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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热买里捡秋

2021-11-24李昱庆

伊犁河 2021年1期
关键词:巴扎

1

我在阿热买里住过整整一个月,一开始常陷入焦灼,从熟悉的地方到陌生的地方去,总要适应几天。此时秋收已近尾声,丰饶过后的微凉,一层层弥漫上来,逼得自己鼻尖发酸。

这一片果林,黄香蕉正值好年华,他们都很喜欢,尖叫着摇晃树枝,顶端的艳丽落下,又尖叫着从绿油油的苜蓿地捡起来,象征性地用手掌擦两下,吃起来。在阿热买里,我见到了所有成长在记忆里的老品种苹果。我喜欢二秋子,吃够了,放两个在包里,拿出来闻一闻,味蕾积累多年的爱意在鼻息间欢呼雀跃。海棠果也令人欢喜,小而金黄的,挤在一起,和秋叶一样身披风尘,并不显眼。待到霜降,方知人间美味也如人生,需要栉风沐雨,寒霜淬炼。

这片果林是亚哥家的,他是一个真正的农人,整个夏季奔忙于田地间,脸色默黑。他很固执,不肯用农药。植物并不都听话,果林里套种的蔬菜,品相一般,尤其是西红柿,远看红艳艳一片,腐败者近半,能入口者甚少。完整美好的则口感极佳,我一次能吃七八个,中午回去不吃饭。土毛桃亦如此。果蒂处往往生虫,虫蛀后生出结晶状伤痕,色泽暗昧不清,介于绿和黄之问,个头小又有毛。和亚哥一样的人,在阿热买里并不少见,他们的植物大部分靠取天地精华长成。以相貌取之的思维,在阿热买里果蔬界大错特错,会失去很多机会。我提着一袋核桃般大小的毛桃去水渠边洗,又坐在田埂边大吃大嚼,整个过程得意洋洋。和我一樣得意的还有云,在广袤而空阔的地带看云,云才是云,有恣意妄为之态,泼出巨幅华美的形象,也扯出若有若无的一抹,云淡风轻。

恣意年华,不问收获,佛系种植。包括自己人生的大事,譬如做一份什么样的工作,该在一个怎样的城市生活,嫁给什么样的人,并无精准的规划和经营。游牧风韵,浪子情怀,有些美,最终,也有些落寞。我在这里捕获一些被农人遗忘的东西,觉得自己和阿热买里的某株植物很像,一棵豇豆、一株杏树或者一根狗尾巴草。

2

天黑之前,一直在帮不知姓名的女人掰苞米。她戴口罩和粉色纱巾,只露出睫毛长长的一双黑眼睛。总共17亩地,我们在各自的角落里,像是几只埋头苦吃的蚕围着一大片桑叶。镰刀悄无声息,在身后留下大片躺倒的玉米。日头渐渐灼热,她家里的人都躲进棚子下吃西瓜,她没有去。在大片砍倒的秸秆里,一小团的粉色,仿佛未动过地方,却从这头倒在了那头,又开辟了一片新领地。我对着她喊,我们从两头开始,会师啊。地头太远,我们都没听清对方说的话,却都知道说的什么意思。日头略斜,一层云上来,带来清风,心里舒爽,提高了调子唱歌,《我和我的祖国》,反复唱,停不下来,她在那头唱,比我唱得好。

她让小女儿送西瓜给我吃,我要她吃,推让得面红耳赤。在玉米地里一下午,只有唱歌时,我的腰痛得不明显。劳动最光荣,唱歌与劳动最相配。

有一天我们去了瓜地,只带了拳头。瓜们大大小小横在地里,外皮蒙了一层白膜。逡巡期间,捕捉到一个饱满的瓜,摘下拿到水闸上砸开,我亲手干的。皮薄,略微过了时间,口感稍差,尚有夏日余味。但环境不错,渠里的水半清半浑,虫鸣和水流声和鸣。这片瓜地的主人我们也认识。今年的西瓜不如去年的好。去年瓜卖了好价钱,尝了甜头的人,以为会继续下去。夏天见时,他连连摇头,好像损失了一个亿。瓜地后期疏于管理,成了一群无主之瓜。有人口渴进去翻找一番。不口渴也很想去寻宝,比如我们。主人的遗弃,成就了路人的惊喜。

教师节的前后几天,我们都在田边找“红姑娘”。“红姑娘”是一种药材,样貌俊美,外罩似灯笼,艳艳的桔色,内里裹着润盈光洁的同色果实。咳嗽是现代人流行的病症,我有一次在偌大的办公室见到4个人带着各种品类的糖浆,都是干咳,夜咳,像老头一样。“红姑娘”治咳嗽,几个男人在做一件大事,往往是给他们的妻子或者老母亲。他们长了肚脯,弯腰时看上去吃力。“红姑娘”并不只长在路边,容易采摘的早被人先行下手,但可以顺着这种草本植物的轨迹前行,灌木丛里会多些,他们巧妙而为难地钻进去,不久,粘一身刺球出来。表情得意或者黯然,与“红姑娘”的数量多少有关。

3

阿热买里有两个巴扎日,周五和周一。要是有王哥在,我们就会买牛肉。他是老江湖,老牛或者小牛,哪块肉好,他都知道卖肉的人并不以要把肉卖给我们为目的,他连看都不看我们一下,只认真和王哥对视。王哥的手指头一指,刀子就按着王哥手指头画出的圆或者半圆割下一块肉来。

买完东西吃东西,老三样,先来一碗凉粉。隔壁烤肉师傅是整个巴扎最像样子的,穿厨师的制服,厨师帽也规规矩矩扣在脑袋上。王哥爱吃烤肠子,香,油多,我们劝他,三高越高,肚子越胖,他根本不听。我一般吃两串烤肝子。正吃着,过来一个熟人,非得请客,我们起身相劝,声音大起来,那也劝不住,只好多吃。吃多了烧烤,赶紧去刨冰摊子上解解腻,一人一碗,酸酸甜甜,冰凉爽快。有两个同事合伙买了一箱子黄色棒棒冰糖,一个说,过年的时候家里来客人泡一根到茶碗里去,热情,有年味道。另一个也很高兴,说比超市便宜许多。

他们又去菜摊子上买菜。我等得着急,四下乱看,脚下的蛇皮袋子露出红紫洋葱。天呐,怎么可以这么好看!小,圆,齐整。我买了一大袋子回家。放在小竹筐子里,送给老公当茶宠。他有些为难,好看,也有趣,不过,好像奇奇怪怪的,茶配洋葱?我只好把它们端到卧室的飘窗上。后来他们长出了芽,嫩绿有趣。再后来用它们做抓饭,炒鸡蛋,吃了好几顿。

阿热买里的村干部和村民很高兴我们去巴扎买东西,甚至在一天早派工会议结束时,有人极为认真地安排,今天是巴扎日,你们等下都去逛逛,买点吃点什么的。一来嘛,搞好干群关系;二来嘛,拉动一下消费。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就这么个意思。我记得是罗书记说的,他不一定肯认账。他现在有阿热买里情结,我们为这个村多付出一点,他觉得很应当,也很有成就感,并且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冬天的巴扎怎么办呢?有人赶紧说,他们邻居家计划冬天卖烤红薯。

4

9月下旬最暖和的一天,我们在大桑树下举办了一场小小的宴会。户外餐桌和所有的地垫都从车里拿了出来。每个人都带了吃的,烤鸡和小红虾,几种水果,瓜子和花生,馕和辣子酱。大家席地而坐,亮哥用炉子煮了两包方便面,再把虾和玉米粒剥好放进去,一人分配了一杯(餐具是一次性纸杯),玉米浓汤海鲜面哪。过往的车辆有意停滞,副驾驶转脸看我们。有人还从车窗里伸大拇指给我们。一只松鼠从头顶的枝丫间现身,散步,像孩子在家门口玩耍,并不理会占用了它家领地的我们。

夜晚我们组织一个暴走小分队。村庄很方正,周围是农田,我们在最外围的方框里重复路线三遍。手机里放一点音乐,天边的云从粉红色慢慢变成了暗灰色,树和苞米地的影子浓重起来,每一片地的气味都不相同,我们像狗一样吸鼻子,判断植物的种类。植物充满个性,连气味都是。可如果不在夜晚出来走一遭,鼻子的功能会被浪费。

走最后一圈时,有人指着天上的星星问,那是不是北斗?无人回答,有人拿出手机问“度娘”,指着最亮的星星说,看那,那就是启明星。我们小的时候,父母会教给我们星星和云的知识。云是会左右天气的。现在的孩子,在手机和电脑上有更丰富更智慧的世界。月亮藏在楼背后,他们也看,并不畅想月亮里的嫦娥和月桂树,而那些典故,早就从现实又不现实的网络世界获知了。他们更丰富,所以并不抱残守缺。可是月亮并不残缺,比如今天是中秋,那么圆,那么温柔,又那么坚定。

再好的日子和再坏的日子,都在指缝间溜走。情怀、友情的变迁,孩子长大的步伐,包括阿热买里的那段日子,都让我忧伤。我想拥有一些东西,可拥有后一样孤单。我以为走入陌生会孤单,可那孤单竟然如此丰美,到最后一点也不孤单。

·作者简介·

李昱庆,现居伊宁市,伊犁州作家协会会员,就职于伊宁市人民政府办公室。作品散见《伊犁河》《诗选刊》《南方日报》《新疆日报》等多家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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