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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练

2021-11-11张映勤

四川文学 2021年9期

□ 文/张映勤

拉练这个词,现在的一些年轻人也许听都没听说过。在20世纪70年代这可是个时髦的词汇。在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的热潮中,城市里学生、干部、工人大多参加过拉练。那大致是一个难忘的年月,身体和思想都在经历着深刻的历练或者说时代给予每个人的一种特殊经历。当年,闻名世界的那位老人家说过:“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当年的中学生,除了上课,每年都要安排一两次学工学农劳动。学工暂且不提,学农、学军都要到城市之外的乡村,怎么去?拉练——走着去。所以按照我的理解,拉练的含义,大致就是拉出去锻炼吧。拉出去,当然是从城里拉到农村,拉练的主要内容就是学农劳动。

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上初中阶段,学校每年都要组织两三次拉练,目的地是几十里地之外的农村。那时候的学生极少有独生子女,没人娇惯,生活条件也普遍不好,但听说要到农村拉练,过一段时间的集体生活,同学们都很兴奋,极少有托词请假的。常年在城市生活,我们对农村完全是陌生的、新鲜的,城市学生虽不能说四体不勤,但至少说是五谷不分。那时候,我甚至没见过农田,分不清韭菜和麦苗,地里的庄稼几乎都不认识。听说能到农村待两个月,能和同学们吃住在一起,那种全新的生活对我们充满了诱惑和好奇。

拉练前,每个同学自己准备被褥行李,带好洗漱饮食用具、换洗的衣服等等。这些东西打成背包,全部带在身上。

出发的那天早晨,我们初中两个班近百名同学,在学校操场列队集合,心中憧憬着一幅幅乡村生活的美好画面,兴致勃勃,喜形于色,学校领导进行简短的动员后,一声令下,我们排着长队出发了。

刚从学校出发时,大家情绪饱满,步伐整齐,马路上过往的行人纷纷侧目观望,指指点点,让我们觉得神气十足,一个个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昂首阔步,雄赳赳气昂昂,队伍整齐而壮观。

被褥外面裹上塑料布、油布,用帆布带打成井字形背在身后,上面插着胶鞋,身背着挎包、水壶、毛巾等等,模仿着行军的解放军战士,可谓是全副武装。

俗话说:远途无轻载。走了一个多小时,刚出市区不远,我们就已经累得肩酸背疼,水壶装上水也就两斤多的重量,可此时背起来却觉得沉甸甸的,最让人难受的还不是负重前行,而是头顶上的太阳,火辣辣地直射而下,无遮无挡,晒得我们大汗淋漓,头昏脑涨。

眼看着行军队伍的步子慢下来,同学们疲惫不堪,无精打采。带队的老师开始给我们鼓劲,“同学们注意了,我们大家一起唱支歌,大伙都把劲儿使出来。”

一听说要唱歌,同学们来了精神。“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预备……唱。”同学们随着老师的口令扯着嗓子唱起来,这首名叫《打靶归来》的歌,当年每一个中学生都会唱,它不仅曲调欢快,节奏感强,而且歌词的结尾,还有“一二三四”的口令,同学们喊起来,声音洪亮高亢,确能起到振奋人心、整齐步伐的作用。

唱过几首歌,同学们的情绪被调动起来,暂时赶走了疲乏,但接下来大多已经累得步履蹒跚、举步维艰了。太阳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人们身上早已被汗水湿透。

走了四个多小时,我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天津西郊区一个叫小圈子的村子,先期到达的炊事班同学早已将饭菜做好,并晾好了一锅锅绿豆汤。同学们大多累得没有了食欲,但凉凉的绿豆汤却喝了个精光。

徒步走了几十里地,有的同学脚上磨起了泡,有的晒得中了暑,城市里的孩子,长到十几岁,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烈日炎炎,负重前行,对我们的意志也算是一种磨炼。

每年两次的拉练生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我有生以来走过的最长的路、最难忘的路。经过“拉练”,还有什么路我们不能走呢?每当回忆起当年的拉练经历,同学们无不记忆犹新、感慨良多。

到农村拉练,我们主要的任务是参加学农劳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对乡村生活充满了好奇与向往。当年号召知青下乡的口号“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深信不疑。到农村锻炼锻炼,吃点苦,受点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离开家到农村,当然要过集体生活。可男女同学在一起怎么住呢?初中生,尤其是男生,开化得晚,对男女之间的事还不太了解,至少我是不了解。临走的前两天,我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胡思乱想,到了农村住在老乡家里,男女同学是住里外间,还是分开了住?我心里充满了好奇,脑子里反复琢磨,但愿能和那几个漂亮可爱的女同学住在一起。

等我们到了目的地,眼前的情景让人大失所望,当年学农劳动成了惯例,学校在村边已经建起了学农基地,四排房子一所院子,整整齐齐的一个平房宿舍区,男女同学倒是一起住,可人家女生住在后两排,男生住在前两排,想和女生近距离接触,那是门也没有,女生宿舍是禁区,老师规定,男同学没有特殊情况绝对不能随便到后院去。

我们的宿舍也和想象的大不一样,左右两排的三间房都是砖垒的大通铺,多年以后我看到有些建筑工地农民工住的就是我们当年的样子。

学农劳动,每年学校至少安排两次,在我的印象里,夏天的主要任务是拾麦穗、拔杂草等等,冬天主要是在村里的砖厂搬砖拉砖。至于所谓的农业生产知识,最多是分清了五谷知道了节气。

到了村里,学校请队里的一位贫下中农只给我们讲了一课,大致介绍了一些农业基本知识,剩下的时间就是干点力所能及的体力活。即使这样,每天收工回来,我们还是浑身累得像散了架,躺在床上连饭都不想吃。

冬天,正是农闲季节,地里几乎没有农活可干,我们的任务是帮助村里的砖窑厂脱坯、烧砖、拉砖。当年的农村生活条件很差,村民多一半住的还是土坯房,砖窑厂的规模不大,似乎也不对外经营,两眼砖窑烧出的砖仅供周边村民使用。搬砖、码砖、运砖都是重体力劳动,尤其是对十几岁的城市孩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大多第一次干这么重的活。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劳动中学会了使用独轮车,两个轮的排子车在城市里不难见到,但是一个轮子的独轮车听说过,没见过,更没有用过。农村的地埂狭窄,适合独轮车行走,更主要的原因,我以为也许是考虑到造价便宜,为了节省材料,少装一个轮子,那时候的贫穷是现在年轻人难以想象的,能省的就省,绝不会多花一分钱。一个轮子的小推车用起来肯定不方便,两只手除了要往前用力,还要掌握好车把左右平衡的力度,否则很可能东倒西歪将车上的货物倾覆在地。别说是田间地头,就是当年村里的土路都是坑洼不平的,用独轮车拉运货物更能考验一个人的技术。虽然我身体单薄,但从小争强好胜,独轮车练了几次,摔了几次,逐渐掌握了如何使用臂力,如何把握好平衡,最后能将小车推得疾步如飞。看着同学们羡慕的目光,我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些许满足。时代的进步淘汰了许多生活中的旧物,如今,独轮车在乡村基本上绝迹了,但它留给人们深深的记忆。

盛夏,骄阳似火,烈日炎炎,我们在老乡割过的地里拾麦穗。滚烫的大地上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背上毒辣辣的阳光晒得如烤火一般,无遮无掩,身上被麦芒扎得奇痒难挨,无处躲藏。弯着腰拣了一垄又一垄,累得腰酸背痛,心生绝望。“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书本上的诗句让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有了切身体验,每一粒粮食都包含着农民的汗水与艰辛。

拾麦穗、拔杂草也许是农活中劳动强度最小的,但对于我们却不亚于一种考验意志的磨难。尤其是天热口渴,嗓子里像着了把火,让人难以忍受。同学们埋头干着,心里期盼着老师休息的哨声。老师像监工一样站在地头,注视着每一个同学的劳动进度,不时地督促着、鼓动着。盼望已久的哨声终于吹响,同学们蹦着跳着奔向地头,水桶如同磁石一般将人们吸引过来。

学农基地小圈子村是华北平原上一个普通的小村落,全村不到一百户人家,明朝初期的时候是官军养马、积草、囤粮的地方。村子破败萧条,虽没有山川河流等风光景致,但却平静安宁、自然和谐。当年的农村贫困落后,除了四外的田野、新鲜的空气,我没有更多的印象。况且,我们那时少不更事,与村民缺乏沟通交往,住在建好的宿舍里,与当地的乡村生活几乎是隔绝的。

在村里,清晨或傍晚,我们游走在小村的街巷,阵阵炊烟扑面而来,村民在生火做饭。乡村的生活是有节奏有规律的,就如同一日三餐顿顿升起的炊烟。

清晨,天刚蒙蒙亮,鸡在唱狗在叫,寂静的小村渐渐从沉睡中唤醒,伴着音乐,缕缕青烟在每家每户的屋顶缓缓升起,乡亲们开始起床洗漱做早饭了,一天的劳作拉开了序幕。

中午的阳光浓烈灿烂,这时的炊烟多是闻得见看不清的,它飘散在乡村的每一个角落,夹杂着更多的味道,其中有草的芳香、泥土的清香、阳光的暖香、饭菜的醇香……它是城市难寻,只属于乡村的特有的气息,朴素、祥和而温馨。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炊烟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显得别有韵味,或笔直、或婀娜,或浓重、或清淡……形态万千,如丝如缕,小村就像水墨画一样笼罩在一片烟色迷蒙之中。

有烟火的地方就有人家,它是乡间炊烟的根,有了根,炊烟就是呼唤人们的信号,炊烟就是乡村的呼吸和生命,它随风飘散,无影无形,但永远离不开家,乡亲们再苦再累,再穷再难,只要看见了炊烟,闻到了炊烟,就有了家的感觉,就有了温暖,看到了希望。

深深地吸一口气,柴草特有的清香沁人心脾。我以为,村庄的气息就是从这袅袅的炊烟中散发出来的,细细品味,里面有一股股泥土和柴草特有的芬芳。时过境迁,少年时小村的炊烟仍然让人魂牵梦绕、回味无穷。

四十多年过去了,小圈子村是我待过时间最长的农村,当年城乡差别之大超出人们的想象。城市尚且商品匮乏,凭票供应,农村更是条件艰苦。当时村里只有一个公家的小卖部,十几平方米的一间平房,里面的商品少得可怜,除了一些日用百货、不多的几样食品——糖块、奶糕、饼干等等都让同学们一扫而光,只要是能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几乎无一幸免。其实,学生们当年也没什么钱,大多是父母给的一点应急用的零花钱。

白天在地里干了一天农活,同学们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晚上在一起说笑打逗,没有电视,没有报刊,没有任何娱乐消遣方式,甚至连收音机也没有,大家在宿舍胡打乱闹,其乐无穷。

同学相处,人际关系非常重要,每个班都有几个调皮捣蛋、嘎坏阴损的学生,他们在宿舍里制造了各种恶作剧,专门捉弄那些看似老实又招人讨厌的同学,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些人平时的同学关系不好,老实本分的同时也自私自利,身上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受了欺负一般也得不到同情,两个月的集体生活,对他们来说无异于炼狱般受尽折磨。挨打受骂、推来搡去,夜里睡着觉被子不知被谁掀掉,直至冻醒;吃饭时稍不注意饭菜就被人撒上稻草,甚至有人往他们的水壶里灌上了尿……

每天晚上,宿舍里乱哄哄热闹非凡。熄灯的铃声一响,查夜的老师走后,黑暗中的同学们挤在一张大通铺上又是一阵折腾,直到累了乏了闹够了屋里才寂静下来。

当年物质条件差,老师又似乎刻意用一些艰苦的手段磨炼学生的意志。学农劳动期间,每天的伙食很差,基本上见不到荤腥,平时主要是吃大锅熬的白菜、土豆、萝卜之类,清汤寡水,缺滋少味。炊事班的同学大多没有在家里做过饭,到点能把饭做熟已经很不容易了,色香味根本谈不上,只能说是管饱而已。

学农劳动对我最大的收获是改变了挑食偏食的毛病。那时候,不知是什么原因,白菜、红萝卜、茄子这些蔬菜我都不喜欢吃,在家里的时候宁可吃白开水泡饭也不吃这几种菜。到了农村参加劳动,干了一天活,回到宿舍饥肠辘辘,饿得两只眼发绿,到手的饭菜恨不得一下子吃到嘴里,不喜欢吃的菜一顿可以不吃,两顿可以不吃,三天下来强往下咽也得吃下去,不吃就没有别的菜可吃。所以学农劳动回来以后,我想不起来还有什么我不爱吃的菜。

学农基地的条件差,同学们平时吃饭冬天在屋里,夏天在院里。到了吃饭时间,炊事班的同学搬来一盆菜,一笸箩馒头、窝头,一桶粥或汤,分别盛到每个人的饭盆里。有一个夏天傍晚,在院里吃饭,一个要好的同学偷偷往我碗里夹了一块酱黑色的东西,我以为是一块咸菜,瞪了他一眼扔到了一边。后来他偷偷告诉我,那是从家里带来的酱牛肉,特意给我一块,怕别的同学发现,故意没敢声张,没想到却被我误解随手扔到了地上。四十多年过去了,这个细节我至今难忘,对这位同学仍然心存感激。

学农劳动,只有病号的伙食才能得到改善,感冒发烧闹肚子等等,不仅不用下地干活,还能享受小灶的待遇。说来也怪,上学期间,无论是好学生、坏学生,我的“人缘”始终不错,颇有几个关系很铁的小哥们。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在炊事班干活,时不时地利用手里的特权给我点好吃食,有一次私下里告诉我,“明天你就说不舒服,找个理由待在屋里,我给你做病号饭。”装病的事咱不能做,不是我觉悟高,是不想弄虚作假让同学低看一眼。平时争强好胜惯了,自己的那点人品是慢慢积攒下来的。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没有照他说的做,第二天照常出工。等我回到宿舍,这位同学给我端来了病号饭,热腾腾的西红柿挂面汤,碗底下藏着两个鸡蛋。他冲我眨眨眼,当众大声说:“你胃口疼还坚持下地,我跟老师说了,这两天给你做点小灶。”我心领神会,连连道谢。这位同学很讲义气,手里有这点小权力,没忘了给要好的同学行点方便。其实老师同学也明白这里面的“猫腻”,只是没人挑明罢了。当然,我连忙说胃口好了,只吃了这一次所谓的病号饭。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学农劳动临结束时,生产队为了奖励学生,决定每人发四个玉米棒子。玉米放在村里类似食堂或礼堂的大平房里,水泥地上密密麻麻四个一堆摆满一片,同学们早早地在外面排好了长队,依次进去一人领一份。玉米只比红萝卜略大些,颗粒已经干得近乎透明,难以食用,尽管如此,同学们仍然兴高采烈,喜形于色,毕竟这是通过自己劳动获得的成果。

有关乡村的记忆,留给我最深印象的莫过于中学时代的拉练,莫过于这几个月的学农劳动。那是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过乡村生活、集体生活、艰苦生活,对一个城市学生来说,这种锻炼显得十分必要,吃点苦、受点累、经受点磨难教育,既让我们锻炼了体力、磨炼了意志,又改变我们一些不良的生活习惯。四十多年前的这段经历让我受益匪浅,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