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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危机下的文化审视
——从《四世同堂》和《长河》说开去

2021-12-31杨淑君

兰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四世同堂长河湘西

杨淑君

(聊城大学 文学院, 山东 聊城 252059)

老舍和沈从文在抗战时期创作的《四世同堂》和《长河》,在同类作品中意义重大,它们都把文化审视和民族危机联系在一起,激发出作品多样、深沉的力量。这两部作品成就于作家对理想文化或美好人性的长期探寻之中,体现着民族国家意识的形成和在危机中对国家希望和未来的探寻。

一、文化审视中的民族国家意识形成

《四世同堂》是老舍特色的典型作品,又因在抗战背景下,一系列人物的民族国家意识觉醒,展现出作家在反思抗战文学得失后,“回归”并更深刻的文化审视。同样以抗战为背景的《长河》,改变了沈从文湘西世界书写的一贯模式,对民族传统文化产生了深深的隐忧。

(一)民族国家意识的觉醒

《四世同堂》延续了老舍京味小说的市民世界和一贯幽默。祁老太爷“什么也不怕,只怕庆不了八十大寿”,并笃定只要备足三个月粮食咸菜、用装满石头的破缸顶住大门就足以抵挡所有的兵荒马乱。冠晓荷、大赤包、祁瑞丰、胖菊子的人物群像,时常令人忍俊不禁。和之前不同,当这些市民同时出现在抗战中、祁老太爷用砖头封起院门时,我们却感到深深的恐惧和担忧:这样的人能经受住抗战的艰难岁月吗?这里的北京市民必须在走出愚昧之后,以自己的文化气节,表现出觉醒的一面,是只有经历抗战的洗礼,才能感受到的京味文化特质。[1]

《四世同堂》中的市民经历了“惶惑”“偷生”“饥荒”的八年艰难岁月,才完成了从“只知有家,无论国家民族”到“国亡家必破”的现代国家意识觉醒,及当国家呼救时,要摆脱家庭束缚应声而至的义无反顾。

小说的中心人物祁家,是“齐家”的谐音,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传统理想文化的使命担当,小说伊始,祁老人认为“北平是天底下最可靠的大城”,瑞宣的妻子韵梅只是从“祁家没有得罪东洋人,也不会受到他们的欺侮”来预测这场侵略,李四爷参照庚子年的情况谈挂旗……在普通市民心中,这不过是中国历史上又一场兵荒马乱,钱诗人最初找到的宣传抗日帮会,信守的也是“没被日本人侵犯,也不能招惹日本人”的“义气”,祁瑞丰、胖菊子之流,是既不关心国事,也不关心家事的蛀虫,冠晓荷、大赤包、蓝东阳、李空山等一干败类,则把民族入侵看做“改朝换代”、钻营升官发财梦的机遇。国家危亡之际,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传统士大夫理想唤起了瑞宣、瑞全、钱诗人、钱仲石等人的爱国热忱。[2]

瑞宣在“尽忠”与“尽孝”的矛盾煎熬中,将弟弟瑞全送出城去抗战“尽忠”,自己守护四世同堂大家庭“尽孝”。祁老人的信念彻底瓦解,儿子祁天佑受辱后跳河自尽,孙女小妞子被生生饿死,孙子瑞宣也被抓去监牢,只信奉鞠躬就能应对的妥协、忍让、敷衍的哲学不再适用,他甚至不顾老迈,用头抵日本兵以示反抗。钱诗人在“我丢了一个儿子,而国家会得到一个英雄”后毁家纾难,倾尽所能宣传抗战。李四爷、常二爷,在受辱后用耳光、沉默、呼喊,甚至生命做出最决绝的反抗!

《四世同堂》是老舍反思抗战文学得失后,在创作心理上向文化审视的“回归”,是他从文化视角反映人生、塑造人物的延续。[3]

从《老张的哲学》对传统文化嘲弄讽刺,《赵子曰》对失去文化的新人物的嘲讽和旧学校教育批判,到《二马》以更广阔的视角对比中西方文化和国民性格,《猫城记》中先觉者的头颅也不能唤起猫国人觉醒,再到《离婚》《牛天赐传》《骆驼祥子》对腐朽的官僚文化和混沌的弱商文化、堕落的北京市民文化和狭隘的农民文化的批判,也包括《老字号》《断魂枪》等短篇小说中遭遇的文化危机……以老舍的生活和经历,他对文化的糟粕和未来只是怒其不争,或无可奈何,都不能做出回答。

与以“东方文化”为题的《大地龙蛇》相较,赵立真与祁瑞宣,赵庠琛与钱默吟,封海云与祁瑞丰、蓝东阳……虽身份不同,但家国之情与内心矛盾、修身养性与投身报国,毫无信仰廉耻与社会良知却共通,前者更像后者的雏形和身影。《四世同堂》是老舍以自己的切身体会、广阔的文化视域,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审视抗战文学和中国文化,并通过瑞全重回北平并和高第成就姻缘,祁老太爷不仅过了八十大寿、而且对九十大寿充满希望,冠晓荷被活埋、大赤包发疯死去,胖菊子全身溃烂至死,蓝东阳被原子弹炸成炮灰等两类人物结局的对比,深刻揭示出只有抗争才是唯一出路,为雍容典雅的中国传统文化注入抗争的力量,展现老舍文化审视和反思的深刻和成熟。[4]

(二)别样湘西的民族隐忧

在沈从文笔下,民族传统文化“美”“爱”“神”三位一体。在目睹战争对边远湘西的深刻影响、并引起极大的内心波动后,改变了他对湘西书写的这一模式,通过《长河》将湘西置于战争中,揭示湘西的“常与变”“新与旧”的矛盾,一方面呈现出更深重的民族隐忧,另一方面又通过塑造爱国青年形象,表达对抗战胜利的信心。[4]

沈从文从人性某些侧面表达对传统文化的讴歌,通过《龙朱》《边城》《长河》全面构建他回归传统的精神文化家园。与《边城》的封闭性不同,战争席卷的湘西以开放的姿态面向读者,在受到外来文化影响时,引发了新与旧、官与民的冲突:对“新生活”带来的变动的好坏,老水手满满并不了然,行船走过常德的人,从感到新奇可笑到真切接触时,不再好奇,而是探讨是否接受,走出湘西的人和靠探听消息猜测湘西命运的人,观念新旧差异显现;长顺和保安队长的冲突、夭夭和保安队长的冲突、管理行船的官吏与水手的冲突,橘子事件的解决,鲜活地体现出官大于民的现实。保安队长对夭夭的调戏,虽然因《长河》未能写完,对夭夭的最终结局不能得知,但已显示出单纯善良的苗民生活,因外来官吏的影响不再安定。

战争影响下美好湘西的堕落让沈从文心悸之余,是更深切的民族隐忧。他曾说,必须把湘西当成中国的湘西,湘西人民也应该充满热情勇气,怀着信心自重,才能坚持抗战到底,为将来当家作主建设国家做准备,这些在《湘西》中得到了全面而深刻的体现。沈从文将民族国家未来寄希望于青年,在《长河》中延续以往通过塑造爱国青年人物形象,增添个人创作鼓舞人心的力量。他期待青年人努力实现击退外敌、振兴民族的理想,相信中国青年能够重造中国。这些形象在延续以往塑造的青年的健壮、活力、美丽的特征之后,又胸怀满腔正气、心系国家危亡。《长河》中滕长顺的三个儿子虽用笔墨不多,尤其是小儿子正义、活泼、健壮,却让读者看到国家未来的希望。

其实,沈从文的民族隐忧和民族国家意识发生发展紧密相联。[5]在上海租界写成的《阿丽思中国游记》,通过生动的殖民者形象与模糊的国人群像,表现出他以少数民族文化的活力参与中国文化建设的努力,是其民族国家意识的发端,中华民族形象的萌芽最终在《边城》中完成,并且迥异于彼时知识分子为民族国家这一具体形态的摇旗呐喊,从民族性角度切入,在民族文化心理为中国民族国家建设贡献力量,体现出沈从文民族国家想象的超前;抗日大背景中,“战争”与“现代”成为沈从文民族国家意识的两个主题词,一方面战争赋予他民族再造、民族融合的历史动力,但当权政府继续对湘西进行打压和剥削,对湘西少数民族文化的误解与不信任,却持续瓦解着战争这一历史性力量;另一方面虽从国家长远发展来看,只有加快步伐迈入“现代”行列,才能和列强抗争,但当他发现他生命经验的最后支撑、湘西世界仅存的美好人性,也受到“现代”的侵蚀,他的民族国家意识受到复合的冲击,《长河》的叙述时而温暖时而冷峻,表现出一种复杂的色彩与丰富的思索,但作家的生命意志与生命坚持并未屈服,而在《长河》中用人性的力量与之抵抗,民族国家意识在表现现代影响与彰显人性之美之间充满张力。

二、重塑中国文化与重造民族未来

作为有着深厚历史责任感的作家,老舍和沈从文的文化审视,都在于以此来寻找危机下民族的希望和未来,只是前者汲取传统文化的力量,达到对其进行转化,后者在文化传统遭到破坏后,高唱回归之歌。

(一)对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

“文化是应当用筛子筛一下的,筛了以后,就可以看见下面是土与渣滓,而剩下的是几块真金……”,《四世同堂》就是为这一目的而作。

在《大地龙蛇》时,老舍就意识到:“一个文化的生存,必赖它有自我的批判,时时矫正自己,充实自己。”老舍小说始终贯穿着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反思和批判。[6]以儒释道融合为特点的中国士大夫及末流文化是批判的重点,在《四世同堂》中完成这一使命的主要人物是祁瑞宣,他不仅是文化的反思者、批评者,同时也是转化和重塑中国传统文化的践行者。当侵略者大肆入侵,瑞宣就陷入了忠孝不能两全的两难,对冠晓荷、大赤包、祁瑞丰、蓝东阳之流深恶痛绝,对侵略者没有丝毫奴颜媚骨,对祖父所代表的绝大多数国民的苟且、麻木、敷衍、懦弱也毫不留情地指出,并将这些批判指向自己,进行自我批判,他发掘传统文化中的可借鉴因素。他看到了中国文化的真实力量,也在批判和矛盾两难中实现了心灵分裂的最终弥合,祁家人的性格也由软变硬,逢人作揖的祁老人敢于抱着重孙女的遗体向日本人抗议,并表示做人要硬气,韵梅也不再对爷爷的错误做法忍气吞声,瑞全组建了自己的家庭,钱家虽支离破碎,但小孙子却挺了过来,过不了几年,小羊圈胡同又会人丁兴旺,就像钱诗人所说的“中华民族的大扫除,一方面须赶走敌人,一方面也该扫清自己的垃圾”。抗战胜利后的小羊圈胡同,就是老舍所设想的传统文化转化成功后的理想形态。[7]

《四世同堂》里关于文化的评论有四五十段之多,不仅有叙述者的文化思想宣泄之嫌,也让读者从中体会到作家对于文化的深切态度,如借钱诗人之口说出的“旧的历史,带着诗、画与君子人,必须死!新的历史必须由血里产生出来”,可以看出作家呼唤充满活力的民族文化,而从被批判的、当上了汉奸的学者陈野求口中说出的,则体现了对传统文化造就的因循苟且、不知反抗,易受蹂躏、以致灭亡的隐忧;同时,《四世同堂》中还批判了官本位的思想,祁瑞丰、胖菊子、蓝东阳、冠晓荷、大赤包都是官迷,这一批判从《老张的哲学》到《二马》再到《四世同堂》一再出现,不同的是,在《四世同堂》中,把这些问题和国家利益联系在一起,用以检验文化的优劣,作家把“升官发财”思想放在民族病症的首位。

老舍对转化传统文化的思考,最终还是指向民族和国家的命运,老舍在创作《大地龙蛇》时看到一种深厚的文化力量,“我们的不识大字的军民,敢于和敌人机械化的部队碰硬,而且碰了三四年,碰得暴敌手足无措”,他认为抗战给文化照了“爱克斯光”,是抗战让他看到了文化的价值和力量,并给予热情的赞美。但也应该看到,《四世同堂》是在民族危难中检讨传统文化,带着民族感情从事文化检讨,是在充分认可的前提下的文化审视,通过道德方面的转化实现,而不是站在人类文化的高度,用科学的思想武器进行批判,所以他的这种文化转化仍有局限性。[8]

(二)高唱回归传统的文化牧歌

有着苗、汉、土家多民族血统的沈从文,自荒僻却风景如画的传奇湘西凤凰,带着追求美好人性的愿望走向文坛,形成了讴歌传统文化的保守性价值取向,他虽听过许多家乡人骂“苗杂种”的话,却刻意表现蕴藏在湘西下层人身上的勤劳、勇敢、正直、善良的传统文化,为苗人唱了无数赞歌,并在他们身上寄托重塑民族品格的理想,他用乡村文化中的自信、自尊、刚毅、坚强以及面对爱情的勇敢、坚毅、执着、真诚,反衬都市文化中“文明人”的矫情、慵懦和苟且,以这样的城乡二元的叙事态度高唱回归传统的文化牧歌。[9]

然而,《长河》屡被删改,仍面临发表的艰难,以至于原本计划写一部中国式的《战争与和平》的沈从文,只能留下“断臂的维纳斯”。[10]对《长河》的境遇,沈从文曾提到:“问题在分析现实,所以忠忠实实和问题接触时,心中不免痛苦”,“作品到最后终于被扣留无从出版,不是偶然事件。因从当前普遍社会要求说来,对战事描写,是不必要如此向人性深处发掘的”。这些反思说明他的文学困境已经逐渐显现。

从走向文坛,沈从文就秉承关注人性、关注人生的创作指向,对中国社会现代文明历史进程中“民族品德的消失”“人性”的堕落、人类“不可知命运的忧患意识”,以及“重造”民族的不懈追寻,构成了他创作的内在动力和思想内核,从《神巫之爱》到《边城》、《三三》等对“优美人生形式有意建构和故意解构”,在20世纪30年代中前期多样性、审美性的文学环境中,他获得了文学创作上的极大成就,也成为他无法抛却的审美定势。

到抗战时期,文学环境巨变,“救亡压倒启蒙”的社会现状,文学创作大众化、通俗化、为抗战服务写作,沈从文却无法抛却对文学审美性的坚持。牧歌情调的不忍割舍,对残酷现实的不忍揭露,都对他的写作主题造成冲击,成为他抗战时期面临的文学困境。具体表现在这一时期创作的《动静》《王嫂》《长河》等作品中,依旧充盈着浓浓的乡土风情,或描写淳朴、善良的王嫂,或塑造充满朝气的学生和保家卫国的军官,或展现单纯的夭夭、和善的水手……无不体现他孜孜以求的关注人、对人性进行美好描绘的特点。[11]

综上,无论是代表着老舍文化审视成熟和深刻的《四世同堂》,还是未能按照最初的创作意愿完成、留着深深遗憾的《长河》,都将目光投向了抗战。在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从一城一地所受到的冲击和做出的改变中,窥见民族和国家的命运,有惶惑,有悲伤,作家更多地是给予希望,正因如此,这两部作品才有了更加厚重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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