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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楼笔记

2021-11-11朝潮

四川文学 2021年9期

□ 文/朝潮

推石头的人

咖啡加烟,法力无边。每天下午是一天中脑子最清醒的时候,我却用来看稿子——最要命的是一个月看下来,通常没有一篇是可用的。这种无奈的局面也界定了一种职业的悲剧性:你的努力完全没有相应回报的保障。也许我做的是科林斯国王西西弗斯的工作,每天重复推石的无效工作。

年纪大了,老是担心自己会被时代抛弃。晚上会看经济频道,看全球资讯,看前沿科技看考古挖掘,等等。所有内容跟价值观有关,正面反面的都看,中立地看。饭前玩钢琴、饭后散步已是很难得的事了。还有,每天要照顾房间里的绿植,要搞卫生,要适量运动……这也是一个“推石头的人”的故事。不管阿尔贝·加缪把西西弗斯诠释得如何有价值和哲理,无非是现实的大多数。

为了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我也是不遗余力。

瞎操心别人家的孩子,劝他们学C语和编程,否则将来找不到工作。

瞎操心全球气候恶化和国际政治势力的保守和分裂倾向。

每天要做的事好像很多,临睡前习惯了一事无成。最近几天还在错开看两个文学大赛的稿子,量大,每晚会读至凌晨。

来约稿的人已经放弃,基本上不理我了——这是让我略感宽慰的事;另一件宽慰之事,就是把每天推石头这件事看淡,无关乎意义和轻重,把它看作一种日常修炼,说好听些就像是一个寻找自我精神的寓言吧。每个人活在自己编织的寓言里,哪怕是自我安慰。

跑步

从跑步机上下来,感觉脚下很虚;在地板上原地跑步后,脚下还是虚的感觉。

喘气是真实的。再累,都不喜欢张嘴喘气,这是小时候留下的阴影。大概小学四年级时,学校选拔参加区运动会的选手,我以全校第一的跳高成绩入选。后来听说没人报名跑四百米,老师就找我谈话,让去试一下。一场四百米跑下来,我累得不行,双手支撑着两个膝盖,大口地喘气。这时,空中不知什么东西一下就飞进我的嘴里,并成功地被我吸了进去。

那种嘴里吸进异物的感觉,烙下了一个精神伤疤,结伴余生。从此以后,再不敢大口喘气。问题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天吸进去的是什么东西,米粒般大小。

五年前给某文学杂志写专栏,一月一篇,便经常去一家咖啡店用功。坐一下午,喝一壶咖啡——你没看错,是一壶。那年十一月,我因胃出血去医院住了两周。医生说,咖啡对胃刺激很大,我喝太多了。

喝现磨咖啡的感觉真是好,一小杯下肚,大脑里就开始作妖,时空穿插,影像飞舞。咖啡时光里,精神的我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四百米,八百米,一千五百米……然后,胃与十二指肠开始溃疡了;我还在奔跑,直到溃疡处出血。

小学、中学时,我很能跑,学校的运动会培养了奔跑能力。四百米是个不短不长的尴尬距离,跑起来很累,很少有人主动报名竞赛这个项目。我跑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然后就成了运动会必报项目。只是我的奔跑成绩一直不好,总是处于所有竞赛者的中等名次,好像从未进入过前八名的决赛。

大概十五岁以后,我开始迷恋另一项运动:写作。第二年就发表了短篇小说。十九岁那年,参加市里一个笔会,有位获过全国优秀短篇、中篇小说奖的知名作家来找我说:你是那谁谁吗。我说,是。分别时,他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电话号码。他说,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找他。我从来没有打过这个电话,也没去找过他。二十多年后,我去参观一个大型影视公司时遇到了公司老总,就是当年笔会遇到的那位知名作家。他认不出我,也不记得我;我也没脸解释,在人生最美好的二十多年没怎么写小说,尽是杂碎的漂泊足迹。

在键盘上打字,像在跑步机上奔跑。我不会让自己写得太累。年轻时身体好,动力足,可以不吃不喝一整天地写;现在懒了,多数时候像跑步机需要去驱动,履带动了,才能让你迈动双腿。不管如何,跑步和写作时,觉得自己很年轻。

我很少写长篇小说和诗,偶尔写下的多是万字上下的篇幅,就像跑四百米的感觉,一个不长不短的距离。有两年,我每天在跑步机上跑一阵。后来跑步机被撤走了,就改去路上跑,每次只跑几百米。下雨天,就在房间里原地跑。有一次错过了最后的公交班车,我只好跑了两公里路回家。到家时也不敢大口喘气。每次喘气时总会想起小时候飞进我嘴里的异物,咽喉处便一阵异样。

那种喘息很真实,有回响。

想起外套

想起那件外套。

春天越来越短暂,日光很薄,光线不加修辞。无微不至的热量,一浪一浪涌动着,从日出到日落,它们从来没有看清彼此的处境。整个四月,我一直穿那件杏色的超短款外套,内搭黑色T恤,下配黑色九分裤,脚上是杏色高帮跑鞋。这是我2018年盛春的标配之一。特别喜欢那件外套,衣长刚好到腰部,袖子长过手臂两寸,显得下身长、手臂长。

眼见才五月初,气温升得太快。外套已冷落,挂在衣帽架上好些日子了。

一件外套浪费着它的才华。

在春天,在一个人的房间,在傍晚散步的路上,在没有人为之动容的孤寂里,一件外套无处不在。它渗透着我每天穿衣时的注意力。

衣着的品质是很难说清楚的东西,就像某些人的眼睛里有种特殊的光,吸引别人;其实每个人眼里有光,只是每个人的光是不同的,它透露着一个人的许多内在信息,譬如忠勇坚定,譬如智慧敏锐,等等。眼睛里的光由内而外,是身体和精神交汇透出来的光芒。

窗外的工地

镇子比较大,可能比边远一些县城要大许多,是浙江省最富裕的几个镇之一。除了周边日常的走路和骑自行车锻炼,去远一点的地方我会迷路;拒绝学开车,对镇里的道路大半不熟。我住在一幢楼的五层,东边一家中型企业搬迁后,原址那大片土地安静了两年,最近终于热闹起来:挖掘机、推土机、打桩机每天在工地上紧锣密鼓运作着,延揽声气,下雨天也不歇,据说要在此建几幢高层商品房。我住的五层楼和工地只隔了一条马路,天天被灰尘、噪音侵袭。打桩机的巨大声波,一浪浪像打在胸口。

我房间的窗口朝南,前面那大片的湿地,安静了几年,终于也变成了施工场地。短短几天,施工队快速地拼装、搭建了一大片简易房,只留了小片区域维持原样。2016年最后一期《青年文学》上,我写了一篇《池塘里养着什么》,借描述眼前这片湿地,表达对生存和精神环境的思考。现在文字里的那种影像已不再存在,看过去像一个崭新的村庄,池塘里被偷偷排放了一些污浊液体,周围还停放着各种类型的吊机、挖掘机。以前每天能看到的白鹭之类也消失了。

一位朋友开车从外地来看我。朋友惊呼:“这么闹的地方你怎么待得下去!”我笑笑说:“哪都一样啊。”幸好,我有冶炼寂静的本事,只要专注某事便可以充耳不闻。人世间,哪都一样。

读稿有感

思想和身体是两个概念。身体的状态自己很清楚,中医师的把脉和西医师的问诊也可以解决;思想是神鬼无措的东西。最要命的是,两者又是一体的,它们结伴存活在世间。这是一场噩梦。它们互相束缚。它们互相妥协,就是一个“正常”人;它们互相撞出火花,才有可能崩最好的文字。实际上,我们很难看到火花,满眼是“正常”人的故事和千人一面的生活情感和状态。

容貌决定着一个人的表情效果,文字决定一个人的精神气象。反过来说也一样。

正身而活

月有三浣,人具四境。人的第一境,活着;第二境,正身而活;第三境,正德而活;第四境,上德大方。每个时代有人在整理这类劳什子心得,理也白理,正身而活的人已然极少数。正身,分内外两层,单是外在的正身就难做到,不说衣着和外形的整洁、风度,连身材都控制不了,各种走形,全凭动物性而活着。有些话不能说,一说就刻薄;客气话又没有半点价值。管子说:“形不正者,德不来。”这句话也刻薄。内在的正身,更难了,反正我认识的人中很难找。有才华的人,难免做出乱事来;既有才华,又要恪守人伦天道,太难了。正身之朋友,起码要长谈一次后才会确立,他们跟我一样都是普通人,所谓的小人物,但心里光明,不做对不起自己的事,不做有伤自尊的事。

能做到“正身而活”,就不难做到“正德而活”。内在的正身,就是通往正德的阳光大道。

人的内外是一体的,外知内,内昭外。见人精神面貌,便知活着品性。成人失去天性,背道真情,这是成长经历和环境留给他们的样子;天性和真情都在,只是少数人的天性会被人生时局逼成邪恶,做出糗事、坏事,大多数人的天性会在相对闲逸的晚年中点滴流露。

预感和教养

每个人的预感是可期的。它有着天气预报的原理。当某人预感到什么,什么就会有大概率降临的可能性。一切以个人的“天象”来决定。

小时候,一次失手弄坏了家里的物件,我就预感到要挨骂了。至于究竟会不会挨骂,这要视这个弄坏了的物件的价值和当天大人的心情而定。挨骂是正常的,不挨骂是侥幸的。不论挨骂与否,我此后的心理活动、态度和言行,便决定于自我修养,也就是前面所谓的“天象”。

预感和教养是绑在一起的。也可以说,有什么样的教养,就有什么样的预感,中间还隔着一个叫“环境因素”的东西。

预感和教养都是后天培养出来的,教养决定预感的正确率,预感践行教养的假设性。两者是写作必备的功课。写小说,在必要的文学基础上,可能更倾向于作者的预感;散文倾向于教养。

原状

读书多的人,多少会隐藏自己。说“隐藏”可能并不正确,这应该算是一种自我控制能力,或者说是道德约束;公开场合随意说话的人,可能严重缺乏世间的规则意识,以自我为中心。

在原来的位置上平淡地看待眼前的烟云。事物也是以改变的方式保持着原状。

我喜欢原状,和生活中那些漏缝;漏缝是吸收和散发光亮的地方。

读《淮南子》小记

看稿之余,断断续续读《淮南子》。内容驳杂,有诸多对儒家礼乐文化的讽刺,提倡个人的养性存神。道,是该作的思想核心,描述道的流衍和境界。里面的养身篇目,似曾相识,大概掺和了老子养身观和阴阳五行学说;物候、天象方面也挪用了《礼记》的很多说法;地理方面有《山海经》的内容。

《淮南子》的诞生在当时应该有着特定的存在意义(汉朝大一统奠定之际),是刘安带领其门客集体所著。传说刘安的门客有数千人,除了流传下来的《淮南子》——即《内书》和《内篇》——还著有《中篇》八卷、《外书》众多、《离骚传》《颂德》等,及言神仙黄白之术二十余万言。

刘安是汉高祖刘邦的孙子、刘邦小儿子刘长的儿子。其父刘长骄纵自大,最后绝食而死。汉文帝出于对小弟刘长的哀怜,将他的四个儿子封了侯,刘安为阜陵后,后来又立为淮南王。

刘安是汉武帝刘彻的叔叔。汉武帝“独尊儒术”,《淮南子》却重老庄、对儒术多有不满和讥讽。《汉书》中提到的刘彻对叔叔刘安组织撰写的作品时,用了“上爱秘之”一说。现在专家比较统一的说法是,这个“爱”不是“喜欢”之意,应通作“薆”;《尔雅》中说:“薆,隐也。”意思是汉武帝将《淮南子》隐藏了。我觉得不通。按这个说法,“上爱之”就可以了。

秘,在此不一定是隐藏的意思。《说文》中注,“祕,神也。”袐同秘;再者,那时跟皇帝有关的东西惯称“秘”,比如秘驾、秘馆、秘色等等。还要考量当时的政治环境:刘彻登基之初,偏爱黄老之术的窦太后还健在,武帝的政治理想还谈不上什么前景,“独尊儒术”的局面是窦太后死后才慢慢形成。当时刘安献上《内篇》《颂德》《长安都国颂》等,刘彻肯定喜欢。《汉书》中说得很清楚:“时武帝方好艺文,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

关于身材

某网友在朋友圈贴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十年前,一张是现在的,批语:“十年前的照片一点不像我了。”十年前,他在照片上已经有了发福的迹象;现在,脂肪在脸上逐步发扬光大。我在他的照片下默默点了个赞,留言:“看到了你十年寒窗的‘才华’”。

十余年前,在主持某作家网时说过一句话:你连自己的身材都控制不住,还能控制什么。这句话经不起推敲,后来却在网上多次看到。实际上,真的没几个人能真正控制自己的身材,包括自己。我认识的同龄人(甚至九〇后)纷纷发福了,估计跑动时能听到脂肪的晃动声,像大海上的波浪翻滚。洗澡时,想想有啥可爱的动物跟你的身材相像。

《说文·半部》中说,“胖,半体肉也。”年龄不饶人,发福挡不住。很多人已经很努力了,各种运动,控制饮食。最热门的大概是走路了,曾看到有人在微信上晒步数,一天走几万步、跑几公里。这是个误区。大量运动可能会让你患代谢综合征,跟保持身材没有必然关系,对于年龄大的人来说,同时会伤害自己的骨骼。

肌肉每个人有,只是被脂肪掩盖了,非健身爱好者没必要刻意去练;练出一身好看的发达肌肉固然是好事,可一旦松懈下来,肉就松垮了,反而更难看。国足小伙子们的小肚腩大概就是这样形成的,等他们退役了闲下来,估计肚腩会更大。对于我们普通百姓来说,肌肉不发达不会影响你的前途;脑子不发达,会。脑子是个日用品,不是装饰品。

上面说的那位网友,年轻时可能身体相对结实,如今中年少动,体如“肉人”。最近抽空在读《黄帝内经》,读得费劲,其中《灵枢·卫气失常》篇把胖子分成三类:膏人、肉人和脂人。“是故膏人,纵腹垂腴;肉人者,上下容大;脂人者,虽脂不能大也。”膏人就是一身松动而下垂的肥肉,古代帝王有不少;肉人比膏人好一点,就是看上去比较“壮”胖,远看就是一团肉,凡富豪与官员十之八九;脂人可能指身材丰满又相对匀称之人。胖不胖,主要在于体内气之清浊,浊为气多,清为气少。这个“气”有两方面的意思,一方面指身体内部的湿气、湿痰,跟代谢、保健有关;另一方面指精神层面的浊气,跟心情、心胸有关(管理好自己的心态,少些瘀气郁气、恶气俗气)。

胖的起源,是懒。想控制身材,首先要管住自己的嘴——那些高喊着要减肥的人,往往有一张自己管不住的嘴;不光吃甜食易发胖,摄入过多的碳水化合物、果葡糖浆,后果也一样。其次,每天保持适量的运动就够了,比如白天出行时快步走个千米,晚上在家花十几分钟做做拉伸运动、单立平衡、平板支撑等等;长时间坐着的话,要适时站起来伸伸懒腰,活动一下四肢和脖颈。尽可能保护自己的身材,也是做人起码的一种尊严。

当然,如果觉得一身赘肉就是美,那你就不要理会别人的看法,坚持自己的审美。社会发展到现在很多元了,没有人会公开说你丑,否则就给他戴一顶“歧视”的大帽子。譬如在朋友圈晒自己的发福照,晒自己谈不上身材的、油腻松垮的“文学作品”,也没人会公开反对你。

一句话的联想

费尔南多·佩索阿说过一句话:“越是看得清楚,就越会无为。”这话内涵丰富,有着存在主义的外貌。它是文学化的哲学表达。这是一个中文句式,原文可能更有趣,当读者一层层剥开人生、世象、爱情、写作之类的东西时,都会联想到这两个“越”;想到后来就迷茫了,无奈了——这种局面又正好与这句话吻合。

这句话引发的感慨种子,大概可以种植几万公顷面积;删掉了两遍由此引发的感慨后,就不想再表达了。保留一点题外的感想:

为了给自己的价值观留余地和尊严,说出去的话是应该打折扣的,不能像无良媒体常用的“非常完美”“非常正确”之类的无知表达,一群人也不可能在认知上“高度统一”……这不是你们一再强调的实事求是的态度。事物的存在关系是相对的,可能性是相对的,所谓的典型性和绝对性也是相对的。二元之间相对稳固的关系大约在于若即若离,也就是所谓的距离感;文学作品也要与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越是个人化的东西,越能代表人类的共性和差异性。

年轻人

一位没有见过面的年轻朋友去台湾读博。他轻松说,是为了一片海。他指的可能是心里那一片海。多年前就读过他的作品,两年前才有联系。可能精神卫生方面他跟我有点像。他会冷不丁在微信上发来语音,内容是他唱的歌。歌声很少年。他总是说我要快乐,可能他自己并不快乐。今年他已经三十岁了,给我的印象一直是第一次在杂志上看到的纯真模样。他的作品也有着与他年龄相仿的活力。

年轻作者有联系的不少。他们二十多岁,写出来的小说像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的作品,缺乏经历和历练,又没有文字基本功。这是他们的教化性阅读面带来的恶果,完全看不到“年轻”的样子。年轻的散文作者则“继承”了上辈人的散文传统,写故乡、风物、亲情、季节之类,就是那种“傻白甜”的散文,再加点小感慨,连景物也写得跟照相机一样真实,完全谈不上文学性。这样的写作,在我看来是对“年轻”这个词的侮辱。散文,不唯外部的记录和表达。散文可能更倾向于内部的发生。而文学性,可能跟修养有血缘关系。

一位年轻人大概热爱法国“新小说”,邮来一个形式上模仿克洛德·西蒙《常识课》的中篇小说。要读完这个小说真是一种巨大的考验,幸好我只读了一部分就放弃了。一个中篇小说,没有段落,句子凌乱,对话和叙述混在一起,最主要是内容幼稚(价值观是没法掩藏的)。

缘由下一期杂志临时缺个中篇小说,那天我在微信朋友圈吆喝了一声。结果一下午收到五十多个中篇,半夜里又多了十几个。这些小说我读了好几天,回复了四位作者,其中一个就是上面那位年轻人。回复内容有史以来最短:《常识课》和写作的常识。

丢失

电脑上丢了大概五万多字,心情极为败坏。此后好长日子不想写一个字。这组文字中的许多篇什是即兴记下的,根本不可能追忆。

因缘如此,挣扎也没用。凡人总是如此,遇事便起性,不可能做到中庸。现代人说的“中庸”,与古代哲学的中庸是两回事。子思可能是一位被时间隐藏了的哲学家,人们谈起孔孟哲学,把中间的子思给忽略了,他上承孔子,下启孟子;即使谈起他,也存在巨大的误解。比如林语堂先生的《中庸的哲学:子思》一文,好像也对中庸理论有着原则性的误解——也可能是不同读者的不同解读吧。谈中庸,得有个前提,就是中国人的道,以及有着宗教意义的“追求共性”,这与现在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一脉相承的。西方提倡个性张扬,又信仰天主严苛的戒律,就会出现要么侵略霸占,要么不断分裂的局面(预计二十年内又会分裂出几个国家)。西方重“政体”,中国重“政道”。中国传统的道,现在丢失得差不多了,所以机械工业时代一直在提倡人的品德;到了信息时代,德也衰微了,媒体上就大力宣传仁爱之人和信义之举。这也印证了子思的理论。

子思即孔伋,是孔子的嫡亲孙子。用现代哲学的理论来看,子思所说的太高级,作为生物的人做不到这么理性,达不到那个境界。子思的流派,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如同著名的国际时装周上展示的款式,是一种概念和导向。时代在进步,人的思想在退守。我的理解是,时代越“文明”,人类越“野蛮”,同理参考服装史。丢失的东西,只要还在,是可以找回的;如果像电脑上的文字这样的断根式消失,是找不回的。

丢失了几万字,我不可能超脱,所谓“爵禄可辞、白刃可蹈、中庸不可能”啊。在待人处事上,我也根本做不到“宽柔以教,不报无道”。看到杂志上一篇篇烂小说,心头仍会滚过几个脏词。

端午

今日无事,莳弄植物。出了大汗,人感觉还是不舒畅,呼吸有点郁闷;每一口氧气冒着大雨而来,吸进去是湿的。这是江南梅雨季的常态。

这个时节气温多变,湿气袭人,人易病;蛇虫开始活跃;江河发大水……难怪古人对农历五月印象极差,视为“黑色月份”。还有诸多不宜,比如不宜上任、不宜盖房、不宜生子等等。对于时节的不好印象先行成立,随后有了一些流传的迷信说法,再慢慢形成挂艾蒿、点朱砂、饮雄黄之类的习俗,也算是古代人对抗季节性健康问题的避邪防御措施;主要还是传达了古人对于天象、时节的一种敬畏和崇拜。

现在吃五黄、包粽子、挂香袋、划龙舟之类成了习俗,习俗成了形式;另一个形式是过节日:端午节。关于“端午”与屈大夫的关系,民俗专家始终没有统一说法,有说是因屈原而“端午”,有说是因“端午”而屈原。我倾向于后一种说法,而且肯定。纪念屈原和伍子胥应该是后来加入的内容,肯定是先有事实才有命名。举个例子:我国是先有军队,才有的建军节。建军节是在1933年定的纪念日的基础上,于1949年改称为建军节。

“端午”自古有不少别名:端五、端阳、夏节、重五、女儿节、龙日节等,没有一个别名跟屈原有关。我怀疑,粽子也是后来加入的节日内容——粽子的事实存在远早于这个节日;龙舟的出现也早过屈原(屈原的《九章》中还写到过划龙舟)。我不相信民俗专家、文化大家会不读书,更难以相信年年为了端午节的成因争论不休。

过端午,同时纪念屈原、伍子胥,是好事,使一个非遗节日又多了一层意义,也使邻国争夺端午文化少了一种事实依据。

今日“端午”,微信里纷纷祝“安康”,说法严谨而统一。节日的氛围被圈定了,我回复友人一句“端午快乐”反而被说道。不由想起北宋晏殊写过的端午诗句:“一一雕盘分楚粽,重重团扇画秦娥;宫闱百福逢嘉序,万户千门喜气多。”可见十一世纪初的“端午”气氛是喜气的,人们在欢度传统佳节。现在是21世纪,在继承传统文化方面,希望媒体人和专家们多一份内心的清明和达观。难道划龙舟、吃五黄、挂香袋之类不是快乐的事吗?

小说的味道

事物之美,汉语一种俗称为“味道”。小说的味道,每个人会有不同的理解和体会。塞林格先生在其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话: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可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塞林格先生说的爱,是一种虚的美妙,介于可及又不可及之间。有味道的小说也是如此。譬如海明威的短篇《白象似的群山》,写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个火车站等车时的大段对话。男人一直提那个小手术,女人言顾左右。她说,远处的群山看着像一群白象。那个小手术,读者猜测是流产。没有人能确定,读者在可及和不可及之间想象和品味,无法认定他们是谁、经历了什么、要去哪里。整篇小说是由省略、留白完成的。作家制造的想象空间,便是小说的一种味道。这种留白比中国传统水墨画的留白艺术还高级,小说的留白有一种没有具体源头的香,读者闻香而去。

塞林格先生的《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主要是由对话和留白完成的。小说的背后隐藏着让读者去体味的战争对人的巨大伤害、成人世界的恶俗、孩子的纯真……小说中有道德的暗示。男主人跟孩子讲关于香蕉鱼最终死于它的贪婪。这个貌似无意插入的小故事,在小说中有着显而易见和举足轻重的寓意。

马丁·瓦尔泽先生的小短篇《寻觅一妇人》,用几千字讽刺了一种西方政体。胡安·鲁尔弗先生的《教母坡》叙事,就像足球场上的罗纳尔多带球突破时的假动作组合路线……以上这些例子无不具有这样的小说美德:省略和留白,或者暗喻。

小说的味道,是一件虚事。除了省略和留白,还有可能是语言、意境、情怀等等。它是某一方的关键体现,也是综合性的效果。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卡夫卡的《变形记》、马塞尔·埃梅的《穿墙记》等等,创造了一种化实为虚的意境。当想象和智慧发芽后,寓言就会结出奇妙的果实。这是另一种美妙的味道。

一篇小说要写出味道,没有固定的一种或几种款式。现在,汉服的味道正在被重新发现。汉服之美,也是一种综合的美,除了古典之美,还有飘逸、自由之象,以及传统刺绣的美等等。一批热衷汉服的年轻人将它做了与时俱进的改造,使之更契合现代审美,在选料、裁剪上都有适时的改进。被重新发现的还有旗袍的味道、丝绸和蓝染之美等。有一副好身材,你穿什么衣服都是值得品味的。相对于小说来说,语言就是身材。语言本身的味道,需要长期锻炼(也不排除天性好身材的可能性)。人活得时间越老,身材越容易走形;写小说时间长了,语言身材可能拿捏得更好。

我们常常读到文学博士、翻译者的语言很糟糕,一路的“虽然”“但是”“因为”“所以”之类学生腔。原因是他们的语言很大程度是程序化或作业化,不是自己创造的,也算不上文学语言。例外的当然也有,譬如徐迟先生翻译成中文的《瓦尔登湖》就是经过了再创造,把梭罗的英文固定语法改造成了现代汉语的灵活表达,并融入古典汉语的美感因素。譬如小说中写性爱之美,个人最爱的是《卑微的神灵》中的相关内容,诗性,喻化,含而不露,富有语言艺术的美感——这很考验翻译的汉语能力。

英文语法里有很多but、so、and之类,并不一定要翻译出来,直译过来就是学生腔,味道往往夹生。福克纳小说中的众多seem、as if、like、as though之类,又必须译出来,否则就没有福克纳的语言特色。汉语与英语的规范大相径庭,英语句子的语法无法省略,中文句子的美,一个重要因素就在于简略,无关乎句子长短;把一个句子截成三四段冒充简洁是可耻的。作品环境、语气或节奏需要的除外。要把福克纳的作品翻译成优美的现代中文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对于这类翻译作品还是要宽容,包括克尔凯郭尔的作品之类。

很多作家的句子有着严重的学生腔和翻译味,原因就在于规范化、标准化教育带来的后果,以为这样的句子就是小说语言的组件。把鲁迅先生那个年代的现代汉语起步阶段的白话文句子,奉为圭臬是错误的。现代汉语在不断进化,要与时俱进,所谓继承并革新、发展。至于1950年代兴起法国“新小说”,包括某几位代表性作家,他们的语言更像是T台上的裁剪风格,有着很强的创造性和试验性。把他们的皮毛(比如句不加点、不分段)搬弄到汉语的非常写实小说中,可笑之极;真正应该学习的小说时间性、结构性等技艺半点没学到。

语言滋养出来的小说味道,最有代表性的作家大概是博尔赫斯和巴别尔。前者的语言有文学贵族气息,他打破文体的界线、改造了小说的时间性,捧出一个神秘、梦幻、虚构的小说世界,和师心独见的世界观。后来者称其为“作家中的作家”是有原因的。

巴别尔的语言简洁、诗性,是小说作家中不多见的,叙述语体的丰富性(视像转换、审美错位、通感手法等)更是体现他语言品质的可贵。譬如他的《通往布罗德的道路》,他把战争视像和意志通过排长的闲聊,落实在蜜蜂、蚊蚋和十字架上的耶稣上。

汉语的“味道”一词有多种解释:滋味;意味;气味;体味到的哲理……小说体现出来的味道也是多种多样。南方菜系中,多种多样的佐料是无处不在的角色。每种佐料可以引导食物的不同走向。叙事视角的有效转换,也是影响小说味道的一味佐料。譬如艾丽丝·门罗的《播弄》,小说写了不少作家写过的双胞胎故事,由此造成的阴差阳错。门罗女士运用了视角的转移,最后让一个并不新鲜的故事获得了与众不同的新口味。

写小说需要有信仰,信念支撑你的理性;信仰什么,就会呈现什么效果。只要得体,有能力的作者可以把平淡无奇的现实生活写得有滋有味。所谓小说的味道,其实是一种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