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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雨温柔

2021-11-01彭喜媛

广西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大川母亲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雪梅的右脸上。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只有天花板上泛黄的电风扇尴尬地转着。窗外椿树上的蝉也噤了声,不敢再此起彼伏地聒噪。

雪梅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口里嚼了一半的饭,像拧开花洒的水,喷在餐桌上。

一顿再平常不过的农家中午饭,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记耳光给搅乱了,如同有人恶作剧般在会议室里丢下一串点燃引线的鞭炮。

当时,同桌吃饭的有四人:雪梅、雪梅的父母和五岁的侄女叶叶。

打人者是雪梅的哥哥大川。

“你,你凭什么打人?”雪梅指着怒目而视的大川。

“就打你,哪样,吃了不纳福!”大川横眉竖目。

“不纳福”是当地的土话,不安分的意思。

“我,我每个月交了生活费。你和爸妈分了伙,儿女餐餐来爷爷奶奶家打秋风,还眼红我!”雪梅的眼泪涌了出来。

“给我滚出去,莫上我家码头,来了都要打断你的腿!”大川一拳捶在门页上,可能用力过猛,拳头弹回来后,皱了皱眉头。

“雷公不打吃饭人,来呀,给你打死算了,包括我肚子里的娃。”雪梅用脚移开条凳,双手捧着身怀八个月的大肚子,离开了座位。

母亲面色大变,嘴里嘟哝着,去推堵在门口的儿子,要他回自己的卧室去。大川被母亲推到堂屋中央的时候,还转过脸来,龇牙咧嘴地骂……

雪梅泪眼婆娑,想拢过去,和他拼个鱼死网破,踉跄了两步,便被父亲低喝住了:“算了,你打得过他?!”

“爸,你和妈可都是青天!到底是哪个错了,你说句公道话呀!”雪梅跺脚,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父亲。

父亲没有直视雪梅,推开面前吃了一半的饭碗,起身走到饭厅外的屋檐下,坐在木椅上,从裤袋里摸出旱烟包。

所谓的旱烟包,其实就是洗干净了的洗衣粉袋子,里面装了一把旱烟丝和一小沓裁好的白纸条。

父亲取出一张白纸条,用指头拈了一小撮烟丝放在白纸中间,开始卷“喇叭筒”,卷成后,用食指在嘴巴边蘸了点唾液,在“喇叭筒”上搓了搓,糊好了,叼在嘴上,“嚓”地划亮一根火柴,深深吸了一口……

此刻的雪梅,心如油煎,眼巴巴地望着父亲。这个家,父亲的话最有权威。她明白,今天冤枉挨了大川一记耳光,是刀都刨不掉了,丈夫远在广东打工,唯一的指望便是渴望父母亲能站出来为她撑一下腰,哪怕责骂大川一句,或者认个错也就罢了。

到底,雪梅没能等来那一句话,只看见一股浓浓的烟圈从父亲的鼻子中喷了出来。

雪梅眼里的火焰慢慢熄灭下去,剩下的全是悲凉。她看见爬在厨房瓦背上的南瓜苗叶子耷拉着,早上盛开的南瓜花也蔫了。她慢慢转过沉重的身子,行尸走肉般往她的卧室走去,感觉卧室也变得面目狰狞,想去床边坐一坐,臀部刚一触到床沿,感觉如坐针毡。好多天没下雨了,空气无比闷热,似乎有块大石头压在胸口,憋闷得慌,于是走到卧室门口去透气。

门口上方是一个葡萄架。平日里,她最爱搬一把藤椅,坐在葡萄架下,仰望一串一串青葡萄,一点点胖起来,一点点变红变紫,与自己腹中的胎儿一样,一天天成长,雪梅觉得日子还有盼头,觉得父母的家就是避风的港湾,可以容纳一个嫁出去的女儿稍作休憩。如今,葡萄已荡然无存,唯剩葡萄藤和葡萄叶还坚守着,一阵风过,一片葡萄叶飘落下来,跌落在雪梅的头发上……她膝下一软,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仰天长叹,匍匐在卧室外的葡萄架下。

母亲吓得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扯她,雪梅哪肯起来,嘴里只反复强调几个字:“野蛮、道歉、道歉……”

院子里的婶婶伯娘都来了,她们扶的扶,搀的搀,这个劝说:“亲姊肉妹的,拌个嘴,斗下气,好大个事呢!”

那个劝道:“哪个姊妹家不吵架,上嘴唇和下嘴唇那么亲,有时难免还会磕碰一下……”

雪梅像被焊在了水泥地上,闭着眼,只管淌眼泪。她认为这种奇耻大辱,让别人听了笑话。她打定主意,不想这样苟且活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姐大梅回娘家来了。

大梅和父母寒暄了几句,直奔雪梅而来,带着哭腔说:“雪梅,你现在是两个人,地上躺久了会着凉的,对肚子里的毛毛不好,有什么委屈,说给姐姐听……”

雪梅坐起来,抹了把泪水,讲述事情的细枝末节——

“中午吃饭的时候,叶叶用沾满了饭粒的筷子头去夹菜,我好心教她,说:‘叶叶,你把筷子头舔干净再夹菜嘛。谁知她把筷子一撂,飯碗一推,赌气不吃了。当时,她妈妈正反身靠在电视机桌前,她爸爸躺在床上抽烟。你知道的,他们的卧室与吃饭的这个屋子隔着堂屋,只要两边打开门,什么都看得见。叶叶发脾气这一幕刚好被她妈妈看见了,以为我不给她女儿吃饭,于是便朝床上的大川努了努嘴巴,大川冲过来,不分青红皂白便动手打人……”

第二天早饭后,大川夫妇俩都没有露面。大梅好说歹说,雪梅才跟着去她家。母亲送到后山岭上,看雪梅的眼神躲躲闪闪,几次欲言又止。

雪梅万念俱灰,生下儿子后,料想一辈子也跳不出祖辈的窠臼。

“盖棺论定”的雪梅,复活了。

在省城工作的女同学得知雪梅的窘境,给她指明了人生另一个方向。

雪梅和丈夫在省城一家大市场卖海鲜,凭着勤劳老实,很快在市场站稳了脚跟,有了固定的客源,不到十年便在省城买了套三居室。

雪梅不计前嫌,把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父母接进城里居住。到年底,雪梅的父母便掐着手指头算日子……雪梅笑笑说:“爸爸妈妈想回家过年了吧,明天就买票送你们坐火车。”临走前一个晚上,塞给父亲几千元钱。

年后,雪梅的父母又来到省城,荷包已是空空如也,不用问,雪梅心知肚明,父母的钱除了全家人过年的花销,剩余的都贴给了大川。有什么法子呢,大川一口气生了四个,欠了一屁股债,最后两个连户口都上不了,多亏父亲去了几趟村支书家,问题才迎刃而解。

母亲说,父亲每次回老家去,走到哪儿,都会受到村里人羡慕的目光,有人问他在省城干什么,你爸便会眉毛一扬,声音朗朗地答:“我在省城女儿家当老太爷嘛,吃女儿的,穿女儿的,用女儿的。”别人就会从鼻子里“嗯哼”一声,说你好福气哦!

谁知好景不长。雪梅父亲的身体渐渐不对劲了,上楼梯时,脚步像灌了铅一样重,父亲每每自言自语:“我的力气到哪儿去了呢,给老虎叼走了吗。”不过这话,只有雪梅的母亲听得到。

都说树挪死,人挪活。眼见雪梅跳出农门,家里亲戚的心也活泛起来,先是大梅,跟着进了省城,在雪梅的帮助下,做起了水果生意。紧接着,大川也带着老婆进了城,在一个包工头老乡那儿做泥水工。

一次偶然的机会,雪梅发现父亲咳出来的痰呈砖红色,强烈要求去做检查,结果一出来——肺癌晚期!

父亲在省城医院治疗,医院要求交两万元钱押金,父亲身边固然有一点儿积蓄,但谁也不开这个口。

去医院前一天,雪梅接到大川的电话,开門见山地要求:“爸爸的医疗费,几姊妹一起凑。”

雪梅脱口而出:“好,凑嘛。”其实当时尚欠有一点儿房款,为了救父亲,哪敢含糊,当即到处东拼西凑,第二天不到八点钟,在医院大门口集合。

几天不见,父亲像寒风中的芦苇。真是病来如山倒,多么可怕的病魔啊!雪梅的眼眶瞬间热辣辣的。

雪梅勾着头,把厚厚一沓钱默默递到大川手里。

大川拿大拇指和食指在嘴巴里蘸了蘸口水,一张张点起钞票来。

父亲眉头一皱,说:“妹妹给爸爸的救命钱,还要点?!”

“钱钞当面点清,不算小气。”雪梅朝父亲摆了摆手。

大梅也把一沓钱递给大川。

趁大川数钱的空隙,大梅凑到雪梅的耳朵边说:“钱要得太急,我把金项链金戒指当掉了。”

大川数完两个妹妹的钱,从裤袋里掏出一沓钱来,垒在一起,塞给雪梅。

雪梅说:“你是儿子,你管钱呀。”

大川说:“不要你管钱,你去办住院手续。”

“你办也是一样的。”雪梅还是不肯伸手接钱。

母亲在一旁忍不住插嘴说:“他又不晓得讲普通话,他能办什么。”

“哦……”雪梅拖长声音,作恍然大悟状。

父亲以平静、乐观的心态住院治疗。他坚信,身体再怎么不济,总可以熬过两三年。

雪梅每天雷打不动,骑着“小电驴”去住院部看父亲。医院食堂的饭菜,不香不辣又不咸,根本不合父母的重口味。当然,外面也有不少小炒店,但母亲舍不得多花一元钱,总是将就着吃食堂饭。雪梅有时在家里做两个菜,送来医院,有时蒸鸽子鲫鱼,换着花样,给父亲滋补。

雪梅喜欢看到父亲接过保温饭盒时,先用鼻子深深地嗅一下,然后耸耸鼻翼,头稍稍往后仰,微眯了眼,说:“哎呀,我这哪是来治病,分明就是来疗养嘛。”

久而久之,屋里的病友忍不住好奇地问:“怎么没见你儿子呢?”

“哦……呵,我有儿子,儿子忙,过几天来看我。”父亲愣了愣,临时编了两句话。

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的院,大川和媳妇终于出现在病房里了,当然,没有忘记带补品。

母亲打开盖子时,雪梅瞟了一眼,莲藕炖排骨。怎么说呢,莲藕是刮了皮,可又有大块的皮没有刮掉,上面的斑点清晰可见,藕节之间,黑乎乎的,根本没有刮剔,那排骨看起来挺硬,看得出,炖的时候心不在焉。

果然,父亲吃了不到三口,便放下了碗,母亲低声问:“怎么啦?”

父亲强作笑颜说:“哦,挺好,是我不饿,昨天吃雪梅蒸的乳鸽,腻住了。”

大川耷拉着眼皮子,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

母亲仔仔细细地端详儿子一番说:“在工地上做事,蛮辛苦,晒黑了。”

父亲嘱咐:“在外头做事,不懂就问,要注意自个儿安全。”

大川鼻子里“嗯哼”一声,坐了不到五分钟,耐不住,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抽烟去了。

其间,大梅也来看过好几回,带来的不是猪肚便是鸡,甚合父亲脾胃。

父亲住院期间,全都是母亲一人陪护,没让做儿女的守一天夜,雪梅看到父亲的头发因化疗而“寸草不生”,看到母亲眼眶一天天凹陷进去,却从不喊一声疼,从不叫一声累,常觉得愧疚难安。

化疗结束后,父亲的主管医师找到雪梅,悄悄告知癌细胞已扩散到颈部,建议回家保守治疗。

父亲送回老家后,便卧床不起。雪梅和大梅回老家日夜守在床边,父亲已睁不开眼睛,讲不出话,只是那口气还吊着。

所有人都等着病人咽气。

第六天晚上,大川对大梅和雪梅说:“某某村,也有个肺癌晚期的人,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两个多月都不咽气,全家人天天在屋里干等,有屁用……”雪梅听出了弦外之音,跟母亲说:“我和大梅的一日三餐,给大川添了生活负担,我们俩还是先回省城吧。”母亲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临走时,雪梅附在父亲耳边说:“爸爸,我和姐姐回省城有点儿事,过几天再回来看你。”

父亲嘴巴急剧地张了张,喉咙里像抽动的风箱一样“呼呼呼”作响,用手掌在床上拍打了几下,然后把脸别到里边去了。

雪梅知道父亲不愿意女儿离开,可有什么法子呢,这个家现在大川说了算,只得硬起心肠离去。

回到省城第三天,接到电话,父亲走了,两眼睁得老大,入殓那天,按当地风俗,只有儿子才有资格去验视封棺,大川当时口中叫着:“爸爸,眯眼睛啊!”拿手掌去抹眼睛,没抹拢,又叫一声:“爸爸,眯眼睛啊!”但那双眼睛怎么也抹不下去,围观的人均咂嘴称奇。

雪梅听了,又暗暗落泪,父亲死不瞑目,想必心有不甘,想必还放心不下母亲或某个亲人。

雪梅和大梅回去奔丧时,气温逼近四十度,大黄狗热得把长长的舌头吐出来,涎水流了一地。谁心里都在盼望一场及时雨,让世界温凉舒适。然而,老天爷硬是吝啬,连一颗雨都不降,如同大川的眼泪,珍贵得很,从父亲断气到送入坟墓里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听说,父亲还没咽气,大川的一双手就像探雷器,把父亲身上所有的口袋“探”了个遍,搜走了五千多块钱,据为己有,就连父亲的医药报销所得的款项,也悉数收入自己的口袋,对两个当初凑钱的妹妹只字不提。

埋葬了父亲,大川抖擞了一回,将以前欠下的陈年旧账一一还清。

父亲走了,母亲跟着大川吃住,雪梅了解母亲的性情,典型的中国式贤妻良母,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没有了父亲,大川俨然一家之主,三个女儿已嫁作他人妇,儿子最小,还没成家,祖孙三代同堂,平日里倒也相安无事。雪梅和大梅每个月都去送生活费,逢年过节,晚辈也会给红包钱。母亲节约了一辈子,只要有口饭吃,素来不会花一分钱。一年到头攒下几千块钱,交给大川去银行存起来,年年如是。

八十岁的老母亲,腰不弯,背不驼,就是血压有点儿高,雪梅已买了三个血压器,如今,母亲也懒得量,干脆每天服一粒降压药就平安无事。只是母亲的眼睛看东西越来越模糊了,另一只眼睛的眼睫毛往上翻,刺着眼球,故而眼睛总是灌满眼浆,红红的,潮潮的。

即便母亲右眼处于失明状态,仅靠左眼一点点视力行动,平时也很少在儿女面前声张。

但凡听到大川咳嗽一声,母亲那双半瞎的眼睛便要往儿子脸上望去,如果咳嗽密一点儿,或者擤鼻涕的次数频繁一点儿,母亲便會觉得儿子感冒了,常用那双充满慈爱的眼神去端详她年近六旬的儿子,用不无担忧的口吻说:“川,感冒了喂。”

说一次两次,大川不搭理母亲,当耳旁风,听多了,就拿白眼翻母亲,凶巴巴地说:“啰唆,我感冒关你什么事嘛!”

母亲吓得闭口不言,等大川出去干活时,她便一个人去药店买感冒药,等买了感冒药出来,由于视力不清,居然走错了两条街,天也不凑巧,偏偏又下起了大雨,母亲生怕把药淋湿,把药放到贴肉的腋窝下夹着,绕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进屋时,衣服头发都淋湿了,来不及擦,从腋窝里摸出药来,见完好无损,这才松口气。

为了不让母亲的眼睛完全失明,雪梅和大梅一致劝母亲去医院看医生。

母亲心疼钱,纠结了几次,到底担心怕瞎,最终同意了。

暮春的夜晚,很舒适惬意的时光,却因为放肆的大雨,把人们早早困在屋子里。

吃晚饭时,母亲端起饭碗又放下,想想又端起,也不夹菜,扒了两口白米饭,用模糊不清的眼睛看了看儿子大川,母亲反常的举动,大川视而不见,照例“吧唧吧唧”吃他的饭。

母亲又看了看儿媳妇,儿媳妇一边吃饭一边在手机上看抖音,手机里突然爆发出一个“滚”字,儿媳妇边看边咧开嘴巴笑。儿媳十多年前就不做事,天天和小区里的老人家打牌度日。

孙子明明也在微信上和人聊天,头都没抬。

母亲见各自都忙,只好对着空气说:“我明天去医院看眼睛。”

没有人反应,窗外的风夹着雨丝吹进来,有一些许寒意,雨点打在铁皮子雨棚上,发出生硬的“砰砰”声。

直到晚上各自回房歇息,也没有谁提及这个话题。

第二天天一亮,母亲便起床了,儿媳妇有晨练的习惯,已经在刷牙洗脸。

母亲住的地方与大梅家有两站路,雪梅开车来回需要一个小时。头一天下午,母女仨通过电话,今早九点钟在医院大门口见面,大梅愿意陪母亲去医院,但至于谁送母亲去大梅家,母亲也拿捏不准。母亲一向不喜欢为难儿女,身上有什么病痛,只要扛得住,决不在儿女面前提起。父亲没去世前,她在横过马路时,曾被一辆人力三轮车撞得头破血流,现在,她又好了伤疤忘了痛,决定一个人走路去大梅家。

母亲洗漱后,背上小挎包,挎包里有几百元钱,估摸检查费应该够了。

“等一下,我送你到大梅家。”儿媳在背后说。

母亲颇感意外,儿子卧室的门虚掩着,鼾声从里面传出来。

儿媳一扭一扭地走进卧室去,对床上的大川说:“把妈妈的存折拿出来啊。”

睡得正香的大川,听到媳妇发话,一骨碌爬起来,从柜子里找出母亲的存折。

母亲接过存折时,用感激的眼神看儿媳。老实说,母亲好久好久都没摸自己的存折了,也不知道到底存了多少钱,只知道个大概,想要自己保管存折,但一直不敢张口,她怕大川生气。觉得自己吃儿子的,住儿子的,儿子拿她的钱理所当然。大川是她唯一的儿子,当然也是她的命根子,当初怀他的时候,七个月生他,难产,晕死过去,用三七水把那口气吊回来了。

母亲欢天喜地把存折放进小挎包里,身边有钱,心里不慌嘛。

医院的患者比集市的人还多,幸亏雪梅昨天就在网上预约,挂的是眼科主任的号。

眼科主任给母亲作初步检查时埋怨:“白内障已经很严重了,怎么到现在才来看,好比一个西瓜,熟透了,必须马上手术,考虑到老人家的岁数,做手术存在一定的风险。”

母亲听不懂普通话,不知医生说的什么,雪梅讪讪地笑,内心受到良心的拷问,觉得愧对母亲,是啊,医生的话虽然直白,但何尝不一语中的。试看当今农村的老人家,年老多病,尽管现在有医保,可做儿女的嫌麻烦,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问。老人只能活受罪,或者说等死。我应该早一点带母亲来的呵,为什么要顾忌那么多呢,何况母亲自己有点小积蓄,即便要儿女凑钱,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眼睛瞎掉啊!

医院的床位已满,需要排队,眼科主任安排三天后住进来,住院前所有的检查当天可以做。

检查项目共有八项,抽血、照X光、眼部B超……楼上楼下,从这个科室到那个科室,从这幢楼到那幢楼,多亏母亲身板还矫健,亦步亦趋跟着雪梅,紧赶慢赶,雪梅总是“冲在第一线”,大梅则在后面陪着母亲,一直忙到下午五点半,才把项目检查完。

雪梅的右脚小脚趾疼得厉害,摸了摸,是个血泡。一看手机的微信运动,居然走了一万多步,是她平时活动量的三四倍。

母亲看到雪梅走路有点儿跛,叹了口气说:“嗨,今天累着你俩了,要是没有两个女儿,我的眼睛瞎定了。”

大梅说:“全靠雪梅费心,我只是来作陪。”

走到医院大门外,马路两旁都是香樟树,连日来雨水淫虐,地上落满了米色的、小小的香樟花,香气扑面而来,雪梅深呼吸,内心盛满了芬芳。想着母亲三天后的手术,有一个技术高超的主任医师,让母亲重见光明,觉得今天所有的辛劳都值得。

尽管,从早到晚,母亲的电话一直沉默,大川一个电话也没打过来。

夜幕渐渐降临,街上的灯火先后明亮起来,雪梅心想,手术那天,大川不来,他媳妇也会来吧。

然而,更荒唐的事还在后面。

手术前一天晚上,晚饭后,大川夫妇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母亲不敢看儿子脸色,盯着地板说:“明早要去做手术。”媳妇说:“我头晕,坐不了车,况且去医院我也不懂。”

大川两眼一直盯着电视,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母亲不敢再说第二遍,怕大川凶她,默默地去洗头洗澡,收拾东西,准备明天住院。

手术前,需交住院押金。母亲把她的存折交给雪梅。

雪梅没有看存折名字,这是母亲的存折,毋庸置疑啊,直接翻到最近交易的那一页,瞄了眼数字。

临时去银行取钱已来不及,于是帮母亲垫了钱。

雪梅和大梅陪着母亲到了手术室门外,护士用轮椅推着母亲进入手术室,雪梅知道母亲一向胆子小,看见母亲瘦小的身子裹在宽大的病号服里,一阵心酸,跑到门槛边大声对母亲说:“妈,不怕、不怕啊,我们在这儿等你出来!”

和所有守在门外的患者家属一样,静静地等候手术室的大门打开。四十三分钟过后,手术室的大门打开了,雪梅看见满头雪花的母亲,不等护士喊名字,赶紧小跑过去。母亲右边眼睛蒙着一团白纱布,脸上并无痛苦的神情,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俯下身问母亲疼不疼,母亲声音洪亮地说:“一点都不疼,比挑个刺还轻松。”

回到病房,扶母亲躺着输液,雪梅让大梅回去休息,晚上陪母亲,她守白天。

中午,雪梅按母亲的口味,叫美团送了一份千页豆腐炒牛肉,一份醋熘土豆丝,一盅竹干贝冬瓜汤。

本来牙口不好的母亲,胃口极好,母亲吃了好几块又滑又嫩的牛肉,大半份饭,又喝了一盅汤。

第二天,雪梅八点钟就赶到病房,眼科主任帮母亲检查那只术后的眼睛,称当日可以出院,自然皆大欢喜。

护士送来出院证明,可以去结账出院了,正准备去银行取钱,大梅的电话响了,一看,是大川老婆打来的,母亲一听,脸上露出了笑容。

大川老婆在电话里问了一句母亲后,便说:“等一下,大川有话要说。”

母亲以为儿子要跟他说话,准备伸手来接手机。

大梅按了免提,大川的声音很清晰:“大梅,你还是打个电话给明明女朋友的妈吧,她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你打这个电话是你的意思,还是明明的意思,到时别让明明又怪我多事啵。”大梅这个媒婆心有余悸。

明明两年前谈了个女朋友,断断续续的,女方一直是咽了怕苦,吐了怕甜。

大川在电话里拍胸脯说保证没问题,大梅于是应承下来,同意打电话,趁着大川有求于她,话锋一转说:“喂,妈妈今天出院了,你不来接啊?”

“你俩不是在那儿,还要我来干吗?”大川今天的脾气似乎特别好。

“来结账啊。”雪梅在一旁提醒。她清楚大川一直掌握母亲那点可怜的“棺材本”,不想让两个妹妹染指,两个妹妹也从不知道母亲存款上的数字。

母亲耳聪,一听说要她儿子来医院,急得直摆手,说:“要他来有什么用,要他来有什么用嘛!”

“妈,结账关系到钱的事,要他来看下账目也是好的。”雪梅提醒母亲,母亲于是不作声了。

一节课的时间后,大川进入病房,一屁股坐在床边,雪梅把母亲的存折从包里拿出来交给他。

“取多少钱?”大川问。

“取尾数就够了。”

雪梅边说边找母亲的身份证,说:“等下,把妈妈的身份证给你。”

“不用,我自己带了身份证。”大川的口吻很轻松,却把听的人都弄糊涂了。

“没有身份证,你怎么取钱?”不知谁冒出这句话。

“存折是我的名字。”大川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轰”的一声,听的人不亚于推土机在心里碾轧!

大梅迅速拿眼神和雪梅对视了一下,惊异不已。

母亲也很震惊,用她那只刚刚重见光明的眼睛,认认真真打量她的宝贝儿子,眼里写满疑问,脸上写满了错愕,像在自言自语:“我怎么不知道呢。”

“我去取钱了。”大川若无其事地走出病房。

“哎哟喂,老人家,你这儿子哪这样子做呢。钱晓得攥到,又不跟姊妹通气,娘老子得病了却不管。我家男人对他老子蛮孝顺哦,得个感冒都要带老人家去大医院看,从来不去诊所……”

隔壁病友是一个中年妇女,因靠近雪梅老家那一带,刚才几个人讲的土话,她听得懂八九分,见大川一出门,便急不可待地发了一通感慨。

母亲一句话也没说。

等到大川取了钱出来,把一沓钱递给雪梅去结账,又把存折揣进他的口袋里,母亲似乎又在自言自语:“存折什么时候转成你的名字,我怎么不知道呢。”

“转了有两年了嘛,你不晓得啊!”大川满脸厌烦。

“剩下的钱……又存到你名下去了?”母亲弱弱地问。

“是啊。”大川的声音比母亲的响亮多了。

雪梅注意到,隔壁的病友,也用她那只刚刚复明的眼睛打量大川,眼神充滿了鄙视。

还有什么比母亲重见光明更高兴的事呢!为了母亲能安享晚年,雪梅和大梅打算息事宁人。

母亲节那天,雪梅开车接母亲去饭店吃饭。看见隔壁餐桌一个半瘫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一个和她长得极像的中年男子一口一口地往老太太嘴里喂菜,不时拿纸巾帮老太太揩嘴巴……

母亲盯着看了很久,眼里不无羡慕,慢慢放下筷子,神情落寞地说:“我那好儿子,前两天对我说了句好话,说:‘你身体那么好,又没得病,将来我肯定要走在你前面。”

雪梅的心像又被谁撞了一下,生生地疼!她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母亲,把脸望向玻璃门外,空中的雨丝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凌厉起来,像鞭子一样抽打大地。不少行人在路边的屋檐下避雨,掸着身上的雨水,抬头望天,嘴里咒骂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今年的春天,雨水特别多,下得人心里都快发霉了,才刚刚立夏,这雨,却愈发肆虐了。

想起二十几年前身怀六甲时挨的那个耳光,想起那个闷热的绝望的午后,雪梅的眼里渐渐有雾气蒙上来……

【彭喜媛,在《北京文学》《广西文学》等刊物上发表散文、小说。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散文学会副会长,桂林文学院签约作家。】

责任编辑   李约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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