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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本色』观念的书法美学价值阐释

2021-11-24杨二斌

中国书法 2021年10期
关键词:美学价值

杨二斌

关键词:『本色』 美学价值 外在形式 内在本体

中晚明时期,专制政治体制内部矛盾日趋尖锐,明代商业发展、社会风尚、科举制度与士人心态均发生较大转变,而阳明心学的发展直接造就了晚明艺术家思想观念的转型与迁变,而徐渭正是这一社会发展变迁中文艺界的突出代表。

徐渭(一五二一—一五九三),字文长,明代绍兴人,擅书画、诗文、戏曲等。西方哲学对世界进行判断时常用『现象』与『本体』二分,《周易·系辞》有『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1],『道』为体,『器』为用,东西方表达类似。清刘熙载《艺概》亦云:『圣人作《易》,立象以尽意。意,先天,书之本也;象,后天,书之用也。』[2]从对应关系来看,所谓的『道』『意』为书法之『体』,而『器』『象』为书法之『用』。因此,本文以此种两分观的思路对徐渭书法美学价值进行阐释,但最终不可分割而归于统一。

徐渭之『本色』观念

徐渭《西厢序》云:

世事莫不有本色,有相色。本色犹俗言正身也,相色,替身也。替身者,即书评中婢作夫人终觉羞涩之谓也。婢作夫人者,欲涂抹成主母而多插带,反掩其素之谓也。故余于此本中贱相色,贵本色,众人啧啧者我呴呴也,岂惟剧者,凡作者莫不如此。

这里突出『本色』与『相色』的区别,徐渭云犹如『正身』与『替身』,如果使用『象』与『意』对应,则『本色』为『本』,为刘熙载所谓的『意』,而『相色』为『用』,为『象』,使用此种思维对徐渭的思想进行分析,实际上对于理解其书法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徐渭用『本色』『相色』相互对待,而以书法历史中的书评比喻『正身』与『替身』,可见徐渭于戏剧与书法二者思想一贯。此处『书评中婢作夫人终觉羞涩之谓也』乃为南朝梁袁昂《古今书评》中对于羊欣书法的评价。袁昂云:

羊欣书如大家婢为夫人,虽处其位,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4]

所谓『大家婢』是指大方之家婢女,『为夫人』是指嫁人后而为主母,『终不似真』是指婢女举止行为刻意,和真正的大家夫人不可等量齐观,气质有天壤之别;袁昂在此处强调的『真』,是在书写时定要大方得体,而不能遮掩刻意。羊欣为南朝宋书法家,曾由王献之亲授书法,时谚云『买王得羊,不失所望』,而袁昂认为羊欣终究不能超越大令而自成一家,故而有『婢作夫人』之讥。南朝齐王僧虔在《论书》中记载时人评价羊欣『天然』不足宋文帝,此说法同袁昂的评价正自相类。徐渭这里以之喻『相色』『替身』,而其中的『本色』『正身』则是『真』,实际是指王献之,即『夫人』所处位置的本来面目。徐渭进一步解释『婢作夫人者,欲涂抹成主母而多插带,反掩其素之谓也。』此也是批判『婢作夫人』之种种不合己意的行为举止,提出『素』,也就是『婢』之『本色』,并据此提出『贱相色,贵本色』的主张,并认为不仅仅在戏剧中如此,其他文艺也是如此。

徐渭的『本色』源于明代心学大兴之后学界流行的『本色』论,北宋诗人陈师道,南宋诗论家严羽皆论『本色』,明唐顺之提倡『本色』,其强调对于主体的肯定,而徐渭则继承了唐顺之的理念,但又打破了其『本色论』那种崇雅抑俗的价值取向。[5]在徐渭看来,『本色』就是『真』,『贵本色』就是『贵真』,而『真』实际上与『本心』『自我』相关。因此,『本色』为『本』为『体』,而外在的『相色』为『用』为『象』,此犹如《庄子》所谓的『精粗』之別,要贵精贱粗,最终达到天人一体之境。

徐渭『本色』观念之外在形式

作为『意』『体』的外在表现形式,『象』『用』是直观可感的。『本色』观念表现在外即『相色』,徐渭的『本色』观念的认知在书法中是在不断地学习中加以深化的。

『入法』与『出法』:『本色』表达之反叛

从书体上来看,徐渭的书法有楷、行、草等书体形式。在徐渭的书法生涯中,以其饱受压抑而致精神崩溃误杀张氏入狱为界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期以相对平正、中和的风格为代表,而后期则以狂狷、粗头乱服或乱石铺街的面貌独立于书史。

『入法』是书法学习的一般性路径,『入法』的目的是要进入传统谱系,成为古今书法发展链条上的一环,是书法传承的重要方面。清啸阁藏帖徐渭《初进白鹿表》楷书拓本,为其三十八岁时任胡宗宪幕僚时所书,为较为工稳的楷书,以锺繇、王羲之为中心,点画使转顿挫又颇得唐法三昧,应规入矩而又时出逸笔(徐渭曾自谓小楷学锺王,二者一致)。徐渭在《跋张东海草书千文卷后》云:

近世书者阏绝笔性,诡其道以为独出乎己,用盗世名,其于点画漫不省为何物,求其仿迹古先以几所谓由乎人者已绝不得,况望其天成者哉!

徐渭以为书法必以『仿迹』为入门之径,而不可『诡其道』『独出乎己』,这是以古人为宗的认识,但又强调『露己笔意』。

徐渭在《书季子微所藏摹本兰亭》中云:

非特字也,世间诸有为事,凡临摹直寄兴耳,铢而较,寸而合,岂真我面目哉?临摹兰亭本者多矣,然时时露己笔意者,始称高手。

以《兰亭》为桥梁,临摹目的是『寄兴』,因此徐渭强调『时时露己笔意者,始称高手』,说明其认为临摹是要表己情、达己意,而不是亦步亦趋,可谓『入法』而『出法』。刘正成认为徐渭杂糅米芾、大令、山谷,抑或取诸北魏碑体、经体,『取诸其意气而已矣』,最终成『真我面目』。

徐渭出狱之后的书作更加表现出任情恣意的独特个性,从北游七载到归卧故里,其人生经历诸多艰难,风格由狂放逐渐收敛。其草书用笔恣肆而映带生动,结体密疏有致而纵逸跌宕,此种『任情恣性』的『本色』表达,实际上就是突破晋唐宋元的技法体系,是对于以王羲之为代表的古典书法体系的撕裂。刘正成认为其『「敢于胡来」这种「破坏」,自是一种在有人所称许的「粗头乱服」的审美创造,这种创造性的笔法与章法,用之于高堂大轴的创作,可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9]在徐渭的书作中,似乎感受到的绝不仅仅是其书写方式,而是流溢胸中丘壑的『本色』诉说,充满着对于传统的反叛与自我胸臆的抒发。

『势』『象』的『重构』:『本色』表达之超越

突破晋唐宋元的技法体系,实际上是对于以王羲之新体为中心的古典帖学体系的破坏,而徐渭的『本色』表达则是自身书法技法规则的『重构』。

作为传统书论中的技法核心词,『势』『象』产生于古典书论的肇始阶段并绵延至今,是亘古不变的书法生命的内核之点。宗白华先生在观看罗丹的雕塑后感叹其『动象』的表达,既通于『象』,又合于『势』,实际上就是生命的动感。

在『势』『象』与『本色』之间的内外关系来看,『象』为所存之迹,『势』为形成之过程,而『象』与『势』之后还有一个超越『势』『象』的内在本体,即书法的创作主体,这才是『之所以迹』的本来,是『本色』之所出,是『体』;迹化之『象』只是本体的外在表达,是『用』,而『势』只是瞬间时空挥运中的真实,此为连接体用关系的主体变化之道。这种变化实际上贯穿的是『人』的主体精神,并赋予书法艺术以内在生命的述说。

徐渭书法中的『势』『象』是其『本色』表达的核心,表现在独特的笔势、字势以及章法之势中。以徐渭中晚期的行草书书法为例,在笔势中,使用大量的破锋、点画的提按与绞转形成的特殊点画形态,在点画呼应联结上表现出特别的时间感,成为徐渭书法『重构』的生命符號,譬如徐渭书作中常出现的『虎尾』,与别人完全不同的雨点式的点画构成形式,颇有独特的『符号化』象征意义。在结体与章法之势中,以出人意料的间架结构表现自身丰富的想象力,在打破以往具有秩序感的书法整体形式而表现为一种超越古法秩序的全新体系,特别是压迫行距、字距的关系,使得整体章法密不透风,表现出逼仄的空间感,让人倍感压抑,加之其点画犹如『心』的颤抖,让人为之动容。

唐张怀瓘在《书断》中云『形见曰象,书者法象也。』[10]毫无疑问,书法所依托的文字本身以象形为基,而又衍化出具有生命之『象』的艺术本质特征,徐渭书法之『本色』与其所表达的『势』『象』互为表里,是皮相之下的生命诉说,呈现强烈的动感,构建了一种全新的书法审美面貌。

徐渭『本色』观念之内在本体

徐渭的『相色』来源于『本色』,犹如『象』来源于『意』,『用』来源于『体』,而实质均导源于人心。徐渭自谓『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其书法正是其『心』最『本色』的表达,其书作中的一切手段都成为其情感宣泄之通道,每一幅作品分明就是徐渭自己对于生命困境的抗争,是对于命运操弄的怒吼。

『心』:『本色』表达之本根

徐渭的『本色』观念根源在于『心学』,《畸谱》自谓『自潘迁寓一枝堂,师季长沙公』,又云『廿七八岁, 始师事季本先生, 稍觉有进。前此过空二十年』[11],唐顺之古文对徐渭影响亦极大,而『本色』与『相色』出自佛教,可见徐渭思想之多元性。

『相色』是『本色』的外在表达,而『本色』源『心』,因此,『心』就是徐渭『本色』观念的本根。汉代早有『书为心画』『书者如也』的表述,而后有唐代『德成而上』『心正则笔正』的说法,这种强调儒家伦理的『心』逐渐在书法史中占据主流。然而,这种以伦理为主流的『心』在晚明遭到了极大挑战,独立不群、个性张扬的癫狂之风彰显了当时社会对于传统价值观念的反抗,而徐渭正是其中之一。徐渭《玄抄类摘》序云:

自执笔至书功,手也,自书致至书丹法,心也,书原目也,书评口也,心为上,手次之,目口末矣。余玩古人书旨,云有自蛇斗、若舞剑器……以此知书心手尽之矣。

书迹通过手法书写出来,而手法是通过主体之『心』的认识才能达到的,徐渭在这里强调主体之『心』,这是继承唐顺之的地方,而不同于汉唐书论中的伦理之『心』。其书法作品打破前人藩篱,不拘技法形式,凸显自我性情的表达,点画结体构成了一个独特的精神世界,自身与万物已经没有分别,书写与『心』已经融合为一。

在徐渭的其他艺术形式中亦可见其『本色』以『心』为尚。其戏曲文本以通俗易懂的语言与内容,注重情感的真切,表现真我,世俗化、个性化倾向明显。其绘画作品不同于宋元古典绘画的表现形式,而以墨点、墨块与线条进行意象化的挥洒,构建了一个纯粹的『笔底明珠』的自我精神世界。此中诸多方面的实质均是『我写我心』,书法、绘画、戏剧抑或诗文仅仅是抒发自我情感的工具,正如唐孙过庭所云『取会风骚之意,本乎天地之心』,实为『本色』观念的自然表达。

『情』:『本色』表达之通道

传东汉蔡邕《笔论》云:

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豪不能佳也。

『散怀抱』『任情恣性』是主体『书』的重要的前提。《道德经》云『朴散则为器』,『朴』就是『真』、不修饰,『散』为释放,因此,书法就是自适与释怀,就是要顺应『自然』,要在自由与规范之间高扬主体的生命精神。

徐渭在《曲序》写道:

语曰,睹貌相悦,人之情也。悦则慕,慕则郁,郁而有所宣,则情散而事已。[14]

这里的『人之情』依靠『宣』而致『散』,『情散而事已』其实就是情感的宣泄与排解。此文献是从『相色』出发而至『本色』,而『本色』就是『心』,因此『情散』实际是『本色』『相色』之间的通道,即『本色』之『心』必须依靠『情』来宣泄与排解。

徐渭在《选古今南北剧序》云:

喜而颐解,愤而眥裂,哀而鼻酸,恍若与其人即席挥麈。嬉笑悼唁于数千百载之上者,无他,摹情弥真则动人弥易,传世亦弥远……漓,挥运纵横,表达了其英雄末路之叹,其中充斥着『情』的诉说,读来让人潸然泪下。

『真』:『本色』表达之核心

徐渭『本色』观念的表达核心在于『真』,其『贵本色』就是『贵真』。

『真』在中国哲学中意义深刻,『真』更近于老子『复归于婴儿』的状态。在老子看来,『婴儿』具有纯真自然的天性,没有利害得失的心态,在艺术创造中就是要『涤除玄鉴』,去除遮蔽,从而达到这种『婴儿』的状态。《庄子·渔父》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16]可谓想要『真』唯有精诚,方能动人,庄子从『天』的无限与自由,推及『人』的无限与自由,因此,主体需要顺应自然,与天地万物合一,才是『真人』『至人』,率其本性,不为世俗所累

徐渭书论中有『天成』之说,可以为『本色』之『真』作注脚。

夫不学而天成者尚矣,其次则始于学,终于天成,天成者非成于天也,出乎己而不由于人也。敝莫敝于不出乎己而由乎人,尤莫敝于罔乎人而诡乎己之所出,凡事莫不尔,而奚独于书乎哉?[17

『天成』有两途,一为『不学而天成』,一为『学而天成』。『天成』必须出于自我之『心』而不能出于他人;其次更加强调人被世界遮蔽,被别人所左右,尤其被别人所左右还不自知。因此,这里的『天成』必须有『真我』的『本色』『正身』,而不是『相色』『替身』。

徐渭在《题昆仑奴杂剧后》云:

语入要紧处,不可着一毫脂粉,越俗越家常,越警醒,此才是好水碓,不杂一毫糠衣,真本色。若于此一恧缩打扮,便涉分该婆婆,犹作新妇少年閧趋,所在正不入老眼也。

此处所谓『不可着一毫脂粉』实际上和前文所谓的『婢作夫人』一定要『素』相似,便是『本色』。而此『真本色』还体现在『俗』『家常』,和徐渭『越俗越雅』之谓相同,是一种不矫揉造作的市井情感的表达。

凡语入紧要处,略着文采,自谓动人,不知减却多少悲欢,此是本色不足者,乃有此病,乃如梅叔造詣,不宜随众趋逐也。点铁成金者,越俗越雅,越淡薄越滋味,越不扭捏动人越自动人。

徐渭所谓的『雅』『滋味』『动人』在于『本色』,在于『俗』『淡』『不扭捏动人』,类似于『大味必淡』『大俗即雅』,其实质是超越了世俗眼中之分别界,此和『终觉羞涩之谓』均为其『本色』思想的注脚。

明袁宏道在《徐文长传》中云『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20],其实,徐渭的书法何尝不是把『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化为点画抒情。在书写中,情感宣泄而出,表现『真我』,在『心学』智慧下对于我的本心的执着追寻,朝着『艺以表心』的极致化发展;在书写中,徐渭找到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与摆脱尘世喧嚣烦恼的『真』,是生命的延传。在书写中,『真我』得以寄托,心灵得以回归,情感得以释放,书作在内容形式与情感表达上得到高度统一。

结语

徐渭的人格精神与其命运相表里,自尊与自卑的性格矛盾,理想追求与现实之间的极大反差,造就了徐渭人格之『畸』,艺术之『奇』。徐渭自作《畸谱》正所谓『畸于人而侔于天』,司空图《诗品》『高古』篇有『畸人乘真,手把芙蓉』,刘熙载《艺概》有『畸士之书历落』,袁宏道云其为『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几者所说核心均在『本色』,合于心学与道禅哲学,而表达的根在『心』,通道在『情』,核心在『真』。

文艺的核心在于『心』『意』,『象』的表达不出『心』『意』之外,其实质是审美主体通过书法或者其他艺术形式对于生命的表达,是超越外在的表现而到达『人』之『本色』,是情感的宣泄,是生命的映射,其合于道,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从书法史的角度来看,徐渭表面上是反叛者,但内在上却是古典书法精神的继承者与超越者。因此,徐渭无疑是晚明『心学』思想在艺术领域的代表人物,通过艺术形式的寄托,建构了自我精神的彼岸,其本质是对于人生精神家园回归的追寻,对于命运不公的抗争,对于生命意义的纪念碑式的咏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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