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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和诗歌的高原

2021-11-30阳一万素花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11期
关键词:精神世界昌耀生命

阳一 万素花

摘 要:昌耀以自己独特的生存方式来点燃诗歌中的生命内核,站在不同的精神视域上来歌颂生命,他用与众不同的想象、语言和旋律,创造出许多优秀的诗篇。正是昌耀诗歌创作的观念、诗歌内容中生命体验的赋予,以及诗艺创新所建构的独特价值,才使得其对中国当代诗歌产生了深远影响。

关键词:昌耀 生命 思想 精神世界

昌耀是西部诗人中非常独特的一位。他在经历了现实与理想的碰撞后脱离诗坛主流,追求自己的精神独立,并在诗歌中表达出对生命的独特理解,他也因此傲立在当代诗坛的丰碑上。

一、独特的生命力认知

少年时期的昌耀渴望军营的红色激情而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战场上的所见所闻使他认识到生命的脆弱。1953年,昌耀因脑伤被送回国内。他在《艰难之思》中写道:“然而我没有死。生命的本性具有先天的沉重,由此生命演化出了古今多少深情的文章。”a独特的生命体验让昌耀在数十年中一直以“生命”为主题进行诗歌创作。他的大多数诗歌意象呈现出生命的各种形态,揭示出生命的内在本质,也就是深层的生命力认知。

20世纪80年代,昌耀重出诗坛。他所写的系列长诗展现了自己在西部荒原上的真实生活经历。他力图看破虚妄,向着最原始、最真实、最具体的生命本质行进:“拨开那历史的苦风凄雨。/求解命运怪异莫测的彗星。/覆白山黑水而走马,/度险滩薄冰已幻游。”(《山旅》)诗中表现出的生命力,是昌耀对于生命力本质的感应。他观察、发现,挖掘出生活中细小的生命活力,并且思考这片土地的历史意蕴,将自身的遭际与当地独特的民族历史和地域特色结合。“我是这土地的儿子。/我懂得每一方言的情感细节。”(《凶年逸稿》)他试图以艰辛的精神探索找到与现实世界的内在统一性,以其有机组成部分深深扎根:“我在沉默中感受了生存的全部壮烈。/如果我不是这土地的孩子,将不能/在冥思中同样勾勒出这土地的锋刃。”(《凶年逸稿》)昌耀对生命的本质有了不同于之前的思考,他的诗歌上升到对整个人类生命深刻的领悟与表达。

苦难是生命必不可少的成分,对于昌耀来说,西部高原的生活经历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与激流拼命周旋,/原是為了崖畔/那一扇窗口。那里/有一朵盛开的/牡丹。”(《筏子客》)昌耀热衷于探索苦难过后生命的美好,西部高原的生活被他比喻成“激流”,而“牡丹”式的美好使得苦难在生命中所占的心理比重减少。尽管身处荒凉的高原,但昌耀诗歌中依旧充斥着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也正是在西部高原时期,他诗歌中的生命力有了宣泄的出口。在这些诗歌中展现的生命张力和韧性恰恰是一代人在历尽艰辛过后悟出的精神瑰宝。

一生的艰难坎坷,几次感受死亡,才使得昌耀对“生”有如此深刻的理解,他最终发出感慨“我终于活了下来”(《内心激情:光与影子的剪辑》)。昌耀独特的生命历程是由“生”构成的,即新生和再生。这些“生”包括具体、实在的“生”,又包括抽象意义上的“生”,即经历了朝鲜战争和西部高原艰苦生活后身体的“再生”,以及由此产生的精神“新生”。昌耀对“生”之体验的见解与他诗歌的内涵和语言相互融合,这是他对荒原上“生”的本质感应。在这个基础上,他洞察了生命在艰苦的环境下越发坚韧而具有张力的质地。昌耀站在精神的制高点上“回望”整个西部荒原,当苦难成为过去,人类才更要去发现“生”所焕发出的新的生命力。

在《慈航》中,昌耀通过不断地回环“爱”和“死亡”使得诗歌中的生命意识向不同方向延伸。他不再做一个旁观者,而是以一个参与者的角色进入到当地的文化。他从荒原上走来:“那躁动不安闪烁而过的红狐、/那惊犹未定倏忽隐遁的黄鼬、/那来去无踪的鸱鸺鸟、/那旷野猫、/那鹿麂、/那磷光、/可是他昨天的影子?”(《慈航》)。他与荒原融为一体,得以体验、发现荒原上民族的真实形象,于荒漠戈壁上发现生命的超然,这便是对于生命的深层认知。

20世纪80年代,昌耀的生活环境得到改善,他的精神视域变得空前的扩展,情感也随之得到拓展,其诗也从内而外地阐释着生命的质地。他发出了“生命是什么”的疑问,并从个人的家庭属性和社会属性进行了解答:“是无可推卸的重任。是路。/是道义。是雄关。是鼙鼓。/是浩气。是永在塑造的完人。”(《生之旅》)度过艰难的岁月,昌耀没有放弃自己的本心,他把生命整个过程当成旅行,虽然会有磨难,但最终会到达幸福的彼岸。他在《生之旅》中写道:“生之旅,在光的栅栏与炊烟同步,/原是如此甜蜜。”这一时期昌耀的诗歌创作,空间范围扩大,时间跨度延长,他的精神视域和思想脉动得以贯通和延展。数十年西部高原的生存体验让昌耀对于生命的思考积累雄厚,“生命”遂成为昌耀诗歌的内核,其演变过程正是一代知识人的心路历程。

昌耀对于生命力的认知是建立在物体存在的立场上,物质世界的广延性使得他对人的宿命论进行抗争,人的生命不应该只是形而上的。在这样的探索里,诗人注定焦虑而孤独。

二、丰富的意象世界

昌耀的诗歌视野开阔,内蕴深沉而具有哲理,这与他对意象的选取有关。昌耀诗歌中有着丰富的意象和意象群,他用意象构建出一个理想的世界,来表达对生命、人事以及深埋在内心情感的思索,于是他的意象世界构建成自己的精神居所,并给诗歌注入丰富的内涵。

初到高原,直面而来的是异于南方的景色,不需要太多的修饰,新鲜感让昌耀对高原景色和生活的感知更加清晰。昌耀的诗歌中不仅有高原的辽阔壮美,更有一种对于新生活的欣喜感。在那段困顿的岁月里,诗人无视周遭环境的艰辛,他借诗歌宣泄情感,表达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在1959年到1967年间,昌耀在诗歌中选取的意象投射出对于高原生活仍保持着初来时的新鲜感,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诗人对于荒原这个“囚笼”的感知不断加深。

昌耀在自己的诗歌里砌了一座属于自己的精神高原。高原的许多事物,如一朵野花、一处崖壁、一位僧人等都在昌耀的诗歌中得以显现。高原是“再生之地”,也是禁锢之地,所以他怀着一种矛盾的心理来观察这片神秘的古老土地。昌耀诗歌对高原景物的描写不是单纯地用一种“高原情怀”去表现高原上的原始生命力,而是体现了他灵魂中对高原景物的深刻感知。

尽管困顿,但昌耀的生命体验不断加深,他的诗中出现了太阳、昆仑山、酒、喜娘、英雄、土地、激流、山、猎户、老鹰、牧羊狗等大量展现西部高原特色的意象。昌耀身处困境却没有自怨自艾,反而在诗中表现出豁达的情绪。西部高原虽然雄阔,但也遮掩不住苍凉:“一个青年姗姗来迟,他掮来一只野牛的巨头,/双手把住乌黑的弯角架在火上烤炙。油烟腾起,照亮他腕上一具精巧的象牙手镯。我们,/幸福地笑了。只有帐篷旁边那个守着猎狗的牧女羞涩回首/吸吮一朵野玫瑰的芳香……”(《猎户》)高原人坚韧,在艰苦的环境中依旧能把日子过好,这大大增强了昌耀内心的坚韧以及乐观的精神,他把内心的情感拆解,融入诗歌的意象里。

昌耀选用过一些具有特定意义的意象,如 “国家”“社会主义”“战士”“要塞炮”“炼铁工人”等,但昌耀“在五六十年代的诗,的确与当时的诗截然不同,不管是比较主流的东西也好,还是处在浅层的东西也好,昌耀的诗和它们都不一样”b。昌耀与时代主流相离,表现了诗人独特的精神追求。

昌耀曾封笔十年,再次写诗时决定唱出西部“归来者”的经历。昌耀的重整旗鼓是对西部流放者心路历程的一次总结,他写出了脍炙人口的系列长诗,如《山旅》(1980)、《慈航》(1980)、《划呀,划呀,父亲们》(1981)等。正是对于荒原独特的意象描写以及过往苦难的回忆才使得昌耀的诗歌在中国诗坛上有着不可替代性。毋庸置疑,西部高原十余年的生命体验奠定了昌耀在文坛的地位。

20世纪80年代初,昌耀离开西部高原返回城市。“那年头黄河的涛声被寒云紧锁,/巨人沉默。白头的日子。我们千唤/不得一应。在白头的日子我看见岸边的水手削制桨叶了,/如在温习他们黄金般的吆喝。”(《冰河期》)诗人选取了“白头”“寒云”意象来表现西部高原生活的艰辛,“不得一应”更是突出了诗人的愁苦与无奈。该诗的后段突然笔锋一转,“水手”“桨叶”是苦难日子里支撑昌耀的一束亮光,让他慢慢从“荒原囚笼”更深处的时空交错中走向生命本质。昌耀在都市的繁华中解构自我,但他的灵魂早已融入高原。在深入了解和认同高原之后,昌耀将高原生活与环境细节融合成独特的高原意象。

回归后,昌耀的身体和精神都得到了舒展,但与高原构成的灵魂纽带,反而使他成了故乡的“异乡人”。一边是飞速发展的现代都市,一边是亘古不变的戈壁荒原,诗人感到世事无常:“我是大地的士兵。命运,却要使我成为/大山的囚徒。”(《大山的囚徒》)经历了无常之后,昌耀的诗歌变得更为饱满,意象不再是单纯的审美世界,饱含着最直观的生命感受,更是象征“活着”的生命印记。

三、孤独的精神归处

昌耀的诗歌里有一种独特的、深刻的悲剧意识,它植根于时代背景上,从诗人自身的境遇,来反思造成人生悲剧的重大原因。悲剧意识和生命意识在生存的过程中不断地交织相融,让昌耀发现自我的反思和精神追求在时代背景下隐没,于是他找寻一条精神上的归途。

归来后的昌耀感慨道:“曾长久地沤渍于死水的理想/该是如何狂恋于这线条明快的旋律!”(《车轮》)。一个时代的“新”不只是物质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因为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代,诗人对未来充满了期待。昌耀把理想绑在时代大船上,写下诗歌《长沙》《轨道》《城市》等以歌颂改革开放。时代大势完全符合昌耀的期待,他在诗中真诚地赞美时代的日新月异。但1985年后,昌耀没有步入时代的洪流而是保持着冷静的思考和观察,因为诗人身份让他的精神追求远胜于物质要求,他写道:“这是一个不可无动于衷的时代,然而,时代又必然要求人们保持镇静,使其在价值体系引发的内心失衡中也好承受强度更大一些的颠簸。”c昌耀没有回避时代引起的精神危机,而是呼吁人们“泥足垂直耕过云水”(《洞》),要扎根于最根本的事物才能“耕过云水”。

昌耀把自己看作诗歌探求道路上的殉道者,“诗,可为殉道者的宗教”(《诗的礼赞》)。昌耀在《僧人》中自喻为“托缽苦行僧”,在追求诗歌理想的道路上,应伴随着无数的苦难,这是诗人的精神磨砺;而“诗人”和“平头百姓”则是昌耀现实世界的身份。时代抛却守旧观念,人们纷纷追求物质的享受,诗歌被边缘化。在退掉生命繁重的旧枷锁后,昌耀重新开始,诗歌是他心灵皈依的宗教,亦是他的坚守,他“在精神贬值的今日,自诩为一个‘坚守者” d。

“真正能引起我的敬意并感动的,倒是‘为人生的诗人。他们以自己的精血(岂止是精血)煎作酒菜让人啜饮。”e这就是昌耀对诗歌的态度,在他眼中,美好的诗歌是诱惑的,具有深厚的灵魂力量。诗歌像是昌耀内心的一剂安定剂,让他心底的抑郁和负重被慢慢抚平;“但候鸟们已乘季风南翔,/留下独处的泡沫排成白练数列,/远隔着秋雨的沉浮。我未得见天鹅柔嫩的粉颈。”(《风景:湖》)昌耀赋予诗歌以独特的生命内涵,诗歌却给他带来了继续追寻精神归处的勇气。昌耀的自我救赎就是精神还乡。何为还乡?就是循着来处而归,也是“落叶归根”。最初充满爱和温暖的土地,是诗人自我庇护的乐园。正如他所写:“是卵黄的土地。卵壳破碎,/未及熟化的秦皇马兵呈绰约可辨的雏形,/与卵黄的土地永远凝结为混沌一团,/谁也拨离不开。”(《秦陵兵马俑馆古原野》)昌耀与土地建立的联系,在时间的催化下越发牢固。正是诗人对于故土的热爱与眷恋,才让他在回归都市之后更加失落。婚姻的失败,与都市生活的格格不入,都让他拨动回忆的琴弦:“我们所自来的地方,/是黄沙罡风的野地,/仅有骆驼的粪便为我们一粒一粒/在隆冬之夜保存满含硝石气味的/蓝色火种。是的。是的,那火焰之裸舞固然异常美妙魅人。而我们无有归去的路。”(《我们无可回归》)与诗人早期的诗歌相比,这首诗歌多了孤独感和悲凉感,在历经岁月的沧桑后,诗人发现乡愁不过是自己缓解精神苦闷的一份寄托,可惜的是他已经远离曾一度要逃离的地方,如今却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眸眸的呼唤”(《田园》)。

昌耀,一个旅行者,一个朝圣者,不断寻找让心灵稳定下来的居所。这或许与他的经历有关,“少小”离家,老大而归,前半生在荒原探索,后半生在都市流浪。苦难没有使他灰心,而是以诗歌为自己的“宗教”,携着信仰一路远征。数十年的高原生活,给昌耀留下了深刻的影响,不管是思考方式还是创作手法。复出后,独特的表达方式和极具内涵的思想内核构建出的“生命和诗歌的高原”,奠定了昌耀在中国诗歌史上超然的地位。他诗歌中独具个性的语言景观,正是我们打开昌耀缤纷诗歌世界的一把钥匙!

acde昌耀:《昌耀诗文总集》,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02页,第357页,第715页,第164页。

b 程波:《昌耀:未被命运压垮的诗》,见刘志荣:《百年文学十二谈》,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41页。

基金项目: 塔里木大学国家级大学生创新训练计划项目“边疆与先锋:客居诗人的新疆书写研究”(202010757059);省级一流专业·汉语言(YLZYSJ202001)

作 者:?阳一,塔里木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本科生;万素花,塔里木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编 辑: 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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