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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基因的传承与转化
——论残雪对卡尔维诺的接受

2021-12-01彭茹欢

湖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残雪卡尔维诺作家

彭茹欢

(株洲广播电视大学,湖南株洲 412000)

残雪及其文学创作是中国当代文坛一个独特的存在。她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初登文坛,便引起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并成为争论的焦点,后因其创作特色被冠以“先锋作家”称号。当先锋派小说创作热潮渐渐退去,众多先锋作家纷纷选择回归传统写作手法,而残雪却坚持用现代主义方法进行创作。但这并不意味着残雪的创作一成不变,在潮流转向之际,她也在自己的一方领土上进行着自我突围,继续从西方文学中汲取营养,在实验道路上向纵深走去。

从2005年开始,残雪陆续发表《最后的情人》《边疆》《吕芳诗小姐》等小说,这些作品和她以往的作品相比具有一些新的文学元素,而这些新元素的渊源便是意大利当代小说家卡尔维诺。残雪不仅翻译过卡尔维诺的作品,还发表了不少关于卡尔维诺作品的文学评论。这些评论既是残雪对卡尔维诺创作的思考,也反映了卡尔维诺对她潜移默化的影响。残雪曾说:“现在我来读他的作品,我一边读一边写作,感到自己在创作中眼界更为开阔了,灵感源源不断。”[1]她直言,卡尔维诺的作品是“继卡夫卡之后最伟大的作品。由于我关心的领域与他相似,我才会有如此激情去不断解读。他所面临的问题也是我在创作中面临的问题。他在解决这些问题时所产生的思想已经超越了卡夫卡”[1]。卡尔维诺对残雪的影响毋庸置疑,然而在残雪对外国作家作品的接受问题上,学术界大多把目光投向但丁、卡夫卡、博尔赫斯等作家,极少论及卡尔维诺,本文将具体论述残雪的后期创作对卡尔维诺的接受。

一、卡尔维诺的零时间理论与残雪的创作

卡尔维诺被称作“作家们的作家”[2],他一生致力于用思绪纷繁、变化万端的叙事方式探究小说创作的无限可能性,为现代小说艺术作出了巨大贡献。零时间理论是卡尔维诺针对时间和空间提出的一个创新性理论。在文章《零时间》的开头,卡尔维诺构建了这样一个场景:狮子正向我扑来,我手上的弓箭正射向狮子[3]199。假如时间在这一刻停止,那么正向我扑来的狮子、手握弯弓的我、射向狮子的箭是空间里的三个定点,这一静止的时间是时间零,在此之后的事件进入时间一、时间二等。时间零及时间零内的空间状态便是零时间,它充满动感和变化,蕴含着无限可能性:狮子咬破我的喉咙,狮子被箭射死,或者更多其他可能的结局。通过研究卡尔维诺的《零时间》和残雪的相关文学评论,结合对残雪系列作品的分析,可以发现卡尔维诺的零时间理论至少在以下两个方面给予残雪启发。

(一)艺术的发生:熟悉感与无意识记忆

卡尔维诺在描绘了时间零那个静止的惊险场景后,接着便详细论述了那一瞬间的某种熟悉感:“我仅有的想法只是:这样的情境好像不是第一次。”[3]199“我说这个我现在正处的瞬间不是我第一次经历,是因为我对这情景的感觉就像我在同一时间看见的不是一只狮子或者一支箭,而是两只或者更多的狮子及两支或者更多的箭,它们以一种几不可感觉的怪异感重叠起来。”[3]200残雪认为这是双重的画面,“重复是精神的最大特点之一,因为精神是流动在时间和空间里的幽灵,我们见过了,却不记得,直到再次晤面时才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多少年过去了,这些不出声的幽灵仍然以他们那异质的形象诱惑着大脑沉重的艺术家们”[4]。在这里,残雪所说的“幽灵”就是她十分重视并反复强调的无意识记忆,它们扰得她日夜不安,于是非把它写出来不可,艺术作品便由此诞生。

很明显,残雪是从隐喻艺术发生论的角度来解读《零时间》。这种解读角度与众不同,其合理性可以从卡尔维诺本人的论述中得到验证。在卡尔维诺看来,由于时间点可以层层叠加,画面的厚重感或者说熟悉感乃是源自同一刻时间的节拍重复。卡尔维诺表示,这种熟悉感并不跟人们以前的狩猎经验有关,他既不赞同“存在这样一只最初的和绝对的狮子,而其他或相似或不相似的狮子都只是它的影子或者表象”,也不认为“每个人出生的时候就带着一份关于狮子的记忆”[3]200。而这两个他否认的观念分别来自柏拉图的理念论和灵魂学说,二者对欧洲的文艺理论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作为一位自主性很强的作家,残雪阅读西方文学作品时更倾向于借其印证和深化自己在写作过程中所积累的经验和写作感悟。残雪从隐喻艺术发生的角度解读卡尔维诺的《零时间》,认为卡尔维诺的理论暗示了熟悉感或者说无意识记忆是艺术创作的源泉,这正是对其自身创作及主张的印证和支撑。因为残雪的写作就是任无意识驱使,让笔先行,无意识写作是残雪区别于同时代其他作家的最大特点。残雪的无意识创作之路在中国文坛显得格外孤独且饱受争议,但是在卡尔维诺这里,残雪找到了共鸣和信心。卡尔维诺的零时间理论可以说深深地影响了残雪的文学观,启发她构建了自己的创作理论——排除干扰,寻找潜藏于人的意识之内的先验结构,从而为她的无意识写作增添了更深层的含义。

(二)打破线性叙事:晶体结构与环状结构

零时间强调在时间零这一瞬间空间内所有同存事物的关系。从这一理论出发,卡尔维诺提出小说创作的晶体结构,即小说要有许多面,每段文章都能占有一个面,各个面相互连接又不发生因果关系或主从关系。晶体是一种外形规则的几何多面体,组成几何多面体的平面被称为晶面。晶体结构是晶体这种具有规则的周期性、对称性排列形式[5]。晶体结构小说则是由许多各自独立、彼此平等、具有内在一致性和逻辑性的小文本,按一定的规则集合在一起形成浑然一体、清晰有序的整体。千百年来,各种叙事文学都逃不掉传统的线性叙述,而卡尔维诺提出的晶体结构以平等的晶面取代线性情节的发展,彻底解构了传统小说的经典模式。《看不见的城市》是卡尔维诺晶体结构小说的精品,全书共9章,每一章的开始和结束都是马可波罗和成吉思汗的对话和思考,正文一共讲述了55个城市,涉及11个主题,每个主题包含5个城市。在小说编排上,卡尔维诺用数字的形式将不同的主题相互穿插,在目录里呈现出上半部分主题序号依次递增、下半部分序号依次递减的形式,形成晶体精确的折射结构。关于55个城市的描写是折射结构的晶面,文中的18次对话则是连接晶面的经络。这种排列组合清晰精致,体现了作家谋篇布局的自觉意识和近乎完美的美学追求。

不断探索新的文学表现形式、寻求艺术突围的残雪在品读卡尔维诺的作品之后,不可能对这种具有独特表现力的结构无动于衷。正如有论者所言:“经过阐释的经典作品,又在为先锋作家提供崭新文学经验的同时,改变着先锋写作的原有面貌。”[6]残雪在其文学评论《辉煌的裂变——卡尔维诺的艺术生存》之后出版的《边疆》《新世纪爱情故事》《吕芳诗小姐》等长篇小说,都明显带有卡尔维诺晶体小说的印记。这些作品的章节之间大多没有必然联系,书中没有主角,或者说都是主角。同一部作品中的人物虽然相互认识,但都沿着自己的运行轨迹行动并构成不同的故事,故事与故事之间没有连贯的逻辑。这些故事构成残雪晶体小说的晶面,人物关系则是这些作品连接晶面的经络。不过,在人物关系的连接下,各个故事与其说是晶面,不如说是一个个结构环。所以,作为一名同样极具个性与创造力的作家,残雪没有满足于对晶体结构的简单模仿,她在其中融入自己的独创,构造了一种带晶体特征的环状结构。以《吕芳诗小姐》为例,小说把吕芳诗的追寻作为整部作品得以延伸的精神脉络,曾老六、琼姐等人的故事分别形成一个个新的结构环,大大小小的环彼此独立又相互嵌套,容纳在最大的环即吕芳诗的精神追寻之中,这些结构环的故事推动力皆是人物受困境驱动去寻求精神解放。在这种环状结构中,世俗与精神、肉体与灵魂的矛盾冲突相互映衬,形成了既分裂又和谐、既隔绝又相互包含的关系。随着小说结构不断循环往复和突破创新,作品空间和人物由缥缈模糊变得明朗清晰,故事背景在想象中变得触手可及。这种结构安排既有晶体结构的印记又明显区别于卡尔维诺,它使残雪的创作由前期单纯的无逻辑转变为后期有序的无逻辑,并独具深意。

二、卡尔维诺的轻逸观与残雪的创作

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系统论述了自己的小说诗学,《轻逸》是其中的第一部分也是篇幅最大的部分。卡尔维诺强调:“文学是一种生存功能,是寻求轻松,是对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7]29他认为轻逸是文学存在的意义,主张用文学之轻来消解现实之重。那么作家在具体创作中如何获取轻逸这种审美特质呢?卡尔维诺认为有三条途径:一是减轻词语的重量;二是叙述这样一种思维或心理过程,其中包含着细微的不可感知的因素,或者其中的描写高度抽象;三是塑造有象征意义的轻的形象。这种轻逸观要求作家具有高超的表达能力与写作技巧,同时也要求读者具备相当高的理解能力。

(一)残雪对卡尔维诺轻逸观的接受表现为确认文学的最终理想是实现提升人性、拯救自身

在这样的文学理想引导下,残雪的后期创作普遍具有一种向上的基调,试图建立起一种向上追寻的精神架构。她说:“我是一个爱世俗爱到狂热的人,但世俗又令我憎恨自己,所以我必须通过升华到另一个世界来实现我的世俗之爱。”[8]卡尔维诺的轻逸与沉重在残雪这里以精神与世俗体现出来。此外,卡尔维诺在文学作品中实现轻逸的途径也引发了残雪关于创作与阅读的相关思考。她提出零度写作,主张作家自己拿自己做实验,其实验对象不再是文本,而是作家的灵魂,其具体实验方式如分裂写作和读者介入等,显然是向卡尔维诺学习的结果。

(二)残雪汲取了卡尔维诺的自由观,但又有新的创见

卡尔维诺认为自由是“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以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与检验的方法去看待这个世界”[7]7,他追求的是超脱一般社会束缚的自由。残雪是湖南耒阳人,20世纪50年代因家庭困苦无法进入高等学府接受教育。父亲的专制、母亲的粗暴让残雪从小就极其渴望自由,她年少时就喜欢从大自然汲取灵感,在荒地里想象一些人物的对话与剧情。家庭的压制与年少时的遐想让残雪在创作中表现出对自由的极度渴望。残雪不仅在《海的诱惑》《下山》这样的作品中表达了人类对自由价值的肯定,还在《公牛》《苍老的浮云》《瓦缝里的雨滴》等作品中书写了追求个人自由的合法性。这些作品的主题十分明确,都展示了两性之间、阴阳两端的激烈冲突。其中男性普遍懦弱、平庸、慵懒,他们面对世界采取消极对待的态度,试图将生活的棱角逐渐磨平以逃避眼前的人生问题,而女性为了获取婚姻与家庭的自由,在亲戚与职场间反复拼搏,力争每一寸自由的领地、每一滴自由的泉水。以《苍老的浮云》为例,残雪在小说中将争取自由比作战争,寓意女性争取自由的道路十分坎坷,需要付出血泪甚至生命的代价。女主角虚汝华不停地说自己内心像火一样燃烧,说明她有激情,她的生命在被消耗,她反复冲击封建家庭的束缚,甚至与自己的父母反目成仇,以争取自己的自由。相比之下,她的丈夫懦弱无能,面对妻子的力争他鸦雀无声,沉默地接受生活的一切重负。与卡尔维诺相比,残雪更关注女性的自由问题,而且她更热衷于利用轻逸的自由观解析生活中的实际问题,力图争取女性迫在眉睫的个人权益。

在《黄泥街》《苍老的浮云》两部作品中,脏的形象与事物经常出现,例如恶心的事物、男人的汗液以及肮脏的街道。《黄泥街》中描写主人公走到老街前,遇见了一只金龟子般大的苍蝇从乞丐的头上掉落下来。小说中其他描写也与此类似,残雪反复描述黄泥街的破败与恶心。而与此相对的是,黄泥街的居民对于肮脏完全没有意识,他们似乎更像是原始人,对于清洁这样的文明观念嗤之以鼻。《苍老的浮云》也呈现了同样的人物特点,小说中的人物或激进或懦弱,但都对恶劣的生存环境浑然不觉,任由老鼠、蛾子占据破旧的房间。这种强调脏的描写的目的与波德莱尔的理论有着很大区别,波德莱尔是想用突出丑来衬托美,而残雪则认为脏的事物是从土里长出来的,是原生的、纯洁的生命力象征,在小说中是值得歌颂的事物。歌颂生命力是残雪自由诗学的一大特征,她认为生命力是作家的创作激情所在,歌颂生命就是向文学自由王国进军的前兆。

(三)在叙述人称上,残雪吸收了卡尔维诺的第二人称叙事技巧,呈现出自由转换的叙述语气,让小说的叙述轻盈化

卡尔维诺在《寒冬夜行人》中大量使用第二人称“你”进行叙述,“你”在作品中指那位搜寻小说原本的文学爱好者,但“你”的频繁使用又让现实中的读者与小说人物发生融合。卡尔维诺有意识地让人称的指代在读者与小说人物两个对象之间游荡,体现了极高的艺术手法。残雪的早期作品《天堂里的对话》明显使用了卡尔维诺的第二人称叙事技巧,但她并未使用卡尔维诺式的第三人称与第二人称相结合的写作手法,而是将第一人称与第二人称结合起来。具体而言,在作品中“我”与“你”似乎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情侣,残雪以“我”为中心,通过与“你”的互动探索人生哲理。这样的艺术处理让传统小说认识世界的方法具象化,被用于认识具体的对象和属于个人社交圈的最亲近的人,残雪的这一处理无疑让小说散文化,使得《天堂里的对话》这部作品较之卡尔维诺更有个性。此外,残雪这种消解第三人称,只留第一、第二人称叙述者的做法也让小说的叙述更加自由和轻逸。在小说中,“我”的每次行为与言说总是能得到“你”的回应。例如,“我”走到户外,紧张地注视着众人,“你”必然会闯进这困局中,营救失神的“我”。又如,“我”想要离开此地,走向远方,而“你”永远相随。这样的语句在小说中屡见不鲜,“我”与“你”的关系已不再是简单的、庸俗的情侣关系,而是进入“我”与世界的认识游戏中。“你”更像是天空中的明月,即使“我”存在社交障碍,“你”仍然如影随形,照射“我”孤独的心灵。这种巧妙的叙述法呈现出物我交融的哲理内涵。

三、卡尔维诺的垂直写作与残雪的创作

(一)垂直的写作:作家自我分裂

残雪认为卡尔维诺的写作是垂直的写作,“它不是靠故事情节,靠表面的讲述的逻辑推动向前的;它直接切入事物的核心,在本质中进行讲述,制造危机,并一次次将危机推向对绝对性的体验的极致”[9]。《最后的情人》作为残雪的转型之作,是其自觉追求垂直写作的开始。她在该书的前言中写道:“读者大概注意到了,这部小说排斥任何水平面的描写,以及通常那种情节逻辑的操纵。在同类小说中,它在这方面或许是最为走极端的。”[10]3总之,垂直写作拒绝浮在现象表层进行叙述,要求冲破表层直刺内里。当然,这就不可避免地走向抽象,并且必然要借助象征和隐喻。

残雪的后期作品基本上都可以看作是对作家创作过程的隐喻,而分裂是其隐喻的具体路径。这种分裂手法源自卡尔维诺,他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描写了一个被劈成两半的人,并认为他采用了一种众所周知的叙事的对立来突出他所感兴趣的那个东西,这就是分裂。他觉得不能将现代人所有的残缺类型都安放在主人公身上,因其已经肩负推动故事进程的一大堆事情,于是分散给一些配角[11]14。不过,残雪在接受的同时以自己的创作理念来理解和化用这种分裂手法,她的分裂主要指向作家的自我分裂,即作家必须将自我分裂成小说文本中的各种人物并使之对话,小说人物自身要呈现出作家自我分裂和搏斗时的力量和戾气,在小说文本中互相纠缠[11]13,这相互纠缠的过程隐喻着作家自我挣扎的创作状态。残雪不仅在文学评论中据此解读卡尔维诺的所有作品,更在自己的创作中将这种分裂手法发挥到极致。

残雪后期作品中的人物几乎都有当作家的潜质,他们无一不经历着灵魂的挣扎、虚无的啃噬,进行着艰难的追寻。《吕芳诗小姐》中的性工作者吕芳诗是小说的中心人物,若将她视为潜在作家,那么她的情人曾老六、独眼龙,以及夜总会红楼的老板琼姐则皆是其感性自我(欲望)的象征。琼姐发掘、捧红吕芳诗象征着作家欲望对作家创作的唤醒,这是吕芳诗追寻的开始;与曾老六、独眼龙爱恨交织的情感纠缠过程亦是作家与感性自我的搏斗过程。贫民楼里的传达室老头是作家的理性自我,他对吕芳诗“从事着不光彩的职业,没有自我批评的习惯,惰性太重”[12]等指责实际上是吕芳诗在追寻过程中的自我反思。情人T老翁则是吕芳诗的理念自我,他引导她来到边疆的钻石城却始终与她保持距离,让她在钻石城经历种种磨砺之后对生活获得新的理解,这是作家在理念自我的引导下超越自我、向灵的境界攀升的隐喻。经历这种种世俗与精神的纠缠与搏斗后,吕芳诗与作家的分裂自我得到了整合。或者以曾老六为潜在作家,那么最初的吕芳诗就是曾老六与作家的感性自我(欲望),林姐就是她的理性自我,而蜕变后的吕芳诗则是她的理念自我等。

人物身份以及人物关系捉摸不透,是读者理解残雪小说的障碍之一。因为这种模糊所产生的内容的晦涩与空洞,也是批评界对残雪创作的误解之一。然而从作家自我分裂的角度来解读作品,残雪小说人物的碎片化,人物之间莫名的吸引力,人物时而相互扶持、相互指引,时而相互怨恨、相互伤害,这些问题就都能得到解释,残雪作品的内在意蕴便浮现出来。

(二)垂直的阅读:读者介入文本

前面提到,卡尔维诺的创作对轻逸的追求在客观上要求读者具备相当高的理解能力。而实际上,卡尔维诺也非常重视读者的作用,他认为未来的机器或将具备写作的功能,而读者的介入却是机器无论如何都无法复制和模仿的。在《寒冬夜行人》中,他直接将读者引入文本,以读者的阅读经历构成小说的主要内容。小说讲述一位男读者在阅读新书《寒冬夜行人》时发现文本残缺不全,便决心寻找小说散逸的部分,却阴差阳错意外阅读了10个不同的只有开头没有下文的故事。卡尔维诺在这部小说中塑造了他心中的理想读者形象,即女读者柳德米亚,并让柳德米亚作为男读者的引导人,引导其学会如何追寻作品的意义。

残雪同样重视读者的能动性,她希望读者可以彻底扭转传统的、被动的阅读欣赏方式,调动起内部的潜力,加入作者的创造[13],同作者一道向黑暗的灵魂王国突进。她的《最后的情人》《垂直的阅读》等作品直接引入读者形象、读者追寻模式,表现读者的成长及蜕变。不过和《寒冬夜行人》的严整清晰相比,这些小说带有鲜明的残雪式诡异和混乱。20世纪80年代,社会上展开了对文学创作目的的大讨论。文学是以推进社会发展的教化为目的,还是以复刻现实社会并传递人类思想为旨归?残雪并未参与对这些问题的讨论,但她表示,她当时的创作念头就是把拥塞在脑海里、亟待在她笔下诞生的各种人物送到读者眼前,想把人物活灵活现地写出来,以获得读者的青睐。

《最后的情人》中的乔是一个阅读狂,30年来他一本接一本地不断阅读,计划在头脑中构筑一个故事之网,让所有故事贯通起来。可是随着故事的展开,乔开始读到一些奇特诡谲、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书。有一次乔阅读一本只有一页的书,书上的图案好像是蚁巢,乔企图在蚁巢里找到他的广场,结果竟然引发了一场地震。在这里,只有一页的奇书隐喻那种极具创造力的作品,而广场则指传统故事的中心意义。乔企图根据传统阅读习惯,在这种极具创新性的作品中寻找中心意义,难怪会经历地震般可怕的阅读体验。乔继续用传统的方式阅读,所以在后来阅读牧场主金赠送的那本书时又陷入了困境。他觉得作者既像自己认识的金,但又完全不像,他没法进入作品,他之前精心构筑的故事之网正遭到釜底抽薪式的破坏。在痛苦煎熬之下,乔决心放弃他的故事之网,带着那本书去东方进行探索。在东方的探索之旅中乔最终领悟到,那些书其实就是雪山,而他过去读过的那些故事其实都是作家“在厚厚的雪层下面窃窃私语”[10]257,是他们头脑中的无意识记忆,因为“纸张也许会遭到虫蛀,会散落各方,但书中的故事却进入了头脑,一代一代传下来,在秘密的处所保存着”[10]257。《最后的情人》与《寒冬夜行人》呈现出相同的旨归,即回到读者。《寒冬夜行人》中的“你”就是现实中的读者,在书中扮演着上帝的角色,以自我的心灵需求寻找事件的真相。而《最后的情人》中的书虫乔是读者的直接化身,按照残雪心中渴求的逻辑广泛阅读书籍,寻求人生的真理。因此在残雪看来,读者追寻广场之类文本表层的东西毫无意义,而应该去发掘作品深处的无意识记忆,这需要读者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正是通过乔的蜕变,残雪表达了对读者的深切期望。

四、结语

卡尔维诺为残雪的影响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卡尔维诺的文学基因在她的作品中皆有迹可循。然而仔细对照残雪与卡尔维诺的相关作品,又能于契合中发现不少差异。这是因为在接受外国作家影响的同时,残雪始终保持高度的自觉性,她从来不会停留在文学表层,而是紧紧抓住外国作家的创作精髓。在研习卡尔维诺的作品时,残雪是以艺术创作的自我观照来解读这位作家的作品,从卡尔维诺的创作中寻找信心,汲取营养并进行创造性转化。卡尔维诺的零时间理论、轻逸观以及垂直写作深深地渗透进残雪的创作中:他追求纯文学的工匠精神及其文学时空观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残雪的创作观念;他的晶体写作、分裂手法以及读者介入手法等都为残雪吸收化用,并经过残雪精神结构的过滤后带上了自身的特色。残雪对卡尔维诺的学习借鉴从某些方面来看并不完全,比如在结构方面,残雪的作品结构远不及卡尔维诺的清晰严整。但不可否认的是,残雪的写作具有自主创造性,这是其他很多作家不能企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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