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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

2021-11-28宁经榕

特区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眼镜店堂哥祠堂

第一次见肥仔,是在前年夏天。那时我刚到广州松北不久,找了许久找不到一份满意的工作。我借住在堂哥出租屋,那是个小单间,里面只有一张铁架床,他睡下铺,我睡上铺。他女朋友偶尔会过来住,一过来就把我赶去网吧通宵。他在出租屋几百米的地方开了个眼镜店。白天我没事做,便到店里像尊佛一样坐着。

那天早上,我跟往常一样到眼镜店里坐。肥仔从门口塞进来,直接坐到凳子上,看了看我,摸出一包红双喜问我抽烟吗。我说,不抽烟。他自己点上抽起来。吸一口烟,手夹着烟放在玻璃柜台上说,配眼镜啊?我说,不是。他说,那是过来耍?我说,也不是。堂哥把头从柜台底下伸出来说,我堂弟。肥仔顿了一下,说,现在在做什么?我说,还没事做。他说,不要紧,年轻人,机会大把,我以前都是这样过来的。我礼貌性问下去,你以前做什么的?他说,什么都做过,后面发现淘宝最合适。我说,做淘宝?他说,是啊,开店卖女装。我哦了一下。他掏出手机滑了一阵,走过来给我看。

他很肥,没脖子,脑袋接着肩膀,肚子把短袖撑得很圆。我假装看了一下,竖着大拇指说,可以!他退回去,屁股裹住凳子,说,当然啊,四钻店,一日赚几百块没问题。我点点头表示羡慕。他突然问,你玩淘宝吗?我说,偶尔在上面买东西。他说,得啦,你帮我刷两单。我听不懂,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刷单啊,你买我两件衣服,我发货给你,你确认收货,五星好评就得啦。我说,这么做有什么用?他说,你不理啦,反正你帮我刷两单就行了,我给钱你,一单五块。我按着他发的链接,买了两件呢子大衣,他说等他发货我再确认收货。

弄完后他又问了我最近一些状况,我都跟他讲了。走之前他过来扫我二维码,要给我钱。我说我不要。他拍拍我肩膀,说,放心,工作的事交给我啦,这里是我的地盘。

他走后,堂哥见我眼里放着光芒,赶忙跟我说了肥仔的事。吹水佬啦,整天车大炮,什么都做不成。我问他,他不是说淘宝店做得挺好嘛?堂哥说,说你又信,整天找我借钱。我说,那我给他刷单不会有事吧。堂哥说,没事,淘宝店确实有,但生意怎样,鬼才知道。

找工作于我来讲,开始不太着急,所以对于肥仔说工作包在他身上的那些话,我也没在意。只是兜里钱很快就花光了,还借了朋友不少钱,平日吃喝都是堂哥的,总靠着他救济也不好意思。工作我也不挑,不要太好,也不能太差,能解决下温饱问题就行。可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去卖过保险,每日打电话给陌生人推销保险,我又性格内向,不善交际,一通电话下来面红耳赤,旁人一看以为我在跟哪个女孩子打电话。只干了一天就沒再去。去做信贷,拿着名片见车就插,插了一个星期插不出客户也回来了。

一段时间下来,对工作之事心灰意冷,看着同届毕业的同学一个个晒第一份工资单,心里更不是滋味。久而久之,内心对肥仔那些话产生了一些期待。每天他来的时候总希望他能带给我好消息。可肥仔像是把这事彻底忘了,到眼镜店来总喋喋不休抱怨着衣服不好卖啊,现在的买家都鬼精鬼精,买了又退,买了又退,光出邮费都够了。抱怨完又吹嘘着自己白手起家创立淘宝店的历史。说那时候他不顾家人反对,用自己领先十年的思想果断开了淘宝服装店。那时他快三十了,相的亲不下十次,没一个成。压力大得很,搞了两年淘宝终于像点样了,第三年的时候谈了个女朋友,佛山那边的,比他小六岁,脸蛋好、身材劲。铺垫了一大堆,然后开始找我刷单。刷完后要扫我二维码给我钱。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说多谢兄弟不收钱,哈哈大笑走掉了。他下巴肥,平时不笑有两层,笑起来时成倍增长。

有一天下大雨,他身湿湿走进眼镜店,依旧坐在那张小伸缩凳上。啪一声,凳子爆掉了,中间直杆从凳面戳出一截来。幸好他手放在柜台上,捉住柜台托住身子屁股才没跟着凳子坠下去。

他转过身来,骂着,我顶你个肺,差点要我老命。又转过去对我堂哥说,你的凳子坐不得啊。

我堂哥在给一个姑娘挑眼药水,没理会他,买药水那姑娘忍不住,捂着腹部大笑。

那天雨下了好久,天还是铅灰铅灰的,完全看不到缝隙。雨水从各个屋檐汇集到道路上,往排水井疯狂冲去。

没凳子坐,肥仔把退回来的衣服丢地上,自己坐上去,横着手机玩游戏。快到傍晚,看了看外面的大雨叹着气说,看来是停不了咯。站起来一个踉跄要走。

我从后面叫住他,提醒他今天还没刷单。他停下来,没回头说,今天不刷。便打开玻璃门,把塑料袋盖在头上,跑回去了。之后也没见他找我刷单。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不干了,卖一件赚个几块钱,还不够喝一瓶啤酒。

后来他眼镜店来得少了,有时几天来一次,有时一两星期才来一次,说是去跟朋友谈大生意去了。我大概清楚了,工作的事,他是指望不上了。打算再往人才市场走走,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没想到几天后,他过来眼镜店把我拉出去,说要我给他选址。我说,选什么址啊,我哪会选址。他说,你是大学生,又学经济,你肯定知。他要开摊给手机贴膜。拉着我在松北街逛了一圈,到菜市场停下来,累得他脸蛋泛红,一额头的汗。我给他数了一下,连摊带店,这几条街手机专业贴膜店一共十四家。我问他怎么办。他蹲在一个卖茨菇的摊边,叹了口气,抱着双手缩着身子沉默。突然眼睛一亮,问我,兄弟,会象棋吗?我说不会。他起来拉我往对面祠堂走。

那是个新修的祠堂,白天门口会有不少摊贩摆摊。摆棋的老头藏在两个菜摊之间,他两鬓斑白,枕着自己的肩膀瞌睡。脚下摆着个棋盘,棋子都摆好了。边上立着块木板,上面写着切磋棋艺,陶冶身心。肥仔嘿了一声,他醒过来,揉着眼睛看我们。肥仔说,老头,棋怎么走?老头的话很重,听起来像四川重庆那边口音。小子,不懂尊老吗,叫我棋仙。肥仔抓抓脑袋说,嘿,棋仙,棋怎么走?老头说,先不管棋怎么走,你知道棋仙的意思吗?肥仔说,不知啊。老头说,李白知道吧,他是诗仙,我是棋仙,我跟他一个级别,都是仙。肥仔说,知道了。老头说,知道了还不一边去,你还敢跟我下棋。肥仔指着那块牌子说,上面不是写着嘛,陶冶身心。棋仙伸出右手张开五指,手指干枯得像鹰爪子。肥仔说,五局定胜负?棋仙摇摇头说,五块一局。肥仔问,是微信支付还是现金?棋仙说,亦可。肥仔说,现金吧。拍了拍我,问我带没带现金。我说,有二十块。他说,够了。坐到老头对面,团着腿挺直腰。地上很热,我穿着鞋都能感觉到。

肥仔红方,棋仙黑方,棋仙让肥仔先走。肥仔当头炮,棋仙出马。各走几步,棋仙走得极快,想都没想,哼着曲半眯着眼。走上十来步,攻势很猛,步步推进,肥仔只是防守。二十多步,换了个车和马,棋仙攻势减弱。再走二十来步,双方僵持,棋仙额头横了三四条缝,紧盯着棋局。肥仔倒不紧张,只是脸上也全是汗,看起来像热的。

太阳直直照着,两人坐着自己的影子一动不动。头上祠堂瓦顶,一群麻雀在叽喳叫。突然,棋仙猛拍大腿,啊一声喊,走错了!手伸棋盘快速把棋子复位说,这把不算输,再来再来。另一只手往内裤一插,从里面摸出一张皱皱的五块钱,扔给肥仔。肥仔接过,揣裤兜里。又下了一局,棋仙也输。一共下了七局,棋仙均输,还想下,内裤掏不出钱来,只好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今日到此为止,欠你五块,下回再还。说罢灰着脸收了棋盘,板凳背到背上,就走了。

开贴膜摊的事,没了戏。肥仔劝我不要慌张,并快速做出下一步计划,对松北乃至整个白云区进行调查,打开市场一个缺口,保证到时候我吃喝不愁。两个星期过去,没见他出去过,整天窝在堂哥眼镜店里吹空调。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于找工作越来越迫切。原因是一个很熟的朋友有找我借钱,尽管我已经身无分文,我还是问堂哥要了钱借给他。知道情况后,堂哥骂了我一顿,并放话下个月还不了钱就把我扫地出门。肥仔和我在眼镜店里互相干瞪眼,瞪累了说要带我出去挣钱。我跟他说大热天要出去晒干尸吗。他把我拉到祠堂门前,棋仙把棋盘摆到祠堂屋檐下,太阳还是晒到他。他整个人在草帽下面缩成一堆。肥仔过去把他草帽摘了,他忙着用手遮住太阳,眯着眼说,你又来了。肥仔说,睡什么觉啊,起来下棋。棋仙把帽子一遮,说,不下。肥仔说,你摆了摊又不下棋,讹人呢。棋仙把草帽一摔,说,谁讹人!说话注意点,我还输你不成。说完两人坐下来,又下了四盘,棋仙又全输。隔天我们还去,棋仙看见肥仔就骂,边骂边下,结果又全输。

这样连续去了四五天,除了肥仔故意让的两盘,棋仙一局没赢过。那天他连输了十把后,把棋盘掀了,说,你们年轻人不道德,迟早被人收拾!东西也不要就走了。第二天没见人,第三天也不见,我们连续去了一个星期,祠堂面前空荡荡,只有太阳依旧照着。肥仔有些失落,蹲在祠堂边上到处张望。

有一天碰到一群孩子搭着肩膀爬上祠堂屋檐,挖一窝刚出生的麻雀。肥仔本来心情不好,看到他们闹得欢,过去赶他们,说再让他看到挖麻雀就弄死他们。那帮孩子把麻雀窝扔在地上跑了,扬言要回去叫人砍他,让肥仔有种在原地等着。

我看到麻雀窝里有三只粉色的麻雀,周身光溜溜,一根毛也没有。眼睛还没睁开,圆圆凸出来,像是粘上去的果核。肥仔过去捡起来,用手掌托着。祠堂瓦片上,两只麻雀焦急喊着。

我说,这麻雀怎么办,要放回去吗?肥仔把麻雀窝递过来给我,我接过来,三张大嘴对着我吱吱叫。肥仔说,你爬我肩膀上,我顶你上去。他蹲下来,我就骑上了他肩膀,然而我一站起来腿就抖。我说,站不起来。他说,人家七八岁的孩子都能站,你站不了?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说,扶墙啊,蠢货。我用一条手臂靠着墙,另一条手托着麻雀窝,终于站了起来,可够不着。我说,矮了。他说,不可能。他说,人家孩子都能够得着。我说,他们三个人,六手六脚,我们才四手四脚。他说,差多少,我肩膀累。我说,十来公分。他说,我踮脚试试。肥仔踮脚,我手是勉强够得着了,却塞不进去, 那个洞好像是弯的,我试了好多次,都没成功。肥仔在下面喊,快点啊,热死我了。再弄了几分钟,还是不行,一直抬着手,我手有点麻,放下来休息了一下,还像再试试。突然身子一沉,往下坠去,我手擦着墙下落,脱了一层皮,火辣辣的。我骂了一句,问肥仔在搞什么。肥仔蹲着说,快下来快下来。我说,还没塞进去呢。他说,叫你下就下。

我跳了下去,肥仔立刻推我跑。后面传来叫站住的声音。我把麻雀窝合上一直跑,弯弯曲曲不知穿过了多少条巷子,之后钻到一条臭水沟里躲着。我想问肥仔发生了什么,肥仔捂住我嘴,不让我说话。半分钟后就听到一群混乱的脚步声在边上走过。确定他们走后,肥仔这才拉我出来,喘着气说,顶你个肺,差点被砍死。我说,怎么回事?他说,刚才那帮孩子叫的人。麻雀窝还在我手上,我打开看是不是把它们捏死了,还好,没捏着。我看着肥仔,肥仔看着麻雀窝。我说,还你吧,我可不想被砍。他抢过麻雀窝说,还就还咯,我拿回去养。

把麻雀拿回去后,两三天不见肥仔冒影。几天后我堂哥去眼镜城拿货,让我帮他守店。刚到眼镜店,就看到肥仔在旁边早餐档那吃早餐,他扔了一个糯米鸡给我说,兄弟,吃鸡。我说,你今天怎么那么早。他说,有救了。接着就跟我说他通过严谨的市场分析,找到了一个欣欣向荣的产业:外卖骑手。他算过了,一个单子近的四五块,远的七八块,十五分钟一单,一天干十个钟,能得三四十单,一个月挣个五六千相当容易。我问他需要怎么干,他嘴里塞满了汤包,一边嚼一边说,这个简单,只需一辆自行车就行了。

肥仔先是想买一辆新的自行车,去看了之后嫌太贵,拉我去逛二手市场,买了辆二手的山地车,二十四寸,黑红相间,越野双减震。刚买下来就坐上去示范给我看。我看了看,问老板这车是不是矮了点,真的是二十四寸吗?老板说是二十四寸,你朋友骑上去矮了两寸。我看车杆子那么细,問老板会不会断。老板说,这车德国进口货,十个你这样的朋友骑上去都没事。付了钱,肥仔要搭我回去,单车没车后座,我就站在后轮伸出来轴上。他带我沿着环城路兜了一圈,太阳和风很大,他脖子和后背都湿透了。回到松北,他问我这车怎么样,是不是很劲。我说,跑外卖后面不得装个箱子吗,你这怎么装。他盯着光秃秃的后轮看了一会儿,说,好像也是。就骑了一趟出去,回来的时候后面焊了个铁架子。乐颠颠说,兄弟,你也买一辆,一起发财。

我不必买,堂哥就有一辆山地车。他休息的时候就和他女朋友骑去白云山玩,他女朋友不站后面,坐在前横杠上,揽着他的腰。我跟我堂哥说,我要拿车去送外卖。他让我先拿去,女朋友需要的时候他再要回来。我就跟肥仔去送外卖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店里拿外卖。去到一看,全是坐电车的,只有我是自行车。从早上开始跑,到中午我才跑了四五单,不识路,还跑错了不少地方。天气太热,送了外卖出来,坐到暴晒已久的自行车的车鞍上,屁股都快熟了。我躲在一棵芒果树下,正想下午要不要接着跑。肥仔打电话来问我在哪,我跟他说了位置,十来分钟后他就过来了。他把脸晒得老红,一条褂子全湿了,贴着一身肥骠。一来就骂,顶你个肺,都是电车的,怎么跑得过别人啊!我说,你不是做了严谨的市场分析嘛。他就不说话。我们去路边吃了个快餐,他问下午还跑不跑。我说,我要回去休息。他说,年轻人坚持一下咯,刚开始都是难的。我说太晒了,我晚上再跑。他有点不开心,又讲不动我,让我顺便帮他捉点蚂蚱青蛙之类,傍晚时他要回去给他那几只小麻雀。这地方都是街道屋子,那里有这些东西,我溜进了一所学校,转了半天,才在一条臭水沟边上捉几来只蝗虫。都很小只,身绿眼红,后腿像一把锯子。肥仔回到眼镜店,太阳已经落到街边的屋子后面去了。他像刚从水里爬上来一样,里里外外湿透了。我问他感觉怎样。他伸一条手臂出来说,你闻闻烤熟了嘛,我都想把自己吃了。

晚上我没去跑,我把堂哥的自行车推回出租屋里,跟他讲我不再需要自行车了。送了一早上的外卖,我对自己产生了厌恶,想着自己好歹也是正规大学毕业,怎么沦落踩自行车送外卖的地步。

肥仔还是继续去,他换了辆二手电车,天没亮就出来跑,很晚才回去。我有空就帮他去捉蝗虫给他喂麻雀。

有一天晚上下着大雨,天气预报说台风快要登陆了,我哥女朋友过来,她说她怕台风。我只好出去网吧去玩英雄联盟。凌晨两点多我肚子饿,叫了个外卖,外卖员打电话叫我下去拿,说他身子湿了不好上来。我输了一晚排位,就挂机下去拿外卖。雨在暗黄色的夜空直坠下来,几个外卖员躲在一楼走廊等人,谁也没说话。我找到了我的外卖,拿在手里,说了声谢谢,拍拍外卖上的雨水正要走回去,就看到肥仔。他缩在人群的后面,张着嘴看着下雨的天空发呆。我喊了声肥仔,雨声太大,他好像没听见。我过去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他吓到了,喔唷一声退开两步,看到是我张嘴大笑,脸上的水珠随着颤动滑落到脖子上。肥仔问候了我老母,再问我在这干嘛。我说我今晚通宵。他问我耍什么游戏。我说英雄联盟。他说,这游戏不好耍,玩不好就被队友骂。我说,没事,进去把队友全屏蔽了就行。他嘿嘿傻笑。我说,你怎么这个点还在跑外卖。他说,天气凉爽啦,晚上跑的人少,单子又多。说着习惯性要掏烟,刚摸出了,拿外卖的人来了,递出外卖后手机又提示有新的单子。他就拍拍我肩膀说先去忙了。说完弯下腰钻进电车雨衣里,掉了头,划开一条水花向雨里驶去了。

做了半个月肥仔就遭人投诉。开始是送餐迟到,天气晴的时候还好,一下雨经常迟到。有次迟到了四十多分钟,到了地点人家话也不说直接给了个差评。七八月正是松北的雨季,几乎每天下雨,肥仔向我抱怨天不佑人。我说,人家也能准时偏偏你就不能。他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电车浸水之后跑得特别慢,有时还像发了癫痫,一阵一阵地抽搐。我说,你太重,加上雨水的摩擦力,自然就走不快了。他说,不至于吧。我说,换一辆,要不就换个大功率电瓶。他也没说什么。第二天去把电瓶换了,花了七八百块,说是这半个月白跑了。换了电瓶后,车子确实跑得快了很多,充一次电也比以前能多跑二十多公里。迟到的事算过去了。才消停几天,又遭人投诉。有个客人点奶茶外卖时发现了上面有烟灰,就散落在奶茶的盒盖上。客人联系店家,店家找到肥仔,肥仔拒不承认。店家找不到证据,就不了了之了。肥仔和我讲的时候,他保证绝对不是他的烟灰,说他抽烟的时候总是离外卖很远,怎么也落不到里面去。我跟他说,下次手上有外卖的时候就别抽烟了,别人看见了不好。他说会的。

不到一个星期又有新投诉,这次是肯德基,盒子上面有个烟屁股,还烫出了个洞。肥仔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号就给封掉了。

回来那天他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坐到眼镜店里。我安慰他说,事情也发生了,不做就不做吧,反正还有别的事可以做。他用手抓自己的头发搅来搅去,说,我应该再忍一下的,怎么就没忍住呢,他妈的。我说,电车怎么办,卖了?他说,不卖,新电瓶啊,卖不亏死。之后没事做,骑着电车到处晃悠。电车后面的箱子还贴着外面平台的商标,经常有人误以为自己的外卖到了迎上去。

我也没了事做,对当初来到这座城市的选择产生了怀疑。也不敢跟家里说没有工作这件事。打电话回家时,我妈总问我,工作怎么样,能否养活自己,要不要寄点钱过来给你。我都回绝了,说工作挺好的。她问我做的是什么工作,我随便说在一个证券公司上班。她又问什么在里面做什么,我编造一个职位应付过去。她说,好吧,要是不行就回家来,托熟人给你找一份工作。我说,行得很。她又说,天快冷了,要不要给你寄一床被子。我说,不用,广州冬天不冷。她沉默了一会儿,想说点什么,又没说出来。我就挂了电话。我在堂哥的店里玩游戏度日,从早玩到晚,有时玩到凌晨才回去。脑袋昏昏沉沉,没一天清醒过,我堂哥天天骂我不成气候,我也不管他,一边抢了他电脑,一边还要让他帮我付伙食费。

大概过了两个月,我玩游戏也玩腻了,怎么也上不了段位。在里面聊天,发现队友大部分是小年轻,手脚比我灵快,技术比我好。有一次,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跟我对线,把我击杀了十次,我一次也击杀不到他。我一怒之下删掉了游戏。我对着眼镜店里的镜子照,看到自己双眼浮肿,黑眼袋极大,眼角皱了几道纹。心里甚至惊恐,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苍老。我慌慌張张去洗把脸,搓眼睛周围,想把那几道纹给搓掉。然而,那几道纹就像刻进去一样。

我又开始到处投简历,自己算了一下,来到这座城市,投的简历已超过了一百份。我降低了公司的门槛,几乎所有招人的公司我都投去。半个月后,在三元里那边找到了一份安装税控盘的工作。工作内容很简单,给人装税控盘,教那些个体户怎么开发票。工资不高,但是可以顺道卖打印机,一台可以挣几百块。那离松北远,我就住在公司的宿舍里,每个月从工资里扣三百住宿费。周末有时也上班,很少有时间去堂哥那。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有一天早晨从西北边吹来了凉风,我看了下农历,已经九月多了。我忙着上班,陷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觉得自己应该要费点工夫去做事情了,想到自己将来一事无成的样子就难受。我跟堂哥的交流少了,甚至有时一个星期不讲一句话。知道他经常跟女朋友吵架,有一天凌晨四点打电话把我吵醒,说他受不了女朋友,要分手。按以前,我就骂他一顿,不就是分个手嘛至于半夜打电话来讲吗。可那天我没有骂他,我从头到尾听了他的倾诉,然后才去睡。

过了一阵子,我像往常一样,在一个钢材市场里教卖钢材的开税票。教开票这个东西,倘若对方电脑水平太低,就很费劲。那天我教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开票,教了一个早上,他都没学会。我打算放弃了,跟他讲下次开票打电话叫我过来就行了。他很感激我,并记了我的电话,说下次一定叫你过来。然后我就接到一个电话,是肥仔打来的。我一边往外走一边接电话,他失业后,我们就没再联系过了。

他在电话里有点着急,让我帮他做件事。我说,怎么了,好好说。他说,你去帮我给麻雀添点饲料。我才想起了他以前捉回去的几只麻雀,要不是他提起,我都忘了。我说,你没空么?他说,暂时回不去了。我说,行,你什么时候回来跟我说。他谢了我,说我真是好兄弟。我说,你把地址发我手机一下,我都不知道你住哪呢。他说,现在手机不在,我说你记吧。我去拿了支笔,对着他的话记下来,太阳公寓,301。他特意交代,钥匙就在门顶上。从钢材市场出来,我又去给另外几个小公司装了税控盘,卖了一台打印机,干完回去天已经黑了。到快餐店吃了两个剩菜,回宿舍把包一扔,倒头便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六点,我洗个澡,又继续到公司去忙碌,完全把肥仔托我的事给忘了。

冬至到的时候,公司放了我两天调休假,堂哥打电话叫我去过节。说是过节,其实就是两个人喝酒。学生放假了,他眼镜店的生意不是很好,五点多他就关了店。然后到宿舍里,煮了饭,点了一斤花生米,几手韭菜,一件漓泉啤酒,算是过节了。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喝酒了,平时公司聚餐,同事们经常喝醉,我没那个心思,一心想多卖点打印机。

我们一瓶酒都没喝玩,就歇着躺椅子上,光动嘴巴不动手了。堂哥跟我抱怨前女友的种种不是,说前阵子她又想来找他,他拒绝了。又说眼镜店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也不知道能撐到什么时候。无意中聊到肥仔,我才想起肥仔托我的那件事来。我问堂哥,肥仔回来了没有。他说,回什么来?我说,他以前跟我说他出去一段时间。堂哥说,出去个鬼,进去差不多。我有些诧异,问他怎么回事。堂哥说好像是去赌场拉客,给抓了。我问他严重吗。他脑袋靠在椅背上,已经开始打呼噜了。我把他挪到铁皮床上,收拾了桌子和地面,也到二层床躺着。无法入眠,脑子一直在乱想,半夜外面还下起了大雨。我起来关窗,发现窗子了滑轮卡住了,怎么也合不上来。我就干脆不理会,看着雨水从外面昏黄的灯光中飘进来,接触到皮肤,很冷。天气预报说,一股强冷空气开始南下,南方即将进入冬天模式。我一直站到凌晨,眼皮实在撑不住,才到床上睡去。

醒来已经是中午,外面雨还在下。堂哥不见人影,地上扫得干干净净。我起来洗漱完,坐在床板上,突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发了一会呆,拿了把伞便出去。

天变冷了,我才发现我衣服穿少了,我只带了一件短袖过来,抱着手臂瑟瑟发抖。我一路拐了几条道路,走到棚户区里,看到了太阳公寓那块牌子。进了公寓,我直接上去三楼,找到门牌,踮脚伸手从门头摸到钥匙,便打开了301的木门。一股酸臭扑面而来。屋子大概七八平米,一张合成板床靠在门旁,枕头歪着,被子很薄,胡乱缠在床头,席子上有个深色的睡痕。床对面是个布柜,布已经硬化像鱼鳞脱了一块块。柜里和柜顶堆着衣物,有很重的霉味。窗和柜子之间就隔着一个身位。我几步就走到了窗边,窗没有光线,对面半米处就是一堵墙,太阳不管怎么升降,都透不进光来。

鸟笼就在挂在窗边,三只麻雀尸体冷冷缩着。边上还有发霉的饲料,盛在割开的矿泉水罐子里。我从房间找了个塑料袋,打开鸟笼,把麻雀尸体装进去,拉上窗关了门便下楼。

一口气跑到祠堂对面的大芒果树下。想来是天冷的缘故,路上人很少。路边很多摊都不开,用篷布盖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我找到一处泥土松软的地方,用树枝挖了一个小坑,把麻雀尸体放进去,踩实上面的泥土。对面就是祠堂,门口不见有摊位,听说来人整治了,不能够在祠堂面前摆摊。我于是顺道想起棋仙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来,那次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也许换地方了,又或许改行了吧。我靠着湿润的芒果树干,把伞夹在胳肢窝里,点了一根烟。头顶上,雨还在密密匝匝下着。

(责任编辑:王建淳)

宁经榕,1990年生,广西人,小说见于各文学期刊。获2020年度《广西文学》新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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