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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安

2021-11-28靓灵

特区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星球

锡克斯的南部通运中心停满了厢式货车与建筑机器,画着风力发电机叶片图案的大型集装箱被吊起,落在货车尾部,准备从这里集散至更南的地方。据说那里的中纬度环流更强,即使在冬季也能给城市提供足够的电力。

我照着地图指示穿过货车区域,从虚设的铁网向外张望,用脚掌感受重力区别。风安的橙红朝阳在低空发出弱光,与城市的耀眼灯光连成一片,直射在皮肤上几乎没有温度。青蓝色盐碱沙湖延伸到远处,在某个河道的入水口变成淡红色盐晶。现在是枯水季,湖边的工厂的管道与机械抓手向固体湖面铺张伸缩。冉冉白烟,该是在采盐。

空气质量意外地好。来之前,查到整个风安星球的人工绿化率只有16%,而且其中大部分是农作物时,我也想过临时放弃,但现在看来这部分担忧是多余的。

大巴停车场比货车区热闹得多。看房团和旅行团都挂着相机,彼此呼喊不同人类世界的语言,在车门与商店之间穿梭。皮肤晒黑的青年人从五金店出来,扛着大捆粗风筝绳钻进修车铺子。一辆没有写字的旧式房车停在角落,两侧的车窗全部向上翻开通风,好像局促空间里亟待伸展的翅膀,随时要乘风起航。

云岚从房车边的折叠凳上站起来迎我。她和照片上看起来一样,短发花白,儒雅坚毅。

两个月前,云岚在大学论坛的实践版块发帖,问是否有人对新开发星球上的原生物种资料抢救工作有兴趣,她能够提供一份包食宿和意外险的助手工作,专业年级不做要求,需要有驾照、身体健康,回帖寥寥。我届时正在为长寒假的去处发愁,和父母关于人生计划的争吵也终于从爆发滑向逃避,那段时间里,任何地方看上去都比老家更有吸引力。心算下来,工资差不多能补贴上跨星系路费,只当是半工旅行,我便发了简历。

云岚问我是否已经习惯了重力和气压,如果需要休息,也可以晚一日上路。我谢绝了她的好意,说随时可以出发。她点点头,向我介绍说,风安现有的移民数量已有七千万,目前的大城市都分布在中低纬度,更多人和建材还在源源不断地运过来。她的工作,是在整个星球表面布满人造建筑与地球生物之前,抢下目前尚存的原生生物资料,如果有可能的话,留下一些可培育的样本。

她将我引到房车的另一侧,一位棕发高鼻梁的少女正在车翅膀下,收取晾晒的衣物。云岚说,那是云尘,她的女儿和助手,与我同龄。

在来之前,我以为这会是一个很大的队伍,至少光人员应该也能坐满两三辆越野车,结果这里只有云岚和她的女儿。我向云尘打招呼并介绍自己,而她只是抱着收取的衣服,一言不发地听完,点点头就回车上去了。

云岚向我介绍房车各处的用途。末了,她说,看见我的兴趣栏里填了摄影。她们工作的经费少部分来自大学研究项目,但其实这些远远不够,并且越来越难申请到了,实际经费大多是来自环保组织民间定捐。所以我的其中一项工作,是沿途自由拍些我认为好的图像,她们会挑选一些放在网站上,希望有人看到后会有所触动。

我们在便利店霓虹灯与往返人群的包围下,吃完了云尘煮的菠菜猪肝面,适口的新鲜热汤令人平静。午后我们从锡克斯出发,向南偏东方向发车。

出停车场的这段路上,云岚说,这将是我们这趟行程中倒数第二次有机会享受到为城市道路设计的人造路面,下一次是回来那天。

一开始除了天上的陌生星图以外,其它地方看起来都和任何一座普通的开发中移民星球区别不大。风安赤道附近的地质状况很适合建造半插入式的建筑,房子像热红酒里橙子上的丁香一样缀在各处,它们在地下的深度比普通桩基建筑要深得多,这样的结构可以帮助住在其中的人们抵抗大风与低温。

车从房屋密集的地方向城外开了一会儿,路上的行人车辆开始变少,新建和在建的高楼还是林立,预制层在塔吊上随风晃荡,房子像积木一样垒高。云岚发现了我的焦虑,将之理解成无事可做与不适应星球环境,于是传给我一些风安星的文件,说多半是当地人前两百年间留下的记录,这些是另一个人文地理项目组收集到的民间资料,他们已经用完了,我要做的是从生物研究角度再读一遍,把其中任何看上去与生物相关的部分标记出来交给她。

她解释道,锡克斯及其附近的调查,前些年已经做过了。而且只要开始铺路,就不能指望留下什么原生态的生命了。对星球房地产商来说,只要是不影响销售和口碑的东西,就无所谓死活。人能移居的星球,都是做过风险评估和智能生物排查的,所以他们可以随便挖开表层地面,往更远更深的住处推进。我们要等到无人区才会有野外的活儿干。

我坐在窗边,将资料板倒扣在餐桌上。锡克斯正在后方缩小,地势更低的盐湖也不再可见。整座城市平铺在平原的中央,因距离而抹去了鲜艳的斑点颜色,像一层深灰的参差野菌,四面生长。

我们开到没有路的地方时,云岚不再阅读。她坐在我前面的另一个座位上向外看,偶尔也开窗,给我指一些地方:那一排玄武岩断崖以前是一条宽浅河,原本到冬天夜间,气温过低的时候会有一系列液氨瀑布,白天稍微升温一点,整河流和瀑布就一起汽化,到了夜间降温后又出现。

三节藜就藏在瀑布下面,扎根岩石又翘挺的样子很像芦苇,特别大的那些,每一节能有一米长、十多厘米粗,关节处长出扇形的叶状结构。藜螅虫像红宝石,抓紧分节处的叶片,把嘴插进去拼命吃。到了夜里,瀑布出现的时候,吃饱了三节藜树汁的藜螅虫开始发红光。它们腹中产子,肚子里的小藜螅虫还没出生就会吸树汁,就像我们的小孩天生就会吞咽一样。但小藜螅虫的吸嘴还太短了,不能穿透肚子,所以它们就吸母体的汁,一夜之间吃光长大。那种红光是母体藜螅虫临死之前,因为体征失控而发出的信号。我问,给谁看?她说,不知道。气候很快就改造好了,大气保温、成分改变,全球埋下的调节器全天候联网运转。现在星球上的冬天很溫暖,没有液氨瀑布,也没有三节藜了。

我抬起相机,尽力去适应光圈陌生的触感和这颗星球陌生的光感,尝试专注于画面,拍下了一些干涸瀑布的断崖图像。虽然对这张照片谈不上满意,但紧张感在快门声之后有所缓解。我说,这里的空气已经很适合人类,这是我来之前没有想到的,最近的气候控制好像很娴熟了。云岚说,几百年以前宣传者们说人类需要森林,只是因为没有森林,人类就活不下去了,但如果他们对气候控制的技术好到不需要植物参与调节了,那森林就只是原始欲望的一部分,是降低容居率的障碍。

我告诉她,我大学所在的航行舰城市上,滤换气系统是最常见的百年前老式系统,尚且需要大量植被墙辅助,所有公共区域乍看都是绿油油的。每过一两个月,需要轮换停机、仔细检修,如果不这么做,循环空气的气味就会逐渐变得难以控制。最叫人难堪的是,身处其中的机器和人都不会发现这一点,只不过人会在下船后注意到,港口里所有的人都试图离自己远一点。

云岚点头说,风安也有过在独立建筑封闭空间里,让空气内部自循环的时期,甚至有少部分建筑现在还在使用这种策略。而更多情况下,人们已经打开窗户通风了,现在全球已经投入了散点网络气候监控調解系统,卫星无线同步。经过前面一百多年的本地数据采集,算法能提前十二小时以上预测出问题,自动预警和定点干预。比较起来,传统的大面积森林其实是在用量包围化解局部变动,而调节系统是精准打击。

我说,如果全部交给基于经验的系统,城市建设改造产生的变化又这么大,那出现完全新的情况怎么办,人来得及干预吗?

云岚长叹一口气,手下压着大量数据不全或空白的生物登记册。她好像陷入了思考,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读资料的工作让我松了一口气,比起人,我大抵还是更擅长与设备、图像与文字之类静止的东西打交道。父母经商,一直希望我毕业之后在相关领域做实践性的工作,从销售之类的前端岗位开始积攒事业经验。他们私下为我打听过朋友的公司是否缺人,有两家已经擅自聊到实习待遇的阶段。不擅表达如我,拒绝他们时甚至说不出自己未来想做什么。

我甩开杂念,投入阅读。拿到的资料是未经细致整理的风安民间记录,来自公开网络、个人捐赠、公共事务单位统计资料,量大而种类混杂,文字、影像、音频都有,之前项目组的整理痕迹出于项目保密的理由已经擦除,所以资料看上去没有特定的排列顺序。个人公开发布的室内生活多是相似日常,也和任何一个星球的室内生活无异。在一张网页截图里,几个面部吹晒成棕红色的艺术家正围坐在一口沸腾的小锅四周,向镜头展示手里的东西,突节肿块的断裂处有浅红汁液渗出,像是某种块根。他们用“根块”煮出的溶液来软化雕塑用陶土,让陶制乐器带上特殊的音色。拍摄时间是九十年前,那时候风安确实已经开始接收移民,照片的角落却有好几个久晒脱色的帐篷,铆钉深扎进土地里。注意到背景的广阔荒芜和生活器物的陈旧时,我才意识到这些人可能是生活在野外的。

我在这段资料里对“根块”做上标记,开始对风安产生兴趣,继续向后整理阅读。

白天比我想象的长。出发两小时后,我到驾驶室换班开车。安全起见,我们都同意云尘应该在副驾驶座上,监督我在这个星球的第一次野外驾驶。实际上风安的中低纬度地区很平坦,地面坚实无物,所以比起开车技术,我反而比较担心长时间看同一风景时的疲劳驾驶。

我的一小部分注意力留在了云尘身上,犹豫是否要像其他人一样,以询问工作、大学或专业作为开场白。也许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她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听的电台,附近的基站已经搭建好,星区内的广播基本上都能收到。最后她还是接受了我的客套,打开了自己想听的连载小说。

云尘放低声音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跟我长得完全不一样是吧。我是她捡的,就像捡车上的野草一样,她就这点爱好。

她调出电台的录播,一边选进度一边继续说,我不爱念你们那些书,也没太多技能,但已经不再拖累她了,现在我为她工作。你有答案了,别拿这事去烦扰她。说完按下了播放键。

侧窗远处有规模不大的车队,装饰花哨的头车牵着风筝。云尘只瞥了一眼,说,那是大鸟。我再多看上几眼,才注意到风筝上是有人的。他们的车开得很慢,风筝与风筝之间有牵引的绳索,好像在反复练习某些动作,一会儿工夫又没了踪影,只留天际线的紫红色衬罩在荒原远端。云尘重新变得安静,我则一边有意无意地猜测什么时候才会再遇见人群,一边想象着高等职称研究者的成年养女,与穿越异族恋爱小说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就放松下来,专注在驾驶上了。

车开到傍晚,云岚喊转向,往西南开了一段路。我们停在一片石林前,每一根石柱都因为差异风化而上粗下细。我换上防风衣跟在她后面。一边走,她一边说,风安大气环流快,人类介入以后小的乱流更多了。城里感受不强烈,在野外皮肤容易脱水,最好还是戴着面罩。

雾气在透明面罩里升起又消退。我们静默走了一会儿。她为她女儿的不礼貌向我道歉,我意识到,她指的或许是出发前的事,但也可能,这样的道歉在我来之前也有过很多次了。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很多年前,在我以行动表示拒绝遵守大人社会里过度繁复的礼节时,她也是这么向亲戚朋友道歉的。我告诉云岚,并不觉得云尘做了什么不尊重我的事情。

我与云岚分头,绕着几人高的石头旋转,寻找石柱上洞窟状的构造。她强调需要留意的几种情况,让我一有发现就叫她。

云尘很快也跟上来,加入我们。在风安的斜阳下,我们一言不发地围绕每一根石柱转圈,并排推进。如果有人从上方俯瞰,可能会误以为我们是虔诚教徒,在进行某种仪式。

是云尘先发现了一条石缝,打着冷光手电,拍下半圈立体图像。在我看来,石缝里的东西像另一种石头:那好像是一根粗糙的矿物结晶,米粒大的深褐色瘤状颗粒,簇拥成手指粗的圆柱,向斜上方竖立,顶端分叉。细柱的表层,斑驳浮着些灰色破布般的东西,如果是在星舰学校,我会以为那是覆盖了陈年积灰的厚蜘蛛网。

云岚看上去兴奋又担忧,取出细长柄的工具,伸进洞里取了几份样本。接过培养皿时,我看见褐色瘤块的断面,由外向中心渐变成鹅黄,正中有网状空洞。但再看洞里圆柱的断面,并无空洞。云岚盖上盖,将培养皿温度转到最低,说,黄枝是瘤洞桐,灰色是砂宫膜。星球地产商开发前的原始资料里,有很多参天的瘤洞桐。现在只剩下石洞里阴凉,还能长些小的。切下的这块,中央体空洞是体液蒸发了,洞外对它来说,太热。顿了一会儿又说,很快洞里也会太热了。

我们没有找到更多样本,只好在原地留下一个会持续发送信号的保护小盒,回到车上。清理试验台时,云岚给我解释瘤洞桐和砂宫膜的共生关系,前者提供营养,后者负责保温,就像一层衣服,以防夏天的高温烧干瘤洞桐。她擦拭显微镜头,一边喃喃,说现在的冬天已经比它们繁盛时期的夏天更热了,其实之前的原始资料里还有更大的共生群,明确功能的就有二十六种,但其它的都没见到了。

试验台和一把椅子固定在房车中段一侧的单独房间里,这个不到三平米的磨砂壁小房间,被半吊在二十四组轮滑与六套配重水桶组成的防震系统上,车在行驶中的颠簸加速度会在轮滑系统中自我抵消。之前刚出城,云岚休息的时候,我坐进磨砂房读过一些资料,很快就忘记了自己是在未完成开发的星球表面,颠簸着向南狂奔。

房车一侧的窗户已经打开,云尘在外面架起炉灶。她说,今天我们要在这里过夜了。我看了时间,发现昨天的休息比今天晚两个多小时。云尘用眼神指向磨砂房,解释说,她没空盯着窗户,我们不能乱跑。

我們撑开房车顶的扇形延伸架,在辐射钢骨外固定好深红防风布。半圆矮柱形状的帐篷,通过车窗与房车相连,共享车里的暖气。现在我们大概在南纬28度附近,越往南走,寒冷的感觉就变得越明显。

云尘从车尾外置的独立盒子里提下一挂腊肉,割下带骨的一块,将剩下的挂了回去。我点燃电炉烧水,感受帐篷里的温度在暖红的热辐射里一点点升起来。她只穿贴身的织物服装,卷起袖子,将腊肉横刀片成半肥半瘦的薄片,丢进刚烧到温热的深铁锅,又将骨头放进水里煮。水煮开时,肉片刚煎出腊香扑鼻的猪油,猪皮微卷,她端起水锅,连骨带汤倒进煎腊肉的锅里,水汽滋啦一声冒起来。

她见我盯得不转眼睛,突然解释,路程久了,带不了太多新鲜蛋白质,就自己腌了腊鱼腊肉。风安一年四季都不超过十摄氏度,总像冬天,做这个温度合适,而且,按标准日历看,现在也十二月了。将就吃吧。

我急忙澄清,并不是对食物不满,只是太久没有见到自己腌腊肉的人了。我一直住在两种城市:星舰上微生物指标严格,一般不允许;星球表面住民不是忙着生产就是忙着争吵,一般没时间。

她向咕嘟冒泡的锅里投入龙须面、盐和胡椒。人和腊肉都在氤氲香气中变得柔软,我开始想念父母,想念他们不向我强加意志的那些时刻。

帐篷东侧的小窗卷起布帘,正好能看见风安的一颗卫星低挂在东边。我察觉到视线里不清晰的部分,却无奈于外面光线太暗而看不清。我说,好像看见了一些柳絮,不太确定。

云尘只抬头看了一眼,说,那是雅克安娜,我们管它叫风飞草,跟我们同行一路了。它们在低纬度盐湖里破壳孵化成几微米的绒毛,搭乘赤道环流升起来,一路向两极飘流,一辈子居无定所,活在风里。为了维持合适的飞行重量,风飞草一边剥落代谢废物,一边和同类粘合来增大所剩无几的自己,等到中高纬度的环境温湿度合适了,就开始融合,孵出小指甲盖大的绒球。等到了两极,它们随冷气流下降落地,落在盐海的结晶面上,等河面的风飞草绒球攒起来,堆积到饱和了,海面有些成分才会开始化冻,小绒球就落进碱水河里裂开繁衍,那差不多是春天了,下一辈就包在膜里,随液体渗进地层里的暗河,向低海拔流,回到赤道去。我们现在才看见,是因为中纬度的风变大了,它们需要更大的聚合体重来维持低空飞行。

我说,你这不是也念了很多书吗。她说,从小唠叨到大,听多了总能背几个吧。本地人还吃它呢,没什么营养,有香味,风安能吃的东西不多。

静默一阵,她盯着渐白的滚汤说,我也不是太懂。早些时候有一年,应该是往风安运水的工程结束的第二年,风飞草锐减,结果河面整个冬春过完了都没能化冻,虽然没影响到任何实际开发进度,但一线工人都怕得要命,要求重新做环境地质调查。再过一年又恢复正常,这事才算平息下来。这几年,这些东西的聚合体积好像又越来越大了,在天上大团大团地堆着飞,有时候看着恍惚像雨云。这里的室外是没有水云的。

远处有车队引擎隆隆开过的声音。我问,这工作就只有这辆车上的人在做吗?云尘说,当然不是,西边有两个组,北半球还有四个组,临时人员也算上的话,风安上可能有三十多人。别的星球就更多了。我说,这不是一个大数字。云尘搅动锅底的面,说,是啊,她们这些搞研究的,有时候就是死脑筋,守规矩、闷头干,既不懂宣传又不懂营销,常常连基本人手都凑不齐。他们做的事情,很有意义,无人知晓。

小碗里摆着刚从保温箱采摘的小白菜与小葱。即使野外条件艰苦,云尘也保留着这一点奢侈的习惯,她坚持认为新鲜和美味的重要性并不比营养低,而超市里便于储存的抗冻蔬菜,纤维太粗、淀粉太多,不够适口。关炉子前,小白菜与葱被投进面汤里,菜叶在热量下变得翠绿诱人。磨砂房的灯适时关上了。

云尘笑了,指指锅里的食物说,我就知道她忍不住,香味是叫她吃饭最省事的方法。

饭后还有时间,我照常翻开资料,尝试用“风飞草”做关键词检索,没想到出现了数十万条结果。这是研究完成,且尚存很多的物种,不需要做标记。我于是按兴趣随意翻阅,注意到六十年前一张漂亮的长焦照片。照片里两辆落漆严重的旧房车上各自牵引着一线风筝,两架风筝之间有一张大布,布脚系了整排的重物一直垂落到地面,整块布被大风吹得鼓起来,在朝阳里熠熠生辉。照片下的配字是一首诗:

紧扣门窗的眼

桩基和钢筋的双腿

直到风摧毁它们

我才开始相信飞翔

我翻阅这名发照片用户“大鸟正在布网”的个人主页,她年轻时曾经是锡克斯的建筑装修工人,因为个性出挑失去工作,后在风安野外成为风飞草猎人,之后一直发布捕草的日常,直到年老去世也没有再回城市生活。

继续调查发现,“大鸟”是风飞草猎人的别称,也已经是近些年住在风安野外的人之中最普遍的职业之一,他们集体活动,秋冬季活跃,在中高纬度追着轨迹,选择合适的地方布网截留风飞草。预备孵化状态的风飞草绒球里生长有油脂,研究机构的安全报告姗姗来迟之前,人们已经在用它手工熬制护色剂、润滑剂或护肤品的基底,除了自己使用以外,也装罐售卖。民间传说里,在脸上涂抹这样的油脂,风就承认你是自己的一份子,不会急着剥蚀你青春的容颜。

我对这样的职业能延续下来感到意外,它看上去困难且危险。可多查找些记录后又发觉,最早一批选择成为大鸟的人,虽然都是被迫离开城市,到后来却似乎都坦然拥抱了新的生活。他们因为不完美而得以从秩序中逃脱,结果成为了自然中新的一部分秩序。风接受了他们。

之后几天,我依旧与云尘换班开车,一人驾驶时另一人在副驾放倒椅子睡觉、听小说、读资料,或是去车厢里帮云岚打下手。如果云岚需要休息,我们也会停车修整,撑开帐篷躺下睡觉。有时候我们会在云岚的突然指示下转弯或停车,但除了初次的石林之外,其他的踏勘最后都一无所获。

一周后,我们经过了南纬42度的新德墨忒,这里的建设比锡克斯早二十年,是作为粮食生产区规划的,路两侧无边无际的大棚和玻璃房铺满视野。这些年抗冻作物植株的投放正在普及,有些田地已经把作物裸露在外,新式样的大棚也明显有继续向南极方向蔓延的趋势。荒地上精神抖擞的云岚,在人造建筑中央,重新恢复我们刚见面时缓慢和蔼的状态。她常常陷入静止,或一个人低头工作很久,只有偶尔从磨砂房出来时还有些健谈。

我问云尘,为什么很多大棚的入口上方挂着镜子,她想了想说,和信仰有关。有的人不相信世上有帮助自己的神仙,却相信有伤害自己的妖魔鬼怪。他们认为,生命有灵,死亡之后无家可归的生命,会变成孤魂野鬼,四处害人。所以他们必须从无教条中为自己寻找教条,告诉自己,只要抵挡了伤害,就能过得很好。他们没有这方面的力量,只能从有力量的敌人那里借力,再奉还。那些镜子是他们的自动武器,能把鬼魂的伤害返还回去。

我逐渐在冗杂的风安资料中摸到一些脉络特点。在大量的百姓记录间,也夹杂有一些重要事件的新闻报道或社科论文,以这些为锚点,生物阅读筛查慢慢变得高效。

通常来说,如果一颗星球,以不算高得过分的价格改造环境之后就能居住,星球地产商就会向有发展需求的高人口密度地区提交移民开发协议。等所有协议慢吞吞签下来了,地产商这边已经办好了一切的前期必要工作:天文环境报告、星球地质考察、水文与气候环境考察、生物危險性评估、智能生物排查、星球改造阶段规划、最小星系内世纪发展规划、人口增长方案、周边星球开发计划、系外交通规划……先斩后奏的工作是风险投资,回报也是高昂的:只等着移民开发协议签下来,他们就可以开始征移民了。

出于人口扩张的必要,因基建而产生的本土环境变化和大规模气候改造不可避免。只在最初几个世纪,全人类的移民方式都仍处于探索阶段时,这些改造对当时尚未踏出太阳系的人们造成过心理阻碍。时间磨平了抗拒心理,人们潜移默化地习惯了新常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搬去飞机能降落的地方,和搬去星舰能降落的地方,不再有那么大的区别。

风安也在这样的标准化的路线下,以足够高的开荒工资和当地不动产优惠政策作为报酬,吸引早期移民者,卖得很好。房地产商总是在初期挥金如土,反正他们很快就能从后面的建设发展中挣回来。人类的航行范围因此越来越远,总数量也越来越多。

这是一颗对人类社会来说很年轻的星球。除了工作调动、短期游客和完成移民定居的人以外,风安上还有一种人类,被称为“游民”,风飞草猎人也包含其中。游民生活在风安野外的未开发区,没有固定的居住地址,一般住在车上,似乎也有些喜欢支帐篷,但在这样的星球环境里,扛风耐用的帐篷是一笔不小的消耗。追究起来,整个星球的土地都有法律归属,有些归某个政府、有些归某个机构,若有人在任何一处自建房屋或长期安营扎寨,都会被阻止。但待一阵子没问题,人永远在移动,谁也不能说你过久地占用了他的地方。这让我想起在学校里听说过,有些签证过期又不愿回原星系的人,有时候会在两艘管理相对松懈的星舰之间往返生活,只靠登舰即可领的短期旅行签证,一个月一个月地持续流浪。

最初成为游民的人,似乎绝大部分并不是一开始就抱着成为游民的期待来到风安的。有一对不久前才上过地方新闻的画家夫妻,被假房产中介骗走了毕生积蓄后丢在锡克斯,现在他们用北半球干河谷边的有色石头和虫蜕自制颜料,靠售卖颜料和为人喷涂房车外壳过活。他们制作颜料的材料也许值得调查。有位游民医生,几十年如一日,每天诊断完最后一个病人后,开车移动一段距离并在个人网页上更新自己的地理位置,以便住在野外又离他不远的人能找到他。他照片里偶尔会出现诊室的展示药柜,一些形状奇怪的物件也许是生物的局部。

住在风安野外的人似乎有各种各样的开始,遭遇重大变故的、无处可回的、年纪还小就被抛弃的,还有到新星球寻找工作机会,明明愿意劳动却因为各种原因没能被城市接纳,于是只好流向入门门槛更低的野外的,这样的人稍微有点规模之后,才逐渐有了少量愿意主动留在外面的人,他们开始有自己的后代,居无定所的生活于是延续下来。

游民生活相关的记录非常散碎,而且从数量和来源看,一定程度上被排除在主流语境之外。但无论如何,似乎生活在远离城市处的人,确实离云岚希望收集的生物信息更近一些。

新德墨忒再往南三百多公里是丰饶港,这里出口二一星区里远近驰名的养殖牛肉。港口附近的风力发电机漫无边际,所有叶片都以同样的速度整齐旋转。我想起暑期旅行时去过的海洋星球,在那里,每一台动作同步的发电机,都是彼此疏远的水中孤岛,而一旦你了解了水下线路的蔓延方式,又会为它们紧密的连结网络暗暗吃惊。

新新西兰人的百层草原大楼深埋在发电机地下,利用改道的地下河供暖,全楼栋生态环境与地表隔开,保证楼内空气湿度不流失。在星球环境完成改造前,封闭空间循环显然是更便捷易控的方式。我开着一辆疾行的车,下方是一个密封箱子,里面有大量的牛,这个剖面想象令我觉得有趣,但云尘听我解释笑的原因之后,只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可惜我们没有时间参观,也不会进入地下大楼。人类完成开发的区域,对云岚的研究似乎没有价值。

车刚开到丰饶港的南缘,眼见车前窗里风力发电机的密度下降,天色也渐暗成深紫红色,云尘突然指示我转向朝东。我按照她所说,驶近一根位于阵列边缘的发电机,停在其柱脚下。远看以为纤细的灰白杆,从近处再次观察,才觉得真有几百米高。六边形的吸光贴砖厚厚一层,拼接覆满塔身,看上去是在白天靠太阳充能、晚上放出光亮的材料,警示夜间过路者注意远离。

我抓上相机,跟在云岚和云尘后面,围着塔脚环绕步行。

塔脚的外缘有一圈网眼围栏,有些像露天运动场的围挡,几层楼高,已经很老旧,有几处还留着明显的外力撞击痕迹,凹陷最深处的着力点显然高于普通车辆。我说,这种围栏不像是拦人类的。云岚说,丰饶港造得早,那会儿气候还冷,大型生物还有残余,有几种在地上跟着湿度变化四处滚的,一到氨雨天就淋精神了,玩命乱跑,最早撞坏过好几个发电机,后来就有围栏了。当时的生物学家有的推测说移动是播种行为,证据不够直接,但也算有—撞坏的网上散落着完整且外壳过度脱氮的遗传物组,估计是后来条件对这些生物太恶劣,所以没有发育起来。这些是读到的,没有亲眼见过,项目组没做过这个片区,那都是两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我问,后来呢?云尘说,灭绝了,那生物现在还没定名呢。这围栏其实也没用了,但既没有人急着拆,也没有人急着修,这种东西的材料也不容易自然分解,就这么留下来上百年了。

云尘突然停步蹲下,将手臂伸进粗网眼里。我这才注意到,围栏的内侧挂着小小的方盒,是我们在瘤洞桐石林里留下的那种定位器,这个看上去要旧许多。她触碰几个隐形按键,用随身设备备份监控资料。云岚跟着翻了翻同步更新的数据,又看看背后即将消失的风安太阳,说,快了。

她看上去没有立刻解释的兴趣,只是站在原处,面朝发电机塔与围栏检查监控录像,灰白的六边形吸光贴片坚守着这一日最初与最后的黯淡时刻。

无声显得漫长,我也不愿意打扰,倒是云尘显得无所谓,在近处随意走动。我低声与云尘聊起游民的事情,她说偶尔也与他们有来往,毕竟都在野外跑。她一边矮下身关注围栏脚杠,一边说,游民数量比感受上多,按去年的不完全统计有一百二十万,但风安未完全开发区域太大,不容易碰到。他们通常以很小的群体为行动单位,可能是几个人或一个家庭,也可能是一两种职业的人。最多的是捕草的猎人、收集野外材料做特产的人、跑来跑去赶场的殡葬团、靠网络卖电子作品的艺术家、修车师傅……近三四十年才出现了专门做游民信息管理的人,管理员消息灵通、认识所有人,还会在固定的日子组织游民集市,让各处游荡的人不用千里迢迢去城市,就能有个地方交换生活资源、举办集体活动、看看身体和车的毛病。但游民管理员不拿政府工资,官媒给他们的定位是未登记的民营企业家,最近在研究怎么让他们交税,真是好笑。项目组请他们长期留意是否有人在野外见到原生生物资料,如果有可能留下点有用处的影像或标本,我们就买下来,或者用物资交换。

她停下声音。我跟随她的视线,转头看西边没有发电机群的空旷方向,风安的太阳正消失在余晖里,只有地平线附近的天空还有些光亮,能看见风飞草在高空大风处铺成朦胧长带,横过夕阳,南北延伸,在南方某处跟着气流旋转下降成一幅黑色的剪影。即使路上已经见过几次,我也仍对这样的龙卷感到惊奇,不止一种生物在漫长的年月里与我们视为灾难的天气和谐相处。

我对远处的风飞草龙卷抬起相机,把光圈放到最大,调整构图,在脑中计算广角边缘扭曲和快门时间,心绪因专注而平静下来。弧形面罩有些许碍事,我于是取下面罩,将眼睛贴近预览镜头,祈祷这一分钟的风不足以过分伤害我的皮肤。

有什么窸窸窣窣地动了,但四下弱光,看不明朗。直到太阳消失,塔身贴砖感应不到阳光,开始发出白绿色的荧光,我们周身才重新亮起来。我看向发电机塔身,以为吸光贴砖的边缘在光暗对比下,乍看上去比发亮之前更粗了,甚至有些毛边,再仔细看,才发觉在砖片与砖片的中间凹槽,布满了花苞一样顶端开口的球形,衬着弹簧般卷曲生长的丝线,从塔脚一直往上蔓延到看不见的高度。那些十多分钟前还绝不在那里的丝线和苞球,已经爬满缝隙又不逾越砖边缘的厚度,潜藏在光亮之间的细小黑暗里。

云岚从围栏脚杠内侧切断一些因生长太快而暴露在光线下、正在萎缩的卷曲末梢和球苞,用不透明的培养皿盖子封好,一边问我,能看清楚吗?卷尾蔓,至少以前叫卷尾蔓,只在这一片区有发现,怕光怕水,天一黑下来就长得飞快,苞状体的球壳正在快速生长以代谢掉被光照杀死的表层。明早上晒了大太阳,球壳还是会全部粉碎枯死,但夜里足够挡住风车壁的弱光,苞芯更暗处还活着。换大气之前,卷尾蔓辗转长在其它生物的影子里。最初预测过它们会因为氨气比例骤降快速灭绝,哪知道,构成要素这样简单的生物,居然适应了新的大气组分和温度,改靠代谢氮气活下来了。人适应了风安,卷尾蔓适应了有人的风安,找到这附近仅有的一点无光裸露处,活下来了,比以前更细、更速生,苞壳代谢更快。在这么巨大的变化之后,是否要将它与以前的样子归为同一品种,这个问题还未定论,申请中的实验室,将来会做旧大气培育测试。云尘说,我猜实验室旧大氣里它活不了,现在突然改喂肉,熊猫也得饿死。

我问,这样的生物是否会对发电机有影响,修建发电机的人是否会考虑进一步阻止它们在发电机外墙的暗缝里生长。云尘蹲在地上,背对发电机,用指甲拨动鞋前小块阴影里的卷须,一边说,发电机很结实,别担心地产商不会算账,看见那边整平的空地了吗,这几年就会建一片农肥厂。卷尾蔓从大气固氮,生长快,不挑温度,几盏灯就能控制住,越是这样对人类来说天赋异禀的生物,就越是容易被保留下来,暗无天日地圈养。

她似乎反应过来这算是一个双关笑话,自己先大笑起来,对我微弱的反应置若罔闻,我则被她的笑容感染,有一瞬希望自己能同样坦率地表达喜恶。云尘对生命有一种防卫性质的冷漠,好像只要戏谑看轻,就不会觉得任何一种命运有什么可惜。

风安的风吹在我脸颊上,有一股极淡的干燥气味,有些像沉积岩峡谷里的碎石坑道,又有些像烘干成花束的麦子。每一座星球或星舰的气味都不一样,但最熟悉它们的人永远最难察觉。

我是狭隘的。流动的大气是风飞草的摇篮,零下六十度低温和碱性河床环境是风安生物的温床,我现在直接自由行走和呼吸的大气对它们而言是千万年未遇见过的噩梦。一部分生物和另一部分生物之间彼此适应的问题永远存续。多样性是混乱的秩序。父母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在眼前飘荡,我们用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但他们却不愿意理解我的生存方式,我也从未试图去理解他们的。我们仍然不够兼容。

灯塔散发的微亮白绿光帮助我们走完回到车上的夜路,发电机阵列已经变成了黑暗中根根直立的萤火。我感到脸颊有些干痛紧绷,下意识抬手去摸,才想起来拍照之后一直忘记戴上面罩,而这样少水微光的空气,卷尾蔓应该是喜欢的吧。上车之前我抬头看了一眼,天已经暗得看不见风飞草,只有头顶的叶片仍不知疲倦地缓缓旋转。

风安南半球中高纬度的地质活动比赤道更剧烈,大气环流也在这里碰撞转向。同时因为暂时還不够宜居,高纬度相对少受到人类的直接影响。南极的冷气流向四周蔓延,到了南纬65度左右就开始上升回南,山脉和极地高海拔也对气流起到了一定程度的隔绝保护。这和我们亲眼所见的路况相同:地形开始出现明显的上下坡度,侧向视野的远端,白色山棱的山群时隐时现。

我放下暖手的热茶说,这里看上去像完全未受人影响的地区了。云岚说,只是相对的。气候控制器在全球范围内都已经埋好了,大气早已经彻底换过好几遍,星球表面局部温度升高了20到60摄氏度,该崩坏的部分早就崩坏过了,只不过都发生在大批人类到来之前,由机器操作和清理。这附近离人类聚集区远,控制器暂时没有全功率工作的必要,在开发蔓延至此前,附近的机器将只起气候监督作用。而且,大气温差得用来发电。

我们穿过了一段盐的荒原。氯化物与亚硝酸盐的山像沉积岩一样鲜艳分层,只不过层间更窄、颜色变化也更剧烈。金属离子从造山带里翻涌出地面,在压实的脆弱亚硫酸根网络中结晶。这里的地表没有水冰,只有横向的风蚀与应力推拉。一场水雨就可以摧毁的易融盐山留存下来,被季风千百年地切削成尖端指北的剑阵,在阳光下斑斓晃眼,指向人类群居的方向。

资料的整理标记在这几天里变得鲜有收获。多次与云岚交流之后,我开始能辨认出哪些生物已经完成研究、无需标记。我按照年份由最近向早先整理新闻事件,现在已经读到约百年前,人类刚开始往风安搬迁、尚不敢肆意接触陌生环境的时期。越是早的时候,风安的居民越少,记录也越贫瘠。人类记录量的从少到多,和原生生物遗留量的从多到少之间,有令人遗憾又无法挽回的倒错关系。

出于离原生生物更近与兴趣的两面原因,游民仍比城市居民的资料更吸引我。我也想知道,在彼此相隔千百公里的地方,游荡的人要如何保持不破碎的社会关系呢。他们的家庭里的小辈,如果不想承继父母的事业和人生,会到哪里去呢。细碎的资料尚未给出这些答案。

此行的单程终点,也是路线所及的最南端,是南纬73度的虹谷,风飞草的转生与折返点。与出发城市的海拔相比,我们已经上升了四千米。

从断崖边向南极眺望,青蓝色的盐砂铺在谷下,一片浩荡的固定海洋与天相接。

云岚的脸隐藏在面罩里,不断四向张望。风飞草以小绒球的状态粘结成拳头大小的团,在我们四周斜向摇摆下落,碰到坚硬地面和岩壁后很快破碎、翻滚,又再被风吹起来。只有远远落在谷底的那些,仿佛融化的雪花一样,摊平在结硬的青砂上。

我和云尘绑好攀岩绳,等到风稍小一些,准备用电机降下谷底。

云岚站在岸边看了一眼,告诉我们,尽快取样拍照,记录好了赶紧回。我有些紧张,云尘则看上去无所畏惧。在下降中,她安抚我说,来过这里好几趟了,不用太担心。尽管如此,她看上去也不如在悬崖上那般坦荡,变得有些心神不宁,那样子不像是找到了明显危险信号的害怕,更像是对不熟悉感的警惕。

快触底时终于能看清盐海,风飞草早已沾满我们脚下的结晶滩,模糊了海面的盐青色。云尘比我早半身触底,一只脚落在海面,刚把身体的重力放在脚上,海面唰的一声从她落脚处破开了,她一只脚陷进粗盐滩里,慌张收脚的动作又让她在绳索上失去重心,连带同一根绳子上的我也晃荡起来。

我隔着手套去够钝角坡度岩石墙面,试图通过几次反向推拉稳住左右晃动的绳子,好在岩石墙不远,我们很快就停止晃动了。云岚离我们已经有四百米高差,应该只能从略有延迟的环面罩镜头里推测刚才意外的大概。云尘稍作检查,确认自己没有受伤,只是因为触碱,套裤可能表层多少有烧损,这一趟之后可能要报废了。她拒绝了云岚的返回建议,说,腿脚没事,盐海太浅,结晶面破碎微融,应该是风飞草已经饱和了。能继续取样,但得持续吊着绳子,不能下去走路了。

原本内心慌乱的我,因为云尘的镇定而平复下来。我举起胸口的相机,在使命感中只想尽可能详尽清晰地记录周围景象,一时忘记了紧张。这一刻,似乎我要做的全部事情就只有与这台相机成为一体,转镜头,再按快门。风飞草团落在盐海面上之后并不是立即完全融化破碎了,而是先摔碎、堆积成自然塌落的坡度,目光所及有好些大大小小的灰白色草坡。贴地风削平那些坡尖,在盐海面上轻飘飘地旋转,偶尔剥露出小块的青蓝盐面。锡克斯的湖边采盐工厂在脑中一闪而过。云岚的声音在耳边说,海平面太低,风飞草装不下了,太快了,冬天明明才刚开始。

回到崖上,我坐在温暖的房车里端起热可可奶,才缓缓开始后怕。云尘换过衣服,仍在车尾检查工作套裤的损坏程度,希望保留尽可能多仍能使用的部分。我问云岚,无处可去的风飞草会怎样?

她说,将自己代谢殆尽之前,它们会一直在风里。数量太庞大,也许跟着气流从极地溢出,早晚向更低纬度席卷。虽说对人没有生物毒性,可太细小、难赶走,多了也会成灾。人们早已习惯气候调节系统,总以为还安全,要是迎面碰上,一般人没有处理经验,不知道会干出什么。

一颗不知何时被带进来的风飞草绒球停在桌角,我拾起它,用手指去触摸它柔软的绒毛。我想看看壳里面的样子,但用尽力气也捏不破,只好作罢。

之后的几天里,车停在原地,我与云尘绑上防止迷路的牵引绳,在附近取样化验、结伴搜寻原生态的遗留,推想一些不明痕迹的历史状态。云岚则用上半数的清醒时间向各处打电话,希望有人理解其中的危险:南极气流的独立只是相对的,也还是会与中低纬度有交换,无处可去的风飞草随时可能像海啸一样卷向人类。这种趋势早些年就有预料,只是低估了改造速度,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一语成谶。我们在返回的路上遭遇了雪暴一般的风飞草,视野极差,卫星信号也中断。云岚调出几个小时前自动下载的大气监控图像,推测我们开进了一小圈旋转气流的中心,气象预报没有预测到气旋的突然扩大。它移动很慢,没有人为干預的话难确定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减弱消散,我们得自己开出去。

云尘背脊挺立,眼神在前方和后视镜之间来回,驾驶室少见地陷入没有音频播放的安静之中。

我问她,这种情况以前有过吗。

她说,另一个组碰到过,不像这么严重。房车是工程院研发改装过的,进气口的滤网能挡住99.8%的风飞草,剩下那漏过的一点细碎,会卷进发动机。风飞草烧不完全,积在缸底,燃烧效率会越来越低,直到车开不动,这个过程,运气差的话,只要不到一天时间。即使用全涡轮增压,强行疏通,也有压力不平衡的爆炸危险。停车等气旋离开可能是个办法,但也不能无限地等下去,化学燃料停烧之后,蓄电池不会供热太久,外面冷得像旧西伯利亚。

我原本想问,我们会死在这里吗,但也知道这种问题并无意义。云尘突然说,要是开出去了,得干点她不让干的事。我说,庆祝吗?她说,也可以算报复。又过了一会儿,她问,你相机呢?这么珍贵的资料,得多拍一点。

谷底拍照的心情像一星花火闪过。她说得对,每每碰见不顺利,我都沉浸在紧张之中,疲于面对眼前的麻烦,想不起自己原本该做的事情。

车继续在一片黑暗中低速行驶。我起身去车厢里寻找相机,见到云岚在磨砂房里工作,意外于她的平静专注。

她告知我相机的位置,并说,已经准备了一些关于风飞草灾害蔓延风险的材料,回去之后会递交给最近一所星球环境署。只不过,初推断的下一时期蔓延覆盖区,目前尚未住人,不知道是否会引起重视,也不确定刚注册不到一百年的星球,是否在环境署管辖范围。

我问她,有没有希望过人类从未踏足风安?她短暂思考,似乎早有答案:只以人类社会形态而言,自然与城市似乎是两种生态,城市无法离开人,自然则没有人更好,它们看似相反,其实只是同样的空间分配在天平两端的样子—两者的维持动力与服务对象不同。空间资源是生物竞争的一部分,风飞草和藜螅虫想活,瘤洞桐和人也想活,这些想法本身没有对错,无法比较,也没办法以一种生物所定义的正义去肯否其它物种。她会做这件抢救濒危物种资料的工作,并非因为无人的自然比有人的城市更好,只是因为她敬佩生命,会为任何生命的消逝痛苦,这是属于她自己的正义。所有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道德标准付出代价。

说完这些,她又埋头继续工作。就像外面的天气与她的死活完全无关。

我回到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南瓜大小的风飞草团撞在玻璃上,砸开一半,剩下的又飘走,雨刮毫无作用。人造光明显得异常珍贵。我调整姿势,以不同的角度拍下了大量的图像。长时间紧张之后的疲惫侵袭上来,我垂眼倚靠在侧面窗玻璃上,试图在一片混乱的风飞草中盯住某一些绒球的飞行路径,抱紧相机,逐渐进入一种紧绷又疲惫的瞌睡里。

醒来之后已经过了三个小时,日光明媚,云尘仍在驾驶,没有唤醒我换班。窗外没有见到那种险些杀死我们的毛球生物,平原又变得一望无际。我试探着打开窗户,闻到干冷的空气,看见浅灰白的色带远在高空。

我注意到,看过几次定位之后,云尘的车速慢了下来,她左顾右盼,突然告诉我,找到了,得去谢谢他们。我举目四望,东北方的天空里有一颗显眼的橘红色风筝。她说,那大鸟上的人,正在望我们呢。风安有自己的卫星定位系统,从南极虹谷出发前,我们向附近的风飞草猎人们发送了大致的行进路线。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你可以主动关掉定位躲起来,也可以在风飞草猎人那里挂上保险:如果你从卫星里消失了一个小时,离你最近的一队猎人就会来找你。搜救是他们除了猎草之外最主要的业务。

我问,怎么搜救?云尘说,风筝、捕风网和对气象的经验。风飞草龙卷在这里并不少见,如果在我们最后消失的地方附近有气旋,大鸟就会按照保险约定,去上风口关键的地方,拉起变温的捕风网扰乱气流。像这样的冬天,风飞草已经结出球了,还可以顺便丰收,万一没救出人,干这一趟也不亏。我说,扰乱风的流向听上去不是小动作。云尘说,可能也分大小,如果实在紧急,气旋大到超出影响能力范围,他们就去最近的气象监控点,围着监控点造一个小区域异常,监控点就会上当,启动应急状态,以更大的力度影响短时气象。

游民对待风和气象监控点的态度令我暗暗惊奇。我连问,他们怎么知道上风口哪里关键?又怎么知道怎么让监控点上当?是他们把我们拖出来的吗?云尘乐了,说虽然他们让上游的低空风短暂改向确实功不可没,但我们是自己循着亮的方向开车出来的,人可以互相帮把手,可要全等着别人来救,谁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直到确实看见那橘红色的风筝之前,她也不确定风飞草猎人是否伸出过援手。其它的问题,她并没有继续回答我。

那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云岚仍然像平时一样,既没有后怕,也没有庆祝。我意识到,云岚早已确信云尘会带我们离开风飞草气旋的中心,所以才能在风暴中央,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超出能力范围的伤害,她选择交给信任来抵御。

我们的车停在一圈车队附近,车身大多挂着飘荡的饰物,或喷涂了图案流动的彩绘。习惯了城市停车场的整齐布局之后,这里不规整也不等距的车丛,给我一种自然的秩序感。

当天晚上,我和云尘准备加入游民的晚饭,云岚则兴趣寥寥,稍微吃过东西就继续工作了。车载小型机器的突突声从他们的大帐篷外一阵一阵传来,风飞草在这里被成堆捕获、就地处理成油脂,以节省运输空间。

从离开锡克斯到现在近一个月,我已经有些不习惯与这么多人类待在一起,即使断断续续从资料里读到游民的存在迹象,那些断点在今天之前也未像这样在眼前连成实线。

这是一个中规模的风飞草猎人群,除了大鸟本身以外,也有承担生活劳动的人。青年人习惯性地眯缝着眼睛,敲着勺子接流行歌,孩子聚在一起用彩色石子和旧的风筝线编织风铃玩具,老人捧着用风飞草油固色的丰饶港羊毛做半自动手工编织,不同的针脚拼接成摇摆图形。领头的女孩体格健壮,稳重开朗,她唤我们一起围坐在暖炉四周,塞给我们掺了当地树皮香料的土葱奶油汤,为我们撒上便利店包装的培根粉。

看着云尘向她预付下一次营救的订金,我恍惚觉得在锡克斯可能碰见过她,她当时好像刚从五金店出来,扛着一捆新买的风筝绳,但我又不太确定。也许这也不重要。在最初知道有游民的时候,我以为他们是彻底远离城市社会、自成体系的群族,甚至有一些原始部落的想象掺杂其中,但现在明白了并没有这样分隔的必要,现代工具和任何一种文化仍然可以流通,有的是别的生活方式。人并不是非此即彼的生物。

我问那领头的女孩说,没有云,你们怎么判断远处的风?她先是停滞了一秒,似乎在理解一句难懂话。我这才想起来,如果她从出生就一直在风安上,有可能从未见过云。我又想起来,她是风飞草猎人,也是风飞草油脂商人,没有义务免费告诉我任何事情。无论如何,她很快反应过来,说,我们就是知道,风会告诉我们。

我揣摩这句话里的要素,紧张地从嘴边随便抓出一句真话。

你们飞在天上,只连着一根绳子,不害怕吗?

她咧嘴笑起来,脸上的褶皱让她看上去比同龄的城市女孩更厚重与野性。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开始后悔与她搭话。她弯腰从地上拾起一颗被困在帐篷里的风飞草,说,我们给孩子上的第一课,就是不要害怕。不要怕风,也不要让风害怕你。

不足一厘米直径的风飞草绒球被指肚来回捻动,突然她找好角度,停下手指稍一用力,绒球被搓裂成了两半。她说,风很大,我们很小,但风只是在去本来就要去的地方,它对我们没有恶意,也允许我们向它借力。你在风里,你害怕风、轻视风,风都会知道,你们相处不好,你才会摔下来。

她顿了一会儿,问我,听见外面的小提琴声了么?那是我爸,他嫌帐篷里太吵了,总是去外面,还非得把面罩摘下来,说要用脸去感受小提琴的颤动。

我循着声音,掀开帐篷的布窗看出去,花白头的老人侧对我们,肩和脸之间夹着琴,朝南站立。我几乎立刻就理解了那种宁愿被冷风吹干皮肤,也想用脸贴近器物的心情。

她说,我生出来就在这里了,小时候觉得自己手脚笨,既不会用风筝也不会开车,风不会要我的,一心想去城里。我爸正相反,以前被港口裁员,不顾温饱跑去学琴,天分全无。他当时听我那么说,就把他的琴拿出来,给我拉了一首曲子,拉完问我说,难听吧?他拉的曲子连港口的流浪汉听到一半都要起身离开,但是风接受他。

这是一支我没有听过的曲子,起调轻盈,中段逐渐展露力量,尾声缓缓变得苍凉悠长,但在几个跳脱的地方似乎又存一点再起的暗示。

我入了迷,伸手去摸挂在胸口的相机。老人有一张黝黑又布满风刻皱纹的面庞,右耳上有一只花苞形状的细长耳坠,晴天给他罩上柔和的光线,大地和天空的色块因为他的插入而不再断裂。

她说当时我本来想告诉他,也不难听,我也接受他。没有说出口。后来我还是去了城里,再后来又回来了,发现他越拉越好,我也能飞了,才想明白自己也不是真想去城里,只是想从这里逃走。其实都一样,城市也一样,风飞草也一样,人也一样。我们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兜兜转转一圈,带着不一样的心情,又回到原地。

我们告别了风飞草猎人们继续上路。离开之前,我将老人的照片拿给云岚看,指着老人的耳部。之后云尘用一箱刚出土的自栽培新笋与拉琴的老人交换了他的耳坠,那似乎是某种灭绝生物的脱氮风干标本,老人欣然同意,他已经听女儿说起过我们的工作,和我对他音乐的看法。

几天之后,云岚在小年夜的羊肉火锅边宣布,包括锡克斯在内,六个赤道城市的房地产代表公开与她联系,希望尽快听取她对星球环境治理的意见。她气愤地纠正了“治理”这个人类自我中心的词,并同意与他们会面。尽管对方态度有些意料之中的高傲,事情还是比想象中顺利多了,毕竟从来没有房地产商人愿意听环境学家的意见。说完她长舒了一口气,往锅里添大白菜叶。

隔天在驾驶室,我问云尘用那些照片做了什么。她目视前方,踩下油门说,当然是添油加醋发到网上去,让所有可能移民的人、热爱表达意见的人、把争吵作为生意的人、可能执行监管的人都看见。编造地点、修改照片定位信息和拍摄时间,裁剪成不同设备的原始图像尺寸,假装成各地的野生游客经历,半真半假。点击量排行断断续续起伏一阵子了。那些做买卖的不在乎原生生态,总该在乎钱和麻烦吧。

我取出掌上设备,翻看新闻网站和星区论坛,毫不费力就在几处地方找到了她所说的照片,有些被调修成倾斜颤抖的业余画面,有些又被截成更具感染力的中心构图,如果那些照片不是自己拍的,我几乎都要以为这就是真实的各地游客照。我戏说,这是什么路数。云尘乐得抖起来,但没有笑出声音—在车上她总是更安静一些—说,物尽其用、随机应变,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規则,入乡随俗嘛。

她补充说,云岚肯定会觉得不够光明磊落。可能过阵子被发现了,得挨顿骂。说完点开了上次中断的小说,魂穿异界的平民公主正要去杀龙。

再次回到锡克斯已经是一个月以后。反程中途,云岚偶尔会开一些与她睡眠时间冲突的深夜会议。大部分时候,我们像没有到过虹谷之前一样行动。风飞草在中纬度的乱流里偶尔迷失方向,在天上打卷、碰撞彼此,有时候也小团撞到挡风玻璃上,时而粘合又时而分散,并随着我们的位置接近赤道而逐渐减少。

在进城的路上,我查看星舰长途航班表与学校时间安排,计算路线和转乘。离寒假结束还有两个星期,足够回家与父母一起住上几天。

(责任编辑:王建淳)

靓灵,九零后,湖北武汉人,现居北京。科技行业从业者,科幻小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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