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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非洲的故事

2021-11-11欧内斯特海明威刘荣跃

四川文学 2021年9期

□ 文/[美]欧内斯特·海明威 □ 译/刘荣跃

他等待着月亮升起,抚摸基博让它安静,这时他感到它的毛发竖起来。他和狗观察着、倾听着,这时月亮出现了,映照出他们的身影。此刻他用一只胳膊搂住狗的脖子,感到它在抖动。整个晚上没有了任何声音。他们没有听见大象的响动,大卫没看见它,直到狗掉过头,似乎依偎着大卫然后大象的身影将他们遮住,他悄无声息地移过去,从大山里吹来微风,他们从风中嗅到大象的气味。它的气味很大,不过有些陈腐酸臭,它过去时大卫看见它左边的象牙长长的,似乎要触到地上。

他们等待着,但再没有别的大象走过,然后大卫和狗在月光下跑开了。狗紧紧跟在他后面,大卫停下时它用鼻子紧贴着他膝盖后面。

大卫必须再次看见那头大象,他们在森林边上遇到了它。它正向着大山走去,在持续不断的夜风中慢慢移动。大卫离它近在咫尺,看见它又把月亮挡住了,闻到那陈腐酸臭的气味,但是他看不到它右边的象牙。他带着狗担心靠得更近,顺着风把它带回来,并推到一棵树的底部,极力让它明白自己的意图。他心想狗会待在那里,它确实这样做了,可是大卫又朝大象的身子靠近时,他感到狗湿湿的鼻子碰着自己膝盖后面的凹处。

他和狗跟随着大象,一直来到树林中一片空旷地。它站在那儿摆动着大耳朵,身子笼罩在阴影里,不过月光照着它的头。大卫移到它后面,用手轻轻捏住狗的嘴,然后屏住呼吸,顺着夜风轻轻移向右边。他感到风吹到脸上,与狗一起缓缓移动着,一定不让它挡在自己和大象之间,直到他能看见大象缓缓移动的头和大大的耳朵。大象右边的长牙像它的大腿一样粗壮,弯曲着几乎触到地上。

他和基博移到后面,这时风吹着他的脖子,他们原路返回离开森林,进入开阔的区域。狗此刻在大卫前面,他先前同它跟踪大象时,把两只猎矛留在了大象留下的踪迹旁,狗在那儿停下。那些猎矛装在皮套里,他把它们甩到肩头上,随时把最好的一只握在手里,然后他们沿着那个踪迹往啤酒店走去。这会儿月亮高挂,他奇怪为什么啤酒店那儿没有任何鼓声。假如他父亲在那儿,而又没有任何鼓声,情况就有些奇怪。

他们一旦再次跟踪到大象的踪迹后,大卫就感到了疲倦。

在很长时间里他都比那两个男人更有精神,状况更好,他们缓慢地跟踪着大象,每小时都要定时停下来,这让他不耐烦。他本来会更快地追到朱马和父亲前面,但是等他开始疲倦了,他们仍然没有慢下来,中午时他们像通常一样只休息5分钟。他看见朱马加快了一点步伐。也许没有。也许只是显得更快,不过大象的粪这时比先前新鲜了,虽然摸着并不热。在他们遇到一堆象粪后,朱马就把步枪拿给他扛,但是1小时后朱马看着大卫,把枪拿了回去。他们不断爬上一个山坡,不过这时象的踪迹向下面延伸,他从林中的一个山口看见前面崎岖不平的地方。“从这儿开始路很难走了,戴维。”他父亲说。

此时他才知道,一旦带他们跟踪到象的足迹就应该让他返回啤酒店。朱马早就知道,他父亲现在知道了,但又没任何办法。这是父亲的又一个错误,只有孤注一掷了。

大卫低头看着一大圈大象平整的脚印,看见欧洲蕨被踩下去的地方,以及正变得干枯的断裂草茎。朱马把它拾起来,看看太阳。他把断裂的草茎递给大卫的父亲,后者把它在手指上转动着。大卫注意到白色的花耷拉下去,快要死了,不过在阳光下还没干枯,花瓣也没脱落。

“这将是一件棘手的事。”他父亲说,“咱们走吧。”

傍晚他们仍然穿行在崎岖不平的地方。他早就疲乏想睡了,他看着两个男人,明白疲乏是自己的真正敌人。他跟随他们的步伐,努力穿行着,极力摆脱让自己麻木的瞌睡。两个男人每走一小时就按时休息一下,走在后面的每隔一会儿便掉过头,看他是否跟上。天黑后他们在森林里没水的地方露营,他一坐下去就睡着了,醒来时朱马正拿着他的鹿皮鞋,摸着他那双光脚上的水泡。父亲已把自己的大衣盖在他身上,拿着一块熟的冷肉和两块饼干坐在旁边。他把一瓶冷茶递给大卫。

“朱马得吃点东西,戴维。”父亲说,“你的脚还不错,像朱马的一样好。慢慢吃,喝点茶,再睡一会儿。我们没啥问题。”

“对不起,我太疲乏了。”

“你和基博整个晚上都在追踪、行走,为啥不疲乏呢?如果你想就再吃点肉吧。”

“我不饿。”

“好。三天来我们还不错。明天我们又会找到水。山里有许多小溪流下来。”

“他要去哪里?”

“朱马认为自己知道。”

“这样不好吧?”

“也不是很不好,戴维。”

“我又想睡了。”大卫说,“我不需要你的大衣。”

“我和朱马都好。”他父亲说,“你知道我总是睡得安稳。”

甚至没等到父亲说晚安大卫就睡着了。然后他有一次醒来,月光照着他的脸,他想到大象站在森林里,摆动着大大的耳朵,长着长牙,脑袋低垂。然后大卫夜里想到肚子空空的那种感觉,他记起自己饿着肚子醒来时的情景。但情况并非那样,这是他在随后三天里发现的。

次日情况很糟糕,因为远没到中午他就明白,一个男孩与男人的差别不只是需要睡觉的问题。他在最初三小时里比他们更有活力,他还让朱马把303式步枪给自己扛呢,但朱马摇摇头。他没有笑,他一直是大卫最好的朋友,教大卫打猎。大卫心想,昨天他还主动把枪给我扛,我今天的状况比那时更好。他也一样,但到了十点他明白情况会像前一天一样糟糕,或者更加糟糕。

认为自己能够与父亲一道跟踪是愚蠢的,正如认为能够与父亲展开拳击一样。他也明白不只因为他们是男人。他们还是专业猎人,他现在知道为何朱马甚至不随便笑他。他们懂得大象做的一切,彼此指着它留下的踪迹,什么也不说,在追踪变得困难时他父亲总是听朱马的。待他们在一条溪边停下给瓶子灌水的时候,他父亲说:“只要把今天坚持下去就好啦,戴维。”然后,他们穿过崎岖的地方向那片森林攀登时,大象的足迹转向右边,与一只老象的足迹汇合。他看见父亲和朱马谈着话,他赶到他们那儿时朱马正回头看着走过的路,然后,看着很远处那片干燥地区的一座座多石的小山,犹如小岛似的。朱马似乎在辨别那儿的方位,拿它与地平线上远处三座青山的山峰相比较。

“朱马知道他现在要去哪里。”父亲解释说。“他心想自己先前就知道,不过后来他顺着踪迹向下移动,进入这里。”他回头看着他们一整天穿过的地方。“他现在前往的地点很好走,不过咱们得往上爬。”

他们往上爬去,直到天黑,然后又在无水的地方露营。就在日落前有一小群鸡鹑穿过大象的踪迹,大卫用弹弓打到两只。小鸟飞到老象留下的足迹那儿,进行“洗沙浴”,它们灵巧地走动着,个个长得丰满。忽然弹弓的石子打断一只鸟的后背,它开始翻滚,用翅膀扑打着。另一只鸟飞上前去啄它,大卫又装上一块石子,把弹弓拉长弹出石子,打到第二只鸟的肋骨。他跑上去拾起鸟时,其他的鸟呼呼地飞走了。朱马回过头,这次他笑了。大卫拾起两只鸟,在猎刀的刀柄上敲击它们的头——它们热乎乎的,长得丰满,羽毛光滑。

在他们露营过夜的地方,父亲这时说道:“我从没见过那种鸟飞得这么高。你打到两只真是不错。”

朱马把打到的鸟叉在烤肉叉上,在很小的木炭火上烤着。他们躺在那儿看朱马烤肉时,大卫的父亲从酒瓶上喝着威士忌。后来朱马给他们父子各一块连心的胸脯肉,把两只脖子、背部和腿留给自己吃。

“现在大不一样了,戴维。”他父亲说,“咱们有吃的啦。”

“我们离大象有多远?”大卫问。

“很近。”他父亲说,“要看月亮升起后它是否还往前走。今夜已经晚了一小时,比你发现它时晚了两小时。”

“为啥朱马认为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在离这儿不远处他打伤过它,还要了它那只做‘保镖’的命。”

“什么时候?”

“五年前,他说。就是说那阵子的某个时候。他说那时你还是个很小的孩子。”

“那以后它就独自生活吗?”

“他说是这样。他没见到过它,只是听说。”

“他说它有多大?”

“差不多好几吨。比我见过的任何动物都大。他说只有一只更大的象,它也来自附近。”

“我最好去睡了。”大卫说,“希望明天我会更好些。”

“你今天就很不错。”父亲说,“我为你骄傲。朱马也一样。”

晚上月亮升起后他醒来时,确信他们并不为他骄傲——或许除了他敏捷地打到两只鸟。他夜里发现了大象,跟踪上去,看见它长着两只长牙,然后他回去找到两个男人,带他们去追踪大象。大卫知道他们为这事骄傲。可一旦开始致命的追踪后,他对他们就没用了,还危害到他们取得成功,正如他夜里靠近大象时基博对他一样。他知道,他们两个都遗憾在来得及时没让他回去。象牙每只重200磅,在它们长到超过正常的大小后,人们就会为获得象牙猎取大象,为了得到象牙,现在他们三人会杀死它。

大卫肯定他们现在要杀死它了,因为他,大卫,已坚持追踪了一整天,中午时疲乏得不行了。所以他们大概为他做到这样骄傲。可是他并没在追猎中给他们带来任何帮助,没有了他,他们会好得多。白天时,有许多次他真希望没泄露大象的踪迹,他记起下午还希望自己从未看见它。晚上在月光下醒来,他知道那不是真的。

次日早上他们沿着一条老象的踪迹——那是穿过森林、踩得十分板结的老路——跟踪着那头象。似乎自从大山里的岩浆冷却,树木当初长得高大茂密以后,大象们就开始在上面行走了。

朱马非常自信,他们行走得很快。父亲和他似乎对自己都颇有信心,现在跟踪大象也很容易,因此他们穿过光线时隐时现的森林时,朱马就把303式步枪给大卫扛。然后他们跟丢了象的踪迹,那是在大象冒着热气的一堆堆新粪处,以及一群象留下的又平又圆的脚印那儿——它们从那头象的足迹左边的浓密森林里出来,走到那条路上。朱马气愤地从大卫那儿拿走303式步枪。时值下午,接着他们极力走过去绕开象群,看见大象灰色的身躯穿过树林,一只只大耳朵移动着,探索着的象鼻卷起来或者伸开。他们听见树枝断裂、树木被推倒的巨大声音,象的肚子咕咕作响,象粪啪嗒啪嗒落到地上。

他们终于发现那只老象的踪迹,它转到一只更小的象的足迹上时,朱马看着大卫的父亲,他咧嘴一笑,露出磨光的牙齿,大卫的父亲点点头。他们好像有一个肮脏的秘密,正如他那晚在啤酒店见到他俩时,他们所表现出的样子。

没多久他们就发现了那个秘密。是在森林的右边,是老象的踪迹引到那儿的。那是一只头盖骨有大卫的胸口那么高,因日晒雨淋发白了。额头上有个深深的凹痕,在裸露的白眼窝之间隆起,并在空空的破洞里张开——象牙就是从那儿被砍掉的。

朱马低头看着头盖骨,指着他们追踪的大象曾经站过的地点,以及它的鼻子从哪里把头盖骨从地上移动了一下,象牙的尖端又在哪里触到旁边的地面。他让大卫看额头上面唯一的洞孔——就在白骨的大凹痕上——然后看耳孔周围的骨头里紧靠一起的四个洞孔。他朝大卫及其父亲咧嘴而笑,从自己衣袋里取出一颗303式步枪弹子,正好把弹头放入额骨上的洞孔里。

“这就是朱马曾经打伤那只大家伙的地点。”大卫的父亲说,“这是被追踪大象的‘保镖’,也的确是它的朋友,因为它也是个大块头。它当时向朱马冲去,他将它打倒,把子弹射进耳朵结果了它。”

朱马指着那些散落的骨头,并指出那头大象如何曾在它们中间走动。朱马和大卫的父亲对自己的发现都很高兴。

“你认为它和它的朋友生活了多长时间?”大卫问父亲。

“我一点不了解。”他父亲说,“你去问朱马吧。”

“你问他吧,求你。”

他的父亲和朱马说着什么,朱马看着大卫笑了。

“他说大概是你年龄的四五倍。”大卫的父亲说道,“他不清楚,或者真的不在乎。”

我在乎,大卫想。我看见它在月亮里,独自在那儿,不过我有基博。基博也有我。大象并没有任何伤害,可现在,我们却追踪到它前去看望死去的朋友的地方,还要杀了它。这是我的错,我出卖了它。

这时朱马已探查出了大象的踪迹,向大卫的父亲示意,然后他们继续前进。

父亲用不着为了生活杀死大象,大卫想。如果我没看见它,朱马是不会发现的。它有机会躲过他,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伤害它,杀死它的朋友。我和基博发现了它,我根本不该告诉他们,而应该为它保密,一直拥有它,让他们待在啤酒店喝醉酒去。朱马喝得很醉,无法让他醒来。我以后总是要对所有的事保密了,再也不告诉他们什么了。如果他们杀了大象,朱马就会为自己分得一份象牙喝酒庆祝,或者又买一个该死的老婆。你能够做到时为啥不帮助大象呢?你只需要次日不再出去就是了。不,那也阻止不了他们。朱马会继续去追踪。你根本不应该告诉他们。永远、永远不要告诉他们,好好记住这个。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事。再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事了。

“狩猎大象该死!”大卫轻轻说道。

“什么?”他父亲问。

“狩猎大象该死。”大卫又轻轻地说。

“小心点,你别把事情搞砸了。”父亲对他说,冷冷地看着他。

那也没有两样,大卫心想。他不傻,现在都知道了,再也不会相信我了。那好。我不需要他,因为我再也不会告诉他或任何人任何事,再也不会。永远永远不会。

早上大象又到了大山远远的斜坡那面。它不再像先前那样行进了,而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时而吃点东西,大卫知道他们离它越来越近。

他努力回想着自己有过的感觉。朱马对大象没有爱,他必须记住这个。他只是为自己疲乏感到遗憾,而这种疲乏让他对于年龄有了理解。正是由于太年幼,他已懂得太老了会是怎么个情况。

他想念着基博,想到朱马如何因为杀了那头大象的朋友,让自己不喜欢他,而让大象成了自己的兄弟。然后他在月光下看见大象,跟随着它,在空旷的地方靠近它,他因此看到它那大大的长牙——他知道这对于自己多么富有意味。可是他不知道,一切都不会再那么美好了。现在他知道他们会杀了大象,他毫无办法。他回啤酒店去告诉他们时,就把大象出卖了。假如他们得到了象牙,他们就会杀了我,杀了基博,他想,但知道那不是真的。

或许大象要去找到自己出生的地方,他们会在那儿把它杀死。他们只需要这样把事情做得完美。他们喜欢在杀死它朋友的地方杀死它。这将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这会让他们开心。这些杀死大象朋友的混蛋。

他们已移动到密林边上,大象就在前面不远处。大卫能闻到它的气息,他们听见它把树枝拉下来的声音,以及树枝断裂发出的噼啪声。父亲把一只手搁在大卫肩上,让他退后,在外边等着。然后父亲从衣兜里的袋子中取出一大把烟灰,抛撒在空中。烟灰落下时刚好向他们斜飘过去,他父亲向朱马点头,俯身跟着朱马钻进密林。大卫看着他们的背部和屁股进去,消失了。他听不见他们移动的声音。

大卫静静站着,倾听大象吃东西。他闻到它的气味,就像那晚在月光下他靠近大象,看见它那奇妙的长牙时一样强烈。他静静站在那儿,周围一片寂静,他闻不到大象的气味。接着发出一声剧烈的尖叫和猛烈的撞击声,以及303式步枪的枪击声,然后是他父亲450式步枪令人震惊的射击声。随后猛烈的巨响渐渐消失,这时大卫已进入密林,发现朱马哆嗦着,血从额头上一直流下脸颊,他的父亲脸色苍白,十分恼火。

“它向朱马扑去,把他撞倒了。”他父亲说,“朱马射击中它头部。”

“你打到它哪里了?”

“打到我能打到的该死地方。”他父亲说,“跟踪上血迹。”

有很多的血。有一些血在大卫的头部那么高处,是先前亮闪闪地喷到树干、树叶和藤蔓上去的,另一些血低得多,又黑又臭,带着肠胃里的东西。

“打到肺和肠子了。”他父亲说。“我们会发现它倒下,或者走不动了——我真希望这样。”他补充说。

他们发现它停留在那儿,非常痛苦绝望,再也无法动弹。它先前在密林里吃东西,穿过开阔森林里的一条小径,这时轰然倒下,大卫和父亲沿着溅了很多血的踪迹跑去。然后大象钻进密林深处,大卫看见它在前面站着,灰色的庞大身躯靠着树干。他只能看到它的屁股,然后他父亲向前移去,他跟在后面,他们来到大象旁边——它就像一只船,大卫看见血从它侧面流下去。然后他父亲举起步枪射击,大象掉过头,大大的长牙在笨重缓慢地摆动。它看着他们,他父亲再次向大象射击时,它像一棵被伐倒的树那样摇晃着身子,随即朝他们栽倒在地。可它还没有死,只是倒在那里无法动弹,肩头受了伤。它一动不动,可眼里有生气,它看着大卫。它长着长长的眼睫毛,那目光是大卫见过的最有生气的。

“朝它的耳孔连射三枪。”他父亲说,“快。”

“你打吧。”大卫说。

朱马一身血迹跛着脚走过来,他额头上的肉皮耷拉在左眼上,鼻子的骨头露出来,一只耳朵被撕裂。他什么也没说,从大卫手里拿过步枪,几乎把枪口推进大象的耳孔,连射了两次,又愤怒地把枪机猛然向前推去。第一次射击时象的眼睛大大张开了,然后变得呆滞,血从耳朵里涌出,闪亮着形成两股,流下皱巴巴的灰色皮肤。血的颜色已经不同,大卫想到我必须记住这个,他真希望这对自己毫无用处。现在大象的所有尊严、威武和美丽都没有了,它成了一大堆皱巴巴的东西。

“瞧,我们打到它啦,戴维,谢谢你。”他父亲说,“现在咱们最好生一堆火,这样我能让朱马恢复过来。来吧,你这个满身是血的汉普蒂·邓普蒂。那些象牙会让你生活下去的。”

朱马咧嘴笑着向他父亲走去,同时拿着大象已完全没毛的尾巴。他们开了一个下流玩笑,他父亲开始用斯瓦希里语说得很快。离水边有多远?得走多远能找到人把象牙从这儿弄走?你怎么样,你这个可鄙的老坏蛋?你把哪儿弄伤了?

他父亲本来就知道这些答案,说道:“你和我回去拿先前搁下的背包吧。朱马可以拿木柴把火生起来。医药箱在我背包里,咱们得在天黑前拿到它。他不会感染的。不像是爪伤。咱们走吧。”

那天傍晚大卫坐在火堆旁时,他看着朱马——朱马的脸已缝过,肋骨受伤——他不知道朱马极力要杀死大象时,它是否认出了朱马。他希望它认出来了。大象现在成了他的英雄,就像他父亲很久以来一样,他想到:我不相信父亲在年老疲乏时能够像大象那样。它本来也会弄死朱马的。但它并没用那种想要弄死我的样子看着我。它只是显得忧伤,就像我感到的一样。它在自己死亡的这天见到了老朋友。

大卫记得,大象的目光一旦没有了生气就失去了所有尊严,父亲同他拿着背包回去时,它已开始肿胀,即使在凉爽的傍晚。那只真正的大象没有了,只有灰色肿胀、变得皱巴巴的尸体,以及斑驳的褐黄色大象牙——他们杀了大象就是为了得到它们。象牙上面粘着已干结的血,他用拇指指甲刮掉一些,就像刮掉干了的封蜡一样,然后把它装进自己衬衣的口袋里。这是他从大象身上弄到的唯一东西,此外他开始意识到了孤独。

把大象屠宰之后,那晚在火堆旁,他父亲试着同他说话。

“你明白它是个凶手,戴维。”父亲说,“朱马说谁也不知道它害死了多少人。”

“他们都极力要杀死它,不是吗?”

“自然,”他父亲说,“因为它有一对象牙。”

“那它怎么会是凶手呢?”

“随你怎么去想。”他父亲说,“我很遗憾你为它感到这么困惑。”

“要是它弄死朱马就好了。”大卫说。

“我想这话说得太过分了点。”他父亲说,“朱马是你的朋友,你知道。”

“不再是了。”

“用不着这样告诉他。”

“他知道的。”大卫说。

“我想你错看他了。”父亲说,之后他俩不再说什么。

然后,在发生了这一切事后他们都安然返回,象牙被支撑在用枝条和泥土筑成的房子的墙上,它们靠在那儿,尖端碰在一起——象牙又高又粗,谁也不相信它们真的在那儿,即使他们用手去摸到;谁也够不着它们那弯弯的顶部,甚至包括他父亲——他们让那儿变得弯曲,以便让象的尖端合拢——在那儿,朱马、父亲和他成了英雄,基博也成了一只英雄的狗,那些把象牙搬回来的男人也成了英雄,他们是些已经微醉的英雄,他父亲也要成为醉汉了,问他:“你想要和好吗,戴维?”

“好吧。”他说,因为他知道,这是永远不把自己决定的事告诉别人的开始。

“我很高兴。”他父亲说,“这样简单多了,也好多了。”

然后他们坐在无花果树的树荫下老人们的凳子上,象牙支撑在棚屋的墙上面,他们用葫芦做的杯子喝啤酒——是一个小姑娘和她弟弟拿去的,他俩侍候着英雄们,坐在一位英雄英勇的狗旁的泥地上。那位英雄抱着一只老公鸡,它最近被英雄们提升为最受欢迎的公鸡。他们坐在那儿喝着啤酒,同时大鼓响起来,人们在恩戈麦鼓的伴奏下跳起了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