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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

2021-11-28浩原

特区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沈老师社长裙子

他站在房间的角落里。这房间位于某栋寝室楼的一层,却像一个地下室,墙刷得煞白,无窗,当中有一张长桌。他们七八个人散乱着,或站或坐,地上有两三个长条的黑色衣装袋,还有一些白色塑料袋,装着戏服和道具。一个多月以来,就是在这个房间里,他们排完了整出戏。

他把目光抬起来,环顾四周,演员、场务、导演。他不知道明天在哪演出,据说那是一个正式的舞台。他的对手演员已经换好衣服。在这出戏里,他和对手演员都要穿裙子。对手演员骨架小,瘦。刚才,他穿上裙子就引起了惊呼。众人说实在是太适合。

这是他们第一次试穿戏服,在此之前,他们都穿T恤排练。要是别人看到,会觉得不过是两个男孩在打闹。但现在,定妆上身,就都不一样了。对手演员本身是一个喜欢穿女性衣服的人。对他来说,这驾轻就熟。他一穿好,脸上就有戏,自在地迎接着旁人的目光,几乎要情不自禁地表演。

但对他来说,这些都是第一次。上台是第一次,穿裙子也是第一次。他看着那条裙子。他和它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对手演员戴好假发,穿上丝袜,周围赞叹声不断,有人拿出手机来拍照。他今天不需要戴假发,也不需要穿丝袜。如果需要,他会拒绝。他现在只想着如何把这条裙子穿上去。他不想脱掉自己的衣服和裤子,他没有准备好。这是一条明黄色的长裙,上面有绿色的苜蓿草和红色的樱桃碎花,胸口处是两圈纯白色蕾丝边,白得耀眼。每一片蕾丝都是花朵的形状,花瓣的线条织得厚重,层层叠叠。袖口也是如此。

“我试一下。”他低声说,将手臂伸进袖口里。为了这出戏,他没怎么吃饭。可他的手臂一伸进去,袖子就满了。他把两脚踩进裙子里,往上拉,腰上的肉被收紧,一瞬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喘气。后面的拉链需要人帮忙,站在他身边的女生走过来。这女生也是其中一幕剧的演员,她的脸色总是很黯淡。这下,大家开始朝他看,他不知所措。女生的衣服看上去正常,一穿就小,他的心也跟著变小。

“只能拉到这儿。”女生说。他感觉离到顶还有三分之一的距离。

对手演员走过来仔细端详,最后说:“真的不行。”

他又用力缩了缩身体,无济于事。

“那个用别针别一下就好了。这个不是最关键的,你们这个部分还有问题。”导演站在门口说。她看上去总是在生气。她一直以来都穿同一件黑色T恤,那T恤缩水,她的肚脐会一跳一跳地出现在人眼前。她一头男式短发,耳朵上戴着两个手掌大的银色耳环,这让她的脑袋看上去上半部分轻盈,下半部分垂坠。

她对他们的戏不满意。排练的时候,她用目光审视他,觉得他和对手演员之间没有感情,不打动人。“不对,不对。”她一直摇头。有时排练完,他觉得自己心里憋着一口气,就找个无人的角落,点很多油炸食物,大口吃。吃完,去厕所催吐。他把手指塞进喉头里,吐得剧烈时,他不小心咬破虎口,手上留下两道齿印,嘴里一股血腥味。

门被推开,是社长。社长满脸痘印,说话很轻,要闭气凝神才能听清楚。

“我们不能演了。”

导演转过脸去看着社长,她的耳环甩到一边去。

“什么意思?”

“那边打电话过来,说不能演,不能用明天的场地。”

“我们票都发出去了。”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仔细听。

“还有一些人是从外地来的,都已经来了,就等着明天。”有人在旁边说。

外地来的人,他心想,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后天的演出,可以再找一个场地。但明天肯定来不及了。”社长对近旁的人说。

他看着他们一脸的苦闷。他自己没什么感觉。

“我们明天能不能用最后座谈会的那个场地演一下?”社长提议。

导演沉默半晌,这时终于开口:“演什么?有灯光吗?有舞台吗?有座位吗?”

“不要演,明天不要演。给观众道歉,把票退掉,让他们来看后天。”

“但有的人后天就走了,沈老师后天也走了……”

这位沈老师,他听说过,是一位有名的研究性别的教授,在美国密歇根大学任教。谈起这位老师,会出现许多仰慕的神情。

“那也不演,演戏不是这样的。”

导演不再理会社长说的话,他们把长桌拉开,准备最后的排练。一幕幕不同的演员不断走到空地上,表演自己的部分,但大家说台词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很空洞。导演根本没看,她用力地撕扯着自己手上的死皮,双眼凶狠。他们演完,她毫无反应。结束后,他和其他演员一起往外走。对手演员留在里面,陪导演说话。他们的关系似乎很亲近。他瞟了一眼,就掩上门。一行人走出楼道,来到室外。同行不了多久,他们就要互相作别,回到自己的寝室里。只有他,要走出校门。当他身边的人逐渐少去,停滞的感觉就会出现。这样的感觉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道路两边有一丛铁树和八角金盘,还有他不认识的花草,这些,都是他所熟悉的。再往前走,右面是打印店,左面是咖啡店,现在已经打烊,留下卷帘门化身为一堵灰色的、波浪起伏的墙。校门在前面,门卫室旁边的路灯发出剧烈的橙色光,他走出去,迅猛的跑车带起公路上的风,一下子把他给吹透了。

坐地铁。十号线的声音最响,铁和铁的撞击发出苦涩的噪音。

再转一号线。南站附近一处小区,楼房密集。三户合租,门厅狭窄得像个过道,三包黑色垃圾在厕所边上。

打开门,把衣服挂在衣柜里,假发放在椅子上。隔壁的男女在一边说话一边吵架。

躺上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上圆形的吸顶灯。

又到了每天的这个时间。

工作后,他意识到自己不太对。他无法集中注意力,睡不好,常常忘记说话要如何措辞。他到公司的时间很早,总能撞上坐在他工位上看电视剧的保洁阿姨。阿姨的扫把放在一旁,瓜子壳吐在他的桌上,对他说:“你们厕所在漏水。”厕所就在他的工位后面,砌了一层水泥台阶,上面一道窄门。细小的水流从门缝里流下来,沿着墙角,一直流到地上。阿姨转过身来继续看电视剧,发出咯咯笑声。他放下双肩包,开始准备寄给作者的样书。窗外的天空青灰色。中午,有维修工来修好了漏水管道。吃过饭,他坐在电脑前面,开始翻译一份拖了很久的引进书版权合同。他突然觉得脚边很凉,低头一看,厕所里的水不断往外漫,打在他的鞋上。他推开椅子,站起来,“啊”地叫出声。同事们从办公桌前抬起头来。他浑身冷汗,惊魂未定。再低头看,地板光滑干燥,湿润的感觉消失。

很荒谬,居然是幻觉。这是他的问题在生活中的第一次表露。他请假离开,走得有点慌张,但踏出大楼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越是逃离这种荒谬,就仿佛离这种荒谬越近。坐上地铁,他冷静下来,打电话给一个朋友,朋友发来量表让他做。“你心中有不踏实的感觉吗?”“你最近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吗?”“你有一种时间紧迫的感觉吗?”……他做着做着,有流泪的冲动,因为这些题目给了他一种归宿的感觉,好像他终于找到它们。

今晚注定睡不着。如今失眠,他已平静许多。他没有收到关于明天如何安排的通知,导演没有对他说任何话。他的台词里至今仍然缺少一段独白,是他所扮演的角色最后的独白。

小区里寂静无声,他站在自己的小阳台上,借着路灯的光,换上了裙子。他从头开始念起自己要演的故事。

他是一个不自由的人,他唯一觉得自由的时候,就是把厕所的门关起来。在下水道的气味里,给浴缸注满水。水一边漫上来,他一边褪去自己的衣服。这些校服、运动服、男士内裤,慢慢离开他。他穿上裙子。他最喜欢袖口收住胳膊,拉链锁住脊背的时刻,他也喜欢裙摆在他的膝盖前无声晃动。他穿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略微一动作,他的骨头就软了。他踩入水中,一种寒冷的感觉瞬间从他的脚底直穿到他的锁骨。这种寒冷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这种寒冷就是他的故乡。他还想要更冷,他想要去到冷的尽头,去到深海的尽头。那里一定很黑,很冰凉,那里一定充满了可以让他呼吸的空气,可以让他舒展的空间。他开始游,他想要游,他一直游。

今晚的状态极好,他把假发从口袋里拿出来。那是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发尾处打着卷。他站在镜子面前,尝试着把假发带上。灰暗之中,他没有办法看得清楚。他伸出手按亮了灯,房间立马亮堂起来,灰暗的阴影全部消失,阴影里的情绪也全不见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非常丑陋,非常真实,没有一个地方合衬。他赶紧把灯按灭,回到黑暗中。

一直等到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社长才打来电话。社长的声音孱弱,请求他明天一定要到场来演出。他没有听清楚,只是说連声说“好的”。电话挂掉后,他越来越清醒,睁着眼睛想象自己的角色。那角色应该要很柔美,很吸引人。他从不感到生活中的自己可以是那样的,但如果是表演,或许可以用上他以为的那些柔美的,吸引人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一直有这种自己可以演戏的感觉。看到这个角色,他就觉得自己能演。一个喜欢穿女装的男生,觉得自己是一条人鱼。“人鱼”对另一个喜欢异装的男生既爱慕又崇拜,他以为对方和自己是同类,最终发现对方是一个淘宝卖家。

他不爱穿女装,也从来没有和这类事情接触过。他只是感应到这个角色里的柔弱和孤独,对他来说,呈现这些晶体一般的情绪,靠的不是演,是直觉。试镜的时候,他跪倒在地,伸出左手,前后摆动,抚摸着地板上那些冰凉的瓷砖,好像自己已经是那条人鱼。导演坐在他面前,就是那位导演。演完之后,她没有任何点评,只是让他别着急走,接着就定下他来演。其实,只有他一个人来试这个角色,不过他不在意。一个已经工作的人参与校园活动,别人看来或许有些别扭,但只有他知道这有多放松。不过,随着排练的继续,琐碎的事情不断发生,他的停滞感重新加重。他和导演之间无法很好地沟通,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说话不清楚,专业的描述是“言语不利”。他唯一可以说好的就是台词。说起台词,演起戏,他觉得自己在梦里。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

他睁开眼睛,视野里是光、天空和对面的屋檐,他想起自己今天要做的事,查了一下晚上要去的那个地方,有点远。出门,他看着自己在地铁窗上的影子,右手拎着一个黑袋子,左手抱着一个衣装袋,像一个速递员。到公司后,他听见领导在最远处的办公室,此外还有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那个办公室装着雾面的玻璃,无法看清里头。他坐下,找到三张废报纸垫在电脑桌下的地板上,把戏服搁在那里。

办公室的门打开,一个女孩走出来,这女孩走到他面前,对他大声说了一句“你好”。老板向他介绍这个女孩和他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令他极不舒适的热情,似乎她立马就会贴到他身边来。中午,女孩就已经和其他的年轻同事打成一片。她大声分享着自己从家乡带来的特产。看到他路过,无论如何要他尝一块肉,他拒绝。她就用严厉的口气说:“你快吃,必须吃。”他的胳膊被她拉得很痛,他用力往后一甩,手差点打在女孩脸上。肉飞出去,落在地上。

下班时,他独自走。这台破旧的、会嗒嗒作响的电梯,有一股散不掉的金属湿气。路上,他开始紧张。在心里默背台词,尝试着小声说出来,但结结巴巴,反复几次都如此。他走到人少的车厢,手握成拳,用力地砸向车墙,“砰”的一声。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试着又背了几遍,还是没有办法。

到园区门口的时候,天黑了,有几片云飘在高空。四下无人,只有他自己,他看到不远处一栋房子的落地窗透出光和人影,担心是否已经迟到。他加快脚步,爬上露在外面的铁楼梯。

十几个人围成一圈坐着,这原本是一家酒吧,现在桌子被搬到一边,留出中间的空地。有一两个人望向他。社长坐在角落,他走过去,拍了拍社长的肩膀。社长露出惊喜的脸,这表情让他感觉好了些。社长招呼着前面正在讲话的人,说“演员来了”。社长转头问他:“在这里演,你可以吗?”他问对手演员在哪里,社长只说没关系,演个人独白的部分就行。

他走进厕所去换衣服,看到了人群之中的沈老师。她很显眼,穿了一件红色长裙,披了一个黑色的针织开衫。她目光炯炯地听学生说话,完全没有注意他的到来。她脸上的专注吸引着他。他走进卫生间,换上裙子,假发正好可以遮挡住后背无法拉尽的部分,从正面看上去并无大碍。他告诉自己,只是说话,只是把自己换成另一个人说话。他走出来,大家全都看向他,这让他有了一点的好感觉。

开腔的第一句是对的。他让自己的嘴含住一片风,再慢慢地把它吐出来。他不看任何人,又看着所有人。在这个过程中,他唯一真正注视的是那位沈老师。她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受伤的人。慢慢地,他在她的注视中感受到爱意,有那么几刻,他就是为她演的。他不喜欢自己的生活太久了,他想离开,又没有地方可去。

导演和其他演员出现在门边,屋外的阴影遮住他们,没有什么人注意,大家都在看他。导演双手抱在前胸,脸上是忍无可忍的表情,等到他快要进入最后一段独白的时候,导演从人群外围走进来,一直走到当中,站在他面前。他正跪在地上,眼前晃出人影。他没有反应过来,导演伸出手,用力地把他推到地上:“谁准你在这里演的!”

他的手臂撞在地上,破了皮,开始变得湿润。人群没有声音。导演愤怒又悲痛地看着他,眼里竟然有泪。有人走过来把导演拉开。她骂骂咧咧地走出去,脚步在楼梯上发出脆裂的声响。她呐喊着:“这是我的剧!我的角色!”有人走过来扶他。他们把他带到酒吧原本的舞台边沿坐下,问他要不要喝水,好像他是一个病人。他可能确实是一个病人。有人放音乐,气氛松弛下来,他听见三五个学生和沈老师开始就刚才他演出的内容讨论着,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今天只有他演了。社长在他旁边坐着,一直给他道歉,说他演得很好。沈老师也看向他,对他点头,说他演得好。她告诉他,她明天还会来看。这句话让大家都很开心。他有点想哭,他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过一句肯定了。旁边的学生也跟着附和。他更是不知道作何回应。

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说导演的问题,讨论她的脾性和情感功能障碍。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有问题?他心想。一个女孩站出来为导演说话:“但她确实是非常看重自己的作品的。”这句话一出现,大家便慢慢沉默下来。他站起来走到窗边,透过镜面,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戏服。荒谬。社长走到他旁边:“明天我们重新找了一个场地,在学校附近,你会来的吧?”社长瞪着一双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演得真的很好。”社长补充道。

他无法入睡,睁着眼睛到天亮,手臂不痛了。第二天他照例是第一个抵达办公室的人,保洁阿姨正好离开。半个小时后,那新来的女孩走进来,和老板打起招呼,那语气仿佛她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半年。中午,他们又聚在一起吃饭,办公室里的笑声比以前多多了。这些声音对他来说如芒在背。但他知道,自己才是最奇怪的那个人。

工作结束,他迷糊着双眼坐上地铁,有一瞬间,他睡着了,随后猛地睁开眼睛。那片刻,他对于自己身处何时何地,毫无记忆。他看到躺在地上的戏服,回想起所有的事。他心里憋着一口很长的气,想到昨天导演的言行,他依然无法纾解。他想回家,不想演了,但他没有行动。最终,他还是下了车,来到说好的地点。原来是一个饭店。

门口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女生对着他笑,让他快进去,说别人已经开始化妆了。他走上二楼,是一个空荡荡的饭厅,圆桌都被撤走,剩下整齐的凳子排列在前面,正前方有一个小舞台,像一场没钱的年会。这就是他们的场地。他沿着落地窗走过去,窗前栽种着疏密有致的竹子,阳光透过这些竹子照在地上,列成一段一段。舞台旁是一间宽敞的包房,临时用作更衣间。他走进去,对手演员已经化好,从一个瘦男孩变成了一个瘦女孩。瘦女孩看到他,招呼他,他坐下,有人走过来在他面前拿出化妆包。“你想要化成什么样呢?”化妆师问他。

“他不需要太好看。”导演出现在他面前,看着他的脸,面无表情。他没有说话,只是感受着粉饼、腮红刷、眉笔、口红在脸上动作时的细微差别。化妆师让他闭上眼睛。

“好了,化好了。”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化妆师说。

房间里没什么人,演员们都在台上走位、试音响。他找到一个角落,换衣服,戴假发。镜子就在不远处,他没有去照。他静下来,把目光放远,想看看别人看到这时的他会是什么反应。他看到对手演员走进来找他,一脸惊讶,是那种好的惊讶。导演也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他知道自己不一样了,他的感受慢慢好起来。

导演站在他和对手演员面前,耳环快要把她的头拉垮。她急切地向他们两个解读着剧本的最终版,她又熬夜修改了。他看着她书写的文字,确实充满感情,但也充满压力。他知道她对这个角色的爱,可他不喜欢导演。他扫了两眼那个部分的内容,就把剧本放在旁边。导演看见他这么做,他的余光感受着她的愤恨,可她也不能再多说什么。舞台的光暗下来,演出就要开始。

第二幕结束,到他。

黑暗中,他走上臺去,在地板上坐下来。场记在观众席旁边举着红色的LED灯牌,倒计时从五到一、灯光亮起,他捻起自己的裙摆,告诉观众,“他”是一个从小就喜欢穿女装的男孩。他说起自己已经在心里和嘴里都读过千百遍的词,讲述这个不自由的人的故事。他是一个不自由的人,他唯一觉得自由的时候,就是把厕所的门关起来。在下水道的气味里,给浴缸注满水……他的手自如地在空气中打开水龙头,触摸那冰凉的温度,假装把水捧起来,端到自己的眼前。这个时候,他看到观众的前排,就在他的对面,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坐着一个男孩。这男孩穿着一条黑色的贴身连衣裙。裙子包裹住他身体的线条,只露出细长光亮的小腿,他脚上踩着一双高跟鞋。他格外瘦,比他的对手演员还要瘦,瘦得只剩下骨头,仿佛皮肤一拉就会消失。他戴着一副黑框圆眼镜,占了半张脸,头发是触肩短发,乌黑笔直。男孩眼镜后面的小眼睛温和认真地注视着他,是一种友善的眼神。

男孩旁边是沈老师。她还穿着昨天那条红色长裙,沈老师把男孩的手拉到两腿之间紧握着。他们两人一起注视着他,那专注的感觉快要溢注出一种慈悲来,好像他是一个受苦的人,而他们永远对这样的人,这样的他报以善意的同情。面对这两双目光,他有些走神,他看了看他们旁边的人,但竟感觉仿佛全然看不见其他人,只看得见他们两个,他也只想要看着他们两个。两人也意识到了他的目光,笑了起来。顺着他们的笑,他也笑,这份笑,实在是非常适合他来讲述“人鱼”美好的暗恋,他心里的聚光灯已经全然投照在对面的这对柔软的人身上了。他的动作也越来越大胆,他掀开自己的腿,他的小腿不好看,但他现在愿意露出来,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对着那两人说:“如果我的腿可以变成尾巴就好了,我就可以和那个人一样轻盈了。”他忍不住在最后加了一句,“你们说是吗?”沈老师和男孩点起头,用掌声回应他。

灯光熄灭,接下来是对手演员的部分,讲述一个女装爱好者,同时也是淘宝卖家的故事。他坐在幕布背后的黑暗中等待着。他的感觉太好了,从未这样好过。他仿佛要泪流,这是绝对的喜悦的眼泪,好像他的时间,他的生活又重新开始向前走。他很庆幸他可以离那两个人这么近,可以这么清楚地注视他们的眼神、表情、脸。他甚至想要捧着他们演。他已经忍不住要再次上场,再次看到他们。

最后一段故事,他和对手演员都在场上。他的角色即将遇见心爱之人,他们约好在一个地方见面。他心里想的是约会,而对方想的是买卖。他全然不知对方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甚至都不是一个令人舒服的人,而只是一个玩家,一个商家。这是个雨天,他的角色迟到,淋雨。他拿起在旁边的一瓶水,从自己头顶冲下来,皮肤发出“撕拉”的声音。他走上台。“对不起,我来晚了。”

这一段,他原本不该看任何人,他的眼神应当始终垂危、紧张。可他忍不住看了看那两人,他们的目光依然紧紧地贴着他,甚至在为他的角色焦心,他感到踏实,继续演。一共三个段落,先是对手演员拿他的身材打趣,他不知如何回应,假装走神。接着对手演员给他看带来的衣服,他看见对方对待那些衣服的态度,他曾经以为对方会非常珍惜的衣服,现在被一件件随意散漫地抛在桌上,他非常难以接受。最后对方问他怎么了,他还是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对方再次询问,他终于开口朝对方说:“你为什么是这样的?”他把脸转向对手,耳边碎发落下,五官袒露在追光之下,慢慢有灼烧的感觉。

“怎么样?”

“你为什么要糟蹋这些东西?”

“我还没觉得卖给你是糟蹋这些东西呢?你不看看自己那样子。”

有一股熱流慢慢往上来,来到他的人中,接着汇到鼻梁,发出剧烈的酸胀。

“我怎么样?”

“你很差啊。我根本不想卖给你。想买的人很多,要不是你整天缠着我,我根本不会记得你……”

他需要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喊出一句“够了”,然后开始他最后的独白。他把目光移到沈老师和男孩身上,他看向那个男孩,看向他的小眼睛,温柔、可爱。接着,他几乎是笔直地对着他的脸,喊出那句“够了”。男孩吓了一跳,他被男孩的惊吓表情刺痛了,他把这表情当作一种侮辱,他用角色的情绪承受这种侮辱,然后,他开始如愿以偿地痛哭。他哭,那男孩也跟着哭。沈老师用手拉住男孩的背,他们依靠着彼此。他开始在泪水中诉说自己最后的独白。他没有按照导演最后修订的台词说,他说的全是他自己想说的:“我好像被困了太久,今天我出来了,发现世界也不过如此。可我依然相信总有一个地方,不管是水里,还是地上,总有一个地方是我可以抵达的,对吗?”他几乎要看见那男孩张口说:“对。”

灯光灭了,他们下台。

他不敢过分表现自己的快乐,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细胞在重新活起来。他甚至不再讨厌导演。他安静地坐在观众席旁边,有人朝他笑,他迟疑一下,就回应过去。下一场戏开始,灯光再次亮起,他想要探头去看那个男孩,但没有看见。他回到更衣间换衣服,从门缝里,他还想要再找一找那个男孩,但只看到沈老师。他问社长:“沈老师的……”他一下子不知道该说“女儿”还是“儿子”,最后他还是说了“孩子”。“沈老师的孩子也来了吗?”“来了吗?没看到。”谢幕的时候,他得以重新站上台,却发现前面坐着不一样的人。结束后,他才又看见沈老师,许多学生围着她,拿她的著作找她签字。他没有走近,只是远远看着,没有一点那个男孩的身影。

散场,他们走下楼,沈老师坐上一辆车和大家挥手作别,他心里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但他的脚步没有往前走。他重新找到社长,问他:“沈老师的孩子原来是男生对吧?”“嗯,是的。”听到这个回答,他稍微好了一些。不断地有人从他身边过,不同的人脸在他眼前,可就是没有刚才那个男孩。他不得不闭上眼,仔细回想刚才他站在舞台上看见的那张脸。小眼睛、黑框眼镜、齐肩短发、薄嘴唇、瘦削的下颚骨骼、黑色的裙子。他不想这张脸消失,这张脸一定是存在过,存在在他面前的。他得赶紧回家,他不能再逗留,否则很有可能忘掉。

他坐上一辆车,没有和谁作别,尽管似乎有人向他靠拢。他不断尝试在脑海中印刻那个男孩的轮廓,他想要和他成为朋友。他用手机在网上找,也不过是确证了沈老师有这样一个孩子的事,再无其它。他没有办法,焦躁得想要跳车。最终,他打开淘宝,终于找到了一款和那个男孩近乎一模一样的,女式齐耳假发。

(责任编辑:廖晨)

浩原,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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