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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里的蝴蝶

2021-11-11钟华华

四川文学 2021年9期

□ 文/钟华华

她从衣柜里挑了条围巾。衣柜里,各种款、各种色的围巾应有尽有。她先挑了条粉色的,刚往脖子上笼,突然袭来“胃里闯入一群蝴蝶”的感觉。她吐了吐舌头,叶蓓,装什么嫩,你以为自己才二十岁?她很快把粉色围巾放回衣柜。叶蓓又挑了一条,黑色,这是特别好搭配也容易入色的围巾。她想了想,太老气。虽然年近四十,但内心她觉得自己还不算很老。黑色围巾往米色大衣上一搭,奔丧似的。她最后选定了一条浅紫色的。这颜色不显老,也不装嫩。甚至,这色彩,在叶蓓看来,还有点高深莫测的意思。在这个被孤寂包裹的冬夜,她不过是想出去走走。去哪儿?她也不知道。白天没时间,课程排得很紧。再说,单身太久的女人,大白天无所事事走在街头,满背皆是麦芒。叶蓓只能晚上去游荡。对,游荡。这个词用在今夜,多么贴切。紫色围巾刚围上脖子,她冰凉的脖子立即获得了久违的暖意,甚至有点牵引她出门的意思。

叶蓓出了门。防盗门锁在她身后咔嗒一声。一屋子的黑暗,一屋子的无聊,一屋子的孤独,全都砌进了水泥屋子。风特别冷,似乎要揭掉她一身渐渐老去的皮。她把围巾向上提了提,缩了缩头,差不多就变成了蒙面人。下楼的时候,迎面走来不少邻居,有楼上楼下的,也有一墙之隔的。邻居,这个词,在今夜想起来,真有点荒谬感。明明就住在一栋楼,却始终隔着空间时间,也隔着身体。也许,正是因为隔着的身体无法靠近,自己和他们才成了邻居。或许,邻居与墙,与空间和时间,毫无关系,只与身体有关系。在一通胡思乱想中,邻居们擦肩而过。楼道里几乎没有灯光。这楼里住的全是教师。教师,一群迂腐的吝啬鬼。这是叶蓓在牌桌上,偶尔会听到的一句扎心调侃。

叶蓓从来不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擦肩而过的邻居,似乎没有认出蒙着面的叶蓓。有人略微停顿,朝叶蓓点点头,她装作没看见,很快就下了楼。外面飘着小雨。冬天的小雨,飘过橙色街灯时,看似十分柔软,其实,当它们扑到脸上,却如细针般扎人。叶蓓取出伞。有了伞,更多了一层安全防护。这样一来,别人更别想认出她。见鬼,自己又不是去偷人,装扮得这般无耻。叶蓓骂了一句,止不住笑出了声。

散步的、约会的、独行的、叫卖的,各种人,纷纷走在归家或是在寻找归家的路上。这是一种逆流而上的感觉。耳边吹着呼呼的风,嘈杂的声音,窃窃的私语,与叶蓓之间,恍惚隔着一面巨大的玻璃,只要她不听,她就什么也听不见。眼前的人群,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张着嘴巴喋喋不休。她看见一对男女迎面走来,女人着装优雅,紧勾着男人的胳膊,前一秒显得高贵无比,转眼却在男人裆部抓了一把。紧接着,到了一个黑暗处,年轻的女人捧住男人忽明忽暗的脸,在一棵树杆后面啃咬。

叶蓓有些庆幸,这一切有声的世界,都与她无关。

五十二度咖啡馆,在一条大街的背面。她穿越了多少个街区,是怎么游荡到这儿的,叶蓓一点也记不起来。游荡,反正就是漫无目的地走吧。后来,叶蓓想想,也许是一种神秘的紫色的指引,譬如,围巾就是紫色的,她嘴唇上涂的口红也是紫色的,咖啡的颜色,也是紫色的。又或许,是因为她闻到了咖啡的香味。在所有的香味里,叶蓓觉得,咖啡的香味是最独特的。它如同被巫师点化过,当所有的味道消散在风中之后,只有咖啡的味道,会循着呼吸它的人而来。五十二度。叶蓓不喜欢这个名字。无非,就是时下流行的,我爱你的意思。这太浅薄了。浅薄得令人不屑。哪怕是设计成一朵玫瑰、一片银杏图案,或是一个远古的神秘符号,做咖啡馆的名字,这样的名字隐匿在忽明忽暗的冬夜,也远比这浅薄的东西有趣得多。

叶蓓正想着,咖啡馆里涌出来一群人,闹哄哄的,似乎带着酒气,还有人高声喧哗,也有人叫骂。叶蓓赶紧闪到一边。人群里,人们互相推搡着,似乎是在握手,又像是在告别,有男人转着圈似的,追逐着几个女人,女人们咯咯叫着,如同刚下过蛋的小母鸡。也许是女人天生腋下长着翅膀,扇动了一阵无形的风。男人们的面孔全都被风刮变形了,变成了流动的液体,飞速旋转。叶蓓禁不住躲在伞里,站到一棵枝叶浓密的大树下,专注地瞧着眼前的一幕。这种专注,其实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饥渴。果然,一个瘦削的男人,从旋转不定的人群里,无声地剥离了出来。街灯打在男人脸上,男人眼神迷茫。他似乎刚被人诞了下来,然后他又诞下了一堆失去理智的人群。这场景,让叶蓓想起小时候,炎热的夏天,乡下盛开着三角梅的操场上,小型龙卷风将沙、石、甘蔗碎屑、纸片、树叶,召集到了一块儿,它们无声追逐,旋转,从操场中心,旋转到一个半场,又旋转到另一个半场,就在这无声的旋转中,总会有一片,或是两片三片树叶,从龙卷风中挣脱出来,飞到操场边盛开的三角梅丛中。

回过神,叶蓓才意识到,自己就是在等待那个挣脱的男人。

男人留着长发,有点蓬乱。他真是瘦得,让胃紧缩。人群还在互相寒暄、咒骂、紧拥、告别,人们都没顾及瘦削的男人,当他如一块脏透的抹布。叶蓓想,人们分娩他,他又诞下人们,黑暗中扯断带血的连襟之后,彼此早已心灰意冷。男人侧着身,离叶蓓几步远,站在另一棵行道树旁。他倚着树干,摸出烟,埋下头,捧手点火。风又冷又硬。男人点了几次,刚要点上,风一下就吹灭了火苗儿。叶蓓没多想,几步走上前,背对风,拉出一侧大衣,挡在了他跟前。男人没抬头,烟在他的指头上动了动。他继续埋下头。这下好了,打火机叭一响,火苗就腾了出来。男人点了烟,深深吸一口,两颊完全陷进了嘴里。这时,他抬头看了叶蓓一眼,说了声谢谢。男人真是瘦。叶蓓禁不住心生怜悯。也许他正害着什么病,疾病正一天天吞噬着他的身体。要是在家,叶蓓会给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做点好吃的。男人的目光,有些冷漠,又有些瑟缩。这是一双独特的眼睛,哪怕他不是艺术家,也充满着艺术的凌厉。叶蓓暗自揣想,竟忘了收回大衣衣摆。

他吐了一口烟说,你的围巾,真好看。男人直起身子,高出叶蓓半头。男人盯住她的眼睛。叶蓓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犯窘。她赶紧拢了拢大衣。请你喝个咖啡暖和一下吧。她随口一说,就自顾自朝咖啡馆走去。叶蓓从来没邀请过陌生人。她有点慌乱。他也许会觉得她犯神经,不会跟来,他也许在想,刚才拉开大衣,为他点烟,也不知这女人出于什么目的。也许,他误以为她是站街女,有可能还是酒托、茶托、咖啡托,也有可能,这些幌子之外,女人对他真是一见钟情,其实,这冷漠的世界,有什么一见钟情,全它妈的扯蛋,她不过是,长久无男人临幸,冬夜特别无聊,需要一个男人为她暖床。叶蓓替男人想着。她头也没回。她并不知道。男人的确在身后想了很多。想的什么,她并不知晓。男人迟疑了好几秒。他丢了烟头,用鞋尖将烟头摁熄在树根下。烟头在具有艺术家气质的男人眼里,仿佛与生俱来就要被摁在树根下似的,他甚至很用力。紧接着,他几大步就赶上了叶蓓。

叶蓓拉开咖啡馆大门的时候,男人很自然地伸出手去,勾住了她的胳膊。

他们就像对热恋中的情侣,坐到了包厢中。包厢昏暗,隔壁有情侣私语。包间很小,但布置得特别温馨。屋子里,就两个软软的沙发,扶手边,放置着枕头,前面置一个条形茶几,茶几上搁一盏泛着橘红色灯光的台灯。一切都十分幽暗。叶蓓喜欢这种无边的幽暗,挺有安全感。台灯在幽深的黑暗中,显得微不足道。包间的隔音效果有点好,只是隔壁弄出的声音实在太大。要是面前的男人,也和她弄出点什么动静,就凭他们身上共有的默契,隔壁根本听不清。服务员敲了敲包间的木质门框,掀开门帘,将两杯咖啡,一壶带保温功能的开水,还有一碟装着白砂糖和纯牛奶的盘子,轻放到茶几上。这个咖啡馆,一定有个善解人意的老板,就连服务员从进来到出去,都活似一个幽灵。

隔壁响起一个耳光,是男人拍了女人的屁股,女人咯咯笑起来。叶蓓的心底掠过一缕令人发毛的东西。她观察着男人。男人坐在她对面,手里早已没有了烟。台灯微弱的光映照在他瘦削的脸上,胡须似乎是一秒钟前冒出来的,他足足大她十岁左右,看上去满是沧桑。叶蓓取下围巾,解了大衣,挂在台灯后面的壁挂上。她欠起身的那一刻,发现男人紧紧盯住她。先是她的眼睛,下巴,脖子,然后在胸脯那儿打了下瞌睡,恍惚有点吃惊,咂了咂嘴,喉结动了一下。紧接着,目光滑向她的腰和腿,然后,他稍微后仰,整个人就淹没进了被小小台灯奋力撑开的黑暗中。叶蓓听见了他啜饮咖啡的声音。真是个深沉而轻柔的男人。先是长柄勺子搅,勺子碰着杯壁,叮当婉约。啜饮的声音,让叶蓓想起了久违的接吻。叶蓓想开口谈点什么,却发现一切都毫无意义。在这幽深,私密,又混杂着暧昧气息的空气里,谈什么都毫无意义,也许只有肢体语言,思想的洪水,欲望的泛滥,才显得特别真实可靠。

叶蓓也低头小口喝咖啡。男人开口说话,挺意外。意外什么?叶蓓的脸从杯子上仰起来。男人似乎叹了一口气,说,一个寒冷冬夜,两个陌生男女,一间幽暗的包间。这不正是你们男人所盼?叶蓓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低头啜饮了一口。男人似乎叹了口气,一开始,我以为你是站街女。他的话令叶蓓有些吃惊。她甚至有点愤怒。果然如她之前所料。这个瘦削的,令她可怜的男人,果真是那种肮脏的想法。不过,叶蓓欣慰的是,正是因为男人的直率,反倒让她觉得气氛轻松了许多。她恍惚觉得,他们是多年故交,抑或是老情人。与假意的一本正经比较而言,叶蓓更喜欢这种坦白。然后呢?叶蓓问。男人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样子,正如叶蓓在很多文学作品里,读到过的:嘴角浮荡着一丝微笑。他的微笑在下巴那儿,刻痕很深,叫叶蓓有点儿晕眩之感。瞬间,叶蓓定了定神,才从一种沦陷里惊醒。现在,我发现之前一直对你怀揣浅薄的想象。不。叶蓓打断了他,是欲望才对。对,欲望更准确。他瞧了她一眼,继续说,其实,你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你是种种可能的化身。叶蓓狡黠一笑,你是巫术师吗,喋喋不休地念着咒语。男人笑了。他笑起来,像个孩子,似乎害羞了,还不时撩拔长发,想遮住躲闪的眼睛。叶蓓喜欢这样的男人,放肆而又懂得羞耻,既孩子气又像是老猎手。

男人续水的时候,叶蓓注意到,他的手指白晳修长,袖口以上,染着些不易觉察的颜料。他是位画家,叶蓓确信。他搅动咖啡的样子,真可得迷倒不少女生啊。叶蓓心猿意马。她小腹微坠,去了趟洗手间。她站在镜子前,她竟然特别在意自己的样子。幸好,还没有发现一根白发。要是出现白发,她此刻内心一定会发虚。她拢了拢乌云般的头发,凑到镜子前,又仔细找了找,依旧没有发现。叶蓓如同从一场灾难般走出来,回到了包间。他没有请她坐他那一边。要是他敢请,她一定会坐过去。叶蓓在从洗手间去包间的路上,早已想过。如果他请,她绝不会表现半点推就。当然,她也不会表现出慌乱和饥渴。叶蓓刚坐到她的沙发上。男人递了个眼神,掀开门帘,也出去了。小小的空间顿时显得凋寂无比。茶几上,橘红色的灯光膨胀着,努力地挤压着黑暗。叶蓓感觉自己在幽深中悬浮了好一会儿。

没过多久,男人坐到了她身边。男人说,咖啡可真苦。叶蓓说,我的嘴唇是甜的。叶蓓说这话时,橘红色的灯光一下子就矮了下去。真是个老练的男人。她感觉他的嘴唇既新鲜又熟悉。嘴唇上,舌头上,烟草的、咖啡的、寂寞的、有点忧愁的味道,一股脑儿涌向叶蓓。男人捧着她的下巴,显得小心翼翼。她喜欢这样的男人。当男人把嘴巴移开,滑向下巴和脖颈的时刻,叶蓓万般不舍。叶蓓从没用这种姿态迎接过一个男人。她在前夫跟前,从来都是被动,不耐烦,毫无兴趣。这个陌生男人,如同巫师引诱着她。有瞬间,叶蓓恍惚觉得,前面就刀山火海,她正在慷慨就义。就在男人将手伸进叶蓓的毛衣时,叶蓓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自信。真是个令人着迷的男人。他摸到了两沉甸甸的巨大的果实时,居然不动声色,仅仅是微微战栗。叶蓓想,他像柄利刃,杀人不见血。

男人的手从毛衣里退出来。叶蓓以为,他将会把手伸进她的裙摆。叶蓓既期待又害怕。没想到,男人猛然惊醒似的,捧住她的额头,吻了一下,替她整理了一下毛衣,站了起来。男人坐到了另一边。他摸出一根烟,在烟盒上戳了戳。叶蓓从不抽烟。这一刻,她很想抽一根。她想尝尝烟草的味道。男人将烟叼在嘴上,看了她一眼,点上,吸一口,递给了她。叶蓓自然地把烟叼在唇间。

这时,男人的手机闪几下。叶蓓数了数,一次,两次,三次。他都没有接。

他们走出咖啡馆,细雨消停,寒风迎面,催促着他们道别。男人只是匆忙拉了一下她的手。她甚至连御寒的手套都没来得及脱。男人从大衣的口袋里,变魔术般,抽出枝花,递到她手上。瞬间,叶蓓心里有些战栗。头一次,有男人送她花。这枝花,不过是男人大衣口袋中众多中的一枝,他抽出来,顺便塞给一个孤独可怜的在冬夜徘徊的女人。也许,这枝花是男人送给某个小女人的,此前他们的爱情出了点小波折,他只是转手相赠罢了。尽管想得如此透彻,叶蓓依旧感激男人。她甚至有些眼泪汪汪。街道上布满行人,她没让眼泪流下来。

男人接了手机,边接边低头匆匆赶往下一个街区。叶蓓再次将围巾蒙住嘴巴和鼻子。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叶蓓低头笑了笑,我还不知道他名字呢。她将伞放进挎包里。她双手插进大衣口袋,转过身朝另一个街区走去。叶蓓有种奇怪的预感,她觉得哪怕背道而行,在这个冬夜里,他们还会不期而遇。他该请她去他的家,要是他单身的话。如果那不行,也该去酒店,开个钟点房,不该就这么将一个惆怅的女人抛弃在无比寒冷的冬夜。叶蓓想。

叶蓓走到一处背阴的花台边,靠在一棵树上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一条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流浪狗,夹着尾巴,身上披着败絮般的毛发,悄无声息地朝她走来。叶蓓有些害怕,没等狗靠近,她急忙站起身,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水。她沿着一些七拧八拐的台阶,匆匆朝下面跑。流浪狗并没有追她。它只是站到了台阶边沿,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端视着她。跑得有些远了,叶蓓才扭过头,看见流浪狗一动不动。她发现,流浪狗特别瘦,肚子薄得像一把菜刀。肚子上,两排奶头十分醒目。这是条刚生产不久的狗妈妈。她想。真可怜。也许,它不过是想向她乞求点食物,街区某个寒冷彻骨的角落里,它的孩子正嗷嗷待哺。她不敢注视它的眼睛。她也曾做过母亲。女儿刚满月不久,女儿的爸爸就抛弃了她们。她凭一己之力,在那年西北风呜呜呼叫的冬季中,度过了无比漫长的时光。她懂得,那种冷、孤独、无助、绝望,也懂得那种守护着唯一寄托的带着体温的襁褓的悲伤。

再也不敢回头,不是害怕被它咬。叶蓓害怕面对。似乎它是另一个曾经的自己。她止不住了,边哭边走,当然是无声的。她把紫色围巾拉得有些高,任凭泪水从双眼涌出。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片嘈杂的地方。路过几间酒吧门口时,有两三个染着黄发、赤着胳膊的小毛孩子,朝着她吹口哨。他们胳膊上有蓝色文身。叶蓓突然摘掉蒙在嘴上的围巾。文身男孩看清她的脸时,尖叫了一声,他们再次涌回了酒吧。叶蓓有些得意,有点恶作剧般的快感。一路上,她陆续遇到了几个中年酒鬼。她拂开他们伸过来的、要搂抱她的摇摇晃晃的手。这些中年酒鬼,一碰就倒。有一个,被她拂到了花台边。有一个,不知是不是被她拂到了护城河里,她伸出脖子瞧一眼,堤岸太高,水花没有溅到岸上,她只是听到了“嗵”的一声。她有种行走在刺刀林中的感觉。她不敢回头,也不敢扭头。只有抬着头,眼望前方若隐若现的星空。

叶蓓走到一片夜市区。路边烤小豆腐的香味吸引了她。这种小豆腐摊,全都用半透明的塑料薄膜围挡着,沿街一字儿排开,每间两个方桌般大小。消夜的人,掀开塑料门走进去即可。夜市后面,是一排高档住宅区,每一个单元,都有无数只电梯通向天上。住宅区的外面,也就是这排夜市的边上,分布着一些幽暗的花坛。几棵高大的棕榈,不知从哪儿移来,明显水土不服,还挂着许多吊针。

从掀开的塑料门帘瞥进去,很多烤小豆腐店里,坐满了人。叶蓓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尤其是这种臭气熏天的小豆腐,她还是学生的时候,在师大侧面的小巷子里,一个追求她的男同学请她去品尝过。快要走完这排夜市时,她瞥见一个被寒风掀开一角的塑料棚里,端坐着一个喂奶的女人。叶蓓朝着塑料棚注视了好一会儿。其他的塑料棚里,人声嘈杂。只有这个摊位里,没有一个客人。她隐约看见,女人正屏声静气,而腿上的孩子,正摇晃着腿儿品咂着奶水的味道。叶蓓忽然想到了那条流浪狗。潜意识里,轮回多么清晰可见。现在,她仿佛觉得自己所见的,正是一场轮回。外出寻找食物的流浪狗,也许在这个寒夜里一无所获。可是眼前的孩子,正在女人的怀里踢蹬着腿儿享用。

女人的眼神让叶蓓禁不住走了进去。她慌乱地放下孩子。一只粉色的、变形的乳头,从孩子的嘴里拨拉出来。孩子嚅嗫着嘴唇,扭过头来,看着她,没有哭。叶蓓坐下来,她点了一份豆腐。女人往烤炉上加了些炭,铺上一只编织细密的烤架。小块的豆腐放上去不久,烤架上就响起了吱吱声、嘤嘤声。一个个扁平的豆腐鼓了起来。破了,哧一声,冒出一团气。趁热吃,趁热吃。女人一块块拔拉到叶蓓的碟子里。女人很瘦,但干净。叶蓓想请她一块儿吃。可她是老板。她不可能吃。如果真那样请她,叶蓓怕女人看穿她心底的怜悯,她怕伤害她。孩子坐在地上玩耍。地有些冰冷。如果她有男人,男人会来帮她守摊子。如果她有家人,家人会来帮她带走孩子。没有。什么也没有。叶蓓本想问她点什么。她什么也没问。当女人再次往烤架上加豆腐时,叶蓓看见了她脸上隐藏的刀疤。她的头发很整洁,透过发丝,伤疤触目惊心。从耳根,向后,划到了脖子一侧。针缝得细密。大概是医生怜惜她吧,特别小心。伤疤活似一条千脚虫,趴在那儿。只有女人抬头、低头、扭头的时候,它才会猛然耸动。女人伸手,为叶蓓翻烤面前的小豆腐时,她看见了她手腕上的勒痕,似铁条在树苗幼小时,勒出的年轮状的旧迹。当叶蓓注意这一切的时候,女人不是匆忙扭开头,就是飞快抽回手,取菜,或是一把将快要爬出门帘的孩子,拎小动物一样地,把他拎进屋子。没有呵斥。真是个隐忍的女人。她不经意间抬起头,眼睛明媚又漂亮。

叶蓓什么也没问,她慢慢咀嚼着小豆腐。

记忆里臭气熏天的小豆腐,忽然充满一种热气腾腾的清香。

沉默猛地被一阵尖叫打破。外面的街道上,开始簇拥了一些男人和女人。孩子又爬出去了。妇人将他再次拎了回来。慢慢吃,一个要跳楼的小女孩。女人轻声说。叶蓓哦了一声。外面的呼喊声不停涌来。有喊跳的,也有喊别跳的。有说活着美好的,也有说活着毫无价值的。反正,人们七嘴八舌,好比在马戏团里,看动物们模仿人类的表演。叶蓓不喜欢看这样的热闹。看又能带来什么?这样的事,交给女孩的恋人、老师,或是交给警察去办就好了。跳下来又怎么样,没跳下来又怎么样?这并不是道不道德、人不人道的问题,这只是一个人想演、一群人想看的问题,这群观望的人,其实是想看见女孩跳楼的过程和结果,他们并不体恤生命,又或者说,他们是关切死亡的、恐惧死亡的,只是,他们关切和恐惧的并不是跳楼女孩的死亡,而是自己的死亡,他们就是想先看看别人怎么死,死得痛苦吗?从起跳到落地,需要多长时间,这段时间里,女孩的五官在空中表现的惊恐程度,她以什么姿势落地,落地后,她挣扎着死去需要经历多长时间。然后,第二天一觉醒来,一只嘴巴走到街头,告诉另一只耳朵。耳朵像递快件一样,转手递给嘴巴。这嘴巴又走到另一个街头,告诉给另一只耳朵。

如此往复。荒谬的轮回就在这场生死中展开。

她觉得,与其参与其中,还不如尝尝这臭气熏天的小豆腐更能赶走“闯进胃里的蝴蝶”。与其挤进幸灾乐祸的观众,头破血流地去助威,去怂恿一场极不人道的跳楼表演,还不如与脖子上趴着条触目惊心的伤疤的女人相视而坐更具意义。

可是,小豆腐吃完了。叶蓓再也没有待下去的理由。她能做的,就是埋单。如果还想待一会儿的话,她无非就只能借口逗逗小孩子玩。当女人收了钱,把烧烤架用铁钳取下来,转过身去清洗,以备下一位客人享用的时候,叶蓓悄悄在小男孩的衣袋里,塞了点钱。塞了多少,她不知道。她只记得小孩的口袋很浅。本来是装零食的,她塞了几次,才把钱藏好。

当女人转身向她微笑的时候,叶蓓已经走出了塑料棚屋。

叶蓓走出来的时候,街头已经出现了红蓝光交替闪烁的警车。她穿过人群。人群的脖子一律伸得老长,如同挂在屠宰场的吊架上的一群鹅。从伸长脖子的人群跟前走过时,叶蓓心想,要是手里拎把巨大的屠刀,砍掉这些苍白的脖颈,该有多么痛快。有人议论说,“跳了,小女孩跳了。”语气里,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另一个问,“死了?”如释重负的人说,“满头鲜血,定死无疑。”“为谁死的?”不知哪儿又插进来一个人,问。啊,居然死了,还有为谁而死。叶蓓突然听到这样的询问,觉得眼前的场景怪诞不经。“听说,是为老师死的。”“为老师?”紧接着,叶蓓就被阵阵哀叹声淹没了。

女孩掉落的地方,就在幽黑一团的花坛里面,警察已经拉了警戒线。

如同挣脱一场飓风,叶蓓总算穿过人群,来到了边沿。

让叶蓓颇感意外的是,男人就在人群边沿的一处台阶上,低头抽着烟。他似乎发现了她,目光交织的刹那,他显得有些慌乱的样子,匆忙起身,消失在了绿化带的后面。叶蓓想追上去,正在这时,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抬着一副不锈钢担架,从叶蓓跟前走过,挡住了她的去路。

少女就躺在担架上。不过,她上面盖上了一张天蓝色的油布。幸好,没用白色。蓝色的化纤布,让她想到了天空。蓝色下面,女孩的身体一动不动。有黑色的、带着腥甜气息的血,从担架的侧面滴下来。她赶紧跳到一边,生怕陌生的血滴到了她的身上。从蓝色化纤布料起伏的弧度看,死去的女孩,身体还是扁扁的,似乎发育不完全充分。她想,要是自己躺上去,一定会如山丘峡谷般起伏。想到这儿,叶蓓又惊又羞。女儿也是这样的身形,同样还没发育完全。女儿在念高二。虽然女儿就在同一座城市,但叶蓓选择了让女儿住校,全封闭的。星期六,当女儿偶尔回来时,她装在宽松校服里的身体,总让叶蓓觉得她活似来自贫穷的非洲。她无数次可怜过宽松校服里的女儿扁扁的身体,她想将女儿养壮一点,每次做晚饭给女儿吃过后,她就想看看女儿扁扁的身体长成了什么样子。可是,女儿偏不给看。有时,女儿洗澡前,叶蓓故意将浴巾从洗澡间里拿出来。当女儿在里面问她浴巾时,她趁机想偷偷瞧上一眼,女儿却死死锁住玻璃门,让她将浴巾从门上方半开的小窗口扔进去。为了看看女儿到底有多瘦,她不至于搬把梯子,从半开的、雾气腾腾的窗口上往里窥视吧。如果真那样,正处于逆反期的女儿,定会同她翻脸。她够孤独了,要是女儿再和她翻脸,她不如死去。

星期天早上,当叶蓓被关门声惊醒,准会听到女儿快步下楼的声音。这时,她穿着睡衣,将蓬乱的头伸出窗外,就会看见女儿换了一身休闲装,朝街头走去。她背着画板。女儿爱画画。她从高一开始,一直在一位画家那儿学画画。叶蓓想,现在的孩子学习太累。画画,也许可以让女儿紧绷的神经稍许放松。想学,就去学吧。好几次,叶蓓试探着,想去看看女儿画画的地方。女儿翻她一个白眼,去什么去?等大小姐开画展时你再去吧。女儿真让人省心,除了画画,没别的爱好,学业从来没耽误过。

救护车呼啸而去。警车呼啸而去。这些,全都是徒劳。只不过是眼前这位不幸少女最后一场象征性的仪式。不知怎么的,呼啸而去的警笛,让她有种身体被挖走一块的感觉。人群很快就散了,一切如初。叶蓓抬起头,天空中泛着几点寒星。月亮惨白,内弯锋利如刀。她想起小时候,在月儿高悬的夜晚,在开满三角梅的乡下操场上,只要她手指月亮,大人就会立即站出来呵斥她。不知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她的耳朵、耳坠和脸接壤的地方,就会又痛又痒,甚至会出现一条口子。叶蓓对着月亮的方向,朝前走。今夜,她没一点儿倦意。一路上,不断有行人在议论。叶蓓大致听明白了,栽着棕榈的小区,前后死了三个人:第一个是打基桩时摔死的,赔了五十万,第二个是父子矛盾,儿子跳楼摔死了,第三个就是今夜的少女。叶蓓还听见人们说,这块地,原来是一片墓地。

在月亮挂在树梢的一个幽深路口,叶蓓拐进了一条泛着粉色灯光的巷子。这是叶蓓熟悉的巷子。从这个巷子穿出去,拐上一条倾斜的街区,很快就会到她的居所。虽说游荡漫无目的,潜意识里,她走的还是居所的方向。这就好比一只流浪狗,好不容易碰见一根没肉的骨头,它也会头也不回,叼回自己的窝。这是条白天冷清、夜晚热闹的巷子。咖啡馆里那个长发男人所说的站街女,就常在这些条巷子里出没。站街女吸引的,是酒鬼、文身小青年、将头埋在大衣里走路的中年大叔。当然,也有从情趣店里走出来的贼眉鼠眼的老头。

叶蓓很想变成一只船,从这条满是欲望的街区飞快地渡过去。

刚穿出巷子,叶蓓再次碰见了咖啡馆里的那个男人。他坐在台阶上,面前丢了一地烟头,似乎在等她,但更像是想和粉红色小店里的某个女人苟合。叶蓓蓦然觉得胃里有群蝴蝶在扑腾翻飞,令她作呕。她闪到树后,将围巾提上去罩住大半边脸,躲过了男人的视线。她心里涌上来一股莫名的暧昧和仇恨交织的东西,这东西催促着她飞快地朝家的方向跑。

叶蓓跑到家,关了门,脱了大衣,她才发现男人在咖啡馆与她分别时送的玫瑰花,还插在大衣口袋里。她走到阳台。她只不过是随便看看。她发现很远的楼下,有一只手机闪着荧荧的光,在朝楼上晃动。熟悉的影子在楼下来回踱着步,一副猎犬吠吠的模样。叶蓓心想,他嗅觉真是灵敏。

叶蓓猛然记起了什么,赶紧一一关掉了屋子里的灯。不曾想,她关掉灯的时候,反倒是暴露了她所处的楼层。这是一幢步梯楼,如果男人上来,得绕过一个水池,走过一座小型装饰拱桥,跳过一些石头墩子,然后再从一楼爬到七楼。叶蓓坐在沙发上,她明知彼此并没互留电话,她还是从挎包里翻出了手机。这时,她才发现,荧荧闪亮的手机上,几分钟前,大概是她小跑上楼的时候,多了几个未接的陌生来电。她正犹豫着,是否要回电询问时。前夫突然打来一个电话,他又急又怒,你死哪儿去了?警察一直打你电话打不通,女儿在人民医院太平间,等你认尸!紧接着,一阵忙音响起。

如同遭了雷击,叶蓓迟疑了一下,摇摇晃晃的,意识却非常清醒,把刚刚插进花瓶里的玫瑰取了出来。没等上楼的脚步声走近,她就打开门,将玫瑰的脖子折断。一颗隐蔽的刺蜇破了她的指尖。她忍着剧痛,将断头玫瑰别在了门把手上。她跳进屋子,落了锁,背抵在门上。大概有几十秒,叶蓓甚至晕眩了一会儿。透过另一个世界,她看见,胃里的蝴蝶正挣脱腐烂,重生出绚丽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