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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义烛照下的神话重述
——论当代英美女性诗歌中的欧律狄刻形象改写

2021-11-29朱家琪

湖北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冥界神话权力

朱家琪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0)

古希腊神话是西方文学的瑰宝,后世创作者对神话的借用与改写从未间断。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的故事是古希腊经典神话故事,后世创作者大多围绕俄耳甫斯对妻子生死不渝的爱情和俄耳甫斯无人能比的音乐才能加以改写,而欧律狄刻这一女性形象始终被视为配角用以烘托俄耳甫斯的男性光芒。

到了20世纪,当代英美女性诗人再度掀起了改写经典神话的热潮,她们以一种与传统神话决裂的姿态重述神话,颠覆经典,通过建构自我权威化的女性叙述声音,试图摧毁男性社会话语建构的神话父权世界。其中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露易丝·格吕克 (Louise Glück,1943—) 、美国著名诗人H.D.(Hilda Doolittle,1886—1961)和英国桂冠诗人卡罗尔·安·达菲(Carol Ann Duffy,1955—)这三位代表诗人把目光由俄耳甫斯转向欧律狄刻——这一始终处于沉默状态的边缘角色,并对其进行颠覆性改写与叛逆性创造。

本文试图从互文性角度分析三位诗人笔下的欧律狄刻对于生冥两界不同空间选择背后的原因,进而剖析生冥两界作为性别空间背后运行的权力机制,最后揭示女性作家通过神话重述,赋予欧律狄刻自我言说的权力,借以反抗男性中心书写的历史,建构自我权威化的叙述声音。

一、光明与黑暗:生冥两界的空间选择

露易丝·格吕克、H.D.和卡罗尔·安·达菲三位代表诗人对欧律狄刻改写的诗歌无疑是对古希腊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神话原型的一种戏仿。神话是“源文”,是“现象文本”,而改写的诗歌是“仿文”,是由源文“派生”出来的“生成文本”。可以看出,神话与改写的诗歌形成“图—底”结构关系,“在这一结构中,‘图’(戏仿文本)源自‘底’(记忆文本),‘图’始终保持对于‘底’(记忆文本)的戏谑性张力”[1]。在此意义上,神话重述的意义不是来源于仿文,而是来源于诗歌仿文与神话源文之间的互文性。三位诗人改写的诗歌是“不完整的”“非自足的”,它只有在与不在场的神话文本的互文性运作中才能彻底激活文本意义。因此,只有通过追溯神话原型,才能真正把握诗歌重述神话的意义与价值。

欧律狄刻(Eurydice)是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Orpheus)的妻子,是一位美丽动人的仙女。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的爱情故事记载最早出现在维吉尔的《农事诗》和奥维德的《变形记》。维吉尔的《农事诗》记载俄耳甫斯的妻子欧律狄刻在躲避阿里斯塔欧斯追逐的时候, 不小心被蛇咬了脚踝, 中毒身亡。俄耳甫斯悲痛欲绝,下到地府寻找妻子。他弹起竖琴,恳求冥王和冥后把妻子还给他。冥王和冥后动了恻隐之心,但提出一个要求,即俄耳甫斯不出阿维尔努斯山谷不准回头看欧律狄刻,否则就要收回原命。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眼看快到人界的边界了,俄耳甫斯突然害怕妻子没有跟上,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欧律狄刻滑下了黑暗的深渊。俄耳甫斯眼看妻子又死了,整日以忧思、悲伤和眼泪充饥。奥维德的《变形记》版本略有不同,欧律狄刻的死亡单纯是被毒蛇咬伤导致。

围绕着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神话产生了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一个是俄耳甫斯企图将欧律狄刻带往的光明的人界,另一个则是欧律狄刻最终坠入的黑暗的冥界,这两个世界分属阴阳两界,构成了彼此对立的物理空间。虽然神话与改写诗歌中的欧律狄刻最终都坠入了黑暗的冥界,但对于生冥两界的情感态度暗示着诗人笔下的欧律狄刻不同的空间选择。

神话中的欧律狄刻无疑是一位缄默的“他者”,她全程一言不发,如同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没有流露出丝毫感情,无论是见到俄耳甫斯的欣喜还是再次堕入地狱的绝望。读者沉浸于俄耳甫斯对妻子的一腔“真情”,欧律狄刻只是一个静态的符号,停止了呼吸与言语,因此,无人知晓神话中的欧律狄刻对生冥两界的情感态度,这一“空白”也给后世创作者留下了大量的创作空间。

三位诗人笔下的欧律狄刻被赋予了言说的权力,由此我们得以窥视其真实的内心感受。格吕克笔下的欧律狄刻对重回人界充满了渴望,其形象符合传统神话对该形象的塑造以及普遍读者对该形象的普遍想象。欧律狄刻将重新坠入地狱描述为一段“充满悔恨,充满渴望”的路程,她不甘心的是“这次旅程,到达时,已被忘记”,即使只是短暂地接近那个光明的人界,脑海里也留下了“少许的理解与记忆”。

H.D.笔下的欧律狄刻对待人界与冥界的态度前后发生了戏剧性转折,由向往光明的人界转向拥抱黑暗的冥界。诗歌开头两节便描述了生冥两界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充满光明的大地上可以“与活的灵魂共行 ”,可以“酣眠在鲜活的花朵中间”,而地狱则是“死地衣肆虐/灰烬青苔层叠”的黑暗世界。因此,欧律狄刻先是大声斥责俄耳甫斯,随后坠入黑暗的地狱,此时的欧律狄刻无疑排斥着冥府的黑暗,渴望着人界的光明。然而醒悟后的欧律狄刻不再对人界抱有留恋,她庄严宣称,“我的地狱并不比你的地狱更糟糕/ 尽管你走过了花朵们/与地上的灵魂交谈”,欧律狄刻不再排斥而是从容地走进无尽的黑暗,这不是绝望后的妥协,而是“重生”后的抉择。

诗人达菲笔下的欧律狄刻则利用智谋主动选择留在冥界,诗人利用“创造性叛逆”的手法将生冥两界的物理空间进行颠覆性置换,给读者的阅读期待造成一种悖反效果。达菲笔下的地狱不再黑暗,而是一个“美妙非凡”的“永恒安息之地”,而在光明的人界,欧律狄刻时刻面临着“被那种到处跟在/她后面写诗的/男人骚扰”的危险。因此,在跟随俄耳甫斯重返人界的过程中,欧律狄刻时刻希望俄耳甫斯能够转身,因此她赞美道,“俄耳甫斯,你的诗是杰作/我想要再听一次”。于是,俄耳甫斯转身,欧律狄刻利用俄耳甫斯的虚荣心使自己重回地狱。如果说格吕克笔下的欧律狄刻始终向往着光明的人界,H.D.笔下的欧律狄刻对于人界的态度由渴望转为厌恶,那么达菲笔下的欧律狄刻放弃人界重回地狱则是自我主动选择的结果,冥界对其而言是自由的归属之地。

“空间不是缄默的、无意义的,它用每一寸机理和组织诉说着自己的存在”[2],为何三位诗人笔下的欧律狄刻面对着生冥两界——不同的空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人界与冥界作为截然对立的两大空间,其最大的区别在于是否有光,人界被描述为充满着生机的光明世界,而冥界则充斥着无尽的黑暗。那么欧律狄刻对于生冥两界的空间选择便可以理解为对于“光明与黑暗”的选择,要分析欧律狄刻对于不同空间选择的原因,便要剖析光明的人界与黑暗的冥界背后隐含的权力机制。

二、来自人界的凝视:光线运作下的权力桎梏

光明的人界与黑暗的冥界并不是单指作为事件发生地的容器的物理空间,同时也是凝结着意识形态与权力关系的斗争场域,正如马瑟所言,“空间既反映也影响着我们社会中性别建构与理解的方式”[3],空间是一种承载着性别内涵的权力表征。因此,生冥两界可被视为性别化的、权力化的两性空间,光明的人界是俄耳甫斯所代表的父权社会世界,黑暗的冥界则是欧律狄刻所代表的女性空间,而性别空间的划分依据则是光线背后隐含的权力机制。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论及监狱体制改革,他指出早期的监狱生存条件较为恶劣,犯人们拥挤在看不见阳光的地牢里,但也正是这种黑暗阻挡了看守者的目光。而现代监狱则是“全景敞视结构”,犯人处于无所不在的凝视之下。福柯同时强调了凝视与光不可分割的关系,他声称“凝视”依据一种单向的“不可见性”。作为依靠光线而产生的权力机制,凝视在暴露的可见光下才得以运作,充足的光线为捕捉囚禁者创造了条件。由此,我们可以将光明的人界定义为充满男性凝视的权力空间,充足的光线为“男性凝视”提供条件,女性被物化为景观并成为可欲对象。

俄耳甫斯的转身凝望一般被视为对欧律狄刻忠贞爱情的见证,欧律狄刻重回地狱因此是一个因爱而生的“意外”,而雅各布(Jacobs)、凯伦·苏珊(Karen Susan)认为俄耳甫斯身上体现了一种“视觉暴力的意识形态”,且“这种暴力发生于女性的身体上”[4]。生冥两界的交界处是一个光明与黑暗交织的特殊地带,来自人界的微弱光亮再次为作为男性的俄耳甫斯凝视欧律狄刻创造了条件。俄耳甫斯的回头一瞥是携带着权力与欲望的凝视,其实质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权力桎梏。欧律狄刻在他眼中不是作为夫妻平等关系另一面的妻子,而是彰显其男性魅力的砝码。H.D.笔下的俄耳甫斯从欧律狄刻脸上捕捉到的是“自己脸庞的光”和“自身魂灵的火焰”。达菲笔下的欧律狄刻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满足俄耳甫斯自我鼓吹其个人男性价值的虚荣心,“他/大写的O/不同凡响/带着他的七弦琴/和力推的一首诗,以我为奖品。”

性别凝视不只表现为男性对女性携带着欲望和权力的凝视,也表现为女性在男性“凝视”的规训下,将这种凝视内化为“自我凝视”。福柯认为现代监狱运用了横向的不可见性分解了观看者与被观看者的二元统一体,囚犯始终遭受着无所不在的凝视却无法看到看守者。这种看与被看构成了一种权力运行机制,导致了权力的自动化和非个性化,因为被囚禁者在任何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被窥视,因此,时间久了就会形成一种自我监视,被囚禁者“使这种压制自动地施加于自己身上。他在权力关系中同时扮演两个角色,从而把这种权力关系铭刻在自己身上。他成为征服自己的本原”[5]227。实际上,在充满光亮的人界,即父权主义世界,男性主导的审美标准体系便构建起了一座“全景敞视监狱”,女性被“匿名化”的权力“彻底观看”,“凝视”成为“权力的眼睛”。

神话中的欧律狄刻美丽、温柔,即使因为丈夫的回望重回地狱也毫无怨言,这是因为传统女性气质要求欧律狄刻时刻进行“自我凝视”,保持完美的理想妻子形象,始终温顺地将自己更好地呈现给男性的目光。格吕克笔下的欧律狄刻也没有完全摆脱这种“自我凝视”,欧律狄刻重新坠入黑暗的地狱,虽然“冥界的黑暗”以一种“轻柔”“恭敬”的姿态“在她周围密布”,她得以暂时远离男性凝视,然而她已经将父权社会主导的男性审美标准内化为“自我凝视”,认为没有男性欣赏的自己如同无人观赏的花朵,独自绽放却毫无价值,因此“美丽/那是她为之悲伤的”。女性之所以将男性主导的审美标准内化为对自身形象的“自我凝视”,是因为女性在分配的有限空间里身不由己领受男性的照料,因而她从小注重培养自己的女性气质。女性的身体成了一个囚禁她的监狱,而她就是自己的看守。

三、来自冥界的反凝视:黑暗保护下的权力反抗

光明的人界作为父权社会空间,通过男性凝视彰显父权意志,实现对女性的统治。而女性想要反抗来自父权社会空间的权力桎梏,便要敢于在反凝视中建构独立的女性空间。

H.D.和达菲笔下的欧律狄刻之所以最终选择拥抱冥界的黑暗,是因为黑暗作为一种保护机制阻断了凝视的目光,消解了事物的一切可见性,使得欧律狄刻逃脱了来自俄耳甫斯的男性凝视,“黑暗说到底是保护被囚禁者的”[5]225。同时,黑暗使得凝视的客体与主体发生了转换,原本处于被凝视状态的客体由于受到黑暗的保护,此刻可以从黑暗处对处于光亮之中的凝视主体进行反凝视,因此,黑暗的冥府成了反抗男性权力桎梏的女性空间。

H.D.笔下的欧律狄刻面对俄耳甫斯的凝视并未低头沉默,而是勇敢地予以反凝视。处于生冥交界处的欧律狄刻并未完全暴露于光线之下,来自冥府的黑暗形成一种保护机制,赋予她从黑暗处对处于光亮之中的俄耳甫斯进行反凝视的勇气。“沾染着凡世之火的脸庞”是欧律狄刻对俄耳甫斯予以反凝视的初步判断,欧律狄刻在俄耳甫斯这张“沾染着凡世之火”的脸庞上窥探到了人界的美好,这再次唤起了她对人界的渴望,她大声质问,“为什么你要回头呢/我将/重新栖身于地狱/堕入虚空之中”。然而,随后欧律狄刻在进一步的反凝视中窥探到了俄耳甫斯眼中的秘密:

是什么划过了我的脸庞?

夹杂着你的脸庞,

与你视线的光芒?

你在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

是你自己脸庞的光芒,

还是你自身魂灵的火焰?

欧律狄刻通过反凝视意识到俄耳甫斯的回头不是出于对自己的真情,而是试图在自己眼中瞥见他的男性光辉,她的眼睛不过是俄耳甫斯窥视其男性魅力的一面镜子。于是,醒悟后的欧律狄刻认识到俄耳甫斯不过是一个“自负”“残忍”“傲慢”的背叛者,而黑暗的冥界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属地,她在反凝视中找回了完整的自我。

达菲笔下的欧律狄刻不但不畏惧来自俄耳甫斯的凝视,反而利用俄耳甫斯的凝视重回地狱,进而消解了男性凝视中隐含的权力意识。在俄耳甫斯转头的瞬间,欧律狄刻在黑暗的保护下对其进行反凝视:

他谦虚地微笑着,

当他转身,

当他转身并且看我的时候。

还有什么?

我注意到他没刮胡子。

我挥一挥手就消失了。

众人面前的俄耳甫斯是一个音乐天才,而欧律狄刻在对俄耳甫斯的反凝视中,只注意到“他没刮胡子”,瞬间消解了俄耳甫斯的一切男性魅力。

受到黑暗保护的冥府自此成为欧律狄刻建构的自由的女性空间,然而,冥府真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吗?冥府之所以被描述为一个黑暗的世界,是因为唯一的光源来自于人界,来自于父权社会空间。而空间是根据占统治地位的权力话语建构的,男性在人界拥有绝对的权力,权力生成话语,因此,人界是一个由男性书写与言说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男性就是光明的制造者,一切的词语便是光,人界中的一切事物都无法摆脱光线的捕捉,如同无法摆脱被男性言说的命运。女性在冥界得以逃避光线的捕捉,但只有成为自为的发光体,通过建构“自我权威化”的女性叙述声音才能反抗以男性为中心书写的霸权,真正“照亮”女性空间。

四、自为的发光体:构建女性叙述声音

处在光线之下的欧律狄刻无法摆脱俄耳甫斯充满欲望与权力的凝视,即无法逃避俄耳甫斯对其刻板印象的塑造。实际上,西方文学史上众多的女性形象也是由男性占统治地位的权力话语所建构的刻板印象,正如埃丽娜·西苏所言,西方文学史几乎一直与理性纠缠在一起,它是一种“自我爱慕、自我刺激、自鸣得意的菲勒斯中心主义”[6]。西方文学史自有文字记载的神话以来,便是男性中心书写的历史,一切词语都是男权意识的书写,一切言说都是男性权力话语的表征。因此,三位女性作家从女性主义视角出发,回到西方文学史的源头——神话,通过神话重述使欧律狄刻成为自为的发光体,进而颠覆男性权力话语,推翻男性中心书写的历史,建构自我权威化的叙述声音。

格吕克笔下的欧律狄刻虽然没有完全打破父权神话的刻板印象,但她拒绝成为沉默的他者,敢于发出女性“失落的声音”。“悔恨”“渴望”和“悲伤”的情绪袭来,欧律狄刻不再是没有感情的石头,而是直言内心的愤怒,“要忍受人类的不忠,是另一回事情”。

H.D.在诗歌文本中建构了“个人型叙述声音”,其笔下欧律狄刻由最初的埋怨、责怪到觉醒后的怒吼,每一言语都是对父权世界权力桎梏的反抗。诗歌中“花”的意象暗示了欧律狄刻作为女性的成长经历,最初“花”是光明的人界的美好象征,“风信子的颜色”“蓝色番红花的色彩”“金色番红花/和银莲花那明亮的外表”是欧律狄刻对于人界的唯一眷恋。然而,随后“所有切穿大地的花朵/所有,所有的花朵都消失了”,花朵依靠人界的光源得以生长,而黑暗的冥界吞噬了光芒,因而欧律狄刻脑海中关于人界的美好回忆如玻璃般碎裂了。觉醒后的欧律狄刻意识到花朵不再是那个光明的人界独有的美丽,正如诗人所写:

花朵,

如果我能够细嗅它们,

他们中的足够多,

超过大地,

甚至超过大地之上,

都将伴我/在地面之下。

这里所指代的“花朵”不再是人界的花朵,而是生长于欧律狄刻灵魂中的精神之花,精神之花的生长不再依靠来自人界男性制造的光芒,而是依靠欧律狄刻精神之光的照耀。此时的欧律狄刻虽然坠入黑暗的冥界,但她在此拥有自我言说的权力,她因此成了自为的发光体,依靠自己的光芒来构建“属于自己的花丛”,“照亮”周围的世界。

达菲笔下的欧律狄刻彻底颠覆了那个男性中心书写的世界,她选择地狱的原因在于地狱是一个消解符号的世界,语言的终止进而杜绝了一切形式的男性书写霸权:

那个地方语言终止,

一个黑色的句号,一个黑洞,

所有话语到此必须结束。

欧律狄刻首先质疑俄耳甫斯的男性叙事权威,“她指出他使用抽象名词的瑕疵”,并且选择发声来揭穿俄耳甫斯作为诗人的虚伪,她宣称那些“书背上的宣传广告”都是“一派胡言”,进而颠覆了俄耳甫斯艺术天才的形象。欧律狄刻也十分悔恨自己年轻时甘愿成为俄耳甫斯笔下的“缪斯”:

若时光可以倒流,

请放心,我宁可为自己发声,

也不愿当最亲爱的,心爱的,黑女士,白女神,

诸如此类的。

随后达菲笔下的欧律狄刻试图推翻男性书写的神话来重新讲述故事,“女孩们,忘掉你们所读过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醒悟后的欧律狄刻不仅为自己呐喊发声,她还试图驾驭一直以来被男性所主宰的语言,用语言的计谋诱使俄耳甫斯回头。俄耳甫斯果然回头,欧律狄刻重获自由,此时的语言成了女性抵达自己目的的工具,而不再是男性压制女性的权力象征。

三位女诗人赋予了欧律狄刻“呼吸与言论”,建构了女性叙述声音,打破了由男性权力主宰的语言机制。掌握了“话语权”的欧律狄刻成了一个自为的发光体,通过建构权威化的叙述声音来“照亮”冥府,冥府成了女性权力话语占统治地位的女性空间。同时,西方文学史自有文字记载的神话以来,便是男性中心书写的历史,三位女诗人试图通过神话重述改变女性被言说与书写的命运,希望女性作家群体可以成为发光体,力图推翻男性中心书写的文学历史。

五、结语

神话作为一段带有男性偏见的历史,隐含了父权中心主义思想,因此20世纪以来女性作家重述神话的戏仿式创作是对父权传统的挑战。露易丝·格吕克、H.D.和卡罗尔·安·达菲三位诗人对欧律狄刻的戏仿诗歌无疑具有反神话的本质,她们以“创造性戏仿”为武器,直击传统神话的父权中心本质。三位诗人塑造的欧律狄刻对于生冥两界做出了不同的空间选择,格吕克笔下的欧律狄刻依旧选择光明的人界,H.D.笔下的欧律狄刻发生了由渴望人界到拥抱冥界的转变,而达菲笔下的欧律狄刻则主动选择留在冥界。不同选择的原因在于生冥两界象征着对立的性别空间,人界充足的光线为俄耳甫斯凝视欧律狄刻提供了条件,而冥界的黑暗则为欧律狄刻逃避凝视甚至反凝视提供保护机制。格吕克笔下的欧律狄刻未能完全摆脱女性自我凝视的枷锁,而H.D.和达菲笔下的欧律狄刻则敢于在反凝视中反抗父性权力桎梏。其实,冥界之所以黑暗是因为光源来源于人界,男性的一切言语都是光。因此,三位女诗人重述神话,力图推翻男性中心书写的文学历史,其笔下的欧律狄刻纷纷通过发声建构起自我权威化的女性叙述声音,成为自为的发光体,“照亮”冥界这一女性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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