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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织的“他者”

2021-12-20吴涵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坦白他者对话

摘 要:《伤逝》是涓生关于爱情的手记,但其中涉及子君的叙述不尽可靠。涓生的独语排斥了子君的介入,使得其只成为涓生意识的附庸。子君从始至终都以异质性他者的身份卷入涓生主体性的建构中。最初,子君的“凝视”与涓生的自我构建是同质的,之后子君成为涓生生活的一部分,由外在的他者转为内在的异者,子君的异质性开始显现,故而为涓生所菲薄。涓生通过排斥子君,即剥离人性中日常、通俗的部分来完成自我的使命认同。涓生的忏悔是有限度的,手记只是为了完成同内心的虚伪对话,从而反抗子君逝去所带来的绝望。

关键词:他者 对话 涓生 坦白 反抗绝望

巴赫金在分析审美活动中的人物时,向我们敏锐地指出:“在塑造他人形象和塑造自我形象时意识所取的立场,目前这是整个哲学中一个关键的问题” a,“在他人身上并且为着他人建构自己的形象……大多数人的存在,不是靠自己的特殊性,而是靠自己的他性……特殊性发生物化,变为寄生性(自私、虚荣等)”b。《傷逝》中的涓生,正是这么一位依靠他人来建构自我形象的不成熟者。随着各阶段依凭对象的不同,涓生所产生的自我认识也有所差异,相应地,对子君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学界有关外部社会环境对子君、涓生爱情所带来压迫的讨论已很多,本文拟从涓生的内在意识出发,借助对话理论与他者理论,分析整篇手记的叙述与建构。

一、不尽可靠的叙事

叙述体态是表达文本中的主人公与叙事话语中“我”的关系,即人物和叙事者的关系。在《伤逝》中,叙事者的视点等于人物。这种手法一方面拉近了读者同人物的心理距离,另一方面也迫使我们只能通过涓生所提供的解释来认识事件。加之文章开头“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所流露出的强烈的悔恨之情,与贯穿全文的浓郁的悲哀叙事情调,涓生的讲述很容易被误认是官方事实,在阅读中将读者裹挟,使之不知不觉中趋同于涓生的视角,理解并认同涓生的作为。

然而《伤逝》一文,标题全称为“《伤逝》——涓生的手记”。副标题的存在是拟作者暗悄悄的提示,提示文章出自于涓生的自述,是从某种角度出发的个人描述,与真实发生过的事件之间可能存在着偏差。这其实是《狂人日记》手法的重新运用,只不过《狂人日记》是采用文白两套话语系统,通过两者的转换来区别狂人与日记整理者,进而区别黑白颠倒的两个世界;而《伤逝》则更为省净,作为手记整理者的鲁迅只在副标题中保留了回响,而将全文交付给涓生去叙述。

巴赫金的对话理论指出,复调小说中的特点是主人公之间意识的独立性,而这种独立性常常通过平等的对话来体现。吊诡的是,虽然手记的独白形式并不妨碍对话的产生,但作为全书两位主人公之一的子君,手记中对她的话语记载却寥寥无几。对话的形式有两种:一种是人物之间的对话,另一种是人物自身内心的对话。后一种对话又存在两种形式,即将主人公内心矛盾的冲突与其他人物的意识作为矛盾话语进行暗辩。

《伤逝》中,涓生与子君的外在对话呈现片段式摘录的特征,读者无法通过对话来还原事件场景,窥探子君内心想法。如在最后的坦白中,涓生说“……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都是在以涓生的个人视角进行倾吐,并不呈现出对话、暗辩的特质。涓生内部的对话亦然,我们从中寻不到独立的属于子君的意识,连涓生自我内心的矛盾冲突也绝少。如果可以用众声喧哗的教堂来形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那《伤逝》只是涓生的广播台。“在解释的时候,只存在一个意识、一个主体;在理解的时候,则有两个意识、两个主体……解释不含有对话因素,而理解在某种程度上总是对话性的” c。

因此,手记中所呈现的子君并非是独立的、自主的个体,而只是涓生潜意识建构的产物,是涓生自我意识与声音的附庸。由于子君的失语,我们只能透过涓生的双眼,得到了一份经过折射、拼贴后的半残图影,但这也解释了子君形象前后为何存在着巨大裂缝——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主体与主体之间,受限于具体所处环境的不同,必然存在着异质的部分,因此,主体之间的对话必不可少。对话是存在的本质,只有通过对话,主体之间才能将彼此不同的视野融为一体,形成新的认知。然而在这段被叙述的爱情故事中,涓生主导了全部的话语,子君从一开始便被置于无地,虽然她在文章中显得那么重要。

二、自我的陌生人

主体与客体,在巴赫金笔下还有另外一种表达,即“自我”与“他者”。“所谓他者,是指一切与我相异且外在于我的主体或主体性存在,包括具体的你和他,也包括蕴涵意义的物质的或思想的存在与环境,甚至包括我试图摆脱的那部分自我或自我意识”d 。“他者”不单单指人,社会思想、体制,甚至自我的一部分都有可能成为“他者”。主体不是与生俱定的,而是后天逐步建构的;主体不是理性的、自明的,而是交错着无意识的他者的主体。“他者”在自我的建构中起到的作用十分重要:“在镜中的形象里,自己和他人是幼稚的融合。我没有从外部看自己的视点,我没有办法接近自己内心的形象。是他人的眼睛透过我的眼睛来观察。”e而“自我”由于处于“他者”的限定之下,因此“自我”的逐步建构,就有可能对“他者”造成影响甚至是伤害。

克里斯蒂娃在《自我的陌生人》中指出,当一个社会将某一个群体定义为他者而进行排斥时,它想要拒绝和排斥的不是别人,而是自身内部的一部分,即那些它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能量和冲动。当人们歧视、侮辱他人的时候,人们实际上是在拒绝自己的一个侧面。当人们认为他者构成了威胁,并对他者实施暴力,是因为人们无法面对内心的“陌生人”。f 其实,涓生所厌弃的不是子君,是子君所认真生活的现实世界;涓生与子君的冲突,说到底还是涓生自我理想生活与现实的落差所导致的。

由于他者的绝对他异性和外在性,任何对其进行定位和定义的企图都是在对他者的内在他异性进行驯化或“殖民化”。如果他人的言行对于我们来说不可理解,那么最容易解决的办法,就是将其视为庸俗和低级加以归纳和抛弃。g涓生正是如此操作的。例如,日常的琐细生活是个人情感与态度的最佳体现,而秉承旧有观念的涓生在将子君“异化”后,是如此描述日常的吃饭情景的: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

用“川流不息”来夸张吃饭的频率,用“功业”来讽刺子君的劳作,涓生眼中的子君,刚同居时是“活泼”,而后是“忙”,如今只剩下庸碌了。这庸碌不为“我”所喜,故而连吃饭时也要给点脸色,就如同封建家长在宣示主君的威权一般。然而,尽管此时的涓生拒绝日常对人生活中超越现实部分的同化,但在之后离弃时,又口号着“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这正是涓生的矛盾与不成熟之处。他通过菲薄子君,即剥离人性中不完全高尚、高雅的部分来完成自我的使命认同。

涓生一方面仇视日常的生活,贬损子君为家庭的付出;另一方面拒绝交流,只试图通过甩脸色来宣泄情绪,而非理性沟通。子君的“毫无感触似的”并非毫无意识,但在缺乏对话的情景下,这是维合一个家庭平和的最低手段。其他情形亦是如此,虽然两个人在一起,但涓生往往只从自己的感受出发思考問题,不曾站在二人一体的角度去权衡事情:子君卖掉首饰以济难,被涓生视作是自己慷慨的允诺;子君倾注着全力做菜,对涓生而言却不过是不情愿的“一同操心”;放掉阿随后,涓生惊讶于子君凄惨的脸色。于涓生而言,阿随影响到了正常的生活,丢弃是顺理成章之事;但于子君而言,所谓“正常的生活”其实只是涓生的生活中跟理想、功业有关的部分。至于跟爱情、跟庸常有关的那部分,在失业焦虑的催促下,都被涓生堆叠入子君的生活中而排斥于外。例证是在子君离去之时,涓生所做的是“转念寻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但“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元”。这些生活材料都跟爱情与理想无关,但却是子君在濒死时所能为涓生做的最后一件情事——支撑涓生“维持较久的生活”。涓生所期寻的与所得到的,恰恰是两个世界的鲜明写照:符号化的空洞的精神世界,这是涓生所处的;细碎、平凡的真实世界,这是子君所居的。在手记的描述中,涓生对子君的世界报以冷嘲,而对自己的世界则是投以哀怜。然而实际上,两个世界不过是涓生人为加以割裂的结果罢了。涓生既不与子君所共情,更不理解自己的偏执。寻不到的信和字迹,表明这两个世界的联系已各自孤立了许久,唯剩下茕茕孤影在幻想中踽踽独行。

子君从始至终都因异质性他者的身份而卷入涓生主体性的建构中,但在不同阶段,子君参与建构所发挥的价值不同。文中曾两次提到“我还未忘却了我的翅子的扇动”,第一次是因为涓生丢掉了局里的工作,第二次则是涓生逃在通俗图书馆时的闲想。如果说第一次是因局里牢笼般的生活而生发了感慨,那么第二次则是顺而将子君的爱视作束缚。此处暗示着在涓生的意识中,子君无望的爱已等价于局里牢笼般的生活,它们都同自己“新的开阔的天空”亦即理想的状态所对立,因而遭到内心的抵触。在之后涓生意识的流动中,多次出现了各式各样的场景与人物,如“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这是涓生内心极度郁结时对新生活的幻想,但其中却没有子君,她已被彻底视为无用而割舍在外。

在主体建构自我的过程中,“他者”所起的“凝视”作用是一个重要因素。他者可以为主体在这个假想的世界中提供一个满意的定位。“一个简单的公式:我用他人的眼睛看自己,以他人的视点评价自己。但必须在这个简单公式背后揭示这个事件参与者相互关系的异常复杂性(参与者数量很多)” h。 拉康则进一步指出这是一种“我在凝视我自己”的行为,主体一方面把想象的他者的凝视投射到自我之上,从而造成自我完满性的幻觉效果,另一方面还通过认同他者的目光来把这一凝视内化为自我的理想,他称之为“凝视的效果”i。

相比子君,涓生从来便在乎他人的凝视。在会馆的时候,涓生对自我的建构主要是来自子君的凝视。当子君“目不邪视地骄傲地走了”,毫不在意“雪花膏”与“老东西”时,涓生便“骄傲地回来”;涓生表达爱意时的惶措引起了自身的“愧恧”,而这“愧恧”没有受到来自子君的讥笑,不构成外在的压力。因此在这段时间中,子君的“凝视”与涓生的自我构建是同质的,它们共同造成了自我完满性的幻觉效果,所以涓生与子君的生活十分安顺。搬到吉兆胡同之后,子君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由外在的他者转为了内在的异者,她的凝视不再居于首位,涓生想象中的凝视者也转换成了官太太一家及先前的世交旧友等。在面对子君“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时,涓生虽然假想子君“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但已不再有所“愧恧”,而是有所辩白。子君不再参与进涓生的想象,而成为被涓生审视并排斥的内在对象。

在传统男性视角中,成年女性往往以两种身份出现,一种是圣母—菩萨,如《李娃传》中的李娃,她们肩负着奉献、拯救的职责;另一种则是娼妓—尤物,如《莺莺传》中的崔莺莺,她们是祸水,是男人堕落的根源。子君曾以独立的圣女形象出现在涓生对爱情的幻想当中,帮助涓生完成了自我的建构。而圣女是超功利的、非世俗的,因此,一旦触及日常生活问题,子君他者的异质性得到展露,但是涓生又无法将之驯化时,涓生便选择了粗暴的排斥,而子君在涓生眼中便也由圣女坠为俗妇。前阶段的建构是为了确认自我主体的完满,后阶段则是割舍异质,走向新生。

然而在失掉子君之后,涓生也仍旧是空虚疲乏。未坦白前他一方面责怪子君的浅薄,一方面又将希望寄托在子君毫无怨恨的出走上,以为新的生路便会就此出现。子君死后,涓生依然视见新生活的路,但不知如何迈上。他未曾如想象中一样英雄般地超克生活。随后,涓生意识到了先前爱意的虚伪,意识到了先前的浅薄,他终于如同柏拉图笔下的洞穴人走出了幽暗,领悟到之前所见的只是爝火微光的投影,但错已铸成,已无退路,他只能向前走。

三、反抗绝望

子君死后,涓生又回到了会馆,他开始审视过往的经历,有限地忏悔了自己的作为。之所以说涓生的忏悔是有限的,是因为所谓的“孽风怒吼”不过是他对自我良心的宽慰,他明知地狱的不存在,只是借此来表达悔意罢了。手记体有两种表达形式:一种是私语性的,作者在写作时并不打算在之后将其发表,供人阅读;另一种是半公开或公开性质的,写作者在创作时就已经预料到了日记之后的发表。这两种体式会影响到作者创作时的心态与表述,私语性质的手记可以视为是作者思想的真实过录,而半公开性质的手记,其表述的内容,则很可能受到作者一定程度的润色与修改,不尽是作者内心想法的实录。在一定意义上,《狂人日记》属于前者,而《伤逝》则属于后者。

手記中的语言是窥探作者心态的关键。在开篇与篇末,涓生均提到“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说明手记的功利性色彩较强,涓生是有所待而发篇的。在搬到吉兆胡同之后的篇文中,有关子君的部分,却都是以一种疲倦和厌弃的视角进行叙述,而对己身生活,则更多怀有一种悲悯的无奈。这种叙述态度同涓生所声称的“悔恨和悲哀”产生了抵牾。

涓生在想象子君“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后,其反思止于“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没有涉及悲剧的本质。涓生随后称自己是一个“卑怯者”,并描述自己“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魂”。在这段叙事中,焦点从子君死于无爱的人间游移到了涓生自贬而不触及实质的忏悔,子君的死退居其次,而涓生的忏悔则得到了凸显。下文屡次提及的虚空,也是专就涓生己身而言。通过前文对子君形象的编织以及此处有意侧重的叙事,悲剧的深层原因就此被表层的悔恨所遮蔽,涓生“善悔过者”的形象也就此确立。

涓生在内心中是否曾真实悔悟到了爱情破灭的根本原因,意识到自己种种行为本质上的荒谬?由于文本的空白,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涓生在手记中想要告诉我们的是一个不尽真诚的故事,其中有限度的悔恨,只是涓生自我形象的点缀。涓生写下手记的原因也很简单,正如他说,是“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他在重新审视过往的抉择时,得出的结论是:

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如果真实可以宝贵,这在子君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空虚。谎语当然也是一个空虚,然而临末,至多也不过这样地沉重。

涓生意识到,他应该用说谎来代替真实,即隐瞒自己不爱子君的真相,用日复一日的欺骗来维持与子君的生活。其中的逻辑是,坦白对于子君而言,是爱情的幻灭,会带来绝望的生存困境;而自己的谎言虽然也是难以承受的重负,但至少不会造成生命的消亡。在这里,涓生承认并肯定了子君的爱情观,并愿意牺牲自我的幸福来换取子君的安宁。这是早期启蒙者的救世观:以一身来担人间苦。然而,即使涓生反思“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但在实际行动上,他也没有直面现实的勇气,而是以虚幻的想象来麻痹自己:

我想,只要离开这里,子君便如还在我的身边;至少,也如还在城中,有一天,将要出乎意表地访我,像住在会馆时候似的。

有限度的反思是为了阻止更深层次的自省。但是子君的死击破了涓生的自我安慰似的幻想,阿随的回归又将往事压入涓生的心中。这是涓生离开胡同、回到会馆的原因。物是人非,旧在的一切都唤起涓生的回忆,提醒着涓生现在的虚空,于是他想“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而手记的创作,便是这迈向新的生路的第一步。

坦白是西方自传文学的传统,卢梭在分析蒙田自传时提出四项观点:一是说蒙田以写自己的一生为名,实际上却是在为自己辩解;二是自传叙述时坦率中的保留就是在说谎;三是没有说出来的话会改变他们假意供认的事;四是用说真话来骗人就是坦白叙事的真相。坦白是自传作家与读者间定下的“自传契约”,任何自传作家无论如何都不愿说出自己在隐瞒真实。j 卢梭的说法无疑为我们的自传阅读提供了新的视角,即自传叙事的不可靠性。而在《文艺杂谈》中,瓦莱里也对坦白提出了进一步的质疑:

在文学上,真实是不可设想的。有时因为简单,有时因为怪异,有时因为过于精确,有时因为疏忽,有时因为承认一些多多少少不太体面的事情,但这些事情总是经过选择的……所以有两种篡改的方式:一种通过美化的功夫;另一种则靠制造真实……人们很清楚,一个真实的人关于他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好告诉我们的。于是,人们写的是某个别的人的自白,这个人更引人注目、更纯粹、更邪恶、更生动、更敏感,甚至比可能的自我更加自我,因为自我有不同程度。谁自白,谁就在撒谎,并且在逃避真正的真实,这个真实是不存在的,或者说不成形的,而且一般说来是难以辨认的。然而吐露心里话总是梦想着光荣、轰动谅解和宣传。k

涓生在手记中坦白过往的情事,忏悔自己的罪责,但其叙述话语却每每与之违逆,这使得我们不得不质疑:涓生为何要坦白?他坦白的是哪个程度的自我?是不是在“逃避真正的真实”,是不是仍在“梦想着光荣、轰动谅解和宣传”?涓生在手记的结尾写道:

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只有彻底的遗忘,才能够让涓生摆脱道德上的重负,重新步入新的生活。所谓的“遗忘和谎言”的“前导”,指向很明确,就是写下的手记。在启蒙者与爱人这两重角色身份上,涓生无疑都是失败的,他可能意识到了这种失败以及之所以失败的缘故,但这种真实所带来的打击与绝望让他不堪忍受。

对话是人类存在的本质,存在就意味着进行对话的交际。现实存在的每个人都强烈地渴望自己的声音被听到,并希望得到回应。然而子君已逝,涓生无法从她或友人处得到回应,往昔的经历又横亘在他心中,阻挠着涓生的释然。因此,涓生选择写下手记,以有限度的忏悔来减轻内心的愧疚。他通过塑造子君“浅薄”的形象,一方面确认自己在爱情幻灭一事中并不占主责,子君的“怯弱”“孩子气”是其走向死亡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又反复宣说自己的悔恨,表达出愿承受苦痛的勇气,但实际上涓生连直面现实都无法做到。《伤逝》作为涓生的手记,更像是他同自我的对话:涓生将内心的不安写下,又通过编织出的话语来回应这份不安,从而抚平了绝望,完成了默默前行、走向新生的第一步。“在自己与自己的相互关系中,不可避免地会透露出虚伪和谎言”l。 这就是“遗忘”与“谎言”的实质及作用,而就在话语的编织中,真实的子君被涓生、也被手记的读者所遗忘。

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指出,在面对人性的重时,文学之轻可以曲折且巧妙地消纳人间的苦涩,用一种不同的逻辑构建轻盈的世界。传说故事里,赫拉克勒斯的能力是编织话语,生命指向是拯救世界,恰巧对应着话语权和性别关系中的拯救地位。m 而《伤逝》中的涓生正是俗世的赫拉克勒斯,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懦弱和无能,但他选择通过话语,回避自身思想的缺陷,淡化子君实际的爱(勇敢的爱是子君形象的内在统一之处),从而编织子君怯弱、庸俗的形象,在支吾中将罪责委于子君。从这个角度而言,《伤逝》是涓生反抗绝望的手记,只不过,他是将自我的反抗建立在虚假与遗忘之上。

abcehl 〔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四卷),白春仁、顾亚铃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85页,第87页,第309页,第84页,第85页,第84页。

d王建刚:《狂欢诗学——巴赫金文学思想研究》,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44页。

fg张剑:《西方文论关键词——他者》,《外国文学》2011年第1期,第124页,第120页。

i 吴琼:《他者的凝视——拉康的“凝视”理论》,《文艺研究》2010年第4期,第37—39页。

j 王成军:《在忏悔中隐瞒?——论西方自传的“坦白”叙事》,《欧美文学论丛》2005年第1期,第64页。

k 〔法〕瓦莱里:《文艺杂谈》,段映虹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33—134页。

m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70—71页。

参考文献:

[1] 鲁迅.鲁迅全集(2)[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本文所引《伤逝》原文均据此本,不另行标注。

[2]张剑.西方文论关键词——他者[J].外国文学,2011(1).

[3] 吴琼.他者的凝视——拉康的“凝视”理论[J].文艺研究,2010(4).

[4] 王成军.在忏悔中隐瞒?——论西方自传的“坦白”叙事[J].欧美文学论丛,2005(1).

[5] 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6]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四卷)[M].钱中文主编,白春仁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7] 刘雪丽,朱有义.巴赫金对话理论视阈下主体的自我建构[J].俄罗斯文艺,2019(4).

作 者: 吴涵,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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