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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荣宝斋藏徐渭书法看其书风的形成

2021-11-24宋涛

中国书法 2021年10期

宋涛

关键词:以心为体 非凡天资 诗文画戏 跌宕人生

對徐渭书风的解析和其成因的探究历来为书坛所关注,此类文章卷帙浩繁,各文观点也见仁见智。本文试以荣宝斋所藏四幅徐渭书法探其书风成因的几个方面。

以心为体

徐渭晚年所作《畸谱》中列出了一生中所师事最重要的五人,他们是『王先生汝中、萧先生鸣凤、季先生讳本、钱翁椒、武进唐公顺之』,这五人中王畿(汝中)、萧鸣风、季本均直接从学于王守仁,王畿更是王守仁得意弟子,为王门七派中『浙中派』创始人。钱楩(翁椒)师季本,唐顺师王畿。徐渭二十七岁便入季本门下,同时徐渭还和王门其他弟子过从甚密,曾自述『廿七八岁,始师事季先生,稍觉有进。前此过空二十年,悔无及矣。』[1],因此徐渭可算作王阳明的再传弟子。王门心学在学术思想上儒释道『三教合一』,受此影响,晚明更是狂禅频出。从徐渭自号『天池道人』『天池居士』『青藤道士』就足见其所受道家、禅宗影响之深。王畿是徐渭表兄,徐渭待其执弟子之礼,二人常书信往来,以学问论交,王畿『从真性流行』的说法也深刻影响了徐渭,他提出的『真我说』『本色论』某种程度上与王阳明的心学是一脉相承的。

他反复强调『心』的重要性:『心为上,手次之,目口末矣。』(《玄抄类摘序》)『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心能转腕,手能转笔,书字便如人意。』[2]。『心为上』『心上学』『心能转腕』,句句言心,足见遵从于本心是其书学思想的核心和奥义所在。作为『我手写我心』的忠实实践者。徐渭的『我心』从何而来呢?不少书家或心摹手追,在古人中参悟,或另起炉灶,在造化中体道。徐渭二者兼有,但从其书风上看,显然更靠近后者。他在《书季子微所藏摹本兰亭》中对于临摹一事尝做如下言:『临摹《兰亭》本者多矣,然时时露己笔意者,始称高手。予阅兹本,虽不能必知其为何人,然窥其露己笔意,必高手也。优孟之似孙叔敖,岂并其须眉躯干而似之耶?亦取诸其意气而已矣。』强调『己意』,取其『意气』,不拘泥于临摹古人具体的点画技法才能称作高手。可见徐渭并不是一味地反对摹古,而是主张要在摹古中见出『己意』。他自己在用笔上就受黄庭坚影响颇深,同时兼采祝允明、米芾之所长。而且,在具体的创作中,他必然要面临笔法、墨法、章法、结体等问题,岂能全弃古人于不顾。

但他采取的办法更多是向自然中要出路,他说『运笔时追模自然物象之形,书之点画则看作自然物象之影』,以『自然物象』为参照来突破成法,又与『己意』相结合,以最终达到无法之法。这一点在徐渭所作《论中》中亦可见,他认为『「中」不是先天固有的模式,而是不拘于一法一式,因自然而变,如量体裁衣,「量悉视其人」的范式。』[3]可能正是由于摆脱了既有成法的约束,以狼藉之用笔,中侧互用,其笔端才得以大放异彩,形成疾风骤雨、豪迈恣肆的气象。

从这件内容为徐渭自己所作诗文《汉将去堂堂》的高堂大轴中便可窥见其在笔法、墨法上的独出机杼。乍看之下,这件作品气势磅礴,墨色淋漓,章法上满而密,雄浑之气跃然纸间。细究之,其运笔流畅大气,线条的造型上方圆兼备,厚重、老辣、而中气十足,又有极强的韵律和节奏感。用笔则是他惯常的中侧兼施,注重侧锋的翻转变化,笔势也是一贯的疾速、猛烈。点与线、线与线之间的冲突、纠结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从笔势来看,并非步步为营,而是忽左忽右,手随心至,常常是笔断意连,又或者于柳暗处见花明。尽管字形上看似东倒西歪,丑、拙、怪、乱,但单字的结体依然十分紧凑,字里行间涌动着一股激越的情绪,正是这强烈的情绪因素将珠玑之字串联起来。笔锋的拖拽、顿滞、提按、闪转、方折看似漫不经心,却凝聚着万千气象。虚实的变化和破锋、出锋、侧锋或涩笔的交替出现,犹如疾风骤雨,又似乱石穿空,纵逸奔腾、飞扬跳踯。用墨上,则和他的写意花鸟画是一脉相承的,浓淡相宜、枯润相间、干湿并重,苍劲中具姿媚,可谓浑然天成。

非凡的天资

徐渭始终相信心性自然,他在《跋张东海草书千文卷后》中写道『夫不学而天成者尚矣,其次则始于学,终于天成。天成者非成于天也,出乎己而不由于人也。』所以其书风必定出于他所谓的『天成』,而徐渭的天成又来自于何处呢?首先就在于天才的创造,他本人正是如此。徐渭天资颖悟,尝自述『八岁。稍解经义。师陆先生,名如冈,字文望,教为时文。塾中群弟子试朔望,渭文满二三草而后入早饭。师奇之,批文云:「昔人称十岁善属文,子方八岁,校之不尤难乎?」噫,是先人之庆也,是徐门之光也!所谓谢家之宝树者,非子也耶?』[4]『生九岁,已能为干禄文字』,而乡人更是称其『宝树灵珠之称,刘晏,杨修之比。』

此卷《草书千字文》便是其天赋奇才的最好明证。全篇千余字一气呵成,非天资颖悟者恐难至此化境。他通过艺术的处理方式,把书法内部各种矛盾和要素有机结合起来,既能形成强烈的对比效果,又能实现对立统一,这与徐渭自身的审美情趣与文化艺术素养是分不开的。他始终保持良好的书写状态,奔放连绵,流畅自如,气势连贯,浑然天成。控制毛笔与纸面的笔力也体现出其高超的书法技巧。章法中并不过分重视留白,把关注点放在线条的组合处理上,作品的行间距非常小,从整体上看富有张力,有草书入画之意,又有书画同体之境。全篇章法紧凑,密不透风,又松紧适度,并对点、线进行了重新组合,以保证作品的整体性和完整性。该作对节奏的控制和把握彰显了徐渭在草书上独树帜的成就,于笔线和墨色中求变化,浓淡丰富,枯润对比明显,画面立体感强,在布局与气势上深得米芾书法的神韵,兼具黄、苏的笔意,字里行间充满着豪迈之气,粗拙中带有飘逸,这种狂放不羁的野逸和自信,非极高的天赋、眼界、笔力而不能致。

诗文画戏的综合修养

徐渭的天赋不光体现在书法上,还有诗、文、画、戏的综合才能,他自称『书一,诗二,文三,画四』,足见其对自己书法的自信。他在诗歌上旗帜鲜明地反对七子,但又主张在理法之内保持师古和写情的平衡,以充满现实关怀的笔墨写了大量诗歌,归根结底还是提倡『真我』。其文以《自为墓志铭》最具代表性,颓放的笔下透露着佯狂傲世之风,泼辣幽默,并不乏自嘲。其在绘画上的成就自不待言,水墨大写意名垂青史,不光博得『青藤白阳』之美誉,更被后世吴昌硕、郑板桥、齐白石等一众名家追捧,甘为『青藤门下走狗』。同时他还在戏曲上颇有成就,创作有杂剧集《四声猿》。今天看来,徐渭在诗、文、书、画、戏上的天资并非独立的,而是相互滋润、涵养的。

此幅行草书《松间旧题》长卷收录徐渭所作詩数首,后附有题跋与小楷题款,将不同书体,不同笔意风格同时展现,于内在节奏趋近的风貌下,用分段不同的方式表现出书写时的情绪变化。整篇有强烈的律动感,节奏富于变化,用笔跳脱,狂放不羁,气势磅礴。通篇收放自如,时露的枯笔破锋,与尖细锐利的用笔相交杂,增加了作品点画狼藉、气势奔腾之感。正所谓『群象自形,有若飞动』是也,意趣横生,姿态百出的点线组织,在情绪的宣泄中展现其飞扬神采,塑造意象,体现出徐渭『古而媚,密而散』的审美理念,更充分展现了他不修边幅、率意自然的书写个性。其中的小楷落款数行,波磔顿挫分明,造型扁阔,撇捺开张,隶意甚浓,有锺繇、二王笔意,古拙方阔,幽静古雅。与正文中大开大合的行草书形成鲜明对比,字迹虽小点画却精微绵密,笔势更显示出徐渭大字行草的魄力。此作品中可以呈现出徐渭强化文字主体的意识,弱化留白的倾向,将他由书写而获得的造型意识同绘画的造型意识暗合起来,充分展现了他在诗、书、画上的通才,又能博采众长将三者结合起来,使得全篇颇富意趣。尽管他在《题楷书楚辞》中言『余书多草草,而尤劣者楷』,并多以行草传世,但其楷书却也不容忽视。透过其所作『松间旧题』四字我们仍可一睹其楷书风貌。寥寥四字似得鲁公真传,端庄大气、方正威严、稳健厚重,凛然有庙堂之气。足见其在狷介狂放的个性深处还深藏着刚正不阿,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清气。可以说也正是这对世俗的鄙夷愈发塑造了他孤傲癫狂的个性。

跌宕的人生经历

除了天纵之才,徐渭独特的人生阅历也是其狂放书风形成的重要原因。徐渭并非出生权贵之家,其百日即丧父,十岁时生母又被逐出家门,只能与嫡母、兄长相依为命。青年时即入赘潘家,寄人篱下已是不幸,怎料发妻不久便亡故。无所依傍的徐渭其后又经历了两段不幸的婚姻。虽有满腹才华,却八次参加科举,屡试不第。幸得胡宗宪赏识招其入幕,为其代笔公文、书函等,并屡次抗倭建功。正当其志存高远、踌躇满志时,宰相严嵩遭罢免,胡宗宪受此牵连,因『党严嵩』被弹劾入狱。本就敏感多疑、又痛心于胡宗宪冤死的徐渭坠入了绝望的深渊,尝九次以铁钉击耳窍、椎击肾囊等极端方式自杀未果。后又因怀疑继妻张氏不贞,将其杀死而被捕入狱,入狱七年后得友人相助才获释。又因个性不同与好友张元忭交恶,从此心灰意冷,告老还乡。晚年独居山阴,以鬻书卖画为生,常常『忍饥月下独徘徊』。万历二十一年(一五九三),徐渭于贫病交加中去世,据说其去世时仅一狗与之相伴,家徒四壁甚至连一床完好的铺席也没有。尽管上苍给了其卓绝的才华,却也遭遇了跌宕而悲情的一生。如果说徐渭作画某种程度上还须拘于物形的制约,那么其在书法尤其是行草上的挥洒则完全是对苦厄困顿人生愤懑之情的抒发,好友沈明臣云其:『脱巾大叫问所以,濡墨噀水知为谁。』这与『癫张醉素』『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是何其相似。不同的是张旭多为兴之所至,而徐渭更像是悲鸣自放,于纵浪大化中将胸中块垒化作笔底明珠,所以我们也可在其书中看到奇崛放逸、勃然不可磨灭之气。

《煎茶七类》是其去世前一年(万历二十年,一五九二)所作。此行书作品中夹杂少量的草书结体,方圆兼具,复杂多变,单字造型有方阔腴润的特点,八面出锋,给人造成视觉上鲜明的扩张感。提按分明,章法错落有致,大开大合中又不缺严谨,用笔迅捷,在结字造型的过程中顿挫折节、转角方圆并举,加之书写速度的疾驰奔腾,使得作品在展现用笔灵活多变的同时依然具有阔达恢弘的面貌。作品中一方面章法极尽密集之能事,另一方面在字形的结构处理方面四边轮廓尽力外顶呈现出尖锐的不规则外形,这种处理方式使人产生强烈的刺激,能反映出作者强烈的情绪变化,有着超越表面优美的丑拙辛辣形式,体现出『体辣格乖,人所不惬』的审美趣味。煎茶七类大多为茶品人品之论,真正谈茶叶煎煮和品茗技巧的论述较少,从徐渭传世不多的咏茶文句中,又可见他尤喜卢仝『七晚』之吟,由此可见此作品更能体现出徐渭对茶与人品之关系的重要观点,而其书法创作亦是同理。徐渭一生坎坷,晚年狂放不羁、孤傲狷狂,从徐渭的书法中就能反映出他的这一性格特征,而此作品既是一篇完整的书文合璧佳品,也是其晚年心境的写照,可谓人书俱老。

以心为体,非凡的天资、诗文画戏的综合涵养、跌宕人生经历铸就的个性,正是在这几种因素的合力作用下形成了徐渭独特的书风。那密集的布局、狂乱的点画、扭曲的线条、迅疾的笔速,汪洋恣肆的书风,在万马齐喑的时代,对明代以来馆阁体做出了有力的反拨。陶望龄称其书法『称为奇绝,谓有明一人』。袁宏道也盛赞其:『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余不能书,而谬谓(徐)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王宠)、文徵仲(文徵明)之上。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5]能散『八法』而谓之圣,足见其对传统笔法的『解构』,这种极具有革命性的破坏深刻影响了明后一大批书家,在追求丑、怪、拙的个性之路上不断拓进,但同时还能称『狂』的恐无出其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