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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板凳龙舞仪式类型的人类学阐释
——基于休宁县田里村板凳龙的田野调查

2021-11-23陈文苑

河池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龙舞龙灯舞龙

陈文苑

(安徽医科大学 人文医学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0)

中秋节时徽州板凳龙是指流行于古徽州(歙县、休宁、绩溪、祁门、黟县及婺源)地区的一项以长形板凳为主要道具的传统民俗舞蹈。休宁县田里村板凳龙是徽州板凳龙的典型代表,也是活态流传至今且传承情况较好的徽州板凳龙项目,同时也是目前唯一举行于中秋节时的板凳龙。笔者曾于2016年7月至2020年10月期间,先后5次来到田里村对板凳龙舞仪式开展民族志调查,文章在此将从人类学视角对田里板凳龙舞的仪式类型进行梳理。

一、田里村民族志概况

田里村(行政村)现属于休宁县汪村镇管辖。汪村镇地处休宁县西南部,距县城66千米,毗邻江西省婺源县,面积约121平方千米,户籍人口10 726人,下辖田里、杨源、汪村等7个行政村,39个村民组。田里村(行政村)现下辖田里、石屋坑、岭脚、小连坑、连口5个自然村,村委会现设于田里自然村。2020年2月,田里行政村获安徽省美丽乡村示范村荣誉称号,举行板凳龙舞则在田里自然村。

田里自然村(以下简称田里村)距镇政府8千米,面积约6.2平方千米,地理坐标为东经118°03′,北纬29°43′,一年四季分明,属亚热带气候。该村东南为石屋坑、西南为岭脚村,三村地形位置恰呈三角形状。三村之中,田里村面积最大,人口也最多。田里村为典型的农业型村庄,农作物主要包括大豆、芝麻、玉米等,农特产品有茶叶、笋干、猕猴桃等,全村的收入来源主要依靠茶叶种植和外出务工。

田里村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环溪河从村庄中心穿流而过,村中的房屋建设也主要分布于环溪河两岸,据该村张大堃、张铁山等人介绍,田里村原名“环溪”,后改名“田里”。关于田里名称的由来,张铁山告诉笔者:“许多年前,村民们托人从江西说媒,外人知道我们徽州山多地少,耕地面积严重不足,很多人不愿嫁到我们这里。为了给外界有个好印象,祖先便将本村村名改为‘田里’,意思是告诉别人我们村有很多田地”(1)张铁山,男,1963年生,田里村委会主任。访谈时间:2016年8月13日,访谈人:陈文苑。。至于何时从“环溪”改成“田里”,张铁山及其他村民并不知晓。

目前,全村共184户,户籍人口615人,其中环溪河东为96户,320人,河西78户,295人(2)数据统计时间:2020年10月2日。。田里村人口以张姓、余姓为主,分别约占全村人口的59%和43%。另有叶姓人口11人,其他姓氏人口则不足10人。当前,全村常住人口不满200人。据村民张大堃等人介绍,田里村张姓于清前期由婺源赋春镇甲路村迁入,余进根等人介绍余姓亦于清前期,由婺源坨川乡李坑村迁来。两大姓氏的具体迁入时间现已不可考。

田里村目前的集体性民俗活动除板凳龙舞外并无其他,舞板凳龙可谓全村一年之中的要事活动。

二、板凳舞仪式的进程

人类学家特纳认为仪式就是一个连续性活动的基型[1]15。板凳龙舞仪式即围绕着舞板凳龙活动构建而成的一整套连续性的文化体系。田里板凳龙舞仪式可分为仪式前期阶段、仪式实践阶段和仪式结束阶段。

仪式前期阶段即仪式的准备环节,在该环节中,仪式组织者——“龙灯会”成员负责筹备舞龙仪式。“龙灯会”为田里村因舞板凳龙而自发成立的一个民间组织,成员6人,均为各自家庭的男性代表。此6人人数虽固定,但具体人员每年需进行轮换。为了龙灯会使成员信息明晰,田里村按照每组6人次的要求将本村住户分成20组,并将每组成员的姓名依次写进册本中。册本上每组排列第一位置的人员为当年舞龙仪式的总负责人,大家又称其为“做头”。

“龙灯会”何时成立,现已无人知晓。据了解,“龙灯会”最初成员为4人,1982年时增加至6人,并延续至今。在调查中,村主任张铁山告诉笔者:“上个世纪,随着村庄人口的不断增多,舞龙的人数也在不断壮大,而舞龙涉及的事情又太多,‘龙灯会’成员4人人手吃紧,大家一致决定再增加2人。1982年中秋节,‘龙灯会’成员进行了重新编排。当天,每户家庭代表抬着板凳来到‘起龙’的地点,并按照到达时间依次衔接。我们就按照这样的顺序重新编排了龙灯会,接在龙头后第1板到第6板的人家是龙灯会第1组,第1板又是第1组的‘做头’,第7板到第12板为第2组,其中第7板又是‘做头’,接下来以此类推”(3)访谈时间:2016年8月13日,访谈人:陈文苑。。

中秋节前半个月,“龙灯会”成员便开始筹划当年的板凳龙舞仪式。作为仪式的总负责人,“做头”不仅要做好仪式活动的规划和安排,同时还要准备舞龙当晚的祭拜用品(一碗鱼肉、一碗粉蒸肉和一碗油炸豆腐),另外还须协助龙灯会其余5人的工作。“龙灯会”其余5人则分别承担筹集资金、购买香火等任务。

在准备阶段中,板凳龙的龙头、龙尾须编扎完成。田里板凳龙由龙头、龙身及龙尾三部分构成,龙身为衔接形成的连环板凳,每条板凳面上会用铁丝固定好三片南瓜瓣,舞龙仪式开始前,南瓜瓣上还会插上数根香火。板凳面长约1.5米,两端分别钻有直径12厘米的圆孔(圆孔与板凳两端距离约0.3米)。舞龙前,人们会将板凳的两圆孔分别与前后板凳的圆孔相交,并将木棍插入孔中,此时龙身可算连接完毕。龙头、龙尾的骨架由竹篾编制而成,骨架外粘上绵纸,绵纸上再绘上龙鳞、龙纹图案及暗八仙等吉祥图纹,龙头、龙尾骨架内分别设5根及3根蜡烛,舞龙开始前大家会将蜡烛点亮。龙头额首处会用毛笔写上“王”字,而两边的龙角挂饰处多会写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国泰民安”等文字。仪式前半个月,村中的手艺人便开始着手进行龙头、龙尾的编扎工作,龙头、龙尾的骨架材料竹篾一般选择生长3年左右的竹材。

除了龙灯会成员及编扎龙头、龙尾的手艺人有具体的任务外,每户家庭在仪式准备阶段须将板凳、南瓜瓣准备好。这一工作较为简单,一般会在中秋节前一日完成。

中秋节当天下午,“龙灯会”成员首先安排村民将编扎好的龙头、龙尾从祠堂抬出,并暂时安放于本村北面的水井旁。据张铁山介绍,水井是龙王饮水处,水井地原先是本村的村口,水井旁人家在清代也是村中最显赫的人家,板凳龙仪式一直从该地启动。下午4点开始,每家每户的代表开始陆续抬着固定好南瓜瓣的板凳来到水井旁,大家按照到达的顺序将板凳依次连接好,并从“龙灯会”成员那里领取香火。6时左右,舞龙者将香火点燃,此时,“做头”从家里将祭品端出,并带领“龙灯会”成员开始祭拜(即叩首),同时代表全村说出“平安”“丰收”的集体心愿。祭拜结束后,“做头”宣布舞龙仪式正式开始。

舞龙活动是仪式的实践阶段,也是整个板凳舞仪式的核心环节,这一环节又可分成两部分:游龙与舞龙。游龙即抬着板凳龙游走,每节板凳由每家每户的一位代表负责抬扛,龙头因体积较大,需4人共同抬举,而龙尾需2人一同抬举。游行时,板凳龙队伍前有6-7人小组,其中1人负责引路,1人打鼓,1人敲锣,另有1人打钹,其余人员负责协助。

随着舞龙仪式的正式开始,人们将抬着板凳龙依次经过每家每户门口。需强调的是,游龙也分成三次完成:第一次从水井处开始游经村庄东南片后,返回水井处更换蜡烛及每条板凳南瓜瓣上香火;第二次再从水井处出发游经村庄东北片,再返回水井处换香和蜡烛;第三次依旧从水井处出发游尽村庄西片区后,再次返回水井处换香及蜡烛。至于为何选择如此路线,张铁山告诉笔者:“村庄面积较大,而道路又比较狭窄,游龙会耗费很长的时间,而南瓜瓣上的香火和龙头、龙尾的蜡烛则支撑不了太久,在此过程中必须更换,路线主要是根据一次香火及蜡烛的燃烧时间所做出的安排”(4)访谈时间:2018年9月24日(中秋节),访谈人:陈文苑、张春生。。

在第三次换香结束后,人们则将板凳龙抬至村小学的操场上舞跃,舞跃的程式包括“群龙戏珠”“翻蛇皮”。在这一环节中,舞龙者步伐飞快,情绪亢奋,气氛欢愉。舞龙环节大约持续40分钟左右,时间虽短于游龙,但却是整个仪式最高潮的部分。张铁山告诉笔者,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舞龙的动作还包括“金龙戏水”等,可惜后来逐渐失传。

游龙活动结束后,村民们将各自板凳分别拆下抬回家中,而龙头、龙尾则会被抬至祠堂内的高位置处放置(以示尊重),至此,仪式进入收尾阶段。在祠堂内,“龙灯会”人员会准备两只崭新的蜡烛,在从龙头内燃烧的蜡烛处借火点燃后,插入灯盏,以托盘呈放,随后,“龙灯会”成员在“做头”的带领下,托举着呈放蜡烛的托盘依次来到下一年“龙灯会”成员家中替换蜡烛。这些家庭在家中亦提前准备好两只崭新的蜡烛,在借助托盘中的蜡烛点燃后,与其互换,之后“龙灯会”成员则继续来到下一位人员家中,进行同样的举动,直至最后一名人员家中。此过程,大家又称之为“送灯”。“送灯”过程结束,也意味着当年板凳龙舞仪式的全部结束。从舞龙前祭祀开始至送灯结束,时长约4小时。

三、板凳龙舞仪式类型的人类学阐释

人类学家范热内普认为,从不同的角度看,仪式可以被定义为不同的类型[2]13。田里板凳龙舞仪式从不同角度观察,其类型具有多元化的特点,可归如下。

(一)“秋报——过渡”仪式

田里板凳龙舞仪式举行的时间为每年中秋,在我国古代,中秋节对于农业生产有着特殊的意义。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对“秋”字的注释为“禾谷熟也”,中秋节一般处于我国阴历的秋分前后,在古代又作“仲秋”,中秋时节正是瓜果成熟、农业丰收时期,民间又有“果子节”“南瓜节”之称。春秋两季,我国民间常有春祈与秋报的习俗活动,人们主要借此表达对农业丰收的祈盼以及丰收之后对神功的酬恩谢意。至今在我国四川、福建等地区中秋节期间依然保留着“闹土地”“秋报福”等以秋报为目的的民俗传统。

田里板凳龙舞亦是报答神功的秋报仪式。调查中,张铁山告诉笔者:“板凳龙选择插香的南瓜瓣是有原因的,南瓜在中秋节前后成熟,寓意着收获,与冬瓜等其他瓜类相比,更适合插香火。点香火的目的是为了告诉‘龙王’及‘天老爷’,我们今年取得了丰收。当香被点燃产生香味飘向空中时,龙王和天老爷嗅到了香味便明白了我们意思。板凳龙选择在中秋节舞正是因为这是收获的季节,这一点与徽州其他板凳龙不一样”(5)访谈时间:2016年8月13日,访谈人:陈文苑。。

秋报仪式在表达人们对神功酬谢之情的同时也预示着农忙活动在该年度的基本中止。中国民间一直流传着“年怕中秋,月怕半”“过了中秋便是年”等谚语,中秋节是丰收的季节,到了该时间点,农作物已基本成熟,当年的农业收成也有了定数,而中秋之后可种的庄稼已寥寥可数,土地基本不再耕种而进入到了休整时间,人们经过大半年的忙碌逐渐转向了休息期。对人们而言,中秋节后主要的农业任务是收割,张铁山对笔者所说的“点香火而宣告丰收”,实际传达着农忙结束村民们进入到收获乃至休息状态的传统惯习。

“宇宙本身受一种周期性控制,而这种周期性体现于人类生活中。人类的过渡仪式包括因天象过渡所举行的礼仪”[2]5。《周礼》云:“中秋夜,迎寒”,在中国古代,中秋节后,因为节气周期性变动带来了农业耕作的改变,人们的生产、生活自然随之调整。田里村举行的板凳龙舞仪式既是秋报的庆典,也是农业社会时期人们生产、生活状态发生重要转变的阶段性过渡仪式。

中秋节对于农业时代的人们来说,不仅仅是传统民俗节日,更是农忙与收获、繁忙与闲暇的边界,而板凳龙舞仪式正是该边界活态化的表征。“时间的推移是在各种活动彼此间的关系中被感知的”[3]154,板凳龙等民俗活动反映了田里百姓朴素的时间观。

过渡仪式指的是“人们从某一阶段进入另一阶段,从一种社会角色或社会地位进入另一种角色、地位。它将生物定数与人类及文化体验统一起来”[4]138。板凳龙舞除了是季节的过渡仪式外,还是人生阶段的过渡仪式。田里板凳龙一户一板,抬扛板凳者为家里的男丁,而当家中男孩结婚并独立门户后,来年的板凳龙便会增添一条新的板凳,大家称之为“一丁一板”。对男丁而言,第一次扛抬板凳意味着与过去身份的分离,从“孺子”转变为了具有家庭、社会责任的成年人,板凳龙舞又是徽州人迈向成人阶段的过渡仪式。如今,田里板凳龙依旧延续着成家添板的习惯,但抬扛者已不再局限于男丁。

范热内普认为完整的过渡仪式包括“分隔”“边缘”与“聚合”三个连续性的阶段,即特纳所强调的阈限前、阈限以及阈限后三个阶段。具体到田里板凳龙仪式,准备南瓜、点燃香火等仪式前准备活动甚至中秋节前的农作物收割均寓意着与过去时间段的分隔,而在仪式进程中,人们进入到了一种特殊的状态即边缘或阈限期。仪式之后,人们重新聚合,步入到新的生产、生活及人生阶段。

(二)“图腾祭拜——禳祷——求子”仪式

从属性上看,田里板凳龙舞仪式可概括为“秋报——过渡”仪式,它反映出了仪式的线性进程特征,如果从目的性角度来看,田里板凳龙舞仪式又是“图腾祭拜”“禳祷”以及“求子”仪式。

一是图腾祭拜。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关于田里板凳龙舞发生的缘由,张大堃告诉笔者:“很久以前,不知什么原因天庭要惩罚我们田里,就很长时间不给我们下雨。于是,田里村的庄稼几乎枯死,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就在此时,龙王看到了我们的痛苦状况后,心生怜悯,便背着天庭偷偷地给我们下了场雨。正是这场雨,庄稼得以存活,而村里的百姓也因此得救。不久之后,天庭派人暗中观察田里村,看到的却是欣欣向荣的景象,便追查原因。当得知是龙王私自下雨后,天庭大怒,对龙王处以极刑,把他的身体砍成了一节节并扔到了人间。田里村百姓得知后心中非常难过,大家四处搜集龙王被砍断的身躯并把它们拼凑在一起。之后,每年中秋节我们都会以舞龙纪念这位龙王,舞龙用的各条板凳就代表着龙王的一节节身躯”(6)张大堃,男,1948年生,田里村小学退休教师。访谈时间:2020年8月27日,访谈人:陈文苑、胡威文。。

这则神话传说强调了板凳龙舞源自龙图腾的祭拜。“神话为对象增添了色彩,赋予了意义并把它转变成富有生命力的令人熟悉的事物”[5]402,田里板凳龙舞产生的时间点和缘由现均已难以考证和明晰,上述传说虽不能够作为历史材料,但却反映出了田里村百姓们内心对龙王的感激和尊崇,他们也把这种感激和尊崇外化成了现实中膜拜之举——舞龙。龙王因为能够“造福于世,帮助祖先在危难之际脱离险境”[6]275而受到追捧,田里村村民认为正是由于龙王的慷慨相助,先民们才能够化险为夷,渡过难关,田里板凳龙舞仪式实质也是图腾崇拜仪式。

在仪式图腾祭拜的建构上,首先,田里村村民创造了相关的神话传说,以使祭拜行为合理化和规范化,“图腾神话传说与图腾仪式紧密相关。图腾神话传说将图腾仪式说成自古以来便存在,使人们对仪式极为重视。”[7]322;其次,模拟出了传说中的图腾造型。任何仪式都有明确的目的和主题,但祭拜仪式除此之外还需要祭拜对象在仪式中的具象呈现。田里板凳龙舞仪式并非将图腾图像化而是在模拟出对象造型的基础上予以活态展示。田里板凳龙造型形象生动、神态逼真,人们以群舞方式活态再现了认知世界中的龙王形象,图腾祭拜的主题因此更加鲜明和具体;再次,赋予了仪式中物品神圣/圣洁的品质。“物品是仪式上的重要组成部分”[4]234,在仪式场域内,物品的属性和功能与仪式的属性和功能保持着一致。祭拜仪式离不开“神物”,那些在日常生活中看起来十分普通的物品在板凳龙舞仪式场域下,成为了神圣/圣洁之物。在村民们的眼中,仪式当天中的香火、食物、水井、蜡烛甚至是板凳等均是神圣而不可玷污的。张铁山告诉笔者:“南瓜瓣上的香是‘神香’,是向龙王报信用的。鱼肉、粉蒸肉、豆腐是供给龙王享用的,‘做头’的人家要保证这些菜的干净和美味。舞板龙结束后,大家将自家的板凳抬回家中,必须放到供桌上,第二天才可以收起。”(7)访谈时间:2016年8月13日,访谈人:陈文苑。

二是禳祷。祭拜仪式充溢着感恩与纪念,如果说表示感恩和纪念是举行祭拜仪式的原始出发点和表层动机的话,那么表达诉求则是举行仪式的最终落脚点和深层动机。田里板凳龙舞仪式具有明显的禳祷目的。

从张大堃口述的神话来看,田里板凳龙舞仪式因雨水而设,而仪式的目的自然离不开祈雨。在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龙主管着雨水,甲骨卜辞云:“其作龙于凡田,有雨,吉”,而雨水又是农业的命脉,“农业生产形成之后,人们开始崇拜主宰雨水之神的龙”[6]374。在人类发展的历史进程中,雨水与人类的生存、发展休戚相关,在中国古代,通过舞龙或拜龙而求雨的仪式活动不胜枚举。如《春秋繁露》记载孩童舞龙求雨仪式,《宋史·礼志五》也记录了“造青龙求雨”及“画龙祈雨”的活动,人类学家弗雷泽曾总结说到:“中国人当需要下雨时,喜欢用纸或木头制作一条巨龙来象征雨神,并列队带它到处转游”[8]112。

“求雨是被灾者生存焦虑的一种行为方式”[9]。在传统农业社会中,风调雨顺是人类生产、生活的前提,而农业生产则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保障。田里村村民举行板凳龙舞仪式不仅仅为了求得雨水丰足,更渴望实现五谷丰登与人畜平安。村民们不仅在田里板凳龙造型上清晰地写下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平安、人丁兴旺”等文字符号以及暗八仙等吉祥图案,更是在起龙前的祭拜环节中直接表达了这种心理诉求。余进根告诉笔者:“板凳龙是十分必要的,它可以保佑我们平安吉祥!如果哪年中秋节没有舞板龙,大家心里就会有种不踏实的感觉。我们的板凳龙是一条平安之龙,一般不会出村游舞,否则会给村中带来不吉利”(8)余进根,男,1961年生,田里村民。访谈时间:2018年10月15日,访谈人:陈文苑、张春生。。村民张大堃同样表达了类似的观点,“我们板凳龙曾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断过。没有舞龙的那几年,大家总感觉村运不佳,鸡瘟、病毒,人得怪病等常有发生。后来,大家一致认为有必要让板凳龙恢复。”(9)访谈时间:2020年8月27日,访谈人:陈文苑、胡威文。在谈及每节板凳上插的香时,张铁山说道:“每节板凳上以南瓜瓣插上神香,神香不仅可用来传递信息,也可以起到保佑平安以及熏赶害虫的作用,我们并没有像其他地方板凳龙那样使用灯笼”(10)访谈时间:2016年8月13日,访谈人:陈文苑。。

“民族图腾是全民族共同尊奉的图腾,其具有守护神和保护者的特性”[3]339。如果说春节、元宵节等时节举行的祈禳仪式多着眼于当年,那么中秋节举行的舞龙仪式则着眼于来年,《祁门县志》曾云:“八月中秋,缚稻草为龙,插香周遍,数人共持舞之。至涧东向送之,以祈丰年”[10]241。

三是求子。田里板凳龙舞不仅具有求雨及祈禳之动因,还有求子的目的。在谈及通过舞板凳龙求子时,张铁山说到:“板凳不仅是龙身,也被称作龙灯,添灯意思就是添丁。南瓜既是丰收的瓜果,同时也代表着多子(籽)多福。板凳龙舞结束时,大家拆下各自的板凳,把龙灯抗在肩上返回家中,谁第一个跑进家里,不仅意味着吉祥如意,更意味着来年喜得贵子。”(11)访谈时间:2020年10月2日,访谈人:陈文苑。

农业生产和社会的平安最终指向人类自身的生产,失去了人口,一切将变得毫无意义。不仅是田里板凳龙舞仪式,其他诸多民俗传统仪式如舞鱼灯、舞狮等均人的繁衍目的相关。“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此日三秋恰半,故谓之中秋。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时,又谓之月夕。”[11]37中国传统文化认为男主阳,女属阴,而月亮属阴,中秋节时月亮最圆,意味着阴最盛。《尔雅·释天》:“八月为壮”,郝懿行义疏:“壮者,大也。八月阴大盛”。古人不仅在中秋夜赏月,还会拜月乞子,晋干宝《搜神记》曾记录“吴氏孕而梦月入怀而生策”,《琐碎录》里也曾记载“兔蚌望月而孕胎”的传说故事。

作为中华民族的图腾之一,龙不仅是民族的守护神和保护者,更被看作是祖先或生命的来源。在先民们的意识里,神秘且超凡的龙既能行云布雨,又能够保证农产兴旺及人畜平安,同时还掌管着人类的生育,是人们崇拜的一位生育之神。

舞龙乞子是我国民间的一项传统。徽州民谣有“龙头到你家串一串,你家生个好子孙”的说法。舞龙的龙灯又被称为“人丁灯”,在歙县、绩溪等地,已婚妇女会在中秋节的稻草龙上插香,以实现得子的愿望,或将“龙首上蜡烛换下,谓可得子”[12]19。在距田里村19.2千米的休宁县右龙村也有舞板凳龙的习俗,虽然该村舞龙的时间点(元宵节)及龙灯造型与田里村不同,但仪式同样具有求子的目的。据笔者了解,在右龙村板凳龙舞仪式中,新婚的男子被安排扛抬龙头,新婚的女子则在仪式中触摸龙珠或龙须。仪式之后,村民们便将龙珠送至久婚未孕的妇女家中。

在田里板凳龙舞仪式中,插香的南瓜瓣具有明显的象征性。南瓜寓意多子,破开后的状态象征着女性生殖器官。在民间,人们常将破裂的物体比作女性生育器官,如石洞、山谷等,并“视女阴为瓜,处女膜破坏为‘破瓜’”[13]58。古代汉语中,丁是“钉”的古体字,“钉”含有男性生育器官之义。南瓜瓣上的香火为男性生殖器官的象征,而龙灯(插入香时的南瓜瓣)则象征着男女交媾。

“人与所信奉的图腾之间存在一种仪式关系”[14]71,“图腾祭拜”“祈禳”“求子”均因图腾信仰而起,人们以期求得龙王的保护与庇佑。田里板凳龙舞仪式实际上就是一种图腾信仰仪式。“仪式盼望能找出有意识的努力所无法企及的力量和真理”[15]82,在仪式中,图腾的神秘力量被激活,这种神秘力量能够带给田里村民精神的慰藉、情绪的安定与生活的信心。人类学家奥德丽·理查兹认为仪式研究离不开目的阐释,并将仪式目的分成三个层次:表达出的目的(主要)、表达出的目的(次要)、推论出的目的[16]112-115。田里板凳龙舞仪式主要的目的是祈祷,次要的目的是求子,再就是图腾祭拜的需要。

(三)“团聚——狂欢”仪式

中秋节又名团圆节,对于田里村村民来说,他们不仅希望此时家人团圆,也希望通过舞龙仪式实现族群团聚。村民张有利告诉笔者:“平日我在浙江打工,因为舞龙回到田里!我们年轻一代,虽然平时很少在家,但中秋舞龙大家基本都会回来。我坚信因为大家的支持和参与,我们的板凳龙不会失传。”(12)张有利,男,1979年生,田里村村民。访谈时间:2018年9月24日(中秋节),访谈人:陈文苑、张春生。2016年中秋日,田里村雨下不止,舞龙仪式推迟举行。在谈及改期之事时,“做头”余兴福说到:“今天下雨无法舞龙,大家商量后决定改为明晚(农历八月十六)起舞,如果明天还是下雨,就再推迟一天,后天如不行就继续朝后推迟。龙是必须要舞的,什么时候舞好,那些在外工作的本村人什么时候离开。”(13)余兴福,男,1949年生,田里村村民。访谈时间:2016年9月15日(中秋节),访谈人:陈文苑、马春阳。

在田里村,舞板凳龙是唯一一项传统性集体民俗活动,更是村里一年一度的要事。除了抬扛板凳的各家代表外,家庭其他成员均参与到仪式进程中,如老人在家中燃放烟花、鞭炮迎龙,孩子们则跟在舞龙队伍后奔跑,板凳龙在当晚成为了村民生活的全部。当板凳龙进入舞龙环节时,全村的人聚到操场观看表演。可以说,田里村的每位村民都是仪式的参与者、实践者。

在田里板凳龙舞仪式进程中,不论是龙灯会成员,还是抬扛板凳者,或是其他人员,脸上均洋溢着欢快的神情。尤其是抬扛板凳者,他们热情奔放、步伐明快,暂时忘却生活的烦恼,忘我地投入到仪式中,不一会便汗流浃背。整个夜晚,田里村锣鼓声、欢乐声、爆竹声此起彼伏,艳红的香火与五彩缤纷的烟花交相呼应,整个村落一改往日的宁静,沉浸在一片狂欢的节日气氛中。

象征人类学大师特纳曾将仪式进程比作一种“阈限”,这种阈限异于人们日常的状态,具有反结构的特征。中秋节时,田里村人因舞龙组成了一种共同体,在这种共同体内,人们超越了日常生活中身份、职业甚至性别方面的结构化差异,打破了张姓与余姓的氏族界限,平等地参与到仪式的进程中,展现出一种“交融”的状态——板凳龙实际上起到了人类学家J·C·克劳克所说的“面具”的作用。张铁山告诉笔者:“田里板凳龙板板相扣,寓意着团结和睦。相连的板凳不仅把大家团结在一起,也让大家放下了积攒已久的不快,我们的板凳龙是一条团结之龙。”(14)访谈时间:2018年10月2日,访谈人:陈文苑。在徽州,板凳龙又被称为“嬉烛龙”,人们在仪式中打破往日的禁忌,尽情地嬉闹与狂欢。可以说,田里板凳龙舞仪式说是村民团聚与狂欢的仪式。

象征是仪式的基石,田里村村民出于各种目的,围绕着板凳龙舞编织出一幅象征之网。象征符号是“仪式语境中的物体、行动、事件和空间单位等”[17]23,田里板凳龙舞的象征符号包括物化象征符号、行为象征符号以及虚拟象征符号。虚拟象征符号是人们通过想象建构出的事物、现象或情景。在仪式语境下,虚拟象征符号即龙本身;行为象征符号即围绕着象征物体而产生的系列动作,如祭拜、游龙、舞龙、拆龙等;物化象征符号则包括祭拜品、南瓜瓣、香火、板凳等具象性物体。从结构视角而言,虚拟象征符号为元级象征符号,而物化象征符号和行为象征符号可称为亚级或三级象征符号。特纳认为象征符号具有浓缩性、多义性等特征。在田里板凳龙舞仪式中,无论是龙本身,还是具象性物品抑或动态行为,均包含着多重指涉。“象征世界是由那些已被社会客观化的且具有主观真实性的所有‘意义’所构成的矩阵”[18]120,在由象征符号所构成的板凳龙仪式世界中,人们通过与充满意义的象征符号的互动试图激发其神性或潜能,进而达到其所设定的目的。人与象征物的互动、交流正似弗雷泽所说的“接触律”,板凳龙仪式因此明显具有“交感巫术”的特点。

四、结论

田里板凳龙舞仪式由仪式主体(人)、仪式客体(板凳龙)及仪式象征符号(物品、行为)共同建构而成。根据不同的视角,仪式可以分成不同的类型。田里板凳龙舞仪式主要包括“秋报——过渡”、“图腾崇拜——祈祷——求子”以及“团聚——狂欢”等类型,这些类型反映了仪式的属性、目的及呈现状态。仪式类型之间互相交织,构成了一个多元化的“阈限”世界。如图1所示。

图1 田里板凳龙仪式类型

板凳龙舞仪式的多元类型折射出了田里村民将节气、农时、图腾信仰与自我紧密相联的互渗性思维,彰显了一种朴素的生态观、价值观与生命观。虽然这是一种前逻辑思维,但也是一种诗意的思维。随着时代的变化,田里板凳龙舞仪式的特征已经弱化,这是正常的文化变迁现象,不只是田里板凳龙,大多数传统民俗仪式均面临着这种情况。

田里板凳龙仪式类型涵盖了“主位”的意愿性表达与“客位”的凝视化表现。“任何努力要阐释一个复杂仪式的人类学者必须运用多种不同的方法”[16]107,对于仪式的田野调查,应采用人类学“主位”与“客位”互补的观察视角,同时将仪式置于历史背景中[19]104进行考察。作为一种特定情境下的“文本”[20]146,仪式的研究既需要民族志式的整体视野,也需要深描式的阐释;既要尊重表演者以及当地人的陈述,同时要具备人类学者的眼光;既需要共时性的解读,也离不开历时性的梳理。虽然对仪式类型的深层认知存在个体差异及现实挑战,但却是必要的,它是进一步了解仪式文化内涵、功能及意义的前提和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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