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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巷陌(小说二题)

2021-12-30聂鑫森

四川文学 2021年9期

□ 文/聂鑫森

云青青

云青青68岁了。

这个姓名,让她感到自己似乎永远不会老去。当年在大学教古典文学的父亲,从李白诗句“云青青兮欲雨”中随手撷取这三个字,妙不可言。

云青青曾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高级工程师,上班时,工友们称呼她“云工”或是“云姐”,听不出任何年纪行进的痕迹。她从不过生日,也就可以不理会自己多少岁了。当她干到60岁退休,息影于这条古老的石板巷时,细伢嫩崽都尊称她为“云奶奶”,连上年岁的同辈人出于礼貌也这样称呼她时,她下意识地打个冷噤:啊,我难道老了吗?

丈夫吴克供职于本市社科院的哲学研究所,和她同年,早就顺顺当当退休了。

这个小院,朝夕相处就他们两个人。独生女早在外地成家立业,外孙都上高中了,逢年过节,不是女儿一家来这里,就是他们比翼齐飞去那里。

吴克听见街坊邻居叫“吴爷爷”时,满脸是笑地答应。云青青一听见“云奶奶”三个字,就浑身不自在。

云青青问吴克:“人是慢慢老去的,还是一瞬间老去的?”

吴克淡然一笑,说:“前者是物质层面的,后者是心理层面的,都有一些参照物,你可以细细地想。”

云青青说:“哲学家卖关子了。”

她想来想去,都在物质层面上打圈圈。

她和吴克喜结连理时,正好24岁。女儿大学毕业时,她47岁,女儿结婚那年,她51岁了。到外孙呱呱临世,她已是54岁。如今外孙读高一,她已迫近古稀,68岁!

证明她慢慢老去的参照物,还有双腿。年轻时是篮球队主力,奔跑、运球、抢板、投篮。龙腾虎跃,赢得一阵一阵的喝彩声。中年后,双腿渐少力道,跑不快,跃不高,还喘粗气。50岁后,双腿软塌塌的,走路也是慢条斯理,生怕不小心跌倒了。

参照物还有她的职称,绘图工——技术员——工程师——高级工程师,都是用岁月打熬出来的……

吴克说:“你悟性好,要为你点赞。”

天气晴和时,云青青和吴克会手挽手,漫无目的地游走,上班时没这份闲适心情。走累了,在街边的绿长椅上歇歇气;走饿了,到小饮食店吃碗热乎乎的馄饨或米粉。

这一天午后,他们先坐公交车去了城西湘江边的锦湾子,然后下车走进一条修旧如旧的老街,商铺一家连一家,都挂着古香古色的匾额和对联。当他们走到一家名叫“旧时光”的照相馆前时,云青青停住了脚步。黑底、金字的木板对联写道:“追寻青春足迹;检点旧日时光。”

“吴克,我想进去看看。”

“好。”

他们仿佛走进了另一个时空。

摄影大厅里错落地摆放着古旧的桌、椅、凳、案、柜架、大橱,老式的大块头收音机、立式自鸣钟、砖块样的对讲机,还有留声机、BB机之类的物件。照相机是20世纪60年代的产品,又大又笨,下面安着四个轮子。靠墙是一长排立式衣架,挂着几十年前的各种服装。

云青青径直走向挂着女性服装的衣架,都是当时年轻女性穿戴的代表性服装。

短袖连衣裙、荷叶边袖口的花衬衫、红色的长运动衫和长运动裤、白色的女式西装和黑色的蝴蝶结、齐膝的百褶短裙……

“吴克,我要选几种我曾经穿过的服装,一张张地照相。你呢?”

“我就不粉墨登场了。你多照几张,让化妆师给你描眉点唇,好回到那个年代去。”

云青青说:“对,那个年代太美好了……”

他们在这里待了三个小时。

当吴克付了款,拿了七天后前来取底片和照片的单据,云青青仿佛才从一个瑰丽的梦里走出来。

“吴克,就完了?”

“是的,我们该回家了。”

云青青走出大门,又回头看了看那块“旧时光”匾额,突然想起吴克说过的一句话:“当你还想留住美好往昔的念头一出现,在这一瞬间你就老了。”

她走下台阶时,紧紧地抓住了吴克的手臂,眼里有了晶莹的泪水。

枯荷雨声

这个暮秋的午后,又下起了稀稀落落的冷雨。

游千闻坐在听荷楼一楼的落地窗前,隔着透明的玻璃,一片喝着茶,一边听着雨点落在枯荷上的声音,脸上透出落寞的况味。

城中这一大块地方叫雨湖公园,有上、中、下三个大湖,搭配着长堤、石桥、亭阁、船坞、芳洲,但四面敞开,不设围墙。处在上湖的听荷楼是个茶社,两层,悬立在湖面上,古典式的廊桥从岸边延伸过来与之相连。游千闻家住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步行二十分钟便可到达。

他喜欢坐在一楼喝茶,觉得离湖水近,离已到暮年的枯荷近,离雨打枯荷的声音近。

听荷楼的四周种的都是荷莲,春看浮叶、立叶,夏日和仲秋看荷盖碧翠及红红白白的荷花,茶客就多。一入暮秋,花凋叶萎;继而天寒地冻,来喝茶的就少了,尽管室内有空调。

游千闻眼下退休了,闲得骨头发酸,他喜欢听嘀嗒的水声,于是在下雨的午后,就会来荷楼喝茶。他的父亲是个中学老师,常讲解些古典诗词给他听,游千闻最有印象的是唐代李商隐写荷的两句诗:“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稀疏的雨点击在枯残的荷盖上,声音萧瑟、低沉,很清寂。

游千闻干的工作就很清寂。

他是自来水公司的自来水管网探漏工。这个工种很多人不知道,他们游走在夜深人静的大街小巷,见他们一面都难。每夜十二点上班,到早晨八点下班。游千闻和同一个小组的两个伙伴,身穿反光衣,头戴耳机,肩挎听漏仪,手提一个连着主机的探听器,在划定的区域,一步一步地追着自来水管网里流淌的水脉,聆听着哪一条管道有漏水的声音,然后确定漏点,通知抢救人员到达现场,以防管道爆裂造成大面积停水。

游千闻一听见“滴滴答答”的漏水声,全身的神经就会蓦地绷紧,耳机扣在耳朵上,仿佛听见堤坝决口的雷霆之声。

游千闻下班后回到家里,吃点简单的早餐,赶快睡觉。中午起床后,吃过午饭,再睡到下午四点起床。然后,看看书,读读报。晚上呢,摊开探漏区域的自来水管网图,比看各条老管线的岁月历程,熟悉新管线的延伸方位,详细地记在笔记本上,乐此不疲。听荷楼离他家虽不远,他很少来喝茶,真没有那个闲工夫。

几十年来,游千闻夜出晨归,职业特征正如他的名字:夜游不止,耳闻不辍。本公司员工千余之众,除探漏班的几十人之外,别人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别人。只有在年终年度先进标兵的红榜上,大家才知道有“游千闻”这么个了不起的人物。

游千闻年满六十,退休了。

第一个夜晚,他睡得很早,而且睡得很香。半夜时,他突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大声说:“又有管道漏水了!”

妻子惊醒了,说:“是下雨的声音,安心睡吧。”

“哦,我还以为在上班哩。”

“老游,你以后不要上班了,和我一样可以消消停停过日子了。儿子在外地已成家立业,尽可放心。家务事你无须操心,还是多去听荷楼喝喝茶吧,听听雨,聊聊天,而且听雨就像你还在上班探漏。”

“夫人的话,正合我意。”

有雨的午后,游千闻就去听荷楼。先前上班和下班,都要经过雨湖,特别是夏日和初秋,荷叶重重叠叠,荷花有红有白,像一个人的最佳年龄段。现在,繁华已被风吹雨打去,荷叶枯残,褪去了碧绿,变成了赭石色;花早落了,赭黑色的荷梗,在一池白水里投下灰色的影子,正如人生的老境。游千闻心里总觉得有点空。

店堂里响起脚步声。

游千闻转过脸一看,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额上的皱纹又深又密,还蓄着一把银亮的胡子。肩上挎着一个大帆布袋,手里提着一个轻巧的折叠木画架。

年轻的女服务员,从柜台后走出来笑脸相迎。

“伏老,好久不见,到哪里云游去了?”

“小尤呀,我去云南乡村学校义务短期支教,培训美术教师,是我要求去的,一眨眼就是一个多月。”

“七十岁了,你真正是伏老不服老!怎么还带着画画工具来喝茶?”

“一边喝茶,一边画画,我们美术学院要搞一次退休教师的美展,还命题让我画枯荷。听说荷楼边的枯荷很好看,我来写生打草稿。”

小姑娘很快就端上一杯茶来。

“伏老,怎么让你画枯荷?这有什么看头!”

“小姑娘,人到老年就像进入枯萎期的荷,有的自悲自叹,有的却活得自尊,虽清冷、落寞,但更单纯,神清气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就是后者。”

伏老忽然用手指了指游千闻,说:“还有这位老哥子,也是后者。他一个人坐在窗前,应是枯荷的知音。”

伏老边说边走过来,朝游千闻拱了拱手,说:“恕我冒昧,我姓伏名嘶远,退休美术教师。我来之前,你一定是在看枯荷。”

游千闻赶忙站起来,拱手回礼,说:“还听……枯荷雨声。”

“好!过会儿我画枯荷,只用黑、赭、灰三种颜色,草草几笔就有形有神,请老哥子指教。”

“我太有幸了,观老哥子画画,等于当面聆教。”

……

自那个下午后,游千闻再也没有在听荷楼见过伏嘶远,这个老爷子又去忙什么事了。

游千闻却依旧在每天午后来到听荷楼,天晴也来,下雨也来。他挎着一个装满笔记本、图纸、资料和稿纸的帆布袋,在靠窗的桌子边坐下后,喝茶、赏枯荷,然后写应邀为新来的探漏青工讲课用的讲稿:《如何正确使用仪器探测自来水管网的漏点》。

游千闻写着写着,闻到了枯荷散发出来的清香。

欧成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