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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织》:胸中悲悯,笔底波澜

2021-12-26田亦武

新世纪智能(高一语文) 2021年6期
关键词:蒲松龄

田亦武

《促织》无疑是《聊斋志异》中最负盛名的一篇。其主题之深沉、构思之奇特、描写之精湛,一直为后世读者所追捧。一篇不足两千字的文言小说,却具有复杂而精巧的叙事结构和高超的艺术概括力,小说家对于特殊背景下的社会人生有着独到深刻的观察和思考。作家毕飞宇甚至不无夸张地称其为“一部伟大的史诗”。

概括地说,《促织》写的是一个关于“虫”的喜剧,又是一个关于“人”的悲剧。因为这只“虫”非同寻常,它是九重之上荒唐天子的即兴玩物,更是贪官虐吏媚上求荣的无上贡品;于是,区区一虫之得失,便悬系着一个平民家庭难以承受的重负和脆弱的命运。

蒲松龄不愧为短篇小说大师,他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突出叙事的优秀传统,以一支生花妙笔,把一个并不复杂的人间故事写得波澜起伏、高潮迭起,同时又向读者展示了现实世界中荒诞离奇的一幕。

回旋跌宕的故事情节

先来看《促织》的结构。作者以“虫”为线索,着意设置了一个又一个起落开合的段落,螺旋式地展开故事情节。从冰冷的悲剧序幕到“皆大欢喜”的喜剧结局,故事情节可细分为:

责虫—觅虫—卜虫—得虫—失虫—化虫—试虫—献虫—赏虫

这些情节环环相扣,顿挫抑扬,离奇跳脱,跌宕生姿。一时柳暗花明,转瞬山穷水尽;一时绝壁深渊,却见峰回路转。随叙事的推进,人物命运或浮或没,生存希望若明若灭,而读者也为故事深深吸引,心情陡起陡落。

小说中,成名一家先后经历了“薄产累尽”的艰难,得虫时“举家庆贺”的狂欢,丧子时“抢呼欲绝”的绝望痛苦,还有最后不期然从天而降的富贵荣华……故事主角成名始终处在重压之下,肝胆俱裂,身心皆残,大悲大喜,一惊一乍。

而产生所有戏剧冲突的缘由,仅仅因为那只不可思议的“虫”!

高超的描写手法

《促织》的描写艺术,堪称精妙绝伦。且以小说中的两次“捕虫”为例:

第一次,成名由占卜得到神示,将信将疑。出于万一之冀,他只好强扶病体,按图索骥。先写“蹲石鳞鳞,俨然类画”给出希望,然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又让人茫然,“癞头蟆”猝然跃出令人错愕,接着“蟆入草间”又使人惊惶。作者用一组动词描写人物活动,“侧听”“徐行”“冥搜”“逐趁”“披求”之后,成名方见到伏在荆根的促织,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待到捕捉它时又颇费周折,“遽扑之”不获,“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于此,作者不惜使用繁笔,或蓄势或延宕,于细微处铺陈渲染,将小小的捕虫场面极力细化,“螺蛳壳里做道场”。这样一种近景长镜头式的描述,令人如临其境,如历其险,如受其惊,如获其喜。

第二次,写虫的死而复生、失而复得。经过一番折腾,成名先怒后悲,由恸转喜;而当一切平静下来,“蟋蟀笼虚”的严酷事实,又将他从发现其子一息尚存的“心稍慰”中拉回到冰冷的现实中来。他不敢去想长夜之后,又将面对怎样的明天!再度的绝望令人窒息,于是“气断声吞”“僵卧长愁”。然而,命运刚刚关上沉重的门,又打开一扇微亮的窗。忽闻虫鸣,惊见“虫宛然尚在”,虫之复生的同时也复活了人的希望。“宛然”一词,准确描述出感觉上的恍惚迷离,特别符合无眠之后人的精神状态——分明是听到看到了,却又如梦境一般不够真实。接下来的捕虫过程,一波多折,曲径通幽:“一鸣辄跃去”“超忽而跃”“迷其所往”“伏壁上”,连续四个动作,写出了小虫的活泼调皮,“忽跃落衿袖间”则出人意表,暗示了成名之子“魂化促织”的情节。这段描写兜兜转转、虚虚实实,给人的感觉也是亦真亦幻。

当然,最令人称奇叫绝的描写为“试虫”一节:

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少年大骇,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猝莫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偌小的斗虫场面,俨然传出金戈铁马的杀伐之声。少年由“三笑”到“大骇”,小虫由“蠢若木鸡”到“翘然矜鸣”,成名由“惭怍”转为“大喜”,戏剧化的情节设计、正侧结合的描写手段,展现出蒲松龄高超的语言技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后突如其来的鸡虫相争,更是出人意表,令人惊心动魄,从而把故事情节推向高潮。

讽刺现实的宏大主题

《促织》这篇小说,主题既深沉亦显豁,作品通过一个小小窗口,揭示了封建时代普遍存在的一种社会现象,从而显现出史诗般的宏大主题和丰富内容。

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礼记·檀弓下》

何谓“苛政猛于虎”?猛就猛在这里:

一个本应在寒窗之下苦读的书生,却为苛令所迫,不得不放下圣贤书,整日以觅虫塞责为正经,斯文扫地。

一个本该无忧无虑的九岁幼童,却因为无心之失,在巨大的恐惧下,像成人一般被逼得投井自尽,哀莫大焉!

呜呼!得虫则生,失虫则死;王命大于天,人贱不如虫。小说真实地再现了历朝历代皇权体制下弱势小民的生存困境,成名一家的生死荣辱,浓缩了无数家庭的辛酸血泪。阅读过程中,读者不难想象作家满含悲悯的眼睛看到的是怎样一个世界!

蒲松龄笔下的成名,是身处社会底层的一介寒士,唯其迂讷懦弱、人畜无害,反成各种势力践踏、凌辱和猎食的对象。他先遭猾胥陷害,被迫充任“里正”,以致家业败落,“薄产累尽”。面对促织之征,他既“不敢敛户口”,又“无所赔偿”,自行捕捉亦无所得,只能苦受酷吏的荼毒,“忧闷欲死”“惟思自尽”。当个人的生存失去所有的尊严和保障,苟且偷生便成了一种煎熬。悠悠苍天,茫茫苦海,谁来为他摆脱这无尽的苦难?

推想成名最绝望之时,当是那个不眠之夜。承受各种责罚、费尽辛苦得到的促织,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失去?希望归零,苦难又返回到原点,他便“不复以儿为念”——幼子之生,如何能抵偿促织之死!既然神已昭示摆脱不幸的希望,如何又残忍地将之收回?身家性命皆系于一虫,谁能禁受得起这样的播弄!成名万念俱灰,眼见是不能活了。

这个身处绝境的弱者,能像《说岳全传》中的得道高僧一样,留下“何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的偈子后即时坐化解脱吗?很遗憾,成名没有“蝉蜕尸解”的法术,却有拖家带口的牵绊。一死了之固然清爽,留下孀妻弱子,则为之奈何?

或许可以像林冲那样,忍无可忍,不想再忍,拔剑而起,挺身反抗?成名既没有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超强武功,更缺乏豹子头一不做二不休的凛然血性,单凭其一贯逆来顺受的个性,借他十个胆、一百个雪夜,也上不了梁山啊!

幸好,聊斋先生给他找到最后的一条活路!

易中天先生说过,但凡传统社会里的中国人都会有三个梦:一曰“明君梦”,就是希望仁慈圣明的真命天子出现,天下太平;二曰“清官梦”,若皇帝指望不上,就希望头顶上的父母官是个清官,日子也还好过一点。若是这两个梦都破灭——皇帝昏庸、官贪吏虐,还会接着做第三个梦——“侠客梦”。在“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人们都盼望有一大侠横空出世、替天行道,为百姓报仇雪恨、洗刷冤情。

“妖鬼面具”后的悲悯情怀

在《促织》故事的背景下,天子是那样的天子,官吏是那样的官吏,世间纵有武侠,估计也光顾不到成名的梦里。对于一个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优秀作家的良知应止于“哀其不幸”,岂忍心“怒其不争”。于是“魂化促织”成了小说中最精彩的设计,也是救成名全家于水火的唯一手段!——只有借助神力的加持,方能超度在苦难中挣扎的众生,这就是蒲松龄在《聊斋志异》这部奇书中屡试不爽的解决方案。

《席方平》一篇中,孝子席方平因父亲遭奸人陷害,毅然化身为鬼,魂入城隍庙替父伸冤。然而他所面对的阴司地狱,冥王贪腐,鬼吏残暴,上下串通,相互勾结,恶势力横行一如阳间。席方平面对炮烙斧锯的酷刑和各种威逼利诱时,始终不屈,甚至拒绝投胎再生的机会,把官司从阴间告到了天上,终于感动天神,伸张了正义。

再如《向杲》。向杲的哥哥为庄公子虐杀,他不胜悲愤,前往官府状告豪强。怎奈对方财大气粗,上下行贿,使他有理不得伸张。向杲“隐忿中结,莫可控诉”,决心为兄报仇,于是“日怀利刃,伏于山径之莽”,伺机刺杀仇人。庄某察觉到危险,便重金聘请一个武艺高强的保镖日夜护卫,令向杲无法下手。眼看大仇难报,天可怜见,他终于在一个道士的帮助下,化身为虎,咬死仇人。

无论化身为鬼、为虎还是为虫,都是蒲松龄满怀深切的同情,他运用非凡的想象力,借助超自然的神力,帮助悲惨世界中的弱者解决现实中的矛盾。对此,我们不能简单理解成作家为“猎奇”而“志怪”,更不能给作品贴上“封建迷信”的标签。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

深切的同情,温柔的怜悯,是蒲松龄这个贫寒作家给予人世间所有不幸者最慷慨的捐助。明乎此,我们或许会明白《促织》喜剧化之结局,及所谓“酬长厚者”云云,并非出于“天意”,而是小说家的慈悲为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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