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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苏轼对陶琴无弦问题的还原与阐释

2021-11-29

关键词:弦琴欧阳修陶渊明

沈 扬

(常州大学 周有光文学院,江苏 常州 213164)

无弦琴是陶渊明贫士生活的缩影,折射出其人的艺术观念和生命哲学,自然成为陶渊明研究无法回避的问题。回顾唐宋文人对陶琴无弦的阐释历程①自沈约《宋书•陶潜传》记述“陶琴无弦”以来,《昭明文选》《晋书》《南史》皆采“不解音声”说,未辟新解。纵观有唐之世,文人始终未能回答陶琴无弦的原因,甚至将陶渊明抚无弦琴视作是沽名钓誉,可见,唐代文人并未认真思考无弦琴之于陶渊明的独特意义。当代学者始撰文澄清旧史误读,揭示无弦琴所蕴含的复杂思想:孟二冬《“无弦琴”的认同与启示》历时梳理了无弦琴在唐宋元明清时代的接受情况;李剑锋《陶渊明无弦琴意蕴易学新解》探讨了无弦琴与《周易》的潜在关联;范子烨《艺术的灵境与哲理的沉思》考察了无弦琴所昭示的陶渊明的艺术灵境和生命哲思;吴国富《无弦琴与内丹修炼》揭示出无弦琴与道教文化的内在关联。,可以发现,苏轼对该问题给予了持续关注和深度思考,他关于陶琴无弦的经典论断,具有形塑典范的重要意义,本文通过历时考察苏轼对陶琴无弦问题的思考过程,辨析渊明非达说的内在理路,揭示苏轼在陶渊明经典化历程中的拐点意义。

一、由话题到问题:欧阳修的启发

苏轼并非北宋时期关注陶琴无弦问题的第一人,在苏轼之前的北宋文人中,梅挚、王琪、赵抃、韩琦、欧阳修、梅尧臣等人皆曾直接或间接地化用无弦琴典故入诗,但以上诸人除欧阳修外,对无弦琴的理解,大体未能超越唐人的认知视野,无弦琴只是作为寄托恬退自适、淡泊明志、贫居抱素等思想情怀的典故,尚未被视作文学史的问题②如梅挚《琵琶亭》:“陶令归来为逸赋,乐天谪宦起悲歌。有弦应被无弦笑,何况临弦泣更多。”王琪《无弦琴》:“寂寞之淳音,其为乐至深。应嫌鼓腹者,独自抚弦琴。”赵抃《赠蔡山王》:“蔡山深处隐林泉,远离尘纷仅十年。已得琴中平淡意,有弦终日似无弦。”韩琦《初会醉白堂》:“因建新堂慕昔贤,本期归老此安然。轻阴竹满窗间月,倒影莲开水下天。自向酒中知有德,更于琴外晓无弦。”。与之不同的是,欧阳修通过弹奏古琴,亲证无弦妙理,把握陶渊明与无弦琴之间的内在关联,表达对无弦琴思想内涵的深度认同。综合考虑欧阳修与苏轼之间亦师亦友的关系,苏轼本人对欧公言论的服膺与推崇,以及苏轼相关诗文作品对欧阳修琴学思想的借鉴,笔者推测,苏轼对陶琴无弦问题的关注,很可能来自于欧阳修的启发,以下试辩证之。

如果从嘉祐二年(1057)算起,至欧阳修去世,苏轼与欧阳修交游长达十六年,二人义兼师友,欧阳修对苏轼的文章才学多有赏誉,苏轼对欧公的道德文章和艺术观念颇为服膺。苏轼在《居士集序》中全面评价了欧阳修的平生功业,并着意强调其作为思想领袖和文坛盟主的地位,曰:“愈之后三百有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故天下翕然师尊之。”①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755页,第2688页,第2690页,第129页,第2575页。熙宁五年(1072)闰七月,苏轼在杭得知欧阳修逝世的消息,作《祭欧阳文忠公文》,总结自己拜知门下的经历:“不肖无状,因缘际会,受教于门下者,十有六年于兹。”②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755页,第2688页,第2690页,第129页,第2575页。元祐六年(1091),苏轼以龙图阁直学士知颍州,作《祭兖国夫人文》,再次追溯自己与欧阳修之间的因缘际会与深情厚谊,其文曰:“轼自龆龀,以学为嬉,童子何知,谓公我师,尽诵其文。夜梦见之,十有五年,乃克见公。公为拊掌,欢笑改容:此我辈人,余子莫群,我老将休,付子斯文。”③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755页,第2688页,第2690页,第129页,第2575页。尽管欧阳修没有明确指认苏轼作为自己的衣钵法嗣,但欧、苏的确存在着亦师亦友的风雅交谊,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苏轼自视于欧公门下“受知最深”④本文所引苏轼文,如无特别说明,均从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下文不再一一出注。(《贺欧阳少师致仕启》),欧阳修对苏轼的影响不容小觑,这种影响不仅体现在为文作诗方面,也体现在艺术批评领域,试举例如下。《东坡志林》卷一“记六一语”:“顷岁孙莘老识欧阳文忠公,尝乘闲以文字问之,云:无它术,唯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每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作自能见之。此公以其尝试者告人,故尤有味。”⑤苏轼:《东坡志林》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0页。又苏轼自谓不谙琴棋,他对欧公论琴之语却颇为认同。元丰四年(1081)三月,苏轼隐括韩愈《听颖师弹琴》作《水调歌头》,以赠章质夫家善琵琶者,题下序云:“欧阳文忠公尝问余:琴诗何者最善。答以退之《听颖师琴》诗最善。公曰:此诗最奇丽,然非听琴也,乃听琵琶也。余深然之。”⑥邹同庆、王宗堂校注:《苏轼词编年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323-324页。同年六月,苏轼应友人陈季常之请,写《杂书琴事十首》赠之,第二则便是“欧阳公论琴诗”:“欧阳文忠公尝问仆:琴诗何者最佳?余以此答之。公言此诗固奇丽,然自是听琵琶诗,非琴诗。余退而作《听杭僧惟贤琴》诗云: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不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诗成欲寄公,而公薨,至今以为恨。”“欧公论琴诗”不仅体现欧阳修对诗歌与器乐关系的理解,也暗寄他对古琴平和雅淡风格的推崇,苏轼对欧阳修的上述观点深表认同。

不仅如此,欧阳修的琴学思想,和对无弦琴的评价,也潜移默化地影响苏轼对相关问题的思考。欧阳修平生琴趣颇深,既娴于弹奏,又妙识琴理,北宋琴学家朱长文在《琴史》中亦指出“永叔得琴之理深”,欧阳修正是通过切身的艺术实践,来亲证无弦妙理的。欧阳修创作琴诗颇多,其中《夜坐弹琴有感二首呈圣俞》体现其对无弦妙理的默赏,诗曰:“吾爱陶靖节,有琴常自随。无弦人莫听,此乐有谁知。君子笃自信,众人喜随时。其中苟有得,外物竟何为。寄谢伯牙子,何须钟子期。”⑦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755页,第2688页,第2690页,第129页,第2575页。欧阳修借由夜坐弹琴的艺术经验,领略到无弦琴所寄寓着的笃于自信、傲然自足的君子风范。熙宁二年(1069),欧阳修作《书琴阮记后》明确表达了“若有以自适,无弦可也”⑧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755页,第2688页,第2690页,第129页,第2575页。的琴学思想,这正与渊明“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的艺术精神不谋而合,毋宁说,欧阳修正是基于对弹琴自适的真切感受,才获得了对无弦妙理的深刻体认,相比于梅挚、王琪、赵抃、韩琦等借无弦琴的典故,泛泛地寄托高情远韵,欧阳修能够在弹琴过程中亲证无弦之妙,首次赋予“无弦琴”以“君子琴”的思想内涵,强调弹琴贵在自适的思想,都具有启发意义。苏轼曾在欧阳修下世之后,受其子欧阳棐所托,编次《居士集》,并为之序,《夜坐弹琴有感二首》载于《居士集》卷八,故苏轼于此诗应得寓目。

欧阳修与苏轼在何种场合下交流关于无弦琴的看法,史无明文,无法确考,文章结合相关证据,推测陶琴无弦可能是欧苏颍上之会的谈论话题之一,理由如下:第一,欧苏交游虽久,当面会晤的机会却并不多,颍上之会应该是苏轼平生与欧阳修相处时间最长、交流内容最丰富的一段经历。彼时欧阳修已退居养老,心境萧散恬退,师友欢聚,畅叙幽情,谈锋雅健,内容丰富,涉及到先代文人轶事等话题。熙宁四年(1071)六月,欧阳修以太子少师致仕,退居颍州。苏轼亦出判杭州,道经陈州,与时任陈州教授的苏辙会面。九月,兄弟二人同至颍上,与欧阳修游颍州西湖,并有诗作。在此番聚会中,欧阳修的健谈给二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苏轼《陪欧阳公燕西湖》:“谓公方壮须似雪,谓公已老光浮颊。朅来湖上饮美酒,醉后剧谈犹激烈。”①本文所引苏轼诗及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从[清]王文浩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下文不再一一出注。苏辙《祭欧阳文忠公文》亦曰:“杯酒相属,图吏纷纭。辩论不衰,忠气益振。”②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附录卷三,第2689页。孔凡礼先生《苏轼年谱》简要概述了苏轼兄弟至颍州与欧阳修的交游盛况:“陪修宴西湖,有诗;修令赋所蓄石屏,赋之;修盛赞西湖僧惠勤之贤,以推奖贤士为乐,为言医者以意用药,为言道人徐问真事。”③孔凡礼:《苏轼年谱》,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210页。可见,晚年的欧阳修思维活跃程度不减当年,他与苏轼兄弟的谈论内容应该是相当丰富的。苏轼离颍在本年九月末,又《听贤师琴》作于熙宁五年(1072)九月杭州任上,时欧公尚健在,故曰“诗成欲寄公”,笔者推测,“欧公论琴诗”可能正发表于欧苏颍州交游期间,陶琴无弦或许也是欧苏对话的内容之一。

第二,苏轼重游颍州西湖,作诗追记昔日与欧公的颍上盛会,诗歌内容不仅重现当年宴饮听琴的场景,也多少暗示师友谈话的内容。元祐六年(1091)九月,苏轼知颍州,重游西湖,一时感慨万千,作《九月十五日观月听琴西湖示坐客》:“白露下众草,碧空卷微云。孤光为谁来?似为我与君。水天浮四座,河汉落酒樽。使我冰雪肠,不受麹蘗醺。尚恨琴有弦,出鱼乱湖纹。哀叹奏旧曲,妙耳非昔闻。良时失俯仰,此见宁朝昏。悬知一生中,道眼无由浑。”此诗有以下两点值得注意:一,“使我冰雪肠,不受麹蘗醺”,或点化《听颖师弹琴》中的“无以冰炭置我肠”而成。“尚恨琴有弦”,显然是活用陶渊明无弦琴的典故,苏轼借以表明无弦之琴更能传达对欧公的追思。考虑诗歌抚今追昔的情感基调,则诗句或许不单纯是用典,而兼有对当年师友交流经验的重现。二,“哀叹奏旧曲,妙耳非昔闻”则更加耐人寻味,它表达对二十年前与欧公同游西湖经历的追忆,“旧曲”的具体所指已不可知,但诗句应在暗指当年湖上听琴的情景。此诗囊括诸多与琴事相关的内容,既是切题的需要,或许也是对记忆场景的重构。因此,我们推测,欧阳修与苏轼兄弟同游颍州西湖,琴曲协奏,师友谈话可能涉及对陶渊明、韩愈等人的琴诗和琴事的评论,并启发苏轼对此问题的关注。

综上,笔者认为苏轼在颍州与欧公的对谈中,或已涉及陶琴无弦的话题,今苏轼关于陶琴无弦的评论,皆发表于欧苏颍上聚会之后,苏轼自谓不善琴棋,无法像欧阳修那样通过实践亲证无弦妙理,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琴学思想、琴诗创作以及琴事思考方面,受到欧阳修的影响。换言之,如果上述推论成立,那么苏轼完全可能从欧阳修对陶琴无弦的评价思路中得到启发,并结合自己的人生体悟和思想背景,对陶琴无弦作通达透彻的还原阐释。

二、琴弦弊坏:陶琴无弦原因的情理还原

苏轼长期沉潜陶诗,对陶琴无弦问题保持着持续关注,尤其在经历了乌台诗案和黄州之贬等重大挫折之后,苏轼对陶琴何以无弦的思考趋于自觉和成熟。如果说他最初只是借鉴欧阳修评价无弦琴的观点和思路,那么,至晚贬岭南、遍和陶诗以来,苏轼则有意识通过无弦琴与渊明进行对话,努力求得渊明性情之真,历时地考察苏轼诗文对陶琴无弦的使用和评价,有助于理解苏轼还原陶琴无弦原因的思想脉络。

现存苏轼诗文最早化用无弦琴典故的作品应是熙宁五年(1072)所作的《和蔡准郎中见邀游西湖》,时苏轼方辞别欧公,初仕杭州通判,诗曰:“君不见,抛官彭泽令,琴无弦,巾有酒,醉欲眠时遣客休。”诗中的“无弦琴”和“筛酒巾”早已成为渊明超凡脱俗的精神象喻,诗句显然是对正史《陶潜传》的改写,但苏轼在本诗中并未将无弦琴视作问题来对待,此诗意图并非解释问题,而是规劝友人蔡准及时享受杭州的四时清景。在经历乌台诗案、黄州之贬、元祐更化等系列政治风波后,苏轼借鉴欧阳修关于琴意和琴声关系的思考,体认到弹琴贵于自适的妙境,其所作《破琴诗》表达了琴虽破而无妨意具足的主题,暗寄了对无弦琴的态度。元祐六年(1090)三月十九日,苏轼因梦而作《破琴诗》曰:“破琴虽未修,中有琴意足。谁云十三弦,音节如佩玉。新琴空高张,弦声不附木。宛然七弦筝,动与世好逐。陋矣房次律,因循堕流俗。悬知董庭兰,不识无弦曲。”整首诗皆围绕“破琴虽未修,中有琴意足”展开,苏轼认为欣赏古琴不应执着于琴材是否完整,而应透过声音和器材把握琴意,诗人用房绾和董庭兰的典故,意在比喻琴意的传达不依赖琴材、技艺和知音等外在因素,而更取决于琴人的道德修养和人生境界,从中我们不难看出,苏轼对琴意、琴声、琴器和琴心之关系的理解,其实与欧阳修“弹琴自适、无弦可也”的琴学思想如出一辙,苏轼批评唐代知名乐师董庭兰不理解无弦曲,无疑暗示了其本人对无弦之琴、无声之声的体认已渐趋自觉,这种自觉是在遭遇了仕途风波、命运起伏之后才获得的。元祐四年(1089)三月,朝廷颁旨调苏轼任杭州知州,距离上次通判杭州已是十六年后,知杭城甫二年,又迁吏部尚书,五月兼翰林侍读,这种宦途往复的阅历,再次引发苏轼对生如逆旅、到处偶然的喟叹,故其作《书破琴诗后》曰“此身何物不堪为,逆旅浮云自不知。”可见,苏轼在借鉴欧阳修琴学思想的同时,也开始融入了自身的人生体验,他对陶琴无弦体认的自觉,与对个体命运思考的深入,是基本同步的。

苏轼对陶渊明的理解,经历了“如其为人,实有感焉”,再到“我即渊明,渊明即我”的思想历程,而追和渊明正是深化理解的重要途径。贬谪惠州、儋州以来,苏轼通过频繁密集地追和陶诗,展开与渊明的神交梦往,这无形中推动了对陶琴何以无弦的思考。自元祐七年(1092)至元符三年(1100),苏轼先后作和陶诗137首,他既要努力穷究渊明性情之真,又要实现对本心的反观自照。绍圣四年(1097)九月,苏轼在昌化军作《和陶东方有一士》:“瓶居本近危,甑坠知不完。梦求亡楚弓,笑解适越冠。忽然反自照,识我本来颜。归路在脚底,崤潼失重关。屡从渊明游,云山出毫端。借君无弦琴,寓我非指弹。岂惟舞独鹤,便可摄飞鸾。还将岭茅瘴,一洗月阙寒。”今《陶渊明集》中无“东方有一士诗”,据诗歌韵脚知,苏轼所和应为《拟古九首》其五。关于“非指”的理解,查注引《庄子•齐物论》“以指之喻非指也,不如以非指之喻非指”,其实查慎行只是揭示“非指”的词源,但苏轼诗意与庄子之意并无交涉,其诗集中则自有注脚。苏轼熙宁七年(1074)作《听僧昭素琴》有“至和无攫醳,至平无按抑。不知微妙声,究竟从何出?”元丰六年(1083)闰六月作《题沈君琴》曰:“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两诗都表现了诗人对琴声、琴器和技艺之关系的解悟,显然,苏轼借鉴了欧阳修对“琴声之至者”的看法,认为真正的至音总是无劳人工,发于自然,而又归于平淡的。因此,苏轼以“非指弹”对“无弦琴”,意在形象地表达对无弦妙理的透彻之悟,苏轼意谓不以指弹无弦琴,才能营造古琴至音的艺术效果,二者的共同点是都重视主体的精神自由,追求琴声之外的思想内涵,故能够摆落弦声,沉醉于自我营造的琴意具足、真趣盎然的审美境界中。所不同的是,渊明尚需手抚无弦琴来寄意,苏轼则无劳按抑,这一微妙的差异似乎也流露出苏轼在精神层面上对渊明的超越。在本诗中,“无弦琴”不只是一个诗学典故,它已经成为苏轼对话渊明的媒介,苏轼将理解渊明与自证本心相结合,从而达到了“我即渊明,渊明即我”的不二境界,而一旦证悟此本心,也就无所谓他乡与故乡、寄寓与回归的冲突了。可见,苏轼还原陶琴无弦的思想经历,乃是伴随着其自证心路的历程而展开的,正因为他对人生之“寄”与“归”的理解趋于通透,故对陶琴无弦之原因的还原也更合乎情理。

元符元年(1098),苏轼由惠州贬居海南,当人生再度陷入极度困顿之时,他蓦然领悟了陶琴无弦的原因。《渊明无弦琴》:“旧说渊明不知音,蓄无弦琴以寄意,曰: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此妄也。渊明自云‘和以七弦’,岂得不知音,当是有琴而弦弊坏,不复更张,但抚弄以寄意,如此为得其真。”文字虽然简短,却体现了苏轼对陶琴无弦问题的综合思考。首先,苏轼以陶证陶,举渊明所撰《自祭文》中“和以七弦”的句子,澄清了旧史关于渊明不解音律的说法①范子烨教授在其论文中对此问题有更多举例和分析,故本文不再展开。。其次,苏轼从情理之真的角度提出陶琴无弦最有可能的原因,在于琴弦弊坏而无力重续,这一推论源于对渊明贫居生活的体察。陶渊明自退居乡里以来,生活时常捉襟见肘,食酒每赖邻人周济,至有乞食之事,嗟生之叹屡见诸诗,苏轼长期读陶和陶,对陶诗所展现的艰难琐碎的生活情境,自当了然于心,琴弦弊坏而无力重续,正是渊明贫居生活的真实折射。第三,苏轼还原了渊明不废人事,不远人情,而兴寄超旷的人生姿态。陶渊明生当晋宋易代之际,历史变局中的出处选择,考验着渊明的功业初心和道德底线。他以出世之心为入世之事,内在地坚守道义良知,在困顿中始终怀抱真意,“安于所遇而乐之终身”,以朴素的生活实践,描绘出诗意的人生画卷。要之,无弦琴正是其贫居生活与达者胸怀的具象统一,是其安贫处困、委运任化的精神缩影,苏轼通过持续关注和深度思考,抓住了陶琴无弦的反常合道之处,揭示了无弦琴之于渊明的特殊意蕴。

三、渊明非达:陶琴无弦背后的思想剖析

苏轼对陶琴无弦的还原并非单向度的直线演进,而是一体二面的辩证阐发,这是由陶琴无弦问题的性质决定的。陶琴无弦表面上是一个有弦和无弦的事实争议,深层而论,无弦琴亦多少承载着陶渊明对生命有待和无待的意义思考,因而,苏轼对陶琴无弦的还原阐释,不仅要纠正旧史关于渊明不解音律的误读,也要剖析渊明生命观念的真相。

苏轼写作《渊明非达》的时间虽不可确考,但至迟在熙宁八年(1075),他对于渊明未能彻底超然物外的印象已渐趋清晰。熙宁八年,苏轼在密州任上作《和顿教授见寄用除夜韵》和《张安道乐全堂》二诗,再三流露出无弦不如无琴的看法,《和顿教授见寄》:“我笑陶渊明,种秫二顷半。妇言既不用,还有责子叹。无弦则无琴,何必劳抚玩。”苏轼意谓渊明如果真能超然物外,则不必抚无弦琴以寄意,在《张安道乐全堂》诗中,苏轼借表彰张方平的“乐全”,进一步申述了同样的观点:“列子御风殊不恶,犹被庄生讥数数。步兵饮酒中散琴,于此得全非至乐。乐全居士全于天,维摩丈室空翛然。平生痛饮今不饮,无琴不独琴无弦。”和渊明寓意于酒一样,列子御风而行,阮籍借酒力放浪形骸,发遣内心苦闷,嵇康以《广陵散》寄托高山流水觅知音的志趣,其共同点都是有待于外,然而,“达人自达酒何功,世间是非忧乐本来空”,苏轼认为真正的旷达是自性的解脱,只有从思想上泯灭对彼我是非的种种分别,才能摆脱对外物的寄托。张方平晚年深参佛老之道,故能够不依凭外物而保全真我,悟入至乐法门,苏轼在《乐全先生文集序》中指出:“公(张方平)今年八十一,杜门却扫,终日危坐,将与造物者游于无何有之乡。”“与造物者游”,与其说是对张方平的用意表彰,毋宁说是苏轼人生美学的自然流露,它强调主体应保持寓意于物的游观态度,循性命自得之道以穷万物之理,将外物视作过眼云烟,避免主体精神为外物所役使,其至高理想则是走向物我融合、道性两全、无往不适的超越境界。在苏轼看来,晚年的张方平已经达到“性与道合”,故能泯灭物我之辨,空诸依傍,心游无何。上述两诗不仅流露出苏轼对陶琴无弦的另类态度,也提示了他阐释问题的角度。

首先,苏轼从物我关系角度揭示渊明虽托意无弦而有待外物的事实。陶渊明通过抚无弦琴,抒发傲然挺立、自足自乐的心声,他的确超越了琴声对琴弦的依赖,却尚未达到物我两忘的超然境界,苏轼认为:“五音六律,不害为达,苟为不然,无琴可也,何独弦乎?”绍圣二年(1095)苏轼在惠州作《和陶贫士七首》(其三):“谁谓渊明贫,尚有一素琴。”显然,苏轼察觉到渊明思想深处的物我之辨和有无之别,也即陶渊明虽托意无弦而实有所待的事实。的确,陶渊明的诗意栖居是寄寓世间,而非超然世外,他寄沉痛于闲适,内心对时代变局充满忧患,对周边人物怀有好恶取舍,其思想深处依然重视生命过程的建构,并努力追求纯粹理想的人格完善,应该说这恰是渊明高妙于老庄之学的秘诀,但也不得不承认它存在为外物所使的危险,主观的分别心无疑限制了思想超越的境界,正如宋人黄裳所指出:“然则无弦之有琴者,尤未能兼忘之也。”①曾枣庄:《全宋文》,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3册,第327页。由此,苏轼便将有弦无弦的问题争议,转向了有待无待的存在反思。事实上,苏轼本人也不免有所寄寓,《书张长史草书》曰:“张长史草书,必俟醉,或以为奇。醉即天真未全,此乃长史未妙,犹有醉醒之辨,若逸少何尝寄于酒乎?仆亦未免此事。”表面看来,苏轼对张旭和自身有所寄寓表示遗憾,但若从其诗词作品中屡及“人生如寄”来看,或许他对寄寓的人生更加情有独钟。对此,南宋周必大早有先觉:“苏文忠公诗文少重复者,惟‘人生如寄耳’,十数处用之,虽和陶诗亦及之,盖有感于斯言也。”②周必大:《二老堂诗话》,《历代诗话》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661页。只不过,苏轼对于人生如寄的理解,并不纯粹渊源于庄子的逍遥精神,更受到禅宗空观哲学的濡染,“这种般若空观与老庄虚无思想相结合,构成苏轼处理人生存在意义的重要精神支柱之一”③周裕锴:《梦幻与真如:佛教与中国文学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163页。,可以说,正是驳杂不纯的思想背景,构筑了苏轼内涵丰富、境界潇洒的人生实践,也决定着苏轼可以在更加广阔的思想世界中来洞彻渊明非达的本质。

其次,苏轼借鉴禅宗空观哲学中的不二法门,认为渊明有待于外物,本质上反映了其人思想未达于死生,这可以视作是对渊明非达说的补充和深化。苏轼在复杂矛盾的人生中,反复证悟身如浮云、死生无常、真妄不二等空观思想,尤其当经历乌台诗案、黄州之贬后,苏轼对命运无常、虚空难住的体认更加具体深刻,对空观哲学中的不二法门的悟入也更加自觉。他借由不二法门来消解主体思想对世间万有(包括生死)的区别对待,以换取心灵的自在解脱,如元祐八年(1093)苏轼作《阿弥陀赞》曰:“但当常作平等观,本无忧乐与寿夭。”不但如此,不二法门也成为苏轼晚年追和陶诗、对话渊明的重要思想,如《和陶桃花源诗》:“从来一生死,近又等痴慧”,《和陶神释》:“如今一弄火,好恶都焚去”,《和陶饮酒二十首》其六:“是身如虚空,谁受誉与毁”,《和陶王抚军座送客》:“相从大化中,几合几分违。莫作往来相,而生爱见悲”等。从禅宗不二法门来看,上述诗句列举的痴慧、好恶、毁誉、合违、往来等,皆属内心妄念,尽管苏轼在生活实践方面未免于寄寓,但他从思想上对各类主观的妄念,则时刻保持着警惕,故苏轼才能透过渊明《自祭文》,读出截然对立的死生之辨,其曰:“其《自祭文》出妙语于纩息之余,岂死生之流乎?但恨其犹以生为寓,以死为真。嗟夫!先生岂真死独非寓乎?”所谓“以生为寓,以死为真”对应于《自祭文》中的“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之句,此上句当即“以生为寓”,下句即“以死为真”,“以生为寓”即将人生存在视作短暂临时的寄寓过程,“以死为真”则是将生命终结视作是无可避免的自然归宿,这种思想应该来自于《庄子》“以生为丧,以死为真”的生命观照。苏轼承认陶渊明超越了悦生畏死的流俗,同时也体悟到其仍视死生为二物,表现为他始终无法摆脱对命运偶然和生命短暂的哀叹,“在陶诗中,这种哀伤生命短暂的情绪表达,可以说弥漫于整个生命过程”,④钱志熙:《陶渊明经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48页。陶诗于此曾再三致意,如《荣木》:“人生若寄,憔悴有时”,⑤逯钦立:《陶渊明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卷一第15页,卷二第42页,卷二第53页。《归园田居》其四:“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⑥逯钦立:《陶渊明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卷一第15页,卷二第42页,卷二第53页。《连雨独饮》:“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五月旦作和戴主簿》:“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⑦逯钦立:《陶渊明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卷一第15页,卷二第42页,卷二第53页。因此,苏轼拈出 “以生为寓,以死为真”八字,可谓准确概括渊明生死观的内核,也揭示了其未达于死生的思想真相。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认为苏轼对人生如寄显然有着更为深刻沉痛的领悟,这既源于他矛盾复杂的人生经历,又源于他圆融无碍的思维世界。苏轼的寄寓更多体现为于无所住而生其心,故能“混客主以为一”“以无何有之乡为家,虽在海外,未尝不归”,正是基于对人生如寄的透彻之悟,苏轼方能对陶琴无弦背后的思想真谛,作出更加通透的思考和阐发。苏轼《问渊明》尝谓“盖亦相引以造于道者,未始相非也”因此,他对陶琴无弦的还原和阐释,未尝不是对自我本心的发现与证悟,“渊明非达”与其说是对渊明的批评,不如说是更为深刻的洞察。

余 论

苏轼并非“渊明非达”的首倡者。杜甫《遣兴》(其三):“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篇,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①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563页。但杜甫此诗颇有以渊明自况,兼以自嘲的意味,本非严肃的问题思考,即黄庭坚所谓“以为拙于生事,又往往讥宗武失学,故寄之渊明耳”②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历代诗话》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61页。。苏轼站在生命哲学的高度,由具体的问题出发,辨析陶琴无弦的内在之理,既还原了陶琴无弦的原因,也洞悉了渊明未达于死生的事实,苏轼的还原中带有强烈的自我阐释的色彩,然其阐释的结果不失为一种更深刻的还原。尽管渊明非达观点本身容有再阐释的空间③参见刘中文:《陶渊明‘达道’之争》,《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但苏轼对它的阐释则是严肃且深刻的。琴弦弊坏与渊明非达作为陶琴无弦问题的一体二面,是苏轼长期沉潜陶诗,对话渊明的结晶,同时又深契宋代主淡、崇雅、尚意的美学精神,李泽厚先生精辟地指出:“千年以来,陶诗就一直以这种苏化的面目流传着。”④李泽厚:《美的历程》,北京:三联书店,2017年,第149页。苏轼的解释激活了陶琴无弦,使之成为可供阐释、模仿和超越的典范,不仅在两宋时期颇具影响,也形塑了后世文人对相关问题的阐释思路,在陶渊明经典化历程中具有重要的拐点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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