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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回应之地

2022-02-09张慧兰

芳草·文学杂志 2022年1期
关键词:刘倩女儿微信

张慧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芳草》《湖南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多篇。中篇小说《星星别怕》被《小说选刊》转载。出版文化专著《知音九章》,中短篇小说集《证人》,长篇小说《戏殇》等。

周曉磊去看望他的老师辜庆荣是春节过后的某一个下午。周晓磊开着年前新买的福特小轿车从汉口碧桂公馆出发,直接到他曾经就读的莲城中学去。记忆中,辜庆荣就住在学校最早建成的那栋宿舍楼里。周晓磊想,学校已经开学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一定可以见到辜庆荣,向她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周晓磊开车来到莲城中学时是下午两点,尽管去年国内中小企业都不景气,刚刚过去的春节经历了一场经济的寒流,但早春的阳光仍旧温暖而明亮地照射在宿舍楼斑驳的外墙上。如同周晓磊此刻的心情,兴奋而略有激动。

周晓磊把车停在楼前的空地上,径直上了二单元三楼。没想到,辜庆荣家的大门紧闭,周晓磊敲了好几分钟都没人开门。周晓磊下楼时遇见一位熟识的老师,那位老师说辜庆荣已经不住在这里,搬到外面自己买的新房去了。周晓磊要了辜庆荣的联系方式和小区住址,随后开车来到了丽水新城。为了给老师一个惊喜,周晓磊没有打电话,直接找到了辜庆荣的住处。

举手按下门铃的那一瞬间,周晓磊有点犹豫,又有点紧张,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期待。一会儿,门开了,辜庆荣从门里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了周晓磊一遍,问道:“你找谁?”望着辜庆荣有些花白的头发,周晓磊心里一酸,叫道:“辜老师,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您的学生周晓磊啊!”辜庆荣抬起头,仿佛在用力地回想。周晓磊提醒道:“辜老师,您不记得了?我以前语文成绩差,幸亏您耐心辅导我,后来我的中考语文考了全校第八名呢!”辜庆荣似乎回想起来了,忙说:“哦,哦,记起来了。”周晓磊说:“我来看看您,刚才我到学校找您,他们说您搬到这里来了。”辜庆荣这才把门打开,说:“哦,那你进来吧。”周晓磊把带来的大包小包拎进屋,随后进了门。

辜庆荣是周晓磊读初三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当时,周晓磊除了语文成绩差,其他各科都很好。为了不让语文拖后腿,辜庆荣送给周晓磊好多作文书,经常给他开小灶,教他阅读和写作。周晓磊的每一篇作文,辜庆荣都会从头改到尾,有时还亲自给他写范文。最后周晓磊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重点高中,后来考取了重点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拥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三口之家。春节前,周晓磊参加一个企业团拜会,恰巧碰到一位初中同学,同学无意中说他不久前曾在莲城街上碰到过辜庆荣老师。同学的话勾起了周晓磊的回忆,回想以前辜庆荣对自己的种种帮助,这才决定前来看望辜庆荣。

一进门,周晓磊便感觉有些异样。空荡荡的客厅里,正对阳台的壁柜上摆着一幅中年男人的遗像,遗像前供着一个小香炉,里面的香烛正缓缓地冒着轻烟。客厅靠墙的地板上躺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正眯着眼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周晓磊。

辜庆荣请周晓磊坐下,问了他读大学和参加工作的一些情况,周晓磊一一作了回答,并再三感谢辜庆荣以前对自己的关心照顾。周晓磊问起辜庆荣的现状,辜庆荣的眼圈红了,说她爱人前年因患结肠癌去世,今天恰巧是他去世两周年的祭日,所以有些伤感。周晓磊记得辜庆荣曾有一个女儿叫安萍,便转移话题问她女儿多大了,应该读大学了吧。

辜庆荣怔了怔,望着周晓磊,忽然放声大哭。从辜庆荣的哭诉中,周晓磊得知她爱人去世后,她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培养女儿上。女儿大学读的是小语种专业,没想到去年毕业前女儿在网上结识了一个西班牙男孩,毕业后不听辜庆荣劝阻,直接报名去了西班牙留学,学制一年。本以为女儿学业结束就回来,没想到女儿根本就不想回国。为此,辜庆荣经常与女儿发生争执。不仅如此,女儿经常埋怨辜庆荣光顾着忙工作,没照顾好爸爸,是她的疏忽才导致爸爸患病早逝,有时甚至赌气不理辜庆荣。已经有半个月时间,辜庆荣都没跟女儿联系上。辜庆荣日日夜夜担心女儿,却又无可奈何。为此辜庆荣心力交瘁,不堪重负。

周晓磊不知道如何安慰辜庆荣,只好默坐着听她哭诉。好半天,辜庆荣哭够了,这才感觉自己有些失态,抹一把眼泪,苦笑道:“你看我,好长时间没跟人说这些事,今天跟你说了,心里轻松多了。你不会笑话老师吧?”周晓磊忙说:“怎么会呢?老师的苦衷我能理解。”辜庆荣又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显出几丝皱纹。

年轻时的辜庆荣是漂亮而优雅的。周晓磊记得,辜庆荣教他语文时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她身材苗条,皮肤白皙,眼睛又大又亮,而且会写文章,会唱歌,是班上很多男生心中的偶像。辜庆荣脾气温和,上课总是轻言细语,要是有学生不听话,辜庆荣生气时脸蛋通红,两眼水汪汪的,比平时还要好看。然而岁月无情,仅仅只过去了二十多年,眼前的辜庆荣竟判若两人,像一朵残败颓废、毫无生气的花。

周晓磊的到来显然令辜庆荣感觉意外,也感到了一丝欣慰。为方便联系,辜庆荣主动要了周晓磊的电话,并添加了微信号。辜庆荣的境遇让周晓磊产生了恻隐之心,他借口上洗手间,给辜庆荣装了一个三千块钱的红包,放在她的梳妆镜前。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看看天色不早,周晓磊礼貌地起身告辞。辜庆荣站起来,要送周晓磊出门。突然,一直卧在墙边的那只小猫一跃而起,跳到辜庆荣怀里,冲周晓磊龇牙咧嘴,做出要扑咬周晓磊的模样。周晓磊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辜庆荣笑着说:“这是我养的一只波斯猫,名叫安贝。平时安贝跟我做伴,家里也少有人来,它有些认生,是想保护我。你不用怕,它不会伤人的。”说着,辜庆荣用手轻轻地抚摸安贝柔软细长的白毛。周晓磊望了安贝一眼,发现它的瞳孔里有一丝奇怪的东西。周晓磊问辜庆荣这只猫养了多久,辜庆荣说养了都快四年了。周晓磊这才“哦”了一声,跟辜庆荣握手道别,转身下楼。

周晓磊在发动轿车时,抬头看到九楼阳台上辜庆荣还抱着波斯猫站在那里,望着自己的车缓缓启动。不知为什么,周晓磊感觉心里酸酸的。

周晓磊今年三十六岁,在武汉一家知名的IT企业担任副总,主管网络信息安全工作,老婆刘倩在一家国企上班,儿子周璜读小学一年级。平时,周晓磊工作忙,儿子周一至周五都安排在外婆家,家务基本上都是刘倩在承担。自从去看望辜庆荣后,周晓磊经常主动帮刘倩分担家务,对刘倩也比以前更加温柔体贴。

有一次事后,刘倩问周晓磊,是不是辜庆荣的遭遇触动了他,让他格外珍惜两人的情分。周晓磊不作声,只是更加用力地把刘倩拥在怀里,让两个人滚烫的身体相互传递彼此的热度。这种温暖与热度能驱散周晓磊那天进入辜庆荣的房间时那一瞬间所感受到的寒冷与孤寂。

IT行业竞争激烈,近几年来,受非法商业黑客行为的侵扰,以及外国制造芯片窃取信息的不安全因素影响,周晓磊的公司早在三年前就着手研发一款信息保密软件,这款软件即将于三月上市。因此,进入三月,周晓磊的工作也变得更加繁忙起来。但不管工作多么繁忙,周晓磊都有一个习惯,那就是临睡前把手机里的微信和朋友圈浏览一遍,怕怠慢了重要朋友或遗漏了重要信息。

自从加了辜庆荣的微信后,周晓磊偶尔可以看到她在微信朋友圈里发的动态。有时晒安贝,有时晒她回忆爱人的文字,有时也会发她亲手做的两样小菜,却从没发过自己的照片。女人怕老,老了的女人大多不会在朋友圈里晒自己,只有周晓磊那些年轻的女同事天天在朋友圈里自拍爆料,有时与男友吵个架也要晒出来。辜庆荣毕竟是老师,要成熟稳重得多。有时辜庆荣也会单独给周晓磊发微信,大多是推荐给他好的时文。有些文章周晓磊浏览一下,多数文章根本没看,但周晓磊每次都会礼貌地回复一句“谢谢分享”。日子如水一样流逝,辜庆荣就这样以微信的方式在周晓磊的生活中存在着。

清明节后的一天深夜,周晓磊从公司下班回来,洗漱完毕,照例上床慵懒地打开手机,翻看微信。刘倩被周晓磊吵醒,不耐烦地抢过手机,扔到一边,叫他赶快睡觉。周晓磊刚要睡下,手机传来“嘀嘀嘀嘀”的声音。是谁这么晚了还给自己发信息呢?周晓磊移开刘倩环绕自己的胳膊,拿过手机,是辜庆荣发给自己的一条微信。奇怪的是,辜庆荣的这条微信并不是推荐文章,而是一段话:“晓磊,感谢你还记得我这位老师!感谢你来看我!你留在梳妆镜前的红包我早收到了,一直没机会对你说谢谢。二十多年来,我教过的学生不计其数,大部分学生我都不记得了,大部分学生也不记得我了。生活就是这样,我们需要遗忘,需要放下。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忘记我,那你就真正地成熟了。祝你前程远大,幸福快乐!”

周晓磊看着这段话,隐隐有些不安,这么长时间了,辜庆荣为什么今天才感谢自己,并且要祝福自己?这与以往辜庆荣的微信风格大不相同。周晓磊带着好奇,打开了辜庆荣发的朋友圈。辜庆荣今天的朋友圈也与往日不同,文字是“亲爱的,我永远爱你们!!”文字下面是六张图片,一张她爱人生前的照片,一张女儿在西班牙的照片,一张安贝撒娇的照片,一张辜庆荣年轻时的照片,还有一张结婚照,最后一张是满屏白色的鲜花。看看发布时间,就在给周晓磊发微信之前一个小时。

周晓磊盯着这条微信看了好半天,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推醒了刘倩,叫她赶快帮忙看看这些内容。刘倩瞥了一眼,噘着嘴说:“没什么异常啊!我有些朋友还不是经常发这些东西!”可周晓磊凭直觉感觉不对。他问刘倩:“你说,辜老师会不会寻短见?我怎么感觉这些话都像是临终遗言呢!”刘倩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瞪大眼睛望着周晓磊,“不可能吧?辜老师这么年轻,不会做傻事吧?”周晓磊说:“反正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感觉辜老师出事了。”刘倩说:“你天天跟信息安全打交道变得神经质了吧?辜老师与你无亲无故,怎么可能感觉到?”周晓磊翻身起床:“不行,我得去看看辜老师!”刘倩叫道:“你疯了吧?这么晚了!”周晓磊执意要去,刘倩叫道:“你个大傻瓜,要真有什么事,你赶过去也来不及了!”周晓磊愣了愣,说:“对啊,那我赶快报警!”说着,周晓磊拨打电话报警,说他担心辜庆荣有自杀倾向,请求救助,并报了辜庆荣家的详细地址。周晓磊拿上车钥匙,刚要出门,刘倩已穿好衣服撵出来,“这么晚了,我陪你去!”说着,两个人一起下了楼。

事后,周晓磊回想起来,当时一定是有神灵在暗示自己,才让自己有一种强烈而正确的直觉。

从碧桂公馆到莲城大约有四十公里路程,深夜的马路格外宽阔,周晓磊把车开得飞快,两旁的楼房和树木箭一样往后飞。等他们赶到丽水新城辜庆荣的住处时,莲城派出所的工作人员正在想方设法撬开辜庆荣家的防盗门。

門开了,大家一拥而入。三室一厅的房间整洁素净,一尘不染。辜庆荣正安详地躺在主卧室里,宽大的床上铺着鲜艳的床单,仿佛一片茂盛的花海。她的身上盖着一床淡雅的白色碎花被子,白皙的双手搁在被子表面,脸上似乎画了点淡妆,有着浅浅的红晕。辜庆荣的头旁边,是她爱人的遗像,乍一看,宛若两个人都在熟睡之中。床头柜上摆放着一个水杯和空药瓶,波斯猫安贝正蹲在药瓶旁用不安的目光盯着这些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很显然,辜庆荣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

一位工作人员上前翻看了辜庆荣的眼睛,试了试她的鼻息,建议立即将她送往医院。周晓磊想都没想,大步上前,连着被子一把抱起辜庆荣就朝门外走。

四月的子时寒气袭人,周晓磊抱着辜庆荣走进电梯,穿过一块空地,走向自己的小轿车,感觉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像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一个神话般的救世主。

在莲城人民医院,辜庆荣被迫灌肠、洗胃,折腾了几个小时,直到确认没有生命危险,才被送进了病房。

周晓磊在把辜庆荣抱出大门时,慌乱中忘了拿她的手机,这会儿联系不上她的亲戚朋友,只得和刘倩一直陪护在病房。值班医生问周晓磊是辜庆荣的什么人,周晓磊说是学生。医生瞬间对周晓磊充满了好感,建议他帮忙办理住院手续,辜庆荣身体十分虚弱,需要住院治疗。

凌晨四点,辜庆荣醒了。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置身在一个洁白的房间,头顶上挂着点滴,随后看到一直守候在床边的周晓磊,这才知道自己还没到鬼门关就被救了回来。她挣扎着想爬起来,被周晓磊按住了。辜庆荣虽然瘦弱,但力气很大。她挣开周晓磊的手,冷冷地问道:“你凭什么要救我?”周晓磊一下子愣住了:是啊,凭什么要救她呢?可自己当时直觉她有事,难道救人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辜庆荣不容周晓磊解释,便要翻身下床,“你让我回去吧!我不想呆在这里!我要回去!”周晓磊赶紧伸手去拦辜庆荣,辜庆荣生气地想摆脱周晓磊的阻拦,不小心把吊瓶拉下来,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护士闻声赶过来,一边抱怨,一边帮辜庆荣抽针。等护士走开,辜庆荣坚决要起床回家。周晓磊拦不住,看着她倔强地站起来往外走。辜庆荣走到门口,突然腿一软,身子摇晃了一下,似乎要瘫倒在地。周晓磊赶紧上前扶住辜庆荣,一边喊待在门外的刘倩,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才把辜庆荣弄回到床上。不一会儿,护士进来,重新给辜庆荣挂上点滴。辜庆荣也许是疲倦了,沉沉睡去。

刘倩给周晓磊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来到病房外的走廊上。刘倩问周晓磊:“你这个老师到底什么情况啊?”刘倩这一问,周晓磊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两个人来到医生值班室,值班医生说,辜庆荣是他们医院的常客,自从她爱人去世后,她身体不好,加上更年期症状明显,经常来这看病。并且听说她有严重的抑郁症,一直在吃药,今年开学后学校就没安排她上课了,没想到她竟然自杀。值班医生的一番话说得两个人心都提了起来。出了值班室,周晓磊劝刘倩赶快回家去上班,自己等辜庆荣醒来,联系上她的家人再赶回去。刘倩便叫车走了。

早上六点,辜庆荣醒来,周晓磊问她能否联系亲人来照顾她。辜庆荣木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一个地方,说:“我没有亲人,我不想见他们。自从我爱人去世后,他们全都认为是我害死了我爱人,就没想到其实最痛苦的人是我。他们只会抱怨,看我的笑话,没有人同情我关心我,我也不想麻烦任何人。”周晓磊问:“要不给您女儿打个电话,让她回来陪您一段时间?”辜庆荣苦笑了一下,“我得抑郁症的事从来都没跟她说,怕她担心。再说她也回不了,回来后说不定还惹我生气。都说女心向外,确实是这样,女儿有了心上人眼里就没我这个妈了。”周晓磊说:“要不,您给好朋友打个电话,看谁能抽出时间来陪您一下?”辜庆荣摇了摇头:“我没有好朋友。这两年来,我几乎断绝了与所有人的联系。她们听说我住院了,肯定都逃得远远的。再说大家工作都很忙,有谁会请假来照顾一个外人呢?更何况,我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一股凉意从周晓磊心底生起,让他无言以对。周晓磊知道,抑郁症病人大多很自闭很脆弱,尤其是辜庆荣这个年龄,更年期并发抑郁症,更加脆弱敏感,有时一根稻草就能把她压垮。治疗这类病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帮助他们树立生活的信心,培养对生活的热爱。想到这里,周晓磊脱口说道:“老师,我带您到花园里去转一转,好吗?”

莲城医院后面有一个小小的花园,里面茂林修竹,鸟语花香。周晓磊陪辜庆荣在花园里漫步,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梢照射在草地晶莹的露珠上,像无数个玻璃球,反射出七彩的光芒。周晓磊贪婪地吮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问辜庆荣:“您知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为什么还会来看您吗?”辜庆荣问:“为什么?”周晓磊说:“因为我读初三时,父亲跟母亲离婚,抛下我和妹妹去了广州,当时家里很困难,母亲成天以泪洗面。我深受打击,心情沮丧,常常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自暴自弃,是您帮我度过了那个难关,让我发奋图强,才有了今天。为此,我一直都很感谢您。所以我希望您也能尽快从悲伤中走出来,勇敢地面对生活。人要活在当下,活在未来。”辜庆荣摇了摇头:“我没有未来。晓磊,你知道吗?在我爱人握着我的手垂下去,两眼闭上从此不再醒来时,我就感觉他抛下了我,全世界都抛弃了我。”周晓磊笑了笑,“怎么能这样想呢?世界是属于每一个人的,除非你不想拥有世界,否则世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抛弃你的。”辜庆荣望着周晓磊,表情似有所动。

周晓磊用手指着东边刚刚升起的太阳,还有那些青翠欲滴的绿竹,有些动情地说:“辜老师,您看,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些植物每天都沐浴着阳光茁壮成长,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示给我们,哪怕遇到狂风暴雨,它们也永不言弃,生生不息。植物尚且如此,何况我们人呢?我们不应该向它们学习吗?”辜庆荣突然放声痛哭,“晓磊,你知道吗?清明节当我去给我爱人扫墓时,我发现他是那么冷清孤寂,他的坟头落满了枯叶,没有谁陪他说话,没有谁与他交流,他甚至连一声脚步也听不到。那个山上有那么多人,可每一个人都只是一块墓碑,冷冰冰的,他对我也是冷冰冰的,不理不睬。可两年前,我们还在一起散步,一起吃饭,一起听歌。那天晚上,我梦到我爱人了,他对我说,她想我了,要我过去……”周晓磊打断了辜庆荣的话,“您为什么那么在意一个死者的感受却不考虑活着的人呢?比如您的女儿,您的家人,您应该多关注他们啊!”辜庆荣无奈地摇了摇头,“女儿远在国外,音讯不通,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周晓磊刚想说什么,手机响了。

挂了电话,周晓磊告诉辜庆荣,自己必须马上赶回公司去开会。辜庆荣擦了擦眼泪,说:“那你忙去吧。”周晓磊说:“您要照顾好自己,安心休养身体,千万不要再胡思乱想做糊涂事。住院手续已经办好了,您就安心在这住着吧。”辜庆荣点了点头。

周晓磊转身离开时,感觉有一双眼睛落在自己的后背,沉甸甸雾蒙蒙的,像一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石头。

因惦记安贝无人照顾,辜庆荣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回家了。其间周晓磊下班后抽空去看望了她一次,其余时间两个人都用微信在交流。

辜庆荣出院后,给周晓磊发微信的次数明显增多,并且主要谈自己每天的生活感悟,有时也会流露出消极的情绪。周晓磊照例每天晚上临睡前处理微信,看过辜庆荣的微信后就認真地给她回复一段话。为了帮助辜庆荣振作起来,周晓磊绞尽脑汁,一段话遣词造句好半天,有时甚至在网上搜索那些积极的人生格言和正能量的故事,自己加工一下,再发给辜庆荣。每一次按下发送键,周晓磊都有一种愉悦感和成就感。

见周晓磊每天热衷于做这件事,刚开始刘倩还能理解,慢慢地便有些不高兴。刘倩认为,一个快五十岁的女人,经历了生活的磨难后应该变得成熟坚强,而不应该像个孩子似的这么脆弱,不堪一击,甚至还得依靠外界的力量排解痛苦。可周晓磊认为,生活中很多人都没有想像中那么坚强,必要时必须有人伸出手拉他们一把,帮他们度过难关。自己现在这么做是在做善事,更何况是在帮助一个曾经有恩于自己的人呢。

五月中旬的一天晚上,周晓磊刚刚下班打算回家,辜庆荣突然打来电话,说安贝不见了,叫周晓磊过去帮她寻找。周晓磊安慰辜庆荣,安贝平时很少出门,就算出门也认得回家的路,不用这么担心。可辜庆荣说,自从她从医院回来后,安贝很反常,可能因为住院那段时间冷落了它,让它产生了心理阴影,现在他经常生气往外跑。辜庆荣说安贝是那么可爱,要是被哪个人抱回去关起来就完了,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说完,辜庆荣又呜呜呜呜地哭起来。周晓磊心一软,答应她马上过来。

周晓磊看看时间,给刘倩发了条“晚点回家”的微信,掉转车头,便朝莲城方向开去。不一会儿,周晓磊便将车开到了莲城高速公路。汽车一上高速,周晓磊便后悔了,“这么晚了自己去辜老师家帮着找猫,这算什么事啊?”可是,周晓磊的车没法在高速上掉头,再说自己答应了辜庆荣,就应该言而有信。周晓磊心里一犹豫,汽车便下了高速,径直开到了丽水新城。

夜晚的丽水新城很漂亮,家家户户窗口透出温暖的亮光,那些灯光色彩各异,整个小区仿佛在举办一场盛大的灯展。周晓磊深吸了一口气,轻车熟路来到辜庆荣家门口,举手按响了门铃。门开了,辜庆荣一脸高兴地迎接周晓磊,叫他赶快进来,一起吃饭。

周晓磊一脸疑惑地望着辜庆荣,“不是说要找猫吗?怎么……”辜庆荣忙说:“安贝啊,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把我急死了,后来它自己回来了,也不知道去哪里打野食了,回来后不吃不喝。”说着,转头冲房里叫了一声:“贝贝———”安贝立刻从房间里冲出来,跳到辜庆荣身上,两只前爪扑在她的肩膀上,左摇右晃地撒娇。周晓磊顿时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埋怨道:“您找到安贝就该给我打个电话,免得我白跑一趟。”辜庆荣说:“我怕你开车接听电话不安全,就没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过来了。你还没吃饭吧,来,我们一起吃点。”说着,辜庆荣不由分说进房端菜,取了筷子,盛了两碗饭出来。

周晓磊打量了一下房间,发觉客厅里有一个细微的变化,那就是辜庆荣撤去了她爱人的遗像和香炉。没有烟雾缭绕,客厅便有了家的味道。周晓磊忽然感到了一丝欣慰,看来,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辜庆荣的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这样一想,周晓磊便原谅了辜庆荣今天要自己过来找猫的荒唐举动。

辜庆荣今天做了三个菜,一个豆瓣炒鸡蛋,一个醋溜黄瓜,一个青椒肉丝。辜庆荣不停地往周晓磊碗里夹菜,叫他多吃点。周晓磊感觉味道不错,表扬了辜庆荣几句。没想到,辜庆荣竟然流泪了。周晓磊吓了一跳,问辜庆荣怎么了。辜庆荣抬起泪眼:“以前,我爱人在的时候,最喜欢吃我炒的这三样菜,可是,他从来没有当面表扬过我。”周晓磊正夹着一块黄瓜往嘴里送,听到这话,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手也停留在半空,心里五味杂陈。

辜庆荣似乎看出了什么,忙转移话题,“晓磊,你肯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在意安贝,是吗?”周晓磊没有作声。辜庆荣说:“安贝是四年前我爱人托人买回的一只公猫,刚买回时只有拳头大小。我爱人每天熬粥喂它,终于把它养大。我女儿叫安萍,我爱人就给它起名叫安贝。我爱人特别喜欢安贝,有时单位值班或是外出开会也带上安贝。安贝不仅漂亮干净,而且很通人性。我爱人生病住院那段时间,安贝每天都呆在病房里,提醒我爱人吃药,帮着叫护士来打针,像一个孩子。我爱人临走时,放心不下安贝,再三嘱咐我要照顾好它。他知道我不大喜欢交朋友,说无论如何不要把安贝搞丢了,让安贝陪着我照顾我,这样他也就放心一点。我爱人去世这两年来,如果没有安贝,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熬过来。安贝虽然不会说话,但很善解人意,每次我心情不好冲它发脾氣,它都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一声不吭。等我心情好了,它才又小心地蹭过来,跳到我怀里。你知道吗?我每一次抱着安贝,就好像抱着我爱人,安贝陪着我,就好像我爱人陪着我一样……你看我,又说远了……”辜庆荣歉意地笑了笑,望着周晓磊。

周晓磊说:“您既然这么喜欢安贝,可为什么还要那么狠心地抛弃它呢?您就没想过万一您不在了,安贝怎么办吗?”辜庆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并没有抛弃它。那天,我吃完药,关上所有的门窗,就是希望安贝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哪怕它死了,我们也还是在一起。”周晓磊有些不解地摇了摇头。辜庆荣问周晓磊:“不知道你听说过一个故事没有?一个单身女人养了一只猫,有一天女人在家里突然去世,那只猫守了她三天三夜,后来家里实在没有东西可吃,最后竟把女人给吃了。”周晓磊感叹道:“太可怕了!看来,动物毕竟没有人性,人对它再好,他也不会感恩,甚至还会恩将仇报。”辜庆荣苦笑道:“晓磊,你错了!那个女人实际上是以这种方式在对猫报恩。人与动物是平等的,要相互付出。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那天我吞服安眠药时,我就做好了喂食安贝的打算。我还测量了我的体重,如果用我的身体来喂养安贝的话,安贝至少可以维持两个月的生命。”周晓磊忽然感觉有些作呕,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上翻涌,“辜老师,您觉得这样做值得吗?”辜庆荣苦笑道:“有什么不值得?当然,我不确定安贝是否会这样做,这几年它配合我的饮食习惯,很少吃肉。”周晓磊忽然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辜庆荣了,“老师,我很奇怪,您对一只猫这么动情,这么包容,这么慷慨付出,为什么就不能对您的女儿多一点耐心呢?您为什么不叫女儿回来陪您?有她陪伴您不是更好吗?”

辜庆荣听周晓磊提到女儿,目光顿时变得很复杂,“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可我女儿连一只猫狗都不如。去年她独自一人去了西班牙,宁可在那边吃苦受累也不回来。我猜她在那边过得不好,可她很倔强,路是她自己选的,即使选错了她也要走下去。平时我俩聊天,经常观点不合便争吵起来。听说她在那边又换了一个西班牙朋友,我叫她回来找个中国男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可她却说宁愿终身不嫁也不找中国男人,我叫她回来看我,她说不喜欢国内的环境。唉,这都好几个月了,她给我的微信电话都很少,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都不通……”辜庆荣忽然又泪流满面,“也许是我们当初太宠爱她了,我真后悔把她送到外国语学校去读书……”

周晓磊听着,内心一阵酸楚,他想起一个西班牙故事“死亡,即是无回应之地。”而无回应之地,即是绝境。辜庆荣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联系都没有回应,这种无回应给她带来了一种深深的恐惧与绝望,这才导致她精神崩溃,走上绝路。想到这里,周晓磊心中又充满拯救的欲望:“辜老师,您自己必须内心强大,成为女儿的精神支柱,才可以吸引她回到您身边。您可以学周围那些女人去跳广场舞,去摄影,去旅游,把生活过得丰富多彩,把脑子填满,就不会有那些莫名其妙的烦恼了。”辜庆荣摇了摇头,苦笑道:“没办法,我这人天生脆弱悲观。不过,自从接触你以后,我改变了许多,你阳光,充满朝气,善解人意,你让我的生活有了一抹亮色,我很感谢你!”周晓磊避开辜庆荣的目光:“我也没做什么,您是我的老师,我当然希望您过得幸福快乐。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说着,周晓磊下意识地想站起来。

辜庆荣用目光挽留周晓磊,“还坐一会儿,好吗?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你不觉得我每次跟你交流后都很轻松吗?你陪我聊天就是在给我治病,难道你不愿意吗?”周晓磊忙说:“辜老师,您别误会,今天实在是太晚了,我真的得回家了。”

周晓磊起身,辜庆荣也起身相送。安贝照例从地板上一跃而起,跳到辜庆荣怀里,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周晓磊,生怕他会带走辜庆荣一样。

深夜的莲城与繁华的市区没什么区别,马路上亮如白昼。周晓磊一边开车,一边回想辜庆荣说的那些话,感觉她与二十多年前的辜老师完全不一样,似乎变了一个人似的。这种变化让周晓磊有些新奇,又有点隐隐的担忧。

周晓磊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十二点。家里空无一人,桌上摆着刘倩留给自己的一张纸条:知道你去看望你的辜老师,我到妈妈家去陪儿子了。晚安!

这是刘倩与周晓磊结婚以来第一次用纸条的方式给他留言,望着那一行冷冰的汉字,一阵孤独弥漫了周晓磊的全身。

那个周末,周晓磊处理完公司的事务,推掉了所有的应酬,专门陪刘倩和儿子去欢乐谷和海洋世界玩了一趟。

晚上,一家三口在小区附近一家餐厅吃饭,周晓磊特意点了刘倩喜欢吃的鱼香肉丝和焦盐羊排,算是表达自己未经许可去辜庆荣家的歉意。刘倩心知肚明,却不点破。她知道周晓磊是一个善良正直靠得住的男人,当初,她从班上那么多高富帅中选择周晓磊就是因为他身上具有这些特质。否则,作为漂亮优秀的城里女孩,她是绝不会选择一个从农村考出来的穷大学生的。不过,她还是想借此机会警醒一下周晓磊。看到周晓磊一整天都谨慎小心地讨好自己,刘倩十分开心,可表面却还装着不肯原谅他的样子。直到把儿子送到外婆家,两个人回家洗漱完毕,刘倩的脸上才露出笑容,并且给了周晓磊一个意外的惊喜。

一直以来,刘倩在夫妻生活方面都是被动的,就像一本书,它不会自动翻开,只能靠周晓磊来打开来阅读。可今天,刘倩却主动给周晓磊传递信号,并且把清洗干净的身子像水果一样摆放在床上。这让周晓磊心潮澎湃,激情四射。到达巅峰时,刘倩突然泪流满面,一把抱住周晓磊,一字一句地说:“晓磊,不要离开我,记住,永远也不要离开我,好吗?”周晓磊点点头,又一次俯下身吻住刘倩灵巧的小嘴。一番幸福的云雨过后,周晓磊第一次临睡前没有看微信,直接关了手机,拥着刘倩沉沉睡去。这一晚,周晓磊睡得酣畅淋漓,香甜无比。

一连几天,周晓磊神清气爽,心情愉快,有时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还忍不住哼唱几句。就连单位从不爱说话的女孩小肖也被感染了,见到周晓磊竟然笑着问周总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喜事。周晓磊笑而不答。

那天,周晓磊照例来到公司,处理完手头上几件紧急的事务后,抽空打开手机,发现辜庆荣一早上竟给自己发了十几条微信。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些微信,周晓磊陡然心烦意乱,这些天来的快乐消失得无影无踪。

辜庆荣发给周晓磊的前几条微信是她与女儿对话的截图。从对话中看出,辜庆荣刚开始与女儿发生了争吵,后来,女儿向辜庆荣诉说自己在那边遇到困难,请求辜庆荣寄五万块钱给她。辜庆荣说之前给她爸看病人财两空,现在自己身体多病,还要还房贷,手上确实没有钱。于是女儿发了一条微信:妈妈,你就忍心看着我客死在异国他乡吗?后面是五个大哭的表情。微信到此戛然而止。随后,辜庆荣给周晓磊连发了几条微信,每条都是相同的:晓磊,你说我该怎么办???

就在那天晚上,劉倩曾警告过周晓磊,要他以后少跟辜庆荣来往,少管她的事,以免影响自己和周晓磊的感情。周晓磊当时满口答应,就差对天发誓,可今天这突如其来的微信,让周晓磊又矛盾起来。

周晓磊决定装作没看到微信,没有回复辜庆荣。到了中午,他刚吃完饭回到办公室,辜庆荣的电话便打来了。周晓磊想了想,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办公室的座机响了,清脆得似乎整栋楼都听得到。当电话铃声第三次响起时,周晓磊还是忍不住接了。

电话中,辜庆荣简单地把事情讲了一遍,说她手上没钱,思来想去,只好开口找周晓磊借钱。周晓磊问她女儿到底遇到什么困难了。辜庆荣说,女儿又失恋了,需要单独租房居住,并且想与人合伙开一家中文培训机构,所以需要一笔入股资金。周晓磊说:“据我所知,西班牙今年经济形势很不乐观,好多中国企业和机构在西班牙都举步维艰,您女儿又没有教育经验,万一投资失败了怎么办?”辜庆荣说:“这些话我都跟她说了,可她要我放心,说中文培训在西班牙前景很好,不会失败的。”周晓磊说:“您女儿明知道您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还要找您借钱,也太不讲良心了。”辜庆荣说:“我在国内再怎么不容易也比她在国外举目无亲强啊。我不能眼看着她在国外吃苦受累不闻不问,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更不想活了。”周晓磊见辜庆荣情绪不好,怕又刺激到她,半天没吭声。辜庆荣猜出了周晓磊心中的犹疑,说:“晓磊,你是怕我还不起钱,是吗?你放心,我打借条给你,我肯定会还给你。我知道你心善心好,你肯定不会让我女儿死在异国他乡的。都说母女连心,女儿再不好,我也得帮她。晓磊,我除了找你,还能找谁帮忙啊?”说着,辜庆荣又在电话中哭起来。周晓磊最怕女人哭,一哭心就乱了,忙说:“辜老师,不是您想的那样。您先不要激动,我手上也没钱,您让我想想办法,再回复您,好吗?”

下午下班,周晓磊早早地回到家里。等刘倩到家,饭菜都已香喷喷地端上桌了。刘倩大叫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边品尝饭菜,一边望着周晓磊笑。周晓磊问她笑什么。刘倩怪腔怪调地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快说,今天又有什么事要求我?”周晓磊怔了一下,硬着头皮把辜庆荣借钱的事说了。

刘倩一听,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什么,辜老师找我们借钱?她也真敢开口,一借就是五万!”周晓磊苦笑了一下:“我有什么办法?我躲都躲不脱,我不回信,她就打我手机,我不接手机,她就打我的办公电话,不达目的不罢休。”刘倩想了想,摇摇头说:“晓磊,我觉得这钱不能借。人的欲望都是无止境的,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知道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可你的善良得有点锋芒,对于一些无理的要求,你要学会拒绝,知道吗?”周晓磊不置可否。他想起读初三时参加学校举办的冬季运动会,自己没钱过早空着肚子来到学校。当他跑完八百米长跑时,脸色惨白,胃痛得难受,蹲在操场边半天起不来。是辜庆荣发现了他,把他扶到自己办公室倒了一杯热水给他,又到校园外给他买了四个肉包子。那是周晓磊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肉包子。整个初三期间,辜庆荣送给自己的作文书不少于三十本,有很多书都是辜庆荣自己掏钱买的。这些事周晓磊之前都对刘倩讲过,他以为刘倩至少会考虑一下借钱的事,没想到她这么果断就拒绝了自己。

见周晓磊低头不语,刘倩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晓磊,我知道辜庆荣以前有恩于你,你想回报她我可以理解,但也得有个度,是吧?自从美国政府打算对我国出口的一千多种产品加征关税后,我们单位也受到了冲击,所有中层干部待遇全部降低,仅此一项,我今年就要损失好几万块钱收入。再说我们年前刚买了车,手上没有积蓄,你不说还要多攒钱以后供周璜出国留学吗?这些事你都忘了?”周晓磊没好气地说:“其实我也没指望你借钱给辜庆荣,我就想看看你是什么态度。”刘倩一下子火了,“是啊,你就想看看我什么态度,那我告诉你,我就不想借,我凭什么借给她啊!再说,这件事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总把自己当成一个救世主,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痛苦的人,那么多穷人,你帮得过来吗?”周晓磊把碗筷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我从没想过当救世主,也从没自不量力想帮助更多的人!”说完气呼呼地进了书房。

周晓磊刚进书房,手机就响起来。周晓磊看了看,直接挂了。可手机微信的提示音又持續响起。周晓磊打开微信,果真是辜庆荣发过来的。辜庆荣说女儿再三催促她打钱过去,否则她就要被人撵出出租屋,流浪街头,甚至还会受到毒打。看着辜庆荣发过来的流泪大哭的表情,周晓磊很无奈。辜庆荣微信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晓磊,求求你救救我女儿,救救我吧!周晓磊心一横,索性关了手机。

为借钱一事,周晓磊与刘倩两个人打起了冷战,一连几天都没说话。可辜庆荣的微信像追债鬼一般缠着周晓磊不放。周晓磊思前想后,决定找朋友借钱给辜庆荣。没想到那天晚上,周晓磊刚回家,刘倩的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说:“晓磊,我想通了,人要学会感恩,看在以前辜庆荣对你有恩的份上,我们借三万块钱给她,就当是你回报给她当初的辛劳费罢了。”周晓磊回过神来,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刘倩又说:“不过,我有言在先,请你记住,从此以后,你与辜庆荣之间的恩情一笔勾销。你再也不欠她什么了,你再也不要管辜庆荣的任何事情,再也不要与她来往了,好吗?”周晓磊忙举起手说:“我知道,以后辜庆荣的事情我再也不管了,我说到做到!”刘倩说:“口说无凭,这样吧,你写一个保证书给我。”周晓磊忙从书房里找出一张纸,认认真真写了保证书。刘倩不依,非得周晓磊用口红当印泥盖了手印。随后,刘倩收起保证书,笑着说:“你叫辜庆荣给个账号你,明天我把钱打过去。不过,记得一定要她写借条。”周晓磊满口答应。刘倩又补充道:“既然你已经写了保证书,就一定要说话算话,否则,我饶不了你!听见没有?”说着,刘倩用手调皮地拉了拉周晓磊的耳朵。周晓磊心头一热,一把拉过刘倩,两个人在沙发上滚作一团。

第二天早上,周晓磊给辜庆荣打电话,辜庆荣悲喜交加,嘴里不停地说:“我代我女儿谢谢你了!”周晓磊平静地说:“辜老师,我也只能帮您到这里,这件事到此为止,您好自为之。好吧?”

此后一段时间,辜庆荣很少给周晓磊发微信。周晓磊每次看了微信也不回复。中间,辜庆荣打过两次电话,一次说家里的水龙头漏水,想请周晓磊过去帮忙修一修。有了以往的经验,这次周晓磊没有去,而是给莲城自来水公司的一位朋友打了个电话,很快就帮辜庆荣搞定了。还有一次辜庆荣说家里的电灯坏了,想请周晓磊帮忙修灯。这次,周晓磊没有作任何回应。后来,辜庆荣就没给周晓磊打电话了。

生活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状态,就像周晓磊从来没有去拜访辜庆荣,辜庆荣也从来都没在周晓磊的生活中存在过一样。

一转眼到了八月。早在月初,周晓磊就和刘倩商量好七夕情人节那天晚上去影院看《沉默的证人》。刘倩听朋友说影片不错,早就吵着周晓磊带她去看了。

那天中午,周晓磊在公司食堂吃完饭,想在办公室休息一会儿,以保持足够的精力晚上陪刘倩看电影。刘倩的性格周晓磊很清楚,看完电影她必定会拉周晓磊去附近的夜市宵夜,整一瓶红酒两个人浪漫浪漫,最不济也得喝几瓶啤酒。女人都喜欢把每一个普通的日子过得与众不同,更何况七夕情人节这样意义重大的日子。所以,无论如何周晓磊今晚都得好好表现。

周晓磊的美好梦想是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的。他有些恼怒地拿过手机一看,竟是辜庆荣打来的。周晓磊不想理会,索性把手机调成静音。但辜庆荣似乎很有耐心,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打第七遍时,周晓磊心里开始思量,他不确定辜庆荣找他有什么事,这么长时间辜庆荣都没给自己打电话,说不定今天真的是有什么急事找自己呢?这样一想,周晓磊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做很不地道。等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时,周晓磊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辜庆荣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晓磊,怎么不接我电话啊?”周晓磊忙说:“手机不在身边,刚听到。”辜庆荣问道:“你现在还好吧?工作还忙吗?”周晓磊说:“还好,您找我有什么事?”辜庆荣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约了两个朋友,你也一起过来陪我过生日,好吗?”周晓磊忙说:“辜老师,我和刘倩早就约好了今天晚上去看电影,不能去您那儿。”辜庆荣说:“你陪老婆有的是时间,可今天正好是我八岁的生日,我想请你过来一下,难道你就不肯答应吗?”周晓磊说:“老师,我真的不能去。您就和您的朋友一起好好庆祝吧。”辜庆荣停了一下,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晓磊,我知道你怕跟我来往给你添麻烦,可我真的只是想感谢你,想请你过来陪我过生日,没有其他的奢求。实话告诉你,晓磊,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我都不知道未来我还能撑多久,你就不肯满足我这一个愿望吗?”周晓磊问道:“老师怎么了?又生病了?”辜庆荣说:“晓磊,我得的是心病,我从来就没有好过。”周晓磊忙劝解道:“您要豁达一点,不要把所有的过错都扛在身上,您不是圣人,也不是完人,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十全十美的。”辜庆荣叹道:“我知道,可很多事一言难尽啊。晓磊,看在我们师生情面上,你今天过来陪陪我,好吗?”周晓磊仍在坚持:“辜老师,我真的不能去。”辜庆荣惨然一笑:“好吧,晓磊,那你答应我一件事,万一哪一天我不在了,你帮我料理后事,好吗?我没有其他值得托付的人。至于我借你的钱,你放心,我会留下遗嘱,把我的房子变卖后还给你,我说到做到。”不知道为什么,辜庆荣的话总是像一堵墙,压得周晓磊喘不过气来。周晓磊不知道如何回答辜庆荣,只好沉默不语。

见周晓磊半天没回话,辜庆荣说:“好了,晓磊,我也不强求你。但我有时也很恨你,恨你为什么要救我,让我在这个世界上又苟延残喘了几个月。你要是理解我,就过来陪陪我。你要是不来,你会后悔的!”说完,辜庆荣挂了电话。

周晓磊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辜庆荣最后几句话像一枚炸弹扔进了他的心里,这些话似乎有着某种暗示,让他忐忑不安。去吧,自己早已答应刘倩不再与辜庆荣有任何来往,不去吧,又怕辜庆荣想不开再寻短见。想到这里,周晓磊浑身的血液又沸腾起来,一冲动,给辜庆荣发了条短信:我下班后过来。发了短信,周晓磊才意识到更大的麻烦在后面。

傍晚,周晓磊给刘倩打电话,果然不出所料,刘倩坚决反对周晓磊去见辜庆荣。她抱怨周晓磊没把她放在心上,说她在周晓磊心中的地位连辜庆荣也不如。周晓磊经常被刘倩这些非此即彼的逻辑所折磨,可他还是尽可能解释:“刘倩,你听我说,辜老师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她约了两个朋友,想请我也过去一起陪她过生日,没有其他的什么事。”刘倩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上次一哭一闹就找我们借了三万块钱,今天又说要你陪她过生日,以后还不知道有什么新花招呢!周晓磊,告诉你,我才是你老婆,她不是!她不需要你的关心和拯救!”周晓磊说:“刘倩,你不要小题大做,我之所以答应辜老师,是不想让自己的良心过不去,怕她又寻短见,你知道吗?”刘倩叫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写过保证书,答应过我不与她来往,可你说话不算话!”周晓磊忙举起手,做出对天发誓的样子:“刘倩,你就答应我这次吧,以后,我保证说到做到,好吗?”刘倩冷冷地说:“周晓磊,你一次次出尔反尔,叫我以后如何相信你?你不觉得我们的感情现在已经出现问题了吗?我凭直觉,你已经被那个女人缠上了,你开始爱上那个女人了……”周晓磊大声叫道:“刘倩,你不要胡说!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周晓磊做事一向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刘倩说:“好吧,那就当我没说过这话,你去吧,你去吧,最好今天晚上都别回来!”说完,刘倩用力地挂断了电话。

站在窗前,周晓磊突然心灰意冷,原来,信任的坍塌就在那一瞬間。时间已经是下午六点,窗外骄阳似火,马路上行人如织,车流滚滚,一些商场早已打开了霓虹,提前进入七夕之夜的模式。周晓磊不禁苦笑:多么好的情人节啊,却被自己搞得如此尴尬,如此狼狈!可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还没等周晓磊把这个问题想清楚,辜庆荣的短信又来了:晓磊,路上开车注意安全,我在家等你。周晓磊一阵烦躁,很想回复一句“不去了”,可终究一个字也没回。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去辜庆荣家他都要反复地说服自己,克制自己,甚至委屈自己。

这是一个晴朗的七夕之夜,晚七点,太阳还斜挂在天空不肯落下,而另一边天幕上已隐约可见几颗明亮的星星。周晓磊在办公室里一直待到七点半,等夜幕降临才开车来到辜庆荣家。

周晓磊乘电梯上楼,刚刚举手按响门铃,门就开了。辜庆荣满面笑容出现在他面前:“快进来,我在阳台上看到你上来了。”周晓磊打量了一下辜庆荣,发现她今天打扮得格外精致。一件粉红色淡雅小花的连衣裙恰到好处地裹在她苗条的身上,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铂金项链,手腕上套着红玛瑙手链,脸上也画了淡妆,眼睛又大又亮。这形象让周晓磊一下子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光彩照人的辜庆荣,心里不禁微微一颤。见周晓磊盯着自己,辜庆荣的脸红了,问道:“老师今天好看吗?”周晓磊忙收回目光,“好看,好看!”

辜庆荣请周晓磊进屋坐下,周晓磊问:“您的另两位朋友呢?”辜庆荣说:“她们临时有事来不了,家里就你、我和安贝。怎么了?”周晓磊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说:“没什么。”辜庆荣给周晓磊倒了一杯果汁,说:“天热,你先喝杯果汁吧。”周晓磊确实有些口渴,接过果汁“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随后,辜庆荣收拾好杯盏,从冰箱里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蛋糕摆在桌上,插上4和8的数字蜡烛,叫周晓磊在蛋糕前坐下,自己在对面坐下来。安贝不需要主人吩咐,也跳到桌子的另一面椅子上坐下来。

辜庆荣酝酿了一下,开口说道:“晓磊,非常感谢你能过来陪我过生日,今天没有别人,我想敞开心扉跟你说说话,好吗?”周晓磊笑了笑,“辜老师,为了过来陪您过生日,我跟刘倩吵了一架,她现在还在生我气呢。有什么话您就说吧,我还得早点赶回去。”辜庆荣说:“好吧,从哪说起呢?就从你救我说起吧。说实话,刚开始你把我救了,我很生气。但后来,在你的劝解和开导下,我的心情好了许多,变得对生活也有信心了。你的帮助也让我看到了温暖,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情,所以,我很感谢你,晓磊!”周晓磊淡淡一笑,“我只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就像您当初帮助我一样,谈不上感谢。”辜庆荣说:“我从医院回来的那段时间,每天都会反复地看你给我回复的那些微信,每一字每一句,你都那么用心那么暖心,我是靠着它们才度过了那段黑暗的时光。”说着,辜庆荣起身到房里拿出一个软面抄,递给周晓磊。周晓磊打开一看,本子上辜庆荣用清秀的钢笔字把他的微信内容一字一句抄了下来,有的还抄了好几遍。周晓磊有些诧异,他从没想过自己那些话竟对辜老师有这么大的作用,这么令辜老师喜欢。如同他当初崇拜辜老师的文章一样。

辜庆荣说:“以前我是你的导师,现在你是我的导师。每一个人在孤独无助的时候都需要抓住一根稻草,你就是我那段时光里一根救命的稻草。我每天读着这些文字,就能感受到你的善良、仁爱与热忱。我像一个贪吃的孩子希望你能永远给我糖吃,给我力量。可是后来,你却再也不理我了。晓磊,你知道我收不到你的消息有多难受吗?我每天都盼着你跟以前一样回复我,给我勇气与力量,可你现在却再也不肯给我回信,给我半点希望。晓磊,你不觉得这么做有些残忍吗?”辜庆荣的话让周晓磊越听心里越慌乱,忙说:“辜老师,我跟您说过我工作忙,没时间回复微信,您该不会因为这生我的气吧?”

辜庆荣摇了摇头:“晓磊,你应该意识到,当你把我从死神手里抢回来时,我的命就是你的。可现在,你既救活了我,却无法解除我的痛苦,拯救我的灵魂,那你干嘛要救我呢?你说呢?”辜庆荣的话像一根细针慢慢地扎在周晓磊心里,扎得他浑身冒汗,他不想掉入这个陷阱,赶紧转移话题,“辜老师,今天是您的生日,您应该高兴才是。来,我们一起唱支生日歌,祝您生日快乐!”说着,周晓磊站起来,拿出打火机点燃蜡烛,不由分说地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边唱边拍掌。辜庆荣也只得跟着一边唱一边拍掌。一旁的安贝用不解的目光看看周晓磊,又看看辜庆荣,嘴里也跟着发出“哧哧哧哧”的声响。

唱完歌,周晓磊有些夸张地拍手鼓掌,辜庆荣也拍手鼓掌。鼓完掌,周晓磊叫辜庆荣慎重地许个愿。辜庆荣站起来,整了整裙子,望着蜡烛双手合十,随后闭上眼,默默地许愿。好半天,辜庆荣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周晓磊示意她吹蜡烛。辜庆荣俯下身子,用嘴对着蜡烛轻轻吹去,蜡烛灭了,一股轻烟对着周晓磊散去,残缺的“4”和“8”变成了“十”和“0”。周晓磊赶忙拔去蜡烛,用叉将蛋糕切成几份,每人各分一份,看上去有反客为主的意味。

周晓磊一边吃蛋糕,一边问辜庆荣:“让我猜猜您许的是什么愿,您许的愿应该是女儿在国外一切都好,早点回来,是吧?”辜庆荣苦笑道:“自从上次女儿找我借钱后,这段时间我又联系不上她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不肯接电话。你说,对于这样一个不孝的女儿,我盼她回来干什么?”周晓磊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随口问道:“上次找您借钱的真的是您女儿吗?”辜庆荣皱了皱眉,“女儿的微信头像我认识,应该不会有错吧?”说着,辜庆荣掏出手机,把与女儿的微信对话打开给周晓磊看。周晓磊想,也许是长期从事信息安全工作的原因,自己太过敏感了吧。不过,这几年常常有中国留学生尤其是女大学生在国外遇害的事件发生,叫人不得不担心啊。况且,按辜庆荣的说法,她女儿虽然有时会和她争吵,但也经常给她打电话,这么长时间电话不通倒也真令人怀疑。就在去年,新闻媒体曾报道一个中国留美女大学生被人杀害藏匿于楼顶水箱的案件,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如今,人身安全与信息安全已成为普通老百姓的两大热点话题了。不过,但愿辜庆荣的女儿平安无事吧。这样想着,周晓磊说:“辜老师,我只是随口问问,也许是职业习惯,您别见怪啊。”辜庆荣把她女儿的电话发给周晓磊,叫周晓磊有时间给她女儿打个电话做做工作,叫她早点回来。周晓磊问道:“您女儿会接陌生人电话吗?”辜庆荣说:“我跟她说起过你,还把你的电话号码发给她了,只是一直没跟你说。只要是你跟她打电话,她一定会接的。”周晓磊说:“好吧,有机会我试试看。”

随后,辜庆荣收了手机,叫周晓磊再猜她许的是什么愿。周晓磊假裝思考了一会儿,说:“那您的愿望是希望自己早日康复,母女团聚,是吗?”辜庆荣摇了摇头:“不是。”周晓磊问道:“那是什么?”辜庆荣望着周晓磊,脸上突然有一丝羞涩的表情,“晓磊,如果说我许的心愿是希望你今天晚上不要离开,以后也永远不要离开我,你相信吗?”周晓磊心里“突突”一跳,尴尬地笑了笑,抬腕看了看手表,“辜老师说笑了。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好吗?”说完便要起身。辜庆荣说:“时间还早,你再坐会吧。”周晓磊不理辜庆荣,径直向门口走去。

辜庆荣迟疑了一会儿,叫住周晓磊:“晓磊,你不能走!你刚才喝的果汁里有白酒,你现在不能开车!”周晓磊吃了一惊,回过身站住:“怎么,您在果汁里加了白酒?”辜庆荣点了点头。周晓磊生气地叫道:“你怎么能这么做?”辜庆荣突然上前一把抱住周晓磊:“晓磊,你不要生气,好吗?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害怕一个人过生日,害怕你再也不来了,所以想把你留下来。晓磊,你不要走,你多陪陪我好吗?”

辜庆荣柔软的胸脯抵着周晓磊,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到周晓磊身上,周晓磊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用力推开辜庆荣,可突然间感觉天旋地转,胳膊也绵软无力,像一个重症肌无力患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周晓磊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卧室里灯光明亮,墙上的空调正“哧哧哧哧”地冒着冷气,一床浅绿色的空调被盖在身上。

周晓磊吃力地回想了半天,终于记起自己之前是在辜庆荣家。他扭头看了看,不禁吓了一跳,辜庆荣正侧身睡在他身边,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胸脯上。辜庆荣似乎睡得很甜,脸上还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周晓磊记不清自己当时为什么浑身乏力,又是怎样昏迷不醒被辜庆荣弄到床上的,更记不清在床上发生了一些什么。但他本能的一个反应是: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周晓磊轻轻地把辜庆荣的胳膊移开,正想起床,辜庆荣醒了。她像捂住宝贝似的一把抱住周晓磊,“晓磊,你不要走!”周晓磊冷冷地问道:“您在果汁里加了白酒,还加了什么?”辜庆荣忽然又嘤嘤地哭起来,“晓磊,请你原谅我!我真的只是想你在这里多待会,让我好好地看看你,和你说说话,我受够了一个人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只有思念与折磨的那种痛苦!”周晓磊推开辜庆荣的手,“您不觉得这么做有辱您老师的身份吗?辜老师,请您自尊、自重,好吗?”辜庆荣松开周晓磊,慢慢坐起来,“晓磊,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你不觉得一切都是天意吗?当初我帮助你就是为了今天你帮助我,要不,为什么上天会安排你救我?既然你救了我,你就要对我负责任。我只希望你不要不理我,能多陪陪我,难道我这个要求过分吗?”周晓磊望着辜庆荣,突然有一种被绑架的感觉,他没想到自己好心救人却掉进了一个深坑,现在想抽身已来不及了。

眼前的辜庆荣头发蓬乱,眼圈发黑,一件宽松的睡衣套在身上,双乳下垂,已明显有了衰老的迹象。周晓磊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辜庆荣,心里涌起一阵悲悯。这个性格怪僻、自私、冷漠、固执而又不择手段的老女人与他心目中那个美丽知性善良温柔充满爱心的辜老师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女巫。他看了看手表,都已经凌晨两点了,赶紧起身下床,朝房门走去。辜庆荣陡然从床上跳下来,从后面一把抱住周晓磊:“晓磊,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周晓磊站立了片刻,用力剥开辜庆荣的手,继续朝房门走去,身后的辜庆荣突然声嘶力竭地叫道:“周晓磊,你看看吧!”

周晓磊怔了怔,缓缓转过身来。只见辜庆荣褪掉睡衣,只穿一条内裤站在他面前。没有想象中的肤如凝脂,美轮美奂,相反,她的胸脯、腿上、后背全是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看上去,像一名受过酷刑的囚犯。周晓磊本能地颤声问道:“老师,您这是怎么了?”辜庆荣没有作声,从床头柜里取出一根黑色的皮鞭,把它递给周晓磊:“晓磊,你要是恨我,你就用这皮鞭抽我吧!”那皮鞭约一米左右,细细的,圆圆的,像一根柔软的枝条。辜庆荣说:“晓磊,你知道吗?平时,我要是恨自己了,我就会抽我自己。抽得越疼,我就越高兴!我恨我自己没别人命好,恨自己害死了我爱人,恨自己没把女儿教育好,恨我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你,恨我自己无时无刻不想你……来吧,晓磊,你抽我吧,你抽吧,就当你又帮老师一回忙了!来啊!你来啊!”周晓磊怔怔地站在那里,木偶般一动不动。

突然,辜庆荣甩起皮鞭,朝着自己的大腿抽去,嘴里叫道:“辜庆荣,你无耻!你为什么要把周晓磊留在这里?你为什么总想着要他来陪你……”一下,两下,三下……望着辜庆荣累累的伤痕,周晓磊突然心如刀绞,他上前夺过辜庆荣手中的皮鞭,将它扔出窗外。辜庆荣突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好半天,辜庆荣才止住哭声,穿上睡衣,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她淡淡地说:“晓磊,我现在对你而言,什么秘密也没有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知道你恨我,但至少我让你明白了我。好吧,你走吧,我不拦你。”周晓磊打开房门,他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他心痛的是非之地。

门开了,客厅里没有灯,周晓磊看到安贝正虎视眈眈地守在门口,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周晓磊还没反应过来,安贝突然纵身一跃,猛地朝他脸上扑来。周晓磊本能地把脸扭向一边,安贝的前爪落在他的脖颈上,钢刀一般划过。周晓磊顿时感觉脖颈处一阵火辣辣的痛,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听到叫声,辜庆荣打开客厅的吊灯,看到周晓磊的脖颈处有几道鲜红的血印。辜庆荣恼羞成怒,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把纸扇,满屋追打安贝,口里叫道:“我叫你咬!我叫你咬!”安贝一边围着客厅跑,一边发出“呼哧呼哧”的抗拒声。在他看来,自从女主人接触这个男人后,自己在她眼里就不是唯一重要的了。刚才这个男人霸占了女主人一个晚上,却把自己拒之门外,所以它恨这个男人,要报复这个男人。

趁着辜庆荣追逐安贝的功夫,周晓磊用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脖颈,神情恍惚地打开大门,踉踉跄跄地下了楼。

门在周晓磊身后重重地合上,沉重的响声隔开了里外两个世界。周晓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虚脱。

周晓磊像一个醉汉,把车歪歪扭扭地开到莲城汉江江堤。凌晨的江堤辽阔寂静,仿佛可以听到栖息在树上的鸟儿的呼吸。周晓磊从车上下来,把自己重重地摔倒在草地上。

小时候,周晓磊体质弱,父亲常常带他到汉江里游泳。从莲城这边到对岸大约有三百米,刚开始,周晓磊只能游一半再返回。后来,周晓磊能轻松自如地游几个来回。再后来,他长大了,身体结实了,可父亲却迷上一个外出打工认识的女人,然后扔下他和妹妹去了广州,再也没有陪他游泳了。这么多年,父亲极少回来,回来的那几次也无非是爷爷奶奶病重或病逝的时候。父亲去了广州后,母亲在家种田养鸡,独自一人带着周晓磊和妹妹生活,凭着自己的勤劳把周晓磊和妹妹都送进了大学。如今,周晓磊和妹妹都有一份不错的工作,都在武汉安了家,可母亲宁愿在乡下守着清风明月,还有那几块菜地,也不肯跟他们住在一起。母亲的身体看上去还很硬朗,周晓磊很少挂念母亲。可今天,躺在这凌晨的汉江大堤上,周晓磊突然无比想念母亲。他不知道父亲与母亲离婚后的那段日子母亲是如何熬过来的。一直到现在,尤其是晚上,母亲是如何度过那一个个漫漫长夜的。她是否也像辜庆荣老师一样,有过孤独、害怕、绝望甚至轻生的时候?想到这里,周晓磊觉得一刻也不能耽搁,他得马上去看看亲爱的母亲。

母亲仍旧住在汉江边那幢老式的三间平房里。周晓磊把车开到离家稍远的地方停下来,轻手轻脚走到门前。他本想把门叩开看看母亲,与她叙叙家常,可想了想,又改变主意,轻轻走到母亲卧室的窗口朝里看。月光水一样泄满了房间,母亲正在熟睡,风扇开着,发出轻微的哐当哐当声,周晓磊突然泪如泉涌。

此后几天,刘倩反复追问周晓磊与辜庆荣那晚在一起的情节与细节。周晓磊既不想撒谎欺骗刘倩,又不想说出事情的真相,怕增加更多不必要的误会。而事实上,这件事周晓磊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越解释反而会越糟糕。周晓磊只得一遍又一遍向刘倩保证,自己绝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刘倩冷笑道:“你以为你的保证值钱吗?我现在再也不相信你的保证了!”

对于周晓磊脖颈上的伤痕,周晓磊说是辜庆荣家的猫抓的,可刘倩偏说是周晓磊非礼辜庆荣被她的手抓伤的。尽管周晓磊去医院打了狂犬疫苗,但此事后来经常成为两个人争论的话题。刘倩坚定地认为周晓磊对辜庆荣动了情,才让周晓磊无法自控地接受辜庆荣的所有要求。

周晓磊有口难辩,觉得刘倩的说法很荒唐。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周晓磊当着刘倩的面删去了辜庆荣所有的联系方式并换了一个电话号码,刘倩对周晓磊的态度才有所缓和。

从那以后,周晓磊接电话非常小心,凡陌生电话一律不接。他怕接到辜庆荣的电话,怕她鬼魅一般的啜泣声。与此同时,周晓磊对刘倩更加关心体贴,一有空闲就陪刘倩去逛街,看电影,参加她的朋友聚会。到了周末就把儿子接回家,自己陪他做作业,给他讲故事,带他去公园。

时间是最好的医生,慢慢的,七夕节事件给两个人造成的阴影与伤害渐渐淡化了。但那天晚上辜庆荣赤身裸体伤痕累累的一幕还是会经常出现在周晓磊的脑海里,让他不寒而栗。有时,自己明明很想要刘倩,待一抱住她的身体却又兴趣全无。而刘倩表面上没再提这事,可从她的肢体语言里,周晓磊明显感觉得出她内心的纠结与排斥。

一晃到了十月。周晓磊特意请了几天假,陪刘倩去宜昌三峡看红叶。那些热情似火的红叶,还有山间各种各样五彩斑斓的树叶,令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这次周晓磊和刘倩没有跟团,而是采取的自驾游。置身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两个人手牵手爬上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山顶。放眼四望,头顶上蓝天白云,脚底下万山红遍,澄碧的江水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把整个天空和山峦都照了进去。此情此景让周晓磊顿觉心胸开阔,浑身轻松。刘倩更是欢喜,不停地要周晓磊给她拍照,恨不能把整个秋天都装进相机。

那天晚上,两个人留宿在附近的农户家里。吃过晚饭,周晓磊陪刘倩在门前散步。山间夜里清凉,走了一会,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往回走。皎洁的月光照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很像多年前两个人在大学校园里散步一样。周晓磊望了望身边的刘倩,夜风撩起她的長发,清香扑鼻,周晓磊的身体迅速起了反应,陡地抱住刘倩亲吻起来。就在那个吱吱作响的木板床上,周晓磊和刘倩卸掉盔甲,心无旁鹜,找回了丢失很久的狂热与和谐。

事后,刘倩躺在周晓磊怀里,抚摸他脖颈上的几道印痕,一语双关,“晓磊,我相信你这是被猫抓伤的,以后你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再被猫伤到了,好吗?”周晓磊用力地点了点头。

十月下旬的一天早上,周晓磊照例到地下停车场开车上班,还没走近停车位,远远看见他的福特车旁站着一个人。待近前一看,竟是辜庆荣!

周晓磊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四周看了看,低声问道:“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辜庆荣说:“昨天晚上我就来了,不敢打扰你,在这等了一夜。本来想在这里睡一觉,可是有好多蚊子,一晚上都没睡着。”周晓磊这才看了辜庆荣一眼,发觉她眼圈青黑,人也似乎瘦了一圈。周晓磊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辜庆荣说:“我想请你帮个忙。”周晓磊没有作声。

辜庆荣说:“曉磊,上次我跟你说过,我与女儿失联好长时间了。我有一个留学生家长微信群,前几天听人说,几个月前西班牙发生了一起爆炸事故,死了好多人,我女儿就住在那个城市的那个小镇。现在,我怀疑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就连之前找我借钱的那个人都有可能是骗子,他们盗用了我女儿的信息。我女儿虽然有些娇气,但她不会一直不跟我联系的。晓磊,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女儿是我现在唯一的寄托,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下,我女儿到底是不是还活着?”周晓磊说:“辜老师,我不是警察,也不是蜘蛛侠,这件事你应该去找公安局才对啊。”辜庆荣急了:“我找过公安局,可他们说管不了国外的事,还说这样的事只有国家才能管。”周晓磊说:“那我越发帮不上忙啊。”辜庆荣说:“我想请你陪我去一趟西班牙,好吗?我虽然不熟悉路线,但知道女儿曾经住在哪里,她给我发过定位。我们去了就什么都知道了。”周晓磊苦笑道:“辜老师,我不是您的私人秘书,我也没那么大能耐,更何况我还要上班,您要去就找别人陪您一起去,好吗?”说完,周晓磊打开车门,弯腰钻进车。

辜庆荣上前一步,扒住车门:“晓磊,我知道你在信息安全这块很在行,你神通广大,朋友也多,一定可以帮助我。你不要走,我求求你帮我想想办法,好吗?”周晓磊说:“辜老师,请原谅,我真的爱莫能助。您就放过我,让我过几天安生日子,好吗?”辜庆荣叫道:“晓磊,你不能这么冷漠无情!你不帮我,为什么要救活我?早知道这样,我倒不如死了干脆!”周晓磊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反感:“辜老师,我救了您,是希望您好好活着,不要总是自怨自艾。您要是自己不想活,谁都拦不住!好了,您让开吧,我要上班了!”说着,周晓磊把车发动,扒开辜庆荣的手,关上车门。

辜庆荣突然跑到车前挡住去路,声嘶力竭地叫道:“周晓磊,你就真的不肯帮我吗?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辜庆荣的声音很大,在地下车库里像一个高音喇叭扩散开去,随后又被空荡荡的墙壁反弹回来,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谴责周晓磊。有几个正要开车出去的车主听到叫喊,都朝这边看过来。周晓磊担心这声音被刘倩听到,赶紧掏出手机,给小区物业管理处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儿,跑过来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们上前一人架住辜庆荣的一只胳膊,把她拉开了周晓磊的福特车。辜庆荣穿一件黑色的薄呢大衣,她两臂张开的样子,像一只展翅飞翔的蝙蝠。她扑愣着翅膀,口里还在不停地叫着:“周晓磊,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有本事再撞死我!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女儿要是不在了,我也不想活了……”

周晓磊降下玻璃,看了一眼辜庆荣,又缓缓升起玻璃,踩下油门。车开了,像一只乌龟爬出了地下停车场。

整整一天,周晓磊都被辜庆荣那声嘶力竭的叫喊搅扰得心神不宁,他记得辜庆荣曾给过她女儿的照片和联系电话等信息,思来想去,拨通了辜庆荣女儿的电话。然而,电话中永远都是服务员彬彬有礼的回复声“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挂了电话,周晓磊托人给他在北京外交部工作的朋友打了个电话。朋友说他恰巧跟中国驻西班牙大使馆的一个工作人员比较熟,可以托付他帮周晓磊打听情况。

几天后,朋友回话说,几个月前辜庆荣女儿居住的那个西班牙小镇确实发生了一起爆炸事故,犯罪嫌疑人是两个西班牙中年男人。事故疑似有两个中国公民遇难,其中一个女大学生的情况与辜庆荣女儿极其相似。但因一直没有找到遗体及确切依据,至今无法确认两位中国公民的身份。周晓磊问既然有中国公民遇难,为什么不可以追究那两个犯罪嫌疑人的责任。朋友解释说,因为案发地点在西班牙,犯罪嫌疑人也是西班牙人,即使案犯是中国人,也必须要先在中国立案,然后才能引渡回国进行案件审理。但如何立案又是一个很大的难题。所以,这类案件最后大多石沉海底,如一滴水落入地面,杳无踪迹。最近几年,类似的案件举不胜举,政府除了提醒留学生在外保护好自己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挂了电话,一阵透骨的寒意袭上心头,周晓磊浑身冰凉,半天没有言语。他想起了辜庆荣自杀前发的那条朋友圈,她的女儿满脸笑容站在西班牙大街上,身后广场上红黄红相间的西班牙国旗鲜艳夺目,国旗中的图案宛若两个孩童在守护着璀璨的王冠。周晓磊陷入巨大的悲哀之中。

十一

那天下午,周晓磊下班之前,突然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平时母亲从不在上班时间给他打电话,周晓磊隐隐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待接了电话,母亲说辜庆荣找到家里,要她亲自给周晓磊打电话,请求周晓磊帮她打听女儿的消息,还说如果周晓磊不肯帮忙,她就呆在家里不走,直到周晓磊答应为止。

母亲语重心长地说:“晓磊,做人要懂得感恩。以前辜老师给过你那么多帮助,现在她遇到困难了,你就帮帮她吧!如果你帮不上忙,你就找找别人,你一向为人善良,我知道你不会不管不顾的。唉!辜老师也不容易,爱人走了,本来可以与女儿相依为命,可女儿偏偏要跑到国外去。辜老师只这一个女儿,哪有不担心的?你长这么大,我都还经常替你担心呢!晓磊,你就答应辜老师吧!”周晓磊忙说:“母亲放心,辜老师的事我会托人打听的,您在家一定要保重身体。”母亲说:“我一切都好,你就不用挂念我了。”周晓磊叫母亲把电话给辜庆荣。辜庆荣接了电话,周晓磊说:“辜老师,我答应帮您打听女儿的消息,不过这需要时间。请您不要再找我母亲,好吗?母亲年龄大了,受不了惊吓。”辜庆荣说:“我没想到你换了手机,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打听女儿的消息,并没有什么恶意。你要是查清楚了情况,就给我回个话,好吗?我真的一天都熬不住了!”周晓磊说:“您放心,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帮您打听消息的。”

一连几天,周晓磊什么也没做,感觉度日如年。他希望用缓兵之计让辜庆荣放弃查找女儿的打算。就她目前的精神状况来看,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失去女儿的打击。可对于辜庆荣来说,她又怎么会轻易放弃查找女儿呢?

就在周晓磊一筹莫展之际,公司安排他到北京参加一个“经济全球化战略·中国中小企业国际合作发展大会”,会期一周。周晓磊求之不得,安排好公司的事务,第二天就飞到了北京。

此次会议分别设置了中国与非洲国家、欧洲国家、亚洲及拉美国家三场大型投资合作交流圆桌会,共有来自全球四十八个国家六百多家企业两千多名精英参加。会议主要聚焦中国中小企业应该如何更好地抓住机遇融入国际贸易,如何更好地规避贸易保护主义带来的风险,向世界展现中国中小企业的力量。

周晓磊本以为出来参会可以放松一下心情,没想到开会比在单位上班还忙,整天不停地开会讨论,忙得像个砣螺。并且会议期间,每一个与会者的手机一律关机没收,搞得像间谍会议一般。不过,周晓磊到底还是没忘了辜庆荣托付的事情,辗转好多人,找到西班牙参加会议的人员,进一步了解辜庆荣的女儿安萍之事。

周晓磊到达北京后的第三天深夜接到了刘倩的电话。刘倩说这两天辜庆荣老是在他们小区转,连门卫都知道她要找周晓磊,问周晓磊是不是又在和辜庆荣联系。周晓磊于是把辜庆荣找到母亲胁迫自己帮她打听女儿消息的事说了。刘倩听了义愤填膺,立马站在了周晓磊一边,恨不得立即当面质问辜庆荣。周晓磊说:“算了,辜老师也挺可怜的。我托人打听过了,基本可以证实,几个月前她女儿所在的西班牙小镇确实发生了一起人为的爆炸事故,有两个中国公民遇难,其中有一个女大学生与辜老师的女儿十分相像。但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媒体并没有公开消息。我想,辜老师的女儿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我不敢对她说,我怕她承受不了打击。”电话中刘倩倒吸了一口凉气,“啊”了一声。过了好半天,刘倩叹了一口气,说:“可你不说也不行啊,你打算隐瞒到什么时候?”周晓磊说:“我也不知道,顺其自然吧。”刘倩说:“那也只能这样,等你回来再说。”

周晓磊从北京回来的那天正值周六。周晓磊直接从机场坐车回家,到家时都已是晚上十一点了。可奇怪的是,家里空无一人。以往周末,刘倩会把儿子接回家,一家三口享受天伦之乐,今天这是怎么了?周晓磊有些奇怪,看看家里,好像好久都没有住人一样。周晓磊掏出手机,拨通了刘倩的电话。刘倩说这些天辜庆荣每天都在小区转,捕捉周晓磊。有两次刘倩看到辜庆荣赶紧低头走开了,她怕辜庆荣认出她来,找到他们住的房子惹出麻烦,所以这些天她一直都在周璜外婆家里住,怕周晓磊担心,就没跟他说。

挂了电话,周晓磊有些沮丧。看来,一切都乱了,自从接触辜庆荣以来,自己就陷入各种烦恼与纠缠之中,一刻也不得安宁。去年年底,公司几个同事相约去木兰山游玩,一行人说说笑笑登山时,路上遇到一个抽签算卦的老道士。奇怪的是,那个老道士谁都不理,就只盯住周晓磊,伸手拦住他,要他抽签算一卦。周晓磊一向不相信这个,不肯抽签。道士说今年是周晓磊的本命年,命里有大灾,叫周晓磊出钱,他帮周晓磊消灾解囊,才能躲过一劫。周晓磊心想这些道士都是骗钱的,自己何苦要受骗呢,便没有理睬道士的话。现在想来,自己的命运似乎真的被那道士说中了。

那天晚上,周晓磊一个人待在家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宿命的感觉。

十二

周一早上,周晓磊早早起床,来到公司。他把办公室清理了一下,随后下楼给同事送礼物。

按照公司不成文的规矩,每个到外地出差的人都会给同事带一件礼物。礼物不拘大小,表达心意就行。周晓磊给大家带的礼物是一份精美的糕点。这样的礼物一般很受女孩子喜欢。可今天,周晓磊给大家送礼物时,大家好像都很拘束,说话也没有往日随和,感觉像有什么事瞒着周晓磊似的。

送完礼物,周晓磊回到办公室,特意叫了两个女孩上来询问情况。原来,周晓磊出差这些天,辜庆荣不知道怎么找到了他的单位,经常在单位门口守着,见人就问周晓磊到哪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对此,大家议论纷纷,各种各样的猜测与流言都有。

周晓磊有苦难言。他没想到辜庆荣得不到女儿的消息,简直就像疯了一般,自已家的小区、工作单位都成了她蜇伏的地方。她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扰乱了自己的生活、家庭甚至工作。看來,必须阻止这种情况进一步恶化。而解决这个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告诉她女儿遇难的真相。可当周晓磊一想到把这件事告诉给辜庆荣后她绝望悲伤的处境,他就于心不忍。

周晓磊一整天昏昏沉沉。下班回家,刚把车开进停车场,远远看见自己的停车位旁站着一个人。周晓磊心知不妙,也只得硬着头皮把车开过去。果然是辜庆荣守在那里。

一段时间不见,辜庆荣似乎又瘦了一点。她头发蓬乱,满脸憔悴,衣衫不整,看上去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周晓磊停好车,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向辜庆荣。

辜庆荣眼里流露出一丝惊喜,“晓磊,我终于等到你了!你快告诉我,我女儿的事有消息了吗?”周晓磊叹了口气,没有作声。辜庆荣急了:“晓磊,你说话啊,我女儿她到底怎么样了?”周晓磊还是不说话。辜庆荣盯着周晓磊的脸看了半天,说:“晓磊,我知道你是一个从来不会说谎的人。你只告诉我,你托人帮我打听过我女儿的消息没有?”周晓磊点了点头。辜庆荣又问道:“那我女儿是不是还活着?”周晓磊站着不动,一言不发。

好半天,辜庆荣叹了口气:“晓磊,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女儿是不是已经不在了?我女儿她已经不在了,是吗?”辜庆荣的声音既像笑又像哭,既像问周晓磊,又像在问自己。周晓磊仍旧没有说话,他看到辜庆荣的脸和嘴角狠狠地抽动了几下,随后又静止下来。就像大海表面突然掀起一阵风浪,瞬间又平息下去。周晓磊没想到辜庆荣竟是这么冷静,完全不像自己预料的那样大哭大叫,甚至悲痛欲绝。可是,辜庆荣的这种冷静反而更让他感觉不安和愧疚。他找不出任何可以安慰辜庆荣的话,因为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是苍白的,多余的。一时间,两个人就那么站立着,默然无语。

过了好半天,辜庆荣抬起头,望着周晓磊:“晓磊,感谢你给我答案。请你转告你母亲和刘倩,帮我说声对不起,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请她们原谅我,好吗?”周晓磊点了点头。辜庆荣说:“晓磊,也请你原谅我曾经对你造成的伤害。不过,我想最后求你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应我,好吗?”周晓磊不置可否。辜庆荣望着周晓磊,怯怯地说:“晓磊,我想请你抱一抱我,可以吗?”周晓磊本能地望着辜庆荣,她看到辜庆荣宛若风中的一根草茎在瑟瑟发抖,然而她蓬乱的头发,憔悴的脸庞,还有她苍老的身躯都让周晓磊从内心产生一种莫名的排斥。于是,他一言不发站在那里,像一尊古老的雕像,就连辜庆荣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

当天晚上,周晓磊做了一个梦,梦见辜庆荣赤身裸体地在用皮鞭抽打自己,她的身上到处都是血痕,旧伤未好,又添新伤,那些血迹在皮鞭的抽打下四处飞溅,宛若鞭炮爆炸的碎屑。周晓磊跑上去想拦住辜庆荣,没想到辜庆荣竟然扬起皮鞭朝他打来。周晓磊躲闪不及,皮鞭落在他身上如同刀割一般,一下,两下,三下……周晓磊疼痛难忍,他拼命地想叫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他急了,于是醒了。醒了后,周晓磊再也没有睡着,他被梦中的情景吓坏了。

早上,周晓磊晕晕乎乎地起床,洗漱完毕,打算去上班。刘倩见他精神不好,提醒他开车小心。周晓磊一边答应着一边下了楼。周晓磊如往常一样,先把车发动几分钟,再把车缓缓开出了停车场。

停车场外,阳光明媚,空气冷冽,一个多么新鲜的早晨啊!周晓磊突然感觉自己浑身轻松,近几个月来的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还有十三天就是自己三十七岁的生日,按照那个木兰山道士的说法,过了本命年他就一切太平了。

周晓磊慢慢地把车开出小区,右转上了主干道。这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猝不及防从马路边冲到了他的车前。那身影如一只黑色的蝙蝠,亦如从天而降的一块乌云,更像一把利剑,截住了他的去路。周晓磊措手不及,赶紧脚踩刹车,然而不知怎么,他的脚竟踩上了油门,福特车顿时像一支离弦的箭朝前飞去。

于是,周晓磊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像一只皮球撞上了他的福特车又反弹回去,重重地落在几米远的地方,发出沉重的声响,并在他眼前绘出一片红色的光圈。与此同时,周晓磊看到一只渾身雪白的小猫从那身影里飞脱出去,像一只雪球滚落在地,随后一动不动。周晓磊惊恐地叫了一声:“安贝!”

伴着周晓磊惊恐的叫声,福特车冲出老远才像一头被人勒住咽喉的壮牛,极不情愿地停了下来。

(责任编辑: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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