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尼采在《一种自我批评的尝试》一文中，一再强调《悲剧的诞生》是一本不可能的书，因为在这本书中，他的艰巨使命是“用艺术家的透镜看科学，而用生命的透镜看艺术……”[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6页。]很显然，《悲剧的诞生》这本书中包含了尼采对艺术、科学和生命的看法。作为尼采的第一本著作，书中随处可见叔本华的哲学和瓦格纳的音乐对尼采的重要影响。尼采在叔本华哲学的基础上，通过对探究古希腊悲剧起源问题探究，形成了他对艺术何为、科学何为和生命本质的看法。这也使得《悲剧的诞生》不仅仅是一本关于美学的著作，更是一本哲学著作。

关键词：悲观主义;意志;阿波罗;狄奥尼索斯;悲剧

一、尼采的生命观和意志形而上学

尼采在哲学上继承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和意志形而上学。叔本华认为，世界的本质存在是意志，也即生命意志。我们眼前的世界是生命意志的客观化，故万物表现为求生存和繁殖。然而意志本身是贪得无厌、永远不满足的。人作为意志的客观化，在不竭的意志欲望的推动下，永远不可能得到满足，这便是人生此在苦难的根源。

尼采继承了叔本华对世界的本质是意志和对人生的悲观主义看法，在《悲剧

的诞生》一书中，他借用西勒尼的传说表达他对人生此在的认识：对于人来说，那绝佳的东西就是“不要生下来，不要存在，要成为虚无”，[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32页。]其次便是“快快死掉”。[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32页。]尼采对人生此在的悲观态度，通过这一传说，展现的淋漓尽致。然而人的诞生并不受控于人，摆在人生此在面前最大的问题是：人如何活下去？如何忍受痛苦？

基于对人生此在痛苦本质的认识，叔本华为人脱离苦难开出的药方是——逃避意志的掌控，他认为，“苦难的起因是意志强烈”。[ [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马元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年，第336页。]叔本华认为艺术能够让人暂时逃脱意志欲望的掌控。然而根据叔本华的观点，世界如果没有意志就没有表象，只剩下虚无。人若逃避意志的掌控，其结果只能是遁入虚无。这也暗示着，在叔本华看来人生此在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不值得追求的。

在叔本华所采取的克服人生痛苦的策略中，我们可以发现，作为个体的人和作为整体的生命意志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其艺术哲学的实质是一种对生命意志的逃避。

但尼采认为通过逃避意志掌控来摆脱人生痛苦的策略是不可取的，这是一种虚弱的悲观主义。他认为，个体所承受的痛苦、折磨和个体间的斗争，都只是意志的欲望在表象世界的表现形态。尼采将意志无意识的表现欲望解释为一种艺术行为，此在痛苦是艺术行为产生的结果。因此站在原始存在的统一性高度来看，个体所承受的痛苦，是作为整体的生命意志丰沛的重要标志。不仅生而为人忍受痛苦是合理的，甚至还应带着意志的原始欢愉去体验这种痛苦，由此完成了对个体生命的肯定。在这一层面上，个体生命和世界的本质——意志达到了统一。

尼采认为这一认识，是对整个现象世界和本质存在的真理性揭示，这也是尼采的人生哲学和艺术哲学最重要的根基。

二、源于意志的两种艺术本能——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

尼采认为，在整个艺术世界中，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本能与艺术紧密相关。他用两个希腊神祇的名字为其命名：阿波罗（Apollo）和狄奥尼索斯（Dionysus），因为这两个神祇所具有的特征与两种艺术本能相契合。

阿波罗是光明之神、预言之神。在德语中其词根：“‘闪耀者、发光者’与‘假

象’的字面和意义联系”。[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22页注释8。]阿波罗的艺术本能，能够产生形象。它代表造型的艺术世界，例如雕塑。狄奥尼索斯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他掌管葡萄酒的酿造技术和醉人的力量。并且狄奥尼索斯本身经历了毁灭与重生，人们对他重生不死的故事崇拜不已。狄奥尼索斯的艺术本能具有陶醉的作用，代表的是非造型的艺术世界，例如音乐。

尽管尼采认为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是两种相互对立的艺术本能，但它们也拥有共同的特征：“它们都是从自然本身中突现出来的，无需人类艺术家的中介作用;而且在其中，两者的艺术冲动首先是直接地获得满足的……”[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27页。]尼采在這里所说的自然，不是指人经验到的现实世界，而是真正的存在者和太一，是 “意志”本身。也就是说艺术本能是意志的本能。

因此艺术的产生与作为个体的人或者艺术家并不相关，艺术径直是由意志创造的。而作为个体的人所谓的“创造”活动，只能看作是感受到艺术本能后，对艺术本能的客观再现。正是基于这样的艺术创作论，尼采运用人的梦和醉这两种生理现象来比拟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这两个艺术世界的效果。同时，这一比拟也暗示，梦和醉这两种生理状态的产生与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这两种艺术本能的作用有关，更进一步，有人是意志的艺术作品之含义。

当阿波罗的艺术本能为其自身寻求满足时，人的感受类似于做梦。人的梦境中充满了各种形象，尼采认为阿波罗的艺术本能具有创造形象的能力。但尼采指出梦境并不是无止境的，阿波罗的艺术本能天然的伴随着适度原则。当人在做梦时，人总是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能够意识到梦境中的世界是假象。正是如此人们才不至于将假象与现实相混淆。

尼采用醉的生理现象比喻狄奥尼索斯的艺术世界，当人喝醉时，人的言行举止都不受控于自己，其 “主体便隐失于完全的自身遗忘状态”。[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24页。]如果说梦的人知道自己在梦着，那么醉的人则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醉了。狄奥尼索斯的艺术本能所产生的陶醉，使人在自身遗忘的状态下释放本能天性。即在个体化原理破碎后，融入到更高的统一性之中。

尼采认为狄奥尼索斯和阿波罗两种艺术本能处于一种恒常的对立与斗争之

中。根据这两种艺术本能的此消彼长，古希腊的历史可被分为四个艺术阶段：神话（青铜或泰坦时代）、史诗（荷马时代）、抒情诗（狄奥尼索斯时代）和雕塑（多立克艺术时代）。而尼采最为赞赏的希腊悲剧艺术，不是阿波罗或狄奥尼索斯本能单一作用的结果，而是“这两种冲动的神秘联姻欢天喜地地产下一孩儿”。[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41页。]

三、希腊悲剧是对世界本质的艺术呈现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对希腊人充满了溢美之词，在所有的艺术类型中，尼采最為赞赏希腊悲剧。他认为希腊悲剧是以一种形而上的慰藉来释放人生痛苦，而不是对痛苦的逃避或掩盖。尼采通过探索希腊悲剧的起源问题和阐释悲剧神话的深刻内涵，揭开了希腊悲剧呈现原始存在、慰藉此在痛苦的神秘面纱。为回恢复尼采所认为的最伟大的人类精神——希腊精神，迈出了第一步。

尼采认为，古老的传说已经向我们表明：“悲剧是从悲剧合唱歌队中诞生的，原本只是合唱歌队，且无非是合唱歌队而已”。[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53页。]他指出，存在着一种狄奥尼索斯的希腊人：“想要拥有至高力量的真理和自然——他们看到自己魔化为萨蒂尔了”。[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62页。] 萨提尔，“它作为共同受苦者，同时也是智者，从世界心脏出发来宣告真理的智者”。[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67页。]

这里所说的狄奥尼索斯的希腊人，是在酒神祭祀中吟唱着酒神颂歌的人。所谓的魔化是指他们，首先在酒神音乐激发出的陶醉状态中把自己看作萨蒂尔，即达到了忘我的状态;其次又作为萨蒂尔来观看酒神的变幻，即忘我状态带来的视角转换，使他们融入了原始存在的统一性之中。视角转换使他们看到了新的场景：意志作为个体形态的变幻，和意志本身不竭的生命力。这种不可遏制的自然本质力量，通过狄奥尼索斯式希腊人的整个身体和音乐，为自己寻求象征性的表达。

萨蒂尔合唱歌队的结构，就是对这种狄奥尼索斯的人艺术地模仿。因此合唱歌队是一支由上述“转变者”组成的歌队。并且萨蒂尔合唱歌队所吟唱的歌曲，必须是狄奥尼索斯式的：能够对自然本质力量进行最大化象征的音乐。在酒神音乐的刺激下，歌队成员看到了狄奥尼索斯式希腊人所产生的幻象。又在阿波罗艺术本能的作用下，这些原本只是幻象的场景通过音乐、语言和舞蹈的客观化得以

呈现出来，成为了舞台表演的实质内容。此即，“萨蒂尔合唱歌队首先是狄奥尼索斯式群众的一个幻景，正如舞台世界乃是这种萨蒂尔合唱歌队的幻景”。[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63页。]悲剧就是在这种狄奥尼索斯本能和阿波罗本能的双重作用下诞生。

尼采在这里将“亲身经历个体化之苦的神”[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77页。]——狄奥尼索斯所遭遇的肢解与重生用作了对世界原始存在的现象化和本质统一性的生动譬喻。所谓的酒神狄奥尼索斯在这里代表的是具有繁多变幻，始终充沛的意志之神。

由此可见，悲剧的原始形态本身就是一种对狄奥尼索斯式的自然力量，也即世界本质力量的象征性呈现。所以悲剧观众在观看悲剧的过程中，达到了自我遗忘状态，拥有了与世界本质力量——意志融为一体的特殊体验。此时的悲剧观众是作为意志，对现象和个体进行审美，而审美的对象是现象和个体的矛盾和痛苦，也即对“丑陋和不和谐”[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174页。]的审美。尼采认为，意志对丑陋和不和谐的审美状态只能解释为：“是意志在其永远丰富的快感中与自己玩的游戏”。[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174页。]从而完成了他对“唯有作为审美现象，此在与世界才显得是合理的”[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174页。]这一命题的阐释。他认为在这个过程中，悲剧艺术通过对世界原始状态的揭示，对希腊人的此在痛苦进行了辩护。

与此同时，尼采认为在最初的悲剧舞台上，本身只有狄奥尼索斯这一位主角，而后期悲剧中的悲剧神话英雄都只是戴着面具的狄奥尼索斯。他通过对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和埃斯库罗斯笔下的普罗米修斯进行分析，揭示了悲剧神话中悲剧英雄的狄奥尼索斯本质。

俄狄浦斯是弑父的凶手、斯芬克斯之谜的破解者、娶母的乱伦者。尼采认为，人作为个体是无法跳脱出自身的局限来洞穿自然的秘密——斯芬克斯之谜的。而正是俄狄浦斯受诅咒的命运先行：杀害了自己的亲身父亲，从而使他跨越了个体化的界限——具有了反自然的力量。俄狄浦斯因此具有了狄奥尼索斯式智慧，才能解开斯芬克斯之谜。在俄狄浦斯的命运中，他所遭受的个体毁灭的痛苦和对普遍性的追求是带有被动性质的。

而埃斯库罗斯笔下的普罗米修斯则对个体所要遭受的痛苦，展现出了一种主

动性的追求。人类将火视为上升文化的守护神，获取火种只能依靠自然的馈赠。而普罗米修斯对神的正义性生出了怀疑，他盗取圣火以供人类自由的支配火。他从世界原始统一的角度，打破了神、人之间的界限，而作为个体他必然犯下渎神的罪恶和受到兀鹰的啄食。

悲剧神话中的悲剧英雄，阿波罗艺术本能形成的悲剧外观，也在向希腊人传达着：“关于万物统一的基本认识，把个体化当作祸患之始基的看法”。[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78页。]

而面对作为个体的必然痛苦，希腊人不仅没有被痛苦吓倒，进而否定作为个体存在的意义。相反，他们把忍受不公命运带来巨大痛苦的俄狄浦斯，理解为高贵的人;把普罗米修斯主动性的渎神罪恶当作真正的德性。尼采指出，悲剧神话的内在核心即是：“对人类祸害的辩护，而且既是对人类之罪责的辩护，也是对由此产生的痛苦的辩护”。[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74页。]这一辩护，必然是狄奥尼索斯式的，是意志这一本质力量通过希腊悲剧的艺术形式为自己发出的辩护。

结语

正如书名《悲剧的诞生》所示，探索悲剧的诞生问题是尼采哲学的起点。在这个起点上，尼采始终强调世界的原始存在是意志这一观点，并且他认为意志的一元性是解释所有现象问题的终极答案，意志本能的力量超越了所有道德命题。尼采从悲剧问题入手，解释了现象与本质世界的关系，他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来探索人类生存的本质问题，讨论文化與人的关系，批判科学乐观主义，为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视角来审视人的本质。

参考文献：

[英]道格拉斯·伯纳姆、马丁·杰辛豪森：《导读尼采<悲剧的诞生>》，丁岩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年。

[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马元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年。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

[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

[德]古斯塔夫·施瓦布：《希腊古典神话》，曹乃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5年。

胡家祥：《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辨识——从尼采的有关阐释“接着讲”》，《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

马小虎：《论尼采<悲剧的诞生>的核心问题》，《同济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

余治平：《叔本华“意志”的本体论阐释》，《宁夏大学学报》2000年第1期。

周国平：《<悲剧的诞生>：尼采哲学的诞生》，《云南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

作者简介：

罗佳璇（1992—），女，硕士研究生，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6页。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32页。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32页。

[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马元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年，第336页。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22页注释8。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27页。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24页。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41页。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53页。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62页。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67页。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63页。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77页。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174页。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174页。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174页。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78页。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前引书，第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