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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

2021-11-01王陌书

广西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马戏团农夫祖父

一个阴天,下午,雨刚刚停或者即将下,潮湿不再是一种感觉,它和悲伤互相渗透,构成了灰色调的记忆。在上涨的白河上乘竹筏顺流而下,可以看到两旁连成片的稻田,还是青色的稻子仿佛在低语,讨论从山上的松树那里传来的关于游击队的消息。一个男孩站在河畔,水没过膝盖的地方,目视着竹筏漂向远处的芦苇丛。岸上放着一只硬底布面鞋,他的双手放在水中摸索,寻找被水冲走的另一只鞋,没找到前他不敢回家。

在鞋子被冲走的位置,他插上一根柳枝作为记号,然后固执地在记号周围摸索。他相信当青色的鲫鱼跃出水面,河水就会倒流,那只鞋子就会重新漂过自己面前。他的手在模糊地沉与浮,似乎触碰到了另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毛茸茸的手,凝视着浑浊的河面上自己的倒影,不清楚那是不是错觉。马上,他被一股力量拉下水面,波纹消失后他再也没有浮上来,那不是错觉。

这是一个下午,六十年前的下午,没有阳光,一切仿佛是黑白色的。

年轻的农夫出现在河岸上,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他看一眼河岸上的鞋子,没有联想太多便向田地走去。由于河面上没有建桥梁,尽管可以直接看到对岸,可是难以到对岸去,流动的液体分割出两个世界,无论站在哪一边,都会对另一边充满无限遐想。无比辽阔的大地上,人总是专注于極其狭小的事物,年轻的农夫专注于自己租种的田地,上面种满了玉米。为了防止野猪践踏他设置了铁铗,现在他要去观察有没有捉到野猪,为此而紧张地握紧鸟枪。

隔着许多的玉米秆,凭借直觉他感到里面有异物,在给鸟枪填好火药后慢慢走近,穿过阻挡自己的玉米叶,他看见一头大得吓人的野猪,不,是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头黑色野猪。那家伙卧躺在被压倒的玉米秆上,是一匹黑马,它的一只前蹄被铁夹夹住,正在流血,它非常平静,目光呆滞地面对着农夫。那是地主家的马,肯定是来偷吃玉米时踩上铁夹的,农夫感到恐惧,地主肯定认为马的命比他的命值钱,所以农夫也认为马的命比自己的命值钱。绝对的恐惧下,他隔着衣服摸背上的一条条伤疤,被地主鞭笞过的地方再次疼痛起来,虽然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被鞭笞。

他以为自己犯下了什么过错,又不记得自己犯了什么过错是正常的,因为那次惩罚是几种偶然综合作用的结果。地主刚好在生气,手中刚好有一条皮鞭,赤着古铜色上身的农夫又刚好出现在自己眼前,所以他非常自然地挥下皮鞭,看着伤口在农夫背上绽放,他得到强烈的快感。而他生气的理由——是那天的天气过于酷热,知了的鸣叫过于嘈杂。

现在,农夫环视四周,只能看见起伏的玉米叶,他的目光凝固,变得冰一般冷酷而且锐利,仿佛能随时戳伤别人,连黑马也惊恐得试图站立。他想要把马牵到河流的深水区将其溺死,让尸体漂到下游,这样地主便不会怀疑自己,便可以逃避惩罚。在咽了口唾沫后,他解开生锈的铁夹,拉着缰绳强迫黑马站立,马尾摆动着驱逐蚊虫,铁镫在晃动中碰出声响,黑马朝他的面孔透气,呼出湿热腥臭的气体。它似乎不是躺在玉米地上,而是躺在沼泽上,四蹄无法支撑住下沉的力量,它在嘶鸣。

为了以最快速度抵达河边,他牵着马穿过稻田,在泥泞中前行,被水蛭叮咬也没有感觉。黑马一瘸一拐,盲目地任由别人摆布命运,它不是野兽,若是解开束缚它的缰绳和马鞍,它反而会不安。就驯化来说,不仅可以驯化出生来就需要被压迫的牲畜,也可以驯化出生来就需要被压迫的人类。

到了浅水区,他平静地看着河面上漂过的树枝、弃婴、木屑,当他想往深水区走去时黑马出于本能开始抗拒,他在拉缰绳时差点滑倒。求生是黑马的一种本能,可是服从是它的另一种本能,即便农夫是在将它拉向屠宰场,它也只会适度地挣扎。很快,到了水淹过胸部的位置,他分不清楚自己是在走动还是浮动,如果要到彼岸去,应该顺着水流沿斜线行走而非沿直线行走,那可以减少阻力。

但是他觉得可以停下了,河流将他包围,嘈杂的声音在消磨他的杀意,牢牢抓住黑马的鬃毛可以感受到温暖,人与马相互依偎。他本该小心避免火枪受潮,用枪口抵住马的头部开枪,让它倒下,由于蹄子受伤它很难挣扎,水会温柔地吞没它,几天后它肿胀的尸体将在下游的浅滩上被发现。

凝视着黑马的眼睛,他迟迟没有开枪,最终他选择把它拉回岸上。回到岸上,黑马抖动身体让水滴四溅,已经湿透的农夫对此毫无反应。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在水中时他想回到岸上,而到岸上后又想回到水中,那里有一种暧昧感,生与死的界线变得模糊的暧昧感。在浮动中产生了身体变轻的错觉,他想,自己已经不适应这里的生活了,然后牵着马走向玉米地。

黑马重新躺卧在地上,农夫依靠着它的侧面坐下,嘴里衔着一根狗尾巴草,这种平静是剧变前的平静。他已经设想好要怎么做了,只是在等待什么,为了消磨时间他剥掉一根玉米棒的外衣,先是自己咬一口,然后再伸到它的嘴边:“我们两个都很倒霉,对吧,明明你吃的饲料是细粮,比我吃的粗粮要好,干吗来这里偷吃玉米呢?”

他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接近,是玉米秆的动静告诉他的,一开始以为是狼,最终发现是寻找黑马的地主。他骑着一匹白马,是一个戴帽子的细瘦男人,蓄着山羊胡,农夫和黑马同时颤抖起来,地主捋着胡子:“原来是你这狗奴才偷了我的马。”

“不,老爷,是你的马跑到地里偷吃玉米,被夹住了蹄子。”农夫说。

“这么说——倒是我的马的不是了?你可知把你卖去外国修铁路也换不来一匹马?我为人向来公平,你弄残了它一只脚,那么我也就弄残你一只脚!”地主踩着铁镫下马。

“不,老爷,是你的不是,你没有看管好自己的马,而且是你吩咐在地里下铁夹防野猪——防穷人孩子的。”农夫举起枪。

“你想造反?”地主说。

“不,老爷,只想讨一条活路。”农夫说。

跟之前想好的一样,农夫举起枪瞄准地主,在对方继续训斥前开枪,当烟雾飘散,子弹已经嵌入地主的肝脏,他无力地跪倒在自己的奴仆面前。远处,一群鸟从稻田里飞出,它们太敏感了,此刻作为枪声的回音消失于天空。出于作为主人的尊严,地主抓住一把潮湿的泥土堵住伤口,想要站起来,可是疼痛已经入侵到骨头深处。他没有愤怒,只是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因为他一直将农夫视作牲口的一种,他不能接受羊咬狼,也不能接受农夫对自己开枪。

“这不正常……”说完他倒了下去,面孔陷在一堆马粪里。

这里已经没有农夫的容身之地,他面临两种选择,要么去加入土匪们,要么去加入游击队,对他而言两种选择没有区别,因为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他面前的主人死了,可他心里的主人依旧活着。他放下枪看着四周,他不爱土地、沉重的租金和赋税、循环不休的劳作、被变化无常的天气决定命运,土地像枷锁一样束缚着他,可是枷锁戴久了会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像是第三只手。

他害怕离开土地,仿佛是一种畸形的植物生长于此,现在他必须扯断深入记忆的根茎。他牵着黑马走向河边,这次他要到彼岸去,他扶正斗笠:“我要去山上找游擊队,他们管饭,他们会按时发银圆。我已经杀死了旧的主人,现在,我要找新的主人。”

六十年后的另一个下午,同样是阴天,在滦州的某个房间里,乔桑和女友正凝视着电视屏幕。里面一群绵羊互相推挤着,它们正在逃亡,因为后面是正在逼近的狼群。一会儿后它们在一道木栅栏前停下,那是一条人类设定的界线,实际上只要用力一推就能推倒。可是绵羊们看着栅栏就像看着不可逾越的深渊,只能在那条线边缘徘徊。它们早已经习惯了羊圈,习惯了跟从集体,现在它们以为有牧羊人在引领方向,可实际上没有,当每个个体都服从集体时,集体本身没有思考能力,这时它们的移动只是出于本能。

这是一部纪录片,主角是西伯利亚地区的狼,但是乔桑关注的不是狼如何捕猎,而是羊如何逃生。他跟女友几乎赤裸地躺在床上,她的额头依靠着他的肩膀,没有窗户,外面的天气与这个房间无关。因为光线太暗,电视屏幕的色彩直接投映到两具苍白的肉体上,是乔桑打开电视的,为的是减少性交后尴尬的交谈。他的女友讨厌自然纪录片,觉得那比没有鱼的鱼缸还要单调无聊,于是她拆开一袋番茄味的薯片。乔桑忍受着她咀嚼制造的噪音,忍受掉落的碎屑粘在自己出过汗的皮肤上,他转过视线,看着那一张一合吞噬着薯片的嘴唇,隐约可见粘黏残渣的牙齿,偶尔伸出舔舐周边粉末的舌头——这就是刚才自己亲吻的嘴唇,他感到压抑,用手指撕掉一点自己下唇的死皮。

而在电视里,在西伯利亚的雪野上,被一道脆弱的木栅栏挡住的绵羊们正在移动,逃避狼群的屠杀。通过航空器拍摄的镜头,可以看到绵羊终于绕过了那道残存的木栅栏到了另一边,一会儿后出现了尴尬的局面,绵羊和狼群隔着栅栏对立,绵羊似乎认为狼群也应该从篱笆的尽头绕路过来,可是没有,狼群直接闯过朽烂的栅栏向它们扑去,遵守规则的家伙碰上了不遵守规则的家伙……

这时进广告了,漫长的保健品广告,但是他没有转台。

他的女友衔着一半薯片碰一下他的面颊,示意他咬去另一半,很明显的亲密动作,但他没有回应。于是她轻轻地用手掰断薯片:“那群绵羊真傻,被一道栅栏给拦住了……”

“对它们来说,人类不仅在雪地上建了栅栏,也在它们脑海里建了栅栏,它们习惯了那里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尽管那已经废弃,可在它们脑海里那仍旧是无法通过的坚固城墙。”他感到头疼,仿佛脑袋里嵌了一颗子弹,实际上只是自己的郁闷找不到理由而已。人也是如此,人的脑海里有密密麻麻的栅栏,也就是各种各样的规则,在无形之中树立各种壁垒。非常简单的,当红灯亮起时人前面没有障碍物,但是人脑海里的规则会制止其通过。

“你的想法总是这样,太复杂了,你就在面前我也觉得被上锁的门挡在外面。”她侧过身看了一下时钟,“你该走了,快到你的上班时间了。”

“那是因为你的想法太简单了,你出声之前我就能猜到你要说什么。”他的手伸向挂在椅子上的裤子,“是啊,你的丈夫快下班回来了,他埋怨过你咀嚼东西时动静太大,或者埋怨过你自言自语吗?”

“他从不指责我。”现在她只穿了一只袜子,将手垂至地面,像从浅水中捞起什么似的,捡起白色的胸罩将双臂伸进去:“喏,帮我把带子扣上。”

正在拉上皮带的乔桑转过身去,腰间的钥匙串发出声响,他的视线避开她呈倒三角形的区域,当扣上带子时也尽量避免触碰她的肩胛骨。不知为何,每次幽会前他都想尽快见到她,每次幽会后他又想尽快离开她,是性交让冲动冷静下来了?他不知道,扣上带子后吻了一下她的后颈:“他是个好男人,对吧?”

她说:“是啊,他是个好男人。”

乔桑说:“我辞职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上班。”

她说:“为什么?”

“我的祖父快要死了,现在躺在老家的医院。他只有我一个亲人,我得回去见最后一面,并且准备葬礼。”乔桑说,“明天晚上九点的车,明天下午我会再来一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来不了了。”

她说:“什么时候回来?”

乔桑说:“不能确定,我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你从不对我提起你的家人、你的过去。”

乔桑说:“因为那不值一提。”她首先听见乔桑穿上外衣的声音,然后是他碰到椅子的声音,最后是他开关门的声音。她没有回过头来,嗅了嗅他残留在自己身上的气味,开始一声不响地哭泣,眼泪滴落在膝盖上。

走到街上以后阴暗的天空开始下雨,由于刚从床上起来,感觉是将黄昏误认为清晨,看着匆忙的路人,乔桑觉得这是很美的时间错觉。他到一座巨型商场的走廊下避雨,顺便买了一包自己最中意的袋鼠牌香烟,掏出一支抽了起来。

外面,几个男孩举起空纸箱作为雨伞,毫无顾忌地在水洼上追逐,雨敲打纸箱,像是在敲软体动物的壳。乔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害怕被雨淋湿衣服,害怕泥浆沾上鞋子了,他清楚在那之后自己就不再是孩子。不过虽然他二十八岁了,可在精神上还不是一个大人,作为孩子不够天真,作为大人不够成熟,非常尴尬的处境。他厌倦自己生活的城市,并非说他是无根的生物,他总是被一些细微处的东西打动而停留,他对于遥远的故乡有种特别的眷恋。

他怀念儿时在泥湾角的白河里游泳,他怀念在种水稻的原野上抓蝴蝶,他怀念在乡间巡回演出的马戏团,他怀念那栋青砖垒砌的旧房子——毕竟有几百年历史,那栋房子的每个角落里都有故事……回忆许多年前的往事,过去浸泡在时间中,显得格外迷人,即便是那些痛苦,也由于遗忘,成了包裹在琥珀里的昆虫。也许,即将去世的祖父给了乔桑一个回乡的理由,让他抛弃现在的一切,去寻觅逝去的时光。

等雨停之后,继续前行的他路过一堵墙壁,上面刚刷上石灰不久,洁白得几乎可以倒映人影,肯定用砂纸打磨过,是用来描绘政治宣传画的。已经走过的乔桑又折回来,盯着空白的墙壁犹如盯着空白的纸张,努力想要找出一个污点、一个水泥点或者一点油斑都行,他忍受不了这么单调的存在。但是没有找到,连一只暂时落在上面的苍蝇都没有找到,于是在确定左右没有人以后,他掏出一支记号笔在上面涂鸦,然后他立刻跑掉,他是个性格懦弱的男人。

他是一家工厂的机械维修工,到了夜间机器停工他才开始工作,排除故障,保证下一个工作日机器可以照常运作。他自称为医生,检查血管般检查锅炉房的管道,敲击流水线的传输带像是在做膝跳反射的实验。有时他拆开挡板,从里面取出线路烧焦的发动机时,就像从孕妇子宫中取出一个死婴,他会难過。并且用白布将其郑重地包裹起来,然后在某个阴天为其举行葬礼,在念完悼词后埋进土里。

当天空彻底变暗后,他来到工厂,呼吸含有金属粉尘的空气。工人们已经回家,他独自穿过一个又一个车间,看着堆积的半成品,绝对的寂静下他走到巨大的冶炼机面前,这是工厂最重要也是最巨大的机器,到处都积着一层煤灰,车间主任在昨天他辞职的时候,交代他换一个温控器,把旧的那个拆下换上新的。他的职位很快就会被替上,正如温控器,他也只是庞大社会机器上一个无足轻重的零件。

抚摸着已经冷却的外壳,他觉得这是麻醉机器的方式,然后拧开几枚螺丝钉,卸下盖板,像医生在肠道上找阑尾一样,在复杂的线路上找到温控器,那是非常重要的组件。所有的空调都停止工作了,他的额头渗出的汗水流到眼睛上,却没有护士用镊子夹着棉团为他擦汗。整整半个小时后他才换好,他看着割除下来的阑尾,不,拆卸下来的温控器:“你可是要命的东西。”

到了凌晨,天空是接近黑暗的深蓝色,没有星星,他又一次产生了错觉,将夏天的凌晨误认为冬天的傍晚。排查完全部机器后,尽管很认真地洗了双手,可上面还是有油污味,他该下班了,于是直接往手上喷杀虫剂来掩盖气味。他的生物钟已经完美地适应了昼伏夜出的工作,现在快天亮了,原本清醒的头脑开始疲倦,他想要睡觉了。

回到自己家里他没有开灯,像往常一样倒在床上,他一个人住,非常简单的房子,唯一特别的是床对面的墙壁上挂着的老式时钟,那是他祖父送他的,已经不再走动了。他的祖父年轻时参加过游击队,在深山密林间转移,进行一场又一场战争。他非常迷恋祖父的这段经历,尽管只是听过零星的往事,那类似于黑暗中互相呼应的碎片。

他梦想的职业,就是擅长吹口哨的游击队员。可是这是在现实中,所以他是个怪异的机器维修工。

像水注满鱼缸,光线渐渐注满了房间,乔桑已经睡着,而且陷在梦里。他梦见自己是个游击队员,在山坡上隐蔽的他通过望远镜首先发现,侵略军的一辆卡车在泥泞的山路上行驶。他模仿杜鹃的叫声发出信号,跟队友们一起发动袭击,他们的子弹可以打中敌人,可敌人的子弹打不中他们……突然,情景跳切到竹林中,毕竟梦缺乏连贯的严密逻辑。篝火正在燃烧,隐约可见里面书本的残骸,也许是上面的文字变成了飘起的火星。上面的支架挂着侵略者头盔改成的铁锅,里面正在煮罐头肉。游击队员们围着篝火,不时添加枯枝残叶,他在吹口琴,连绑在树上的两个俘虏都在认真倾听。有的队员在清理枪管,有的队员在另一个队员背上摊张纸写信。树林外面传来布谷鸟的声音,那是放哨的队员发出的,表示一切正常。所有人都沉浸在口琴声中,沉默的树林在保护他们,只有极其遥远的地方才能听见枪声……

这些情景跟乔桑祖父的讲述存在出入。在他的讲述中,游击队每转移一次,就会在原地留下许多堆干结的粪便,山里没有厕所。多数时间不是在跟敌人作战,是在跟恶劣的天气,跟饥饿,甚至是跟蚊子作战,死于蚊子叮咬引发的疾病的队员,可能远远多于死在敌人枪下的队员。

总是有人开小差逃走,也有人叛变拿队友的人头去县城领取赏钱,大家的娱乐不是吹口琴,是紧握手中的枪睡觉,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状况。不过有一点是对的,他们在林中会模仿鸟叫来传递某种信号,乌鸦声意味着成功击毙敌人,麻雀声意味着进攻,布谷鸟声意味着安全……

到了下午两点他睁开眼睛,没有挣扎地醒来,冷静地看着窗外黑白色调的阴天。他去女友家里吃饭,桌面中央的水瓶里放着一束他送的向日葵,一片花瓣落在肉汤表面凝固的油脂上。他的女友坐在长桌对面,双手托着下巴欣赏他吃东西的样子,食物都是做午餐时留下的,他本身是个冷淡的人,所以不介意食物的温度,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咸味的馒头。他跟她的丈夫,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一个是机器维修工,一个是会计,都努力避免尴尬的相遇,可是通过她——两人之间的漂亮女人,又不难猜测对方的性格。因此,他们都对对方怀有模糊的好感,就像冬天窗户上的积霜。

不久之后,两人分别脱去上衣拥抱在一起时,他突然意识到,从进门到现在两人还没有说话,不需要语言就知道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因为一切都是在对上一次幽会的重现,一切尽在不言中。她知道敲门的是他,他知道开门的是她,她知道他进门后会送自己一束花,他知道她会把花插在餐桌上的花瓶里,她知道他会首先抚摸自己的大腿内侧,他知道她会首先亲吻自己的鼻子……简而言之,他们的感情形成了一种固定模式,而且在不断重复。此刻进行的性交缺乏冲动的成分,有的只是冷静的理智,仿佛跟清晨的刷牙一样,是一种习惯。

感到恐惧的他停止接吻,他想要分手,但是暂时找不到理由。想到昨天看的纪录片,他认为自己变成了一只雪地上的绵羊,面对着无法跨越的木栅栏。他想要分手却做不到,他是个害怕改变的懦夫,对女友又感到承担着某种责任,怯懦和责任感在他头脑里编织出无法跨越的木栅栏。于是他继续亲吻,同时期待未来的某一刻她能要求分手,让自己从这段关系中解脱出来。

对于自己已经不爱的女人,他选择等待对方不爱自己的那一刻到来,一如绵羊在木栅栏边行走,从非常远的地方绕路。

在他头脑里有各种各样的规则,也就是说有各种各样的栅栏限制着他的行动。也许他生活在一座透明的迷宫中,建筑材料由法律、道德、性格……混合而成,有时想要得到的东西近在咫尺,中间却有着难以跨越的障碍物。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迷宫是不断变化的,多数时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在从高楼上探出身体往下俯视试图自杀时,就会看见由恐惧这种高密度的物质构成的障碍物在阻止自己,他有恐高症,天台上的栏杆,像是生与死的边界。

晚上九点,他上了归乡的火车。

在昏暗的车厢内,他又想到了游击队,幻想自己是与队伍失散的队员,穿过密集的灌木丛,模仿夜莺的叫声寻找同伴。当遭遇一小队敌人的侦察兵时他藏在树洞里,等最后一个落单走在后面,快速将其扑倒,用短刀割断喉咙,血浸透了他的衣服,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死者的眼睛。然后换上死者的军装跟上侦察队,等第二个敌人落单,重复之前的动作将其结果。然后等待第三个……

没有考虑对方会发觉人数减少的问题,他回避了这个问题,因为考虑的话整件事就无法成立。最终他消灭了整个侦察队,快乐地走在树林中,那几具尸体像记号一样标明了他走的路线。他擦干脸上的血污,像个孩子吹着口哨又跑又跳。他听见了麻雀叫声,但是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随着一声孤独的枪响后他倒了下去,是他的队友干的,因为他忘记脱下敌人的军装了。在坠入永恒的黑暗前,他想模仿夜莺的叫声却无能为力,子弹贯穿了他的喉咙,他只能听到林中传出乌鸦叫声,不是一个地方传出的,是许许多多地方传出的,他找到了自己的部队。

但是他会和敌人埋在一起。

毫无疑问,他对自己的故乡感到陌生,也正是因为陌生才会有深沉的好感,过于熟悉一个地方,自然会看到精致轮廓下肮脏的细节。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那是在闭塞的内陆,群山阻挡了来自海洋的气流,几个乡镇说着同一种方言,有着祭祀瘟神的相同习俗。每次回家,他都得坐火车去往东安市,再坐长途汽车去往白河镇。

第二天下午,再次走在白河镇的街道上,主干道两旁的建筑物依旧,只是一些商店招牌换了。看见流浪狗穿过马路,看见垃圾桶上的苍蝇,觉得恶心和头昏的乔桑想找个倚靠,手放在一边的窗台上,却被烫伤了,因为那里有一个未熄灭的烟头。

不是集市的日子,这里的集市三天一次,以前他喜欢在集市上看看有没有别致的货物。山里猎到的野鸡、手工的竹丝斗笠、涂釉陶罐之类的东西都会流到市场上去。偶尔还会有自称蒙古人的皮衣商、自称苗人的草药商、自称朝鲜人的野参商出现,兜售或真或假的商品。

尽管不是集市的日子,街道上还是很喧哗,因为马戏团来了,一辆辆卡车的笼子里装着从倒闭动物园买来的动物。他们很穷,五人的侏儒乐队吹奏着破旧的乐器,团员们穿着多年未变的戏服,胸前佩戴笑脸徽章。他们的老板,肩上蹲着猴子,就像海盗船长肩上站着鹦鹉一样的中年男人。车上的喇叭一遍遍播放机械式的广告:“今天晚上八点整,我们将在东边空地上表演精彩节目,有大变活人的魔术,有猴子骑车,有老虎钻火圈,有山羊算数,包您喜欢。机会难得,请广大乡亲不要错过……”

上一次听见马戏团的广播是读小学的时候了,因为是上课时间,为了看马戏团他逃课了。没有钱买票,于是跟同学偷偷穿过栅栏,从帐篷边没有绑定的漏洞钻进去看表演。帐篷布是红、绿、蓝三种颜色,所以光线混合,走在里面皮肤都会染上一层颜色。当时不仅座位坐满了,连站的地方都没有,高个子的大人们在前面,他看不清舞台,只能听见声音。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他看见骑单轮车的狗熊,以及一旁的老虎。地面上到处是瓜子壳、糖果纸和饮料瓶,他感觉闯入了吉卜赛人的营地,光怪陆离的事物吸引着他,他甚至想要跟随马戏团迁徙,离家出走,做一个走钢丝的演员。快要散场时,前面阻挡自己的人群散开了一点,他能够挤过去,他看见一个赤裸上身的胖子肩上缠绕着一条蟒蛇,那条蟒蛇像是在冬眠一样死气沉沉。胖子走到舞台边缘跟观众互动,示意他们可以伸手摸一摸蟒蛇褐绿色的皮肤,许许多多人吓得后退。而乔桑趁机上前,摸了摸,感受到鳞片的光滑与冰冷,仿佛那是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东西。

胖子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舞台上,邀请他参加下一个节目,和观众互动的魔术。灯光聚集在他身上,目光也聚集在他身上,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快乐而又不安。魔术师在一阵干冰制造的烟雾后出现,先变出几朵鲜花抛向观众,然后再走到乔桑面前,拿出一张手帕:“小朋友,这是什么?”

“手帕。”乔桑回答。

“不不,你再仔细瞧瞧。”

“手帕,白色的。”乔桑伸出手指戳了戳。

“错了,是鸽子。”魔术师的手抖了一下,一只鸽子从他手中飞起。

这时,魔术师助手推出来一个箱子,让他看看里面有什么。因为灯光过于强烈,乔桑有点眩晕,他往里面望了望:“空的。”

“又错了……”

正当魔术师要盖上盖子时,乔桑从观众席上发现了恐怖的东西,是学校的老师。因为马戏团的原因,很多学生逃课了,所以老师们组织起来,在这里抓那些学生。乔桑立刻跳下舞台往人群里面跑,他看见一起来的同伴已经被抓住了,而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老师朝他追来。他一直跑,路过关狮子的笼子,路过正在打牌的有两个脑袋的连体兄弟——看他們要另外付钱,路过马戏团里跟自己同龄的跳舞孩子……等他跑出帐篷,站在远处的田垄上,虽然还能听见那里传来的声音,但那感觉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而他,则仿佛刚刚跨过了童话和现实的界线。

现在到来的马戏团不是以前那个。

讲外地方言的马戏团工人在地面揳下牵引绳索的脚桩,再支起框架,搭好帐篷。那些绳索上,一长串一长串的三角形旗帜在风中飘扬。忙碌的人们蚂蚁般搬运器具,从这里到那里,分工明确,不知道的人也许会以为是准备发送火箭。本地商贩们也聚集起来,他们跟马戏团是寄生关系。冰淇淋车、玩具车、糖果车占据好位置,空气中飘浮着食物的香气以及防腐剂的气味。

装动物的笼子放在帐篷外面,动物们都很慵懒,毕竟长时间坐车。狮子们连甩尾巴驱赶苍蝇的力气都没有,猴子在舔舐手臂上被训练师鞭打留下的伤口,而白马则咀嚼着观众扔到地上的苹果核。

正式表演得等到晚上,才是上午的这里俨然成为临时的游乐场,马戏团的人已经在帐篷口卖手绘的彩色门票了。乔桑买了一张绘有迪士尼城堡图案并且盖章的门票,然后走进帐篷,跟以前相同的色调,帐篷布是红、绿、蓝三种颜色,光线在这里混合,他的皮肤染上一层颜色,他喜欢这种往事与现实重合的感觉,可以让自己沉浸在时光倒流的幻想中。

抬头可以看见并联电灯葡萄藤般地在顶棚蔓延,马戏团的成员们有的正在排练,杂耍小丑开始不停地抛接不同颜色的小球,随意地增减着数量,那脸上油彩画出的不变笑容下,隐藏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五个侏儒组成的乐队正在演奏,他们灵活地使用着对他们来说显得巨大的乐器。走钢丝的演员正在休息,他平稳地躺在钢丝上,跟在吊床上似的,翻着一本破旧的日本漫画书。

在舞台上,马戏团老板穿着戏服般的深色西装,肩膀上的猴子则穿着紧身燕尾服,他与它摘下高顶礼帽向空荡荡的观众席挥手,预先练习晚上的讲话:“咳——今天很荣幸来到这里,礼貌的客套话就不必讲了,总之请大家……”

在角落里,一个肥胖的老女人坐在——或者说是卡在破旧的藤椅上,她照着镜子,一只手为自己画黑眼线。她穿着不伦不类的戏服,童话书上那种,边角上缀连着塑胶星星。她很老了,说是上上世纪的人物乔桑都不会怀疑,她也很迟钝,画着画着就开始打瞌睡,随时都会死掉的样子。乔桑感到好奇,因为老女人背上长着一对巨大的翅膀,不是挂饰,还会不时轻轻扇动。有翅膀的人类,他首先想到的是天使,然而她太老也太丑了,翅膀也不是纯白色,脏兮兮的,羽毛很多已经脱落,露出光秃秃的凸显骨头的表皮,所以他只能形容为怪物。在马戏团看来,人有翅膀,跟人有两颗脑袋或三只手一样,是一种奇特的残疾,可以展览,吸引没见过世面的人买票。他们的宣传车上有她年轻时的照片,异常漂亮,眼睛旁边有一颗痣的面孔流露出稚气,洁白的羽毛宛若聚集的月季花花瓣,真的像个天使。现在,因为皮肤的松弛,眼袋下垂,已经看不到那颗痣了,马戏团仍旧用她以前的照片,算是欺骗营销。

看见乔桑站在旁边,女人说:“喂,看我可是要另外付钱的。”

“这个送你。”不知道该说什么,乔桑从背包里拿出一盒香烟。

“以前有很多小伙子送我东西,苹果、梳子、耳环……还得排队,就是为了看我伸一伸翅膀。”

“那说明你很受欢迎。”乔桑说。

“可不是,他们为了争夺我的一根羽毛还能打起来呢。”女人接过烟,陷入美好的回忆,但悲哀的现实马上渗透,“可是现在……”

“不好意思,想问一下,你能飞起来吗?”乔桑鼓起勇气打断她,这是他接近女人的原因,他对于飞行有种独特的渴望。

“真是漂亮的小伙子,我好像以前见过你似的,你长得很像一个人。”女人转过头来,以清澈的目光打量乔桑,眼睛现在是她身上唯一漂亮的地方。

“请问你可以飞吗?”乔桑重复一遍问题。

“以前可以,现在老了,不行了。”女人回答。

“真遗憾啊,可惜你以前没有来过这,小时候来过的马戏团都很普通,只见过连体兄弟,没有见过你这么特别的演员。”乔桑说。

“我来过,我小时候就住这附近的村子,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女人打开那盒烟,抽出一支,擦燃一根火柴点上,深吸一口然后缓缓呼出,“那个时候我还很漂亮。”

“我从没有听说过。”知道她不能飞行以后,乔桑显得沮丧,根本不在意她接下去说什么,往其他地方走去。

“你没有听说的事情多着呐。”她说。

他不打算真的在这里等到演出开始,他决定继续赶路,等天黑就麻烦了。这时,一只黑猫从旁边跳出,警惕地观察乔桑时,乔桑也在观察它。等它跳上一个箱子,接着消失后,乔桑说:“那不是我以前走丢的黑猫。”

乔桑的祖父年轻的时候为地主种地,地主的马跑到地里偷吃玉米,结果踩到了他放的铁夹。地主要弄断他一条腿,因为一条马腿换一条人腿,于是他开枪杀了地主,上山找游击队去了。祖父在他年幼的时候讲过一个乏味的故事,那个故事是——某个村庄,一群强盗不定期骑马出现,践踏稻田,抢走脱壳的白米,掳走漂亮女人。每次强盗离去,村民就围在一起哭诉,埋怨朝廷埋怨老天埋怨祖先……某日,一个年轻侠客出现了,他号召村民组织起来,以多数对抗强盗的少数。结果,村民把侠客捆绑起来交给强盗,请求他们下次来抢时少抢一点,强盗同意了,并且将侠客的头割下来挂在村口作为警示。侠客搞错了一件事,就是村民不需要被拯救,村民是受虐狂而强盗是施虐狂,这是完美的互补关系,他们都需要对方,而侠客的出现,就像一个婚姻中的第三者出现。

他去了医院。看见了被确诊为肺癌晚期的祖父,祖父已经没有讲故事的时候那么健壮了,整个人仿佛在渐渐地萎缩。医生告诉他最多还能撑几天,所以不能只靠护士看护了,他得自己陪同。他的祖父躺在病床上,正在输液,由于化疗头发已经脱落,面容枯槁。望着祖父现在的样子,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自己出生以后父母就离异,监护权归父亲,母亲去了别处,据说另组了家庭,所以他对于母亲毫无印象,而他的父亲也在他八岁的时候死于工程事故。因此,他总觉得自己的家族受到了诅咒,几乎每一代都会有不幸的事情發生。

他由祖父抚养长大,他一直不喜欢祖父,趁着祖父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坐在旁边用小刀削苹果皮的他问:“阿公,看见黑白无常了吗?”

“没有。”他的祖父松开抓着床单的手。

“阿公,要不要替你设灵堂、摆花圈、办宴席?”

“不用。”

“阿公,要不要替你给狱门寺捐香油钱,要不要请狱门寺的和尚替你念经做法事?”

“不用。”

“阿公,要不要请道士看风水,帮你挑一块好地?”

“不用,埋掉就行。”

“阿公,你还记得你对我讲过的故事吗?”乔桑抬起头说。

“不记得了。”

“阿公,你小时候真的被绑架过吗?你哥哥真是不可救药的疯子吗?你小时候是不是见过会说话的狐狸?我们家以前是不是真的养过很多马?这些以前你告诉我是真的,现在还会告诉我是真的吗?”

“是真的。”

“阿公,你以前为什么参加游击队?”

“为了消灭所有的不平等,为了……”

这是乔桑最想问的问题,他的祖父没有说谎,或者说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谎。因为在漫长的岁月里,他的祖父被反复灌输了这个概念,随着时间流逝那渗入了他的记忆,替换了部分内容,他忘记了自己加入游击队的初衷是:“他们管饭,他们会按时发银圆……”

“阿公,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他的祖父合上眼皮,继续低沉地呼吸,但不再说话了。

他的祖父说话很温和,但是让人压抑,并且感觉无法反抗。现在他的祖父死了,不能再支配任何人了。

那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在病室里,当一个病患去世后,会很快被推走火化。换好由于反复清洗而褪色的床单后,空出的病床在当天就会由另一个患者顶替上,仿佛那个死者从未存在过,无论死前因为癌细胞的吞噬多么痛苦,那种痛苦犹如写在沙上的字,被遗忘的风抹去,毕竟他人无法感同身受。停止呼吸是肉体上的死亡,从户籍上删去名字是法律上的死亡,被人彻底遗忘是记忆上的死亡,每个人一生都得经历三次死亡。

三天之后,祖父死了。

次日,在火化场,乔桑原以为那里会很冷清,然而不是,火化场一天至少得处理上百具尸体,他的祖父还得排队。在出示了医院开的死亡证明并且交钱后,乔桑目视着尸体被推入火化炉。

领走骨灰盒后,他显得怅然,曾经无比庞大的家族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复杂的血缘网络瓦解了。因为祖父的遗言,他不用披麻戴孝完成烦琐的仪式,不用开盛大的宴席邀请那些陌生的宾客。现在他所要做的,是在远处的山坡上买一小块地,将祖父的骨灰埋掉。

远处汽车行驶的噪音消失了,现在他觉得自己听见了林中的夜莺叫声,有谁在寻找他吗?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乌鸦叫声,有谁死去了吗?接下来他渐渐没有时间去分辨鸟叫声作为暗号的意义了,从四周传来各种各样的鸟叫,有布谷鸟的,有杜鹃的,有猫头鹰的……他沉浸在一种愉悦的错觉里,仿佛自己置身于游击队活动的森林中。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由于乔桑跟周围的参照物保持相对静止,他对时间的感觉变迟钝了,他不知道自己刚刚坐下还是已经坐下很久。

相较于城市里机械重复的生活,这段归乡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曾经他因为厌倦故乡而离开,又因为厌倦城市而回来,总是在逃离,或许是因为不肯面对自己所在的现实吧。现在,他觉得已经无处可逃。

【王陌书,1997年6月生,出版短篇小说集《新千年幻想》,长篇小说《幽灵备忘录》。作品发表于《小说界》《文艺风赏》《作品》等杂志。曾获得2020《文学港》科幻征文大赛二等奖。】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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