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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析徐渭《草书七律诗轴:夜雨剪春韭》

2021-11-24张永康

中国书法 2021年10期

张永康

关键词:大轴书法 真我 奇

本文从徐渭《草书七律诗轴:夜雨剪春韭》创作的起因、在徐渭书法创作生涯中的坐标、创作者所处时代的书法大环境、创作者情感积淀等四个方面进行简略阐述与分析。

该作品创作的起因,源于徐渭受亦师亦友的弟子陈守经邀约,赴其家中畅谈饮酒,情之所至,『赋得夜雨剪春韭』,而后书于纸上。作品中所录诗见《徐渭集》第一冊,题为《过陈守经,留饭海棠树下,赋得夜雨剪春韭》。题中『陈守经』为徐渭晚年常有来往的弟子,徐渭诗文中也多次提及此人,如其五言律诗中有《喜雨次陈伯子》《再次陈大喜雨》《梅雨几三旬陈君以诗来慰,答之,次韵二首》《陈伯子守经致巨蟹三十,继以浆鲈》等。而此书法作品中诗应是徐渭应约去弟子陈守经家中,与弟子开怀畅饮微醺后有感而作,所以有『旧约隔年留话久』『醉后推敲应不免』的诗句。据考证,该作品为万历十八年左右所作,即徐渭七十岁左右之作品。

从该作品在徐渭书法创作生涯中的坐标来看,创作此巨幅作品之前,徐渭已有高头大轴书法作品之巨制,如在其六十多岁所作《代应制咏剑词草书轴》《代应制咏墨词草书轴》《代应制咏月词草书轴》等,前两幅尺寸尤其大,纵352c m,横102c m,十足的丈二巨幅。如果说前面三幅巨制还是『应制』,《草书七律诗轴:夜雨剪春韭》则全然是其个人情感所至而创作的,且此时巨幅草书作品之创作也已纯熟,是其前期草书书风的延续。相比之下,此幅作品虽用笔亦豪放恣肆,但却无前者那种过于激荡的感受,盖源于作者生命的最后几年对其跌宕多舛的一生少了一些愤懑,多了一些平和与接受,却也性格难改。所以,虽不如三幅『应制』草书作品的狂放,但和同时代其他书家相比,却还是保持着他的个性书风,是为『奇书』。

从徐渭所处时代的书法大环境来看,明代书法尚『奇』,徐渭的『奇书』也是时代所趋。明代『奇书』的具体表现之一即为『巨幅』,还有『涨墨』的频繁使用,这些特征都在徐渭的此幅作品里看到。

从其书法创作的情感背景来看,其一生多舛的命运为其书法创作注入了情感内驱力。徐渭《畸谱》有载,他为庶生,且刚出生不过百日,父亲就去世了,嫡母虽待他如己出,但在其十岁那年却将其生母赶出了门。十四岁时待他如己出的嫡母也去世了,生活只能依靠兄长,而从其文章中所记,可见其与兄长的关系也时有紧张。徐渭的成长环境造就了他的敏感,比之同龄的孩子,徐渭则有更多的感触。这一点上,使得徐渭在书画创作中更富情感性。文中也记载了其幼时的聪颖,六岁那年便能『书一授数百字,不再目,立诵师听。』(《畸谱》),在其八岁时便开始学书八股文,一天下来便能写出几篇文章。在徐渭十岁那年,在公堂之上现场写下《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还被山阴知县所称赞。其十岁左右仿扬雄的《解嘲》作《释毁》,一时之间震惊了整个地方,被誉为神童,绅士们又将他与刘晏、杨修并论。『君子缙绅至有宝树灵珠之称,刘晏、杨修之比。』(《上提学副使张公书》)幼年成名,也造就了徐渭的孤傲、狂傲。颇为自负的徐渭在之后的考取功名之路却是一路坎坷,科考八次均落第,由狂傲生愤懑,加之幕府事变,婚姻之不幸,终成疾,又病发杀妻入狱,徐渭一生的经历太过跌宕起伏,所谓命途多舛,这些都为其艺术创作积累了庞大的内驱力。

徐渭的书法创作是非常重视用笔的,而对于书画作品的感受与鉴赏,当目睹真迹后方才有强烈之感受。笔者有幸于二○二一年五月在绍兴徐渭艺术馆见到作为《徐渭书画作品展》的精品选入展出的《草书七律诗轴:夜雨剪春韭》。这幅作品的运笔速度很快,有飞流急瀑之态势狂放奇崛,结字紧松险劲,笔法变化多端,以动带静,遒劲有力,潇洒而厚重,从另一方面看,此作虽疏狂不羁,但实际上并没有使他的书法笔墨显得散乱游离和飘忽不定,其个性虽有几分类似米芾,然在书体笔法中二人也有所不同,虽有米意,却撇捺更近草法,他将写意花鸟画的厾笔方法引入草书之中,这样可以更好地表达艺术家的强烈情感,厾笔的有意放纵使他的草书更加具有强烈的节奏感。他在追求草书笔法的同时也追求笔在纸上形式感,让笔下的书法线条变得非常随意和巧妙,把书法与绘画的笔法相互应用,使书画笔法形成多元立体的笔墨效果。

徐渭在年少时便已显露才华,再与其隐忍和孤傲的性格特征相加,造就了徐渭的书法风格特征——敏感、孤傲与轻狂。徐渭在书法用笔方面强调『真我』『本色』,注重艺术在个人情感上的表达,在情感的基础上去表现艺术。这与明中晚期资本主义萌芽开始发展、个人思想得到解放是密不可分的。徐渭的草书在用笔上狂放不羁、气势磅礴,寓情感于书写之中。在字形大小与字形结构上富于变化,作品通篇气势和谐,随着个人情感的变化随之改变。

徐渭通过书法作品来作为表现内心情感的方法,但同时也敢于突破礼法的限制与束缚,主张学习前人之术但不能被古法所囿,要敢于摆脱传统书法中的『法』,将个人情感附着于书写中,表现个人意志,挥洒个人的真性情。假若在书写时还要拘泥于法,那么字间便『铢而较,寸而合』,个人情感便不能很好地表现出来。因此,徐渭将自我情感的表现赋予书法作品之中,将现实生活中的愤懑之情寄托于书法线条之上,将书法作为其生命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徐渭在书法用笔中多按提衄挫,线条粗不显滞,细不显浮,由于他的人生道路充斥着挫折和坎坷,胸中落寞与悲愁都发泄于他的诗文书画之中。他一直认为书法是自己生命中最伟大的成就,但从他的影响力来看,的确徐渭绘画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他的书法。细品他的书法,在隶书中获取灵感与书写的营养,学会了刚健挺拔的用笔技巧、上紧下松的结体字势,徐渭将楷、隶、行融入自己的草书中,自此形成较为独特的书法风格。

徐渭书法结字字形宽博,其重心多以居中或偏上的结构出现,行草书中添入章草与隶书笔法,又将锺繇的古拙朴素融入其中,笔画在书写中的轻重缓急表现得淋漓尽致,随性挥洒,极具变化,又能在变化之中稳而不乱。这些结构特点也源于徐渭书法在字形结构上的尚『奇』。

徐渭书法在字形结构上尚『奇』是受到了中晚明时期个性解放思潮的影响。中晚明时期,商品经济和民俗文化开始发展,为新的美学思想的出现提供了条件,尚『奇』的思潮也随之出现在各个文化艺术领域。再一个是当时的思想也有一些活跃,心学及其禅宗对人们思想起到了激励作用,大家开始有了解放思想的念头,很多行为就不再受到约束。所以,这种思想也在当时的书法结构上产生了一定影响,书家开始推陈出新。徐渭的字形已不再拘泥于传统书法的审美之中,而是打破陈规,创新结字。

明中期以前的书法作品形式大多是长卷、书札、信笺为主。中期以后随着经济的发展和人文精神的苏醒、经学的否定、个人性情的倡导、价值观念的改变,包括市民对审美趣味也有了新的追求,形成了一股积极变法的文艺思潮。加上士人朝野上下均好書,所以明代的书法艺术语言与形式丰富多彩。建筑风格也趋于高阔明亮,使得装堂饰壁的书法形制随之变大,如楹联、条屏、中堂等。所以,书法的欣赏方式由原来的细品把玩变为注重书法作品的整体气势,视觉冲击力的整体呈现成为明中晚期书家的审美追求。徐渭在汲取古人章法的基础上更加肆意豪放、雄健开张,用笔收放自如,线条如排兵布阵、壮阔森严,给人以视觉和心灵上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强大震撼,《草书七律诗轴:夜雨剪春韭》是其成功的代表之作。字里行间密不透风而又不显拥堵,行笔迅疾奔放、一气呵成,犹如千军万马之奔腾。点线轻重变化多端,细若毫丝,粗若巨石,飘若翩鸿,矫若惊龙。看似混乱不堪,实则乱而有法。注重单个字的字形同时更加注重作品整体的平衡协调,和谐统一。整幅作品满纸烟云,气势沉雄。

明代中晚期,文史哲的新理念延伸到了书法领域,晚明城市文化尚『奇』的审美时尚,为书法上的尚『奇』之风和个性的强调提供了条件。

汤显祖《合序奇》道:『予文章之妙,不再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李渔认为文艺作品要『非奇不传』,他用『奇幻』『奇绝』等语汇来评价文艺作品。另外,耶稣教会的传教在当时影响颇广,异国的物产、器物间接推动了『奇』文化的发展。晚明强调经典,但『经典』又从未被文人们顶礼膜拜。在文学作品上,清代顾炎武对于明人妄改古书的风气表示不屑:『万历间,人多好改窜古书。人心之邪,风气之变,自此而始。』这就是晚明人对经典戏谑的态度。

于是在书法上,徐渭秉持『真我』,实际就是对传统中规中矩,唯古质妍这种盲目推崇的突破,他是晚明尚『奇』书风的开创者之一。他的后辈王铎、傅山等对于『二王』书法作品的重新意义上的创作,及文人篆刻的兴起,使得艺术家们开始玩起了文字游戏:大量使用异体字在书法创作中。另有白谦慎所谓『臆造性临书』:『临』书人通过肆意对经典字形的篡改、拼贴之类的『文字把戏』,操纵着观众的视野。临书看似漫不经心,其中的花样层出不穷,令人出乎意料。造谜与猜谜成为晚明书法创作和欣赏的一种特有现象,倪元璐、黄道周等都有作品可证。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受到整个晚明社会风气的影响,自然而然陷入其中。而晚徐渭一个世纪出生的傅山可以很好地反证,除了社会风气的影响,还有书家个人的生平经历、思想性格等对其书风的决定性影响。

与徐渭相似,傅山在早年曾投于袁继咸门下效力,后袁被捏造罪名,陷于京师狱中,傅山为其鸣不平,使其得以昭雪。然此后无意官场仕途,寻城中一寺庙,辟为书斋,博览群书。后,李自成起军进发太原。不久,北京沦陷,明亡。傅山道:『哭国书难着,依亲命苟逃。』此后剃发,号『石道人』。明晚后期,作为乱世遗民的傅山,因遭禁酒令,无法靠卖酒赚取补贴。傅山不得以,只好卖字画与行医相济。明清鼎革之际,傅山曾有一方『太史公牛马走』的印章,自比司马迁,认为他自己的忍辱偷生就如同太史公一样,有责任以笔刀之锋书写出同样的历史见证。傅山为坚决不作清的『贰臣』,而贬低赵孟頫,褒扬颜真卿。傅山的『书』中也有徐渭的『狂』,但多了戏谑,没那么清冷。傅山追求的『奇』最为激进,但不得不说他是那个时代的最后一位狂草大师。

徐渭虽然不像傅山,因为自身的处境或身份而选择一些特定的书风,但他无异受自身秉性的影响,或许在潜意识中亲近与之『志同道合』的书家。宋四家及倪瓒在本质中都有着共同的『真』,米芾与之性格最为相像,但他又借鉴苏轼的自嘲、黄庭坚的潇洒以及倪瓒的疏冷之气。他在前人的基础上是有重大改变的,一是来源于晚明『涨墨』的先声,这是生宣在创作中的新应用。另一方面便是源于他本身的品质。也许徐渭一生落魄,钱财随手散尽,鬻字画度日。门生和晚辈,或骗或抢,他备受欺凌。而晚年贫病困苦,平生所蓄数千卷皆变卖殆尽。他的狷傲愈甚,豪饮酒肆与神经质让人不解与叹息。但若非此周遭一世,何来而今留给世人的这个徐青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