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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汉的情事

2021-11-11唐端

四川文学 2021年9期

□ 文/唐端

东宁矿办公大楼的广场上,人头攒动,往日供矿工家属跳舞的地方,此时被一群挖煤工人霸占着,他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凭啥?凭啥关咱们矿呢?又不是出不了煤,又不是盈不了利?必须得要说法,不能让当官的说啥就是啥!

矿工们的激动,包含了多种情绪,吃惊,意外,不舍,愤怒……这几天,他们已无心干事,三五成群,天天聚集在广场要说法。

站着不及大人胸口高的小明明,也像模像样挥着拳头高喊助威着。

小孩子的声音软糯清脆,徐梭子一瞅,笑坏了,夸张地叫道:哎哟喂,这小傻子,太他妈搞笑了,笑死本大爷了。徐梭子揉着肚子,眼泪横流。他伸出巴掌胡乱抹了抹脸,又接着笑。徐梭子的巴掌脏,常年摸煤,又不怎么爱干净,这一抹,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像表演滑稽剧。小明明嫌弃地瞟了他一眼,脚步旁移,挪远了距离。

哟,他妈的,被个小傻子鄙视了。徐梭子不高兴了,五指弯曲成爪,拎小鸡般把小明明拎了起来。

张大汉大怒,吼道:你他妈放下,动他一下试试?他一把抢过小明明,捏着拳头,大有把徐梭子捏扁的架势。

班长,开玩笑,开玩笑哈!徐梭子讪笑连连。心里则骂着张大汉的祖宗八代:龟孙,多管闲事,他是你啥啊,护那么紧?

尽管心里恨得牙痒痒,他还是边说边往后退,然后钻进人群不见了。谁让他打不过张大汉呢?煤矿工人比技术、比工作能力,私底下也比拳头,谁要不干人事,被教训一顿是很平常的事。就比如有一回,徐梭子欺负一个刚参工的小工人,嫌人家不懂事,没给他敬烟,找了个由头,黑白不说,就想揍人家。张大汉最看不惯徐梭子那副二流子样子,他拦下徐梭子反揍了他一顿。张大汉长得人高马大,要不也不会叫张大汉了。他往徐梭子面前一站,显得徐梭子又矮又锉。那次一比拼,徐梭子才知道张大汉揍他跟碾压似的,当然,徐梭子是被碾压的一方。

后来队长把徐梭子调到张大汉班组,有张大汉帮着管这刺头,他乐得轻松自在。徐梭子则气得牙都咬碎了几颗。

张大汉没出手前,徐梭子是东宁矿一霸,走路像螃蟹。他手下有两个兄弟,三人一党,尽干坏事,又爱做表面功夫,在领导面前规规矩矩,转眼就不是人,被他欺负的人海了去了。那次,三人齐上阵也没干赢张大汉。张大汉一战出名,东宁煤矿谁都知道了张大汉的铁拳,当然,他的人品也让人敬服。

小明明躲在张大汉身后,歪嘴斜眼冲徐梭子吐口水,张大汉哭笑不得,按回他的小脑袋,说:得了,快回家去,刚才见你妈买好吃的了。

小明明没听完就往回跑,他馋,怎么吃都吃不够。

要说张大汉为啥把小明明护得那么紧?是有原因的。

张大汉和小明明的爹是铁杆兄弟。他们的情谊,张大汉刚到矿上那会儿就结下了,那时候小明明还没出生呢!

张大汉听人说煤矿工人工资高,刚好东宁矿在招采煤工人,他便应了聘。他需要钱,老娘病着,他就老娘这么一个亲人了,他得挣钱把她的病治好。

应聘完后,又听人嘀咕:挖煤工人是埋了没有死的,他便后悔了。可手续都办完了,想退也没有办法,又眼馋那份高工资,正纠结时,遇到了小明明的爹。小明明爹哈哈大笑,说:别听那些咸的淡的,国营煤矿对安全抓得挺严,只要按操作规程做事,不违章,没啥问题!

后来,张大汉被分在了小明明爹一个队,两人自然而然聊在了一起。小明明爹带他熟悉井下,给他介绍机巷、回风巷,讲解皮带机、溜子,又讲煤炭开采过程、运输路线、中转点等,比矿上给他指定的师傅还讲得详细。

就冲这点,你说,他能不护着小明明吗?更别说小明明家有一口下酒菜,都要分一半给他。所以,徐梭子想欺负小明明,张大汉第一个不答应。当然,别看小明明傻不拉几,谁对他好,谁对他歹,心里清楚得很。这不,张大汉病了那回,硬是被小明明给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张大汉那次重感冒发高烧,糊里糊涂被人送到医院。小明明跟着跑到医院,守着他,谁喊也不走,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守了他一天一夜。

小明明的傻,傻得特别。说纯傻吧,又懂得看人脸色,还知道帮他娘干活。说不傻吧,像这样的场合,哪个正常的小孩会跟着大人这样起哄呢?所以张大汉摸不准,他啥时候傻、啥时候不傻。最让张大汉记忆犹新的是他报复徐梭子那次。

小明明天生和徐梭子不对盘,也许跟徐梭子爱捉弄他有关。那是前两个月发生的事,他趁徐梭子下河洗澡,溜过去,把他衣服抱到背弯处悄悄挖个坑埋了。徐梭子洗澡的地方,少有人去。他一般脱得精光,上岸后怎么找都找不到衣裤,闹了好大一个笑话。后来,他也怀疑过小明明,可自己又给否定了,一个小傻子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干得了这事儿?

这事,张大汉知道,但是他不说。该!谁让徐梭子一个大人老是欺负小孩子呢?

小明明并不是天生就傻。他是去年他父亲去世后才傻的。那时,他才五岁多,有一回摔跤,从一个斜坡的坡顶滚到坡底,头碰到石头,鼓了个大包,家里用土办法,在大包处涂了点清油,后来,慢慢地才发现不对劲了。去县里的医院,医生建议去大医院,可惜,他家为他爹治病,债台高筑,一拖二拖,拖了快一年都没去成。

张大汉悄悄带小明明去巴市大医院瞧过,医生说小明明脑子里有淤堵,吃药可以化解,但贵,疗程长。那次没开药,他没有那么多钱,他得攒够钱,一次性治好,不能治着治着给断了药。

张大汉只有初中文化,但他喜欢读书,最喜欢读小说。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他读了好几遍,孙少平为他师傅家做的,他看了很感动。他也要为兄弟家做到。尽管矿上关于他和嫂子的风言风语满天飞,他不在意,仍旧该干吗干吗,休息时帮嫂子干重活,经济上也大帮小补,时不时切一点卤菜、割两斤肉到嫂子家改善伙食。嫂子对他好,有点啥好吃的,也喊他一起吃。张大汉的衣服被褥也帮着洗得干干净净。后来,张大汉每次工资到账,第一件事就是买米买面买油给嫂子家送去。嫂子不让她花钱,他就把伙食搭在她家,像赖皮一样赖着。

以前,他也时常到他家喝酒吃饭,那时有小明明的爹在,他们边喝酒边摆龙门阵,嫂子要么逗孩子,要么在厨房忙,很少插话。在张大汉眼中,嫂子是矿上最漂亮的。那些个公认的矿花,赶她差远了。因为她们的漂亮是人造的,嫂子跟他们不同,脸上的粉红是自然的,弯弯柳眉比画的还好看。特别是最近,他看见嫂子,就脸红心跳,几天不见又心里空荡荡的。

他把心思藏得深,不敢让嫂子知道,就怕嫂子一急,他连门也进不去。再说,小明明的病还没治好,他正准备带他去医院看呢,谁知在这节骨眼上,集团公司要把矿关闭了。张大汉茫然了,矿关了,他何去何从?嫂子和小明明又到哪儿去呢?这几天,他算听明白了,人员要分流,每个矿消化点。不然,哪个矿胃口有那么大,接得下上千号人?但问题的关键是,自个和小明明家能不能分到一个矿呢?嫂子是矿灯房的,哪个矿的矿灯房都不差人,矿上安置女职工的岗位少,哪儿都满员。张大汉急,比急着给小明明治病还急。

这几天,他一大早就到广场打听消息,想知道具体分配方案。

就这一会儿工夫,广场上的局势发生了变化。矿长出来讲话了,矿长是个矮胖子,站在人堆里不起眼,他特意跑到阶梯的最高层,清清嗓子吼道:去产能是国家大势所趋,去产能的目的是去掉低效产能,培育新动能,优化环境。上面选中关闭我们矿,有他们的考虑,我们要坚决服从安排,不要闹事!

矿长话音刚落,穿着淡蓝套装的小明明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挥舞着啃了一半的玉米棒子,小脸绷得紧紧的,清清脆脆喊道:不要闹事!不要闹事!

全场哄笑,大家的愤懑好像找到了宣泄口,一通笑闹后,莫名轻松了。

一场很严肃的对峙,被小明明搅了局。矿长松了口气,一贯严肃的他,破天荒地摸了摸小明明的脑袋。

风口浪尖中的东宁煤矿,因为这段小插曲,和谐起来。虽然,谁也不愿意离开工作了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地方,但仿佛一瞬之间想通了,不再抱怨。有心思活络的,已经背着人打起了电话,既然要走,得走一个效益好点的矿不是?这种时候,有关系不利用是傻子,没关系也得钻营点关系出来。谁没有七大亲八大姨呀?最孬也得去一个有几个熟人的地方吧,要不,想嘀咕两句知心话,和谁嘀咕?

当然,也有一些人无所谓,老话讲得好,朝内有人好做官,人家关系硬,怕啥?到哪儿也混得开。

小明明也无所谓,他还小,又傻,轮不到他操心,照样哪儿热闹往哪儿凑。家属娘们些在广场上扭腰摆胯跳舞,他能一站一小时,看得津津有味。兴头上,还学着扭几下。

张大汉就不轻松了,他把自己关在宿舍想了半天。第一,要想法和小明明家分到一个矿,哪怕累点苦点也行。第二,得尽快向嫂子表明心迹,万一没分到一块儿,再表白就不方便了。当然,趁这几天不下井,带小明明去治病,是大事。想到这,张大汉觉得有必要和嫂子商量一下,当然,主要是,他要去表白了。

从张大汉宿舍到小明明家要爬一道坡,穿过一道铁轨,再向左拐进一条小巷,小明明家住在巷尾。张大汉心里忐忑,脸因为激动而绯红。他时不时搓搓双手,路过一个小店时,拐进去买了包奶糖。他也不知道为啥要买糖,就觉得不能空手去。买其他的吧,不甜,买糖好,寓意好,他想让嫂子知道:咱虽然嘴笨,但心不笨,咱想和你一起过甜蜜日子!

张大汉进了嫂子家,习惯性地干起了活,仿佛忘了来时的目的。只是今个怪,干活心不在焉,总想停下来看嫂子。

他的异常终于引起了嫂子注意,张大汉磕磕巴巴说明心意后,嫂子脸一变,钻进里屋“砰”地关上门,怎么喊都不出来。张大汉急了,一个劲敲门,嫂子隔着门缝送出一句话: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我心里有人!

张大汉不知道自个怎么走出嫂子家的,心里有个小人一个劲在笑:哈哈哈……人家心中有人,你自作多情!

他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晃荡到了河边,衣服也不脱,一个猛子扎下去,差点憋死了才浮起来。

他不知道,他走后,嫂子躲在屋内泪如雨下。她不能再拖累他了,矿上的风言风语她早就知道,那么好的一个小伙子,长得也不差,自个不配。她已打定主意留矿。矿上需要几个留守人员。因为轻松,又可以照顾小明明,虽然工资低点,但她还是动心了。再说,在矿边的山坡上开点荒,种点菜,补贴补贴也不差。再凑点钱,她就可以带小明明去大医院检查了。

一连几天,张大汉再没露过面,像消失了一般。小明明不干了,他四处找,到宿舍找,到广场找,到办公大楼找,到连队找,找啊找啊都找不到,他不明白,张叔叔到哪儿去了呢?

小明明找张大汉时,张大汉正躲在河边的草丛望天,他人生中第一次恋爱失败了,他缓不过来。

从矿上到河边,要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河道便在小路的尽头。虽然紧临煤矿,但河水清悠,垂柳依依,美轮美奂。可再美的景色也安慰不了张大汉的心,他像打了败仗的将军,恹了。

张大汉两眼发呆,枯坐在河边,就在这时,小明明找了来。小明明看见张大汉,眼睛亮了,哒哒哒跑过来,也不说啥,紧紧挨着他坐下。张大汉看天,他看天;张大汉看水,他看水;张大汉叹气,他叹气;张大汉瞅了瞅小明明,乐了,又不禁自责道:张大汉呀张大汉,你可真混蛋啊!看吧,这个小孩这么依赖你,你却因为爱情失败,不管他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张大汉站起身,牵起小明明的小手往矿上走,他准备带小明明治病去,得先给嫂子打声招呼。

小明明蹦蹦跳跳,小嘴快咧到耳根了。张大汉不禁苦笑:傻,也有傻的好处,不知痛苦,自个这几天巴不得跟他一样傻!

小明明不知道张大汉的想法,不然,一定会反驳:傻子也知道痛苦好不好?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吗?话说广场那么多人,你咋就不喜欢热闹了呢?一个人在河边,像个孤魂野鬼,几个意思啊?

到小明明家时,嫂子不在,张大汉松了口气。他想见嫂子,又怕见。这让他鄙视自己,觉得自个是天底下最没出息的男人。

张大汉留了张纸条压在饭桌上,便带着小明明出了门。也没打电话,主要怕电话接通了,自个哽住说不出话,徒增尴尬。

他们绕了个弯,经过煤坝,经过机车充电房,从矸石山旁边抄近路到了矿外坐车点。从东宁矿到巴市的车,一天两班,上午十点一班,下午三点一班。不管人坐齐没有,准时出发。

真是冤家路窄,俩人坐上车没一会儿,徐梭子上来了。见小明明偎在张大汉怀里,怪笑了一声。他现在才不怕张大汉了呢!矿都要关了,谁会那么倒霉还跟他分一个矿啊?这下气可以出匀呼了。他打定主意,有张大汉的矿,打死也不去。可惜,他心放早了点,他不知道,他最终不仅跟张大汉分到了一个矿,还分到了一个连队,集团公司把人员打散分配,可不会按着他的心意来。他差点没被气死,当然,这是后话。

小明明见不得他,一见就歪着嘴冲他做鬼脸。徐梭子心想,偎得那么紧,真以为张大汉是你爹呀?是爹也是野爹!可瞅瞅张大汉的脸色,妖艳话没敢说。他决定下了车就打电话给兄弟伙,告诉他们张大汉带野儿子逛城的事。哼!张大汉要没吃腥,会对小傻子那么好?小傻子的妈八成和他……想到这,徐梭子嘿嘿嘿笑。

徐梭子往车厢后面走,选了一个离他们稍远点的位置坐下,悄悄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然后若无其事收起手机假寐。因为兴奋,也眯不着,就胡思乱想道:张大汉,老子这回不搞臭你,就不姓徐。让你臭到底,臭得娶不到婆娘,只能和小傻子一家捆在一起。可惜张大汉不知道徐梭子的心思,要知道了,一定会感谢他,让他快实施计划。

客车走走停停,坐了三个多小时才到巴市。下车后,张大汉先带小明明吃了碗香喷喷的牛肉面,再给他买了一身衣裳,想了想又买了个遥控玩具车,虽然小明明的年龄,玩遥控玩具稍嫌大了,但这玩意儿可以训练思维。

最后,他们找了家宾馆住下,张大汉决定第二天一早带小明明去医院。

第二天,吃过早饭,两人早早到了医院,检查时,张大汉提着心,他怕拖了这么长时间对治疗不利,还好结果出来,比想象中好得多。小明明脑子里的淤堵在浅表位置,又位于非功能区,吃一段时间的药化开就行。先开了三个疗程的药,吃完复查再开。

张大汉满心欢喜,拎着药带着小明明逛了趟公园才往回走。他没想到,拜徐梭子所赐,矿上关于他的谣言已满天飞舞了。大家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哪儿怪,就是笑得不自然,欲言又止的。直到有一个老矿工的家属见小明明穿了套新衣服,点头说:嗯,不错,小明明有福了,这后爹可以!张大汉才知道自个又出新闻了。

小明明彻底痊愈时,张大汉已经到另一个矿上班去了。那个矿离东宁矿不远,他特意选了离东宁矿最近的矿。虽然,他知道嫂子心中的人不是他,但说不清为什么,他就想离他们近一点。再说,嫂子的心上人一直没有出现,张大汉开始怀疑了,又有些不满,什么男人这么大牌,不知道孤儿寡母的需要照顾吗?张大汉决定,等那男人一出现,他就削他一顿。

张大汉没等来那个男人,却等来了小明明。小明明哭哭泣泣找到张大汉,他妈病了,留守矿的人只有那么几个,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小明明找不到人帮忙,这不,来找张大汉了。

也是这次,让张大汉终于弄明白了嫂子根本没有心上人,也明白了为啥她会拒绝自己。他一高兴也不叫嫂子了,直接喊起了人家闺名——香兰。把嫂子羞得红霞满面,又嗔又怒。

张大汉回单位后,又总结了一下,他有个特点,遇到事情总喜欢总结个一二三来。这次,只总结出了一条,那就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没让嫂子有安全感,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如果安全感都没有,谁乐意跟你呀?

可惜张大汉还没开始实施追求计划就受了伤,为救工友被矿石砸晕了头,等他醒来,模模糊糊看见嫂子趴在床前,吓了一跳,要不是头上的伤提醒他,他还以为在做梦呢!

阳光通过窗户斜射在嫂子身上,泛出暖暖的光,张大汉伸出手,想摸嫂子的头,想了想,又缩回来,咧开大嘴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