有学过圆的面积公式,却准确地说出了解题思路。他有些惊讶,问老板娘,小家伙学过奥数?老板娘说,没有,不过,她数学不错。他说,小姑娘太聪明了。再见到老板娘女儿,他多出些喜爱来。老板娘被张临溪连灌了好几杯酒,说,哥,你让我歇会儿,一直在喝呢。张临溪说,你让你们家老马帮你喝,你们两个人,我们也两个人。老板娘说,那又不是我男人,他又不喜欢我。曼帧连忙说,马老师喜欢你,他跟我说过。老板娘笑了起来,本来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和张临溪在一起也变坏了。曼帧说,哪有这回事,马老师真的喜欢你。老板娘说,你要说他喜欢我女儿,我信,我知道他喜欢聪明孩子。我这么笨,他才不喜欢呢。张临溪说,可以爱屋及乌嘛,喜欢你女儿顺带把你也喜欢了。老板娘说,你这嘴巴,真是欠打。他也笑了,举起酒杯说,行了,你就别整天欺负老板娘了。张临溪端起酒杯,另一只手指着他说,你看到没,他护着你,还说他不喜欢你?又喝了几杯,老板娘起身说,你们先慢慢喝着,有客人买单,我去招呼一下。说罢,起身走出房间,顺手把门带上。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张临溪挪了挪椅子,靠曼帧更近一些,好把手搭在她腿上。

他上了个洗手间,喝完六瓶啤酒,他的膀胱灌满了尿意。从房间到洗手间不过七八米的距离,他走得不太稳,地面铺的青砖突兀不平起来。走进洗手间,一股檀香的味道细稠地溜进他的鼻腔,让他清醒了些。再喝怕是要醉了,他对自己说。他的手撑在墙面上,似乎尿了很久,还是意犹未尽。他有点不耐烦,才十点钟,他还不想回家。每次出来,他总要等到老婆孩子都睡觉了才肯回家,大约十二点的样子。再晚,他也觉得累。他往头上浇了点水,再用手抹干,脸上有了清凉的意味。走进房间,张临溪还在轻轻拍着曼帧的腿,好像那条腿是一面温柔的小鼓。见他进来,张临溪说,我都和你说过,少喝啤酒,涨得很,你这一开始,就停不下来了。他坐了下来。张临溪说,你看,我们刚才数了一下,你才是少数派,绝对的少数派。我,曼帧还有老板娘,我們都离婚了,桌子上一共四个人,只有你没有离婚,离婚的人远比你想象的要多。都只活一辈子,为什么要委屈自己?老马,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离婚的念头?他点了根烟,我杀人的念头都有过,那我就要杀人吗?张临溪说,你要这么说就没意思了,离婚和杀人能一样吗?你这偷换概念嘛。张临溪喊服务生再拿两瓶啤酒,越冰越好。给他倒上后,张临溪说,我给你讲过我妈吧,那才是真神。我给她至少买过一万条鱼啊泥鳅,不夸张,真有一万条,干嘛了?放生。她拜过十几个大师,那大师,不说假,太假了,简直没有职业道德,骗人也要尊重一下智商吧。人家根本不在乎,直接拿人当傻子。就那样,我妈都信。她躺在病床上,相信大师能在深圳给她发功。她的病好了,那是大师的功劳,没治好,那是医生破坏了大师发功。就这样,她还批评我对大师不敬。那种大师,深圳有几千个吧?我也见过几十个吧。老马,我跟你讲,没意思,人要是蠢起来救不了,你为什么不让自己高兴些?他把烟掐灭说,我高兴,我哪儿不高兴了?张临溪说,那行,你高兴就行。曼帧拿着瓶小老窖问,还要不要开?张临溪说,开,反正都醉了。再喝下去真的要醉了,他说,那为什么不干脆快点喝醉呢?他想老板娘过来,坐在他隔壁的位置,虽然他不方便伸手去拍那面可爱的小鼓。

店里安静下来,别的客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这一桌。他们还没有散的意思,反倒像刚刚开始。老板娘进来时,曼帧让过身子,她起身去洗手间。坐了几个小时,也喝了几个小时,她的脸微微有点红,但还没有醉的意思。都走光了?张临溪给老板娘摆好酒杯问。哪次不是你们闹到最后?老板娘反问道,装得不知道似的。那你也喜欢嘛,你要是不喜欢,早就赶我们走了。老板娘笑了起来,我也是个人嘛。她喊了声服务员,让服务员送几个凉菜过来,拍黄瓜,皮蛋和腐竹。要不,我们到院子里喝吧。他说,反正都没有人了,外面也凉快,更通透些。曼帧进来时,他们正往院子里搬东西,酒杯、碗碟和菜。曼帧捡起还没喝完的酒瓶笑眯眯地说,又要到院子里喝啊。张临溪端着碗碟说,马老师的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晚上总要折腾几个地方,就算同一家店里,那也得换张桌子。曼帧笑,马老师讲究。张临溪说,那可不是。四人在院子里坐下,明月当空,灯光显得更加暗了。老板娘拿了瓶驱蚊水出来,递给曼帧说,你喷一下,怕有蚊子。曼帧给张临溪也喷了,又递还给老板娘。老板娘问,老马,你要不要喷点儿?他说,不用了,没那么讲究。说罢,拎起一瓶啤酒问张临溪,刚才你说到哪儿了?张临溪说,这不是已经上天了吗。他想起了他们刚才谈的话题,从房间到院子,不过几分钟时间,他忘记了,他可能真的醉了。好笑的玩笑。大师,神仙,天上有几重天?八重还是九重?他们刚才谈到了火星和玉皇大帝。老马,你想想,张临溪伸手从他面前的烟盒里拿了根烟,放到鼻子边上闻了闻。他想给他点上,张临溪摆了摆手说,不抽了,真的不抽了,闻闻就行。他把过滤嘴朝桌子上轻轻敲了几下,像是想点火一样。不说九重天,宇航员上天,那才多高,离地几百公里,就那几百公里,带上去的种子回来种着都不一样,起了变化,基因突变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宇宙里面有神奇的东西,我们理解不了,也解释不了。老马,你相信有外星人吗?相信。那,你相信有神吗?相信,这不刚才说到玉皇大帝嘛。张临溪举起酒杯说,我有点伤感了。出来院子之前,他们的话题已经从太阳系扩展到了整个宇宙。如果真有九重天的话,太阳系是第一重,银河系是第二重,至于第九重则属于未知的,神的领域。到了第九重,神不再是物质的,它没有肉身,它表现为意识形态,无处不在。那么,玉皇大帝住在第几重?当然是第九重。普通的人类如何抵达第九重,这是个难题。借助科学的力量,旅行者1号飞了近四十年才刚刚飞出太阳系,人类怎么办?张临溪说,没有办法补给,人类还没有飞出太阳系就饿死了,连第一重天都到达不了。那可不一定,他说,说不定到了那儿根本不需要能量补给,所谓无增无减,不生不灭。只要能飞出太阳系,人类已经是神了,只是没那么高级嘛。张临溪眼里一亮,真的?当然是真的。他举起一杯啤酒,在地球上的才是凡人,都上天了,那可不就是神仙了。放下酒杯,他想,我都相信了,这就是真的。不然,马斯克干嘛要飞上火星?他想把火星作为跳板,飞向更远的宇宙。不,不是宇宙,他在飞向天庭,他在飞往神的领域。啊,对他来说,这是不是就是回家?他一直以凡人的形态行走在人群中,实际上他不是,他是被贬谪下来的神。他知道,他想回家。所以,他要去火星。啊,原来这是一个这么大的阴谋。太坏了,他们实在太坏了。想到这里,他有些激动,他终于看穿了马斯克的真面目。

他拿着酒瓶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倒满酒,他试探着问,你觉得马斯克是正常人吗?张临溪说,当然不正常。那你觉得他是外星人吗?不大可能吧,张临溪语气之间有点犹豫,不过,他确实不像地球人。他,他可能是被捡选的人吧。这就对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去火星?张临溪看了看他,试探着说出两个字,回家?听到这两个字,他拍了一下桌子,抽出根烟点上,太阴险了,他们回家了,把我们留在地球上受苦受难。太不公平了,张临溪终于把烟点上了,那我们怎么办?怎么着也得买张船票。只要飞出了太阳系,我们就不再是人了,而是神。可是我买不起,他说,我只能在地球上做圣贤,但永远成不了神。我们凑钱买张船票吧。张临溪说,这是一趟有去无还的旅行,要么成为神,要么成为飘荡在宇宙中的一颗小行星。张临溪的表情有点伤感,我有点可怜我妈,她信了一辈子的神。如果我买到了船票,她发现她信的不过是我,或者我的化身,她一定很绝望。别这么想,他说,如果你到了第二重第三重乃至第九重天,你就消失了,你不再是你,你表现为意识形态。那还好,张临溪说,那我尽力买张船票。他又拍了拍曼帧的腿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曼帧说,我买不起船票。张临溪说,还早,慢慢凑。曼帧说,算了,我还是不走了,我放不下我女儿。那我怎么办?张临溪问,你总不能不管我吧?曼帧说,那你等着我呗。张临溪说,也行,那我看着你,保护你。曼帧倒了杯酒,看着老板娘说,你看看,我们这也是天上有人了。曼帧的话音刚落,老板娘实在憋不住了,她笑得捂着肚子,神经病,你们一帮神经病,还九重天,外星人。马斯克要是听到你们这么说,怕是要活活笑死了。笑过了,她喊服务生,帮我拿瓶啤酒。张临溪看着老板娘,满是鄙视,你到底笑什么,你到底在笑什么?曼帧扫了老板娘一眼说,他喝多了。老板娘说,我没笑。你笑了。我没笑。张临溪叹了口气,好吧,你没笑。你们,哪里知道我到底在说什么。老马,你说是吧?他点了点头。张临溪看了看天空,月亮又大又圆,在古代谁能想到人类能登上月球呢?马斯克登上火星为什么不能是回家?人类走出银河系,可能这个世界真的就变了。曼帧把手里的小老窖倒完,瓶子里没有酒了,只剩下最后一瓶。还开吗?她问。开吧,留一瓶干嘛呢,老马也喝点儿。这会儿我喝不得白的,一喝就倒下了。他说,又点了根烟,我有点想念马斯克。老板娘理了理头发,她的耳朵上有三颗耳钉,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笑声散了,桌子上静默下来,短短几秒钟。张临溪对老板娘说,你和老马先走吧,我和曼帧再坐会儿,我给你关门。老板娘说,我走什么,这是我的店。你啊,就是笨,给你创造机会不知道把握。张临溪说,人家老马都等你等到天亮了。老板娘说,瞎扯,你以为老马和你一样,他还要回家的。张临溪说,你看看,你看看,就是不争气。曼帧脸色微微红了,怕是醉了。她努力睁着眼睛。过了十二点,她早就困了。平常,她十点左右上床睡觉,只有陪张临溪出来,不计昼夜。还不算太晚,好多次,他们一起喝到凌晨三四点。曼帧回家洗完澡,稍稍休息一下,还得起床送孩子。张临溪看着曼帧说,天上地下,到底什么有意思。有时候一想,你挣那点钱,我做那点生意都挺没劲的。一想到宇宙,什么都虚无。他摸了摸曼帧的大腿说,可是,为什么我摸到你大腿又觉得有意思?你是个人,你毕竟也是个人。曼帧说,人都有情感。张临溪说,我没有情感。曼帧说,你喝多了。张临溪扭过头对着他说,老马,你知道恒星是怎么诞生的吗?恒星摇篮嘛,我以前看过一些资料。他说,猎户座星云,对,比如说猎户座星云,那儿就是恒星摇篮,很多恒星都是从那儿出来的。还有仙女座星云、金牛座星云、麦哲伦星云什么的,总之,就是那个意思。张临溪说,连恒星都有摇篮,马斯克能跑到哪儿去呢?即使他去了火星,他也走不出银河系,他到底还是个凡人。我不喜欢马斯克,他说,他让我自卑。老马,你知道吧,我最近看到一个新闻,说是中科院发现银河系两处恒星摇篮。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我喜欢那两个命名。你猜叫什么?我不知道。大江分子云,凤凰分子云,好听吧?又大气又古典,还有神秘感,大江、凤凰,这两个名字太棒了。你知道大江分子云离太阳系多远吧?一千三百光年。你知道凤凰分子云离太阳系多远吧?两千光年。你知道普通人跳高能跳多高吧?一点四米左右。你知道地球離太阳多远吧?大约一点五亿公里,光跑起来不过八分钟多点儿。你说,人类是不是特别可笑?张临溪还在说,曼帧又去了趟洗手间。等她从洗手间回来,脸色白了一些。她看了看表说,他喝多了,很久没见他喝多了。曼帧说,他最近事情多,不太顺,心里堵得不舒服。张临溪靠在椅子上,脑袋耷拉下来,听到曼帧的声音,他抬起头,睁开眼睛说,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曼帧拍了拍他的手,我怎么会不要你,我说了包养你的。给张临溪喝了口茶,又坐了一会儿,她说,我送你回去吧。张临溪说,我送你。曼帧说,你喝醉了。张临溪说,我没醉,我们再坐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曼帧的车到了。她问张临溪,你真没事?张临溪说,没事,放心。曼帧拿起包说,那我先走了。张临溪把曼帧送上车,又折了回来。他还没有叫车。他说,我叫辆车。老板娘说,你们两个也是神经病,一起走不行啊,还得分开走。张临溪说,你不懂,你这么想就庸俗了。我爱她,和你想的不一样。我爱我妈,和你们想的也不一样。我还爱我的酒鬼父亲,他死在了他最爱的酒上,他很幸福,你们也不理解。就像此刻,我的车快到了,这种等待也让我幸福。在这世上我没有痛苦,我早已是我的神。老板娘“哈哈”笑了起来。夜色沉静,她的笑声显得放肆,突兀,又格外真实。等张临溪走了,老板娘开着电动车带他回家。路上的风有点凉,他的头有点晕,想吐。喝了一晚上酒,他想回家。老板娘和他住在不同的小区。她不能送他。他搂着老板娘的腰,脸贴着她的背,湿淋淋的。

(责任编辑:宋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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