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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三点水,右边一只眼

2021-11-01程多宝

广西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李子爸爸

A1

有点蒙,不知混沌了好久,大概天刚擦出麻麻亮那当儿,我就醒了。别看我大字不识一个,可心里清楚着。比如说昨夜,他们这一家人睡得很沉,稍有个风吹草动,我的眼就不是一般的亮,黑夜里的蛛丝马迹,明察秋毫呢。

说是醒,倒也不准确,昨天下晚那会,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感到萍儿有点不对劲;不只是有点,极有可能是非常不对劲。若是平常,就算大李不在家,她对我从来没有不理不睬过。这倒是咋啦?昨天下晚那会,萍儿沉了脸,一遍遍地教着水儿练习那个字。那个字,尽管我不认识,可是大李以前也教过水儿这孩子,说这个字他一生最不想看到,所以要早早地教女儿认准这个字,“左边三点水,右边一只眼,这么简单的一个字,有时,能把人的心,扎得很痛呢。”

这是个什么字,还这么厉害?昨天,萍儿怎么又想起来了,教水儿重写这个字?这么一想,我就睡不实了,蜷缩在沙发上,眼睛半眯半睁着,心里可是警觉着。大概夜半三更那个时间段,我有了个乍醒,这户三室两厅的屋子,水儿房间早就熄了灯,估计睡得实沉,毕竟上幼儿园大班嘛,虽说老师还没怎么教她识字,就是父母教会了水儿会写那个字,这孩子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说不定就是个没心没肺。

好在萍儿房门也没关严,里面黑着,像是沉入海底,似乎还有只鱼儿喘气还是啥的?我竖起耳朵,唔,听到了,那是叹气声,或闪或断,像是海面扭起的涟漪;间隔着伴奏着嘤嘤声响,那自然是哭泣了。

我有了慌张,是大李惹的?也难怪,自从我进入他们家,这年把时间,大李一个星期最多只在家住一晚,有时两三个星期也不见个人影。好不容易回家那晚,尽管嘴上抹了蜜似的,弄不好还被萍儿推出房门,只好在沙发上与我倒腿对付一宿。萍儿心里起了毛,埋怨时也不避我:谁信呢?你看看你,前脚刚到家,村里这个那个的电话就没断过,是不是魂儿还在外面?大李却不吱声,也不辩解,像是困得厉害,一转眼就有了鼾声。

这对小夫妻要是闹了情绪,哪有我的好?我想探出身子看个究竟,可要是有了动静,这深更半夜的会不会惊吓着她?昨天下午那会儿起,萍儿突然阴了脸,要是顺手一拧,准是一把的水,好像晚上也没吃一口,熬到现在还不是饥肠辘辘?我心里那个气啊,可又不大敢喊她一声,生怕萍儿气了,弄不好踹我一脚。

印象里,我到这个家大半年了,萍儿很少发脾气,倒像是个不知道脾气是啥的女人。也难怪,家里几乎看不到丈夫,总不能朝几岁的女儿发火吧。不过,有时她实在是气急了,冷不防我会挨上一脚。我只得咧咧嘴,躲得远远的。听说大李一去村子两年多了,萍儿既当爹又当娘的,能不重手重脚吗?

昨天那当儿,我似乎看出来了,惹萍儿生气的还是大李。好像大李又食言了,本来昨天是8月10日,上次大李临出门前说好了的,说这天他绝对回家,哪儿也不去,家务活全承包,一切算是弥补过错,比如不该丢下她们母女俩去村里挂职什么第一书记。好像,还说了句,大意是快了快了,只要精准扶贫这个战役一结束,他就放心了,一心一意陪着萍儿水儿,他这一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两个女人,哪个要是一晚没看见,心里就像是让小李子挠了一下。

听到这么一句,我能不气吗?关我什么事?你这个村第一书记,怎么说话来着……还两个女人?饭能多吃,大不了撑得慌;话可不能说满,更不能说绝,你妈也是女人啊,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就你这么个儿子,她心里疼爱着你们一家三口,她要是听到这句,会怎么想?

可能是大李这些年来,成年累月地城里乡下两头跑,发蒙也是难免。其实大李蛮靠谱的,比如那个村,他没去之前,简直一把烂牌,让他三下两下这么一倒手,两三年时间硬是打出了神剧情,要不然,我见到的哪次回家,你看他那份嘚瑟?就说上次,大李抚摸着我的头,“我们村子里的喜事,一桩接着一桩呢,想不想听一段?小李子,也闹情绪?一边去!”

这么一说,我立马蔫了。唉,怎么说呢,都怪自己命苦,没爹没娘的一个流浪儿,那次无家可归流浪街头,幸好遇上大李。从那一刻起,我就打定主意知恩图报,为他们这一家人看家守門,只要有我在,这个家里连只耗子也别想进来。可是,这个三口之家住的是商品房,还安了防盗门窗,耗子哪能钻进来?所以更多时候,我只是尽量活泼点,哪怕是当个小丑呢,只要是能为这母女俩解个闷,值了。

看样子,萍儿这回真的生了气,那么水儿呢?上次,大李临走前那晚辅导水儿写字。按说幼儿园不学写字,大李有点急,说如今他下派的那个村,幼儿园大班孩子都进了学前衔接班,自己女儿更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当时我凑在一旁,看他俩教水儿写着一个字。听萍儿念叨着,左边三点水,右边一只眼。我就纳闷了,这是个什么字?一边有水还一边有眼?水儿懵懵懂懂的,后来让萍儿逼急了,眼睛有点潮了。大李说,你先想想,要是想爸爸了,保不准这个字就蹦出来了。

水儿说,想你了,你就能回家?那个村那么老远,干吗要去?

那天的大李,一下子没了话。后来,这个字水儿一直也没写出来。水儿昨晚的眼神也是怪怪的,莫非,是为这个字愁,吃不好睡不香?

还好,那道房门也留了道细缝。借着窗外的微光天色,能看到她像是惊了魂似的。于是,我又悄悄跑到萍儿那边,里面却像是有了声响,还在哭泣吗?

我只好又缩进沙发,等着窗外早一点亮天。天一亮,她俩起了床,那种担忧好歹会有答案。要不然,怎么昨天下午那会儿起,我也有点失魂落魄,别说晚餐没捞上吃的,就是萍儿水儿给了吃的,我也会茶饭不思。这个家,怎么突然一下子凝重起来,难道是天气闹的?

也难怪,夏季那当儿,厄尔尼诺现象特别严重。似乎大半年的雨,被老天积攒着,这么两三天里,一股脑儿地连盆端起,哗地泼了个满天满地。前些天空气里还有淡淡的菊花香味,现在全没了,一股的水腥味,像是大地也沤烂了似的。

B1

其实,比小李子醒得还早的,却是水儿。准确地说,水儿一晚上就没怎么睡实。

水儿是被一个人气醒的,这人就是潜入梦里的老爸大李。大李上次临走时,说好了的,说要是把“左边三点水,右边一只眼”这个字,闭着眼睛也能写得端正,就答应奖励一块电话手表。那种电话手表可神奇了,幼儿园大班里,好几个同学都有,戴在手腕上神头鬼脸的,一歪头就能与家人通话,什么时候想念爸爸妈妈了,路上都能说几句。

这不,那是多少天前的事了?现在,这个字早就写得端端正正,像是打印机里蹦出来的一样,可是大李呢?说好的电话手表呢?水儿气了一晚上,还梦到了那块电话手表。梦醒了,啥也没有,水儿迷糊在床上,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字。

那个字,再也难不倒自己啦。梦里那会,觉得自己写的那个字,实在太满意了。一抬头,没有大李;于是,又写了一个。这下,大李真的就从乡下飞回来了,栖在这张纸上,笑着说,宝贝女儿,太聪明了,你会写这个字了,以后我们家再也不让这个字沾边。我最烦这个字,真想让这个字从我们家里,从我那个村里彻底消失。

这么一说,让人心里暖暖的,难得一笑的萍儿,眼睛乐成了花,那两朵花正要绽放呢,被大李一手捂了,说再要这样,这个字又要蹦出来了。萍儿说,好,好好好,听你的,大书记,我们家就出了您这么个官人。娘子才疏学浅,得罪不起。

大李也笑了。自打记事起,水儿就发现这个当爸的大男人,成天就是笑,笑眯眯的特好看特喜庆。一个爱笑的村书记,怎么管人呢,怎么服众呢?就是自己的幼儿园大班,那个临时指定的小班长,还喜欢剋人呢。水儿就想起来,要叮嘱爸爸几句,既然当了书记,你给人家三分颜色,人家保不定开染坊。我们幼儿园大班老师,训话时一不留神就冒出来这么一句。

可是,也不知怎么了,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这个家像座孤岛似的,与外界失联了。电视线、座机电话线全拔掉了不说,电脑网线也断了,家里仅有的萍儿那个手机,也早早关了。什么都关了,家里也没订个报纸,不等于把外面的什么都掐掉了?水儿那个急啊,妈妈手机可不能关,那可是家里的耳朵,手机只要每天早上一开,电话、短信、微信的声音,特别是好多个群里的闹腾,叮叮咚咚的像是打莲花落一样,如同一拨拨候在手机外面的蜻蜓,呼呼啦啦地飞进了家门。

对了,小李子可喜欢蜻蜓了。每次看到蜻蜓在窗外飞,这家伙就是闹腾着没完。可是,这一整夜的手机关了,爸爸要是与家里视频,怎么办?除了昨晚,爸爸几乎每天晚上都与家里视频一个,不管再晚也不会忘了这事。可是昨晚上,难道是爸爸忘了?水儿要想找大李当面问问,眼下除了梦里,还真的找不到第二条路。

这么一急,那个刚会写的字,几乎要从眼眶里往外淌。水儿没了睡意,人硬在床上,刚一定神,小李子跃了上来,一时半会赖着不想走,一双眼睛贼亮亮的,小脸蛋蹭着水儿的腿,几根弯弯的小胡子翘着,怪痒痒的。

“一边去!”水儿刚要蹬脚,小李子一闪身,直奔萍儿那边去了。

小李子想着如何开门,才不会被萍儿发觉,不想那门不知何时开了。床上空空如也。不仅如此,窗帘拉实了两层。

帘子外面,其实早就大天四亮了。

萍儿这是要与世界隔绝还是咋的?

小李子急了,想告知水儿。那么点大的小屁孩,除了增加她的焦虑,说出来又能起什么作用?大清早的,萍儿怎么不见了?大李以后要是责问,小李子那可要自责的,当初大李抱着自己进了这个家门,小李子就决定了,死心塌地效忠他们一家。

还好,让小李子找到了,萍儿没有出门。这晚上,小李子蹲守在客厅里,心里明镜似的,大门一直锁着,没人进得来,更没人出得去,有个风吹草动,怎么能瞒得了?

只是,没想到萍儿去了书房,一直枯坐着。是不是想把自己坐成一棵树?一棵长在大李书桌前的树,没有枝繁叶茂,只有满脸婆娑。

A2

后来,我也没有搞明白。也许,只有那个一直想从窗外涌入的夜色知道,萍儿在书房里坐了多久。那个大李说是再也不想见到的字,一直從她的眼眶往外涌动,连同一个个大李的影子,抹也抹不去:当初,怎么就一眼相中了大李,就这么飞蛾扑火?为什么,爱上了他的哪点好?

我只有悄悄地待在一边,远远地望着萍儿,还不敢吱声。萍儿不知朝谁微笑着,似乎只有微笑,才能算是一个活物。大李下派去了村子,这才有了那几张照片上的微笑。比如说萍儿手里正捏着的这张,大李看到一位大娘挑着篮子走在山道上,就上前搭了把手,像是娘儿俩的那种亲昵,一不小心让路人的手机,抢到了这个瞬间。

还有呢,剩下的可就没有什么照片了。当村支书的,哪能做个什么事,还得使唤个人端着相机或是手机追在身后?那不是成了摆拍?这些,还是缘于村人的讲述。他们那个村的人,一讲起大李,似乎就打开了话匣子,没完没了地念叨着他的好。

好,好有什么用?谁说你好,你跟谁过吧。这话,萍儿说了不止一次,我都听到好多回了。萍儿啊萍儿,你也别说了,他的心思丢在那个村子,你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既然没用,那就不说了,好不好?哪一回,天刚麻麻亮,大李都是急着开门,急匆匆地往村里赶,什么理由也挽留不住。

那……就说他的不好?省得以后他一连多少天不回家,你也别想着。我想出了这么个理由,可是,萍儿一个人不说大李的好,有什么用?说大李好的人,像是河面的波纹,一个个地直往前涌。自然地,少不了镇书记的介绍,那才是权威嘛。那次,还是市委组织部对下派书记暗访之后带回的材料。说有那么一次,村里的山场突遭山火,坚守到最后的大李,被人家发现之时,不知是烤的还是烫的熏的,他那张脸红得发紫紫得发黑成了包公,一开口只是牙齿白的,好瘆人呢。后来,就是消防车来了,他还不放心。也不知怎么了,他下派的那个村,一直多灾多难,山火倒是偶然性的,可是洪涝、雪灾这样的,哪年都少不了折腾几回。每次回到家里,大李身上总有几处伤痕,像是为他记下了这一笔笔:要不就是脚泡烂了,要不就是手冻肿了,总之,就是没他的一个好。

“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你到底有几条命?你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上有老下有小,还当是毛头小伙子打光棍?就你一个闲不住?成天这么死缠烂打的,家里倒成了疗养院,一回来不是养伤,就是充电?”那次,大冬天的,萍儿有了情绪,大李一时没了话,只是一旁笑着,笑容一时想盛开,可还是有些枯萎,傻傻的一个造型。这边,大李嘴边的白气一条条飘过去,那边是萍儿吐出的一带带扔过来,如同两段洁白的哈达,就这么在空中缠绕住了。

“哪能呢,越怕越躲不掉,咱命大福大造化大,哪个倒霉蛋就是堵了路,老天爷也让这家伙绕着走。”大李这话还没有说完,嘴就让萍儿给堵住了,羞得我赶紧一转脸跑开了。大李啊大李,你这么些天不在家,萍儿担惊受怕呢,每个晚上的大门,从没反锁过一次。我还没想着问她,她那个意思是说:心想着梦醒时分,忽地有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像一首美妙乐曲的过门前奏,只是这样的音乐序曲,似乎迟迟不见一次演奏。

萍儿怎么不来气?换成哪个也不成啊,“下派书记,咱这个县这个市,总不止你一个吧,反正你成天就是个不回家,干脆以后……”

以后?再也没有以后了。萍儿的身子有些坐不稳,怎么一味地往下瘫?我发现她定了定神,这才拉开窗帘。窗外的天色,亮得急吼吼的,涌入时倒有些凶猛,小区里的树木满眼的饱经摧残,落叶散了一地。有两个保洁人员轻手轻脚地扫着,物业经理老马不知何时也在一旁搭手,甚至连社区书记汪大姐也在帮忙。咦,他们怎么都来了?是不是这幢楼里出了什么大事?我瞄了一眼,看到他们几个蹑手蹑脚,像是生怕吵醒了谁……怎么,还突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菊花香?

看样子萍儿有些慌了神。我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你的那场惊吓,只是一场梦,梦都是反的。昨天到现在,这梦是不是还没有醒?你听啊,门口怎么有了敲门声,还那么轻微那么清晰,莫不是大李回来了?以往,有过好几次,大李故意的,带着钥匙就是不开门,就这么轻轻地敲着,等到萍儿一开门,自己的身子立马被闯进来的那人抱在半空,狂放地旋了几大圈,惊得水儿一个劲儿地呼叫。唉,碰上这么个浪漫,哪个女人不幸福地眩晕呢。

这次,不会是大李吧?我看到了萍儿有了些慌,她是不是想到了水儿,担心孩子被吓着了。该死的!萍儿吓得一捂嘴,这个字可不能出现啊,大李,怎么会是你呢?不可能呀?你这样……会吓着我们,好不好?

敲门声还在,一下,又是一下,清清楚楚。萍儿有点懵了,我一个跃步奔了过去。门口那边设置的是鞋柜,上面有些装饰的藤蔓挺像是新农村那边的树呀花呀呢,那当然是大李的杰作,再往上就是猫眼。这下,我看清楚了,外面是张男人的脸,穿的是我熟悉的快递制服。

B2

进来的是位快递小哥,脸上除了笑就是笑。那笑容如果是花,进门一盛开就是一幅春的画卷,没有一时半会怕是收不起来。

这张脸有些面生,倒让萍儿有了一惊,差点站不住。

对方自我介绍,说是新来的,“以后叫我小秋就是了,这一带归我。”萍儿想起来了,以前的那位快递小哥是个熟脸,上回就听说是当了先进,因为大李常年不在家,快递自然多,如此也就辛苦了他们,也就是电视新闻上報道过的城市夜骑手。与大李一样,小秋们也是辛苦的命,靠跑量拿底薪加提成,大街上蝗虫似的乱钻,卡住红绿灯眨眼的当口,一秒钟也不想耽误。

这份快递,正是水儿想要的那只电话手表,看来大李真的没有忘记。小秋一看,单子上是大李名字,忽地一个惊悚:怎么?与英雄……同样的名字?

这么一说,萍儿触电似的,手脚有了些麻,身子像是给定住了。直到水儿赶过来惊呼了一声,她这才定了定神,一转身,擦去了眼里即将涌现的那个字。

一块电话手表,萍儿竟然想不出来怎么使用。这么一天下来倒是傻了,不是一般的傻,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那种傻。当年一孕傻三年,也不像现在这么傻呢。好在小秋踏实,好事做到底,现场当起讲解员,还帮着水儿输着号码。

第一个输谁?输老师吗?想了想,水儿坚持要输爸爸的手机号。等到大李的手机号输录完毕,水儿感到,牵着自己一只手的妈妈,掌心却是冰凉的。

第二个,输的是妈妈手机号。水儿想,刚才把爸爸排在第一位,莫非是妈妈生气了?妈妈,你叫萍,我叫水,咱们可是命中注定的萍水相逢呢。但是,爸爸隔得远嘛,要说将来打得最多的电话,当然是爸爸,所以就第一个啦。

第三个,是老师。幼儿园大班只一个班主任,这要是以后上了小学,那就要输上语文与数学两门主课的老师了。

第四个,是奶奶。

第五个……水儿还想请快递小哥输号码时,萍儿止住了。还有爷爷与外公外婆,接下来的号码总不能没完没了吧?送走了热心的小秋,屋里又是死静死静的,尽管萍儿心头翻江倒海,眼面上却一次次掐住了。接下来,这才是萍儿所担心的,幸好没有装入手机卡,这个电话手表眼下还不能使用,要不然,水儿会不会要打出这些电话号码?小孩子嘛,自然好奇心重,萍儿不想让女儿这样,“要不,我们做个玩具吧?”

“我在幼儿园做了一个,不过,是折纸的,妈妈你看,老师说了,这是个大英雄。有大英雄做伴,爸爸一路可安全了。”水儿说着,拉着萍儿往房间里走。

偏偏这时,又有人敲门了。一旁的小李子,忽地一个惊悸,支棱着的身子忽地弓起,箭一般射到门口,喉咙里发出了一句低沉的吼声。

A3

真的,又是敲门声。

与刚才的敲门声不一样,这回敲得很缓、很轻。

是谁呢?这又是谁呢?萍儿一个晚上没有睡,整个人像是一根木头,前来开门的步子都是虚的。

眼下,只有看我的啦。我从猫眼里看到,这是一张像是刚刚洗过还没擦尽的脸,一脸的水花花。一进门,来人连同屋外的光亮一起,一下子把萍儿水儿抱住了。

萍儿整个人,软得像是瘫倒了。来人是她的婆婆,大李的妈妈,前些天就来过,我当然熟悉啦,她们婆媳处得可好了。几天没见,来人怎么老得这么不经看?

怎么了?这么快老人家就知道了什么?这该如何是好?萍儿一时慌得不行,还没想好如何渗透这事呢,婆婆这就找上门了?还有啊,自己母亲那里,也没告诉呢。那一刻,我看准了萍儿的眼里,那种不是一般的惊慌。

“……坐下来说。”婆婆倒比她这个儿媳镇定多了,许是看到了水儿脸上预感着出现什么,两个大人突然担心了,好在只是一个眼神的事,瞬间统一了思想。

“妈妈,那你……也要答应我。”那个一直压抑着的字,那个水儿刚刚会写的字,从两个女人的眼窝直往外跑,横冲直撞地,这回再也憋不回去了。

“妈,你不许哭,我爸是英雄。奶奶,你也不许哭。我爸——那是他睡着了,一会儿就醒。”连我也没想到,水儿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还大人大事似的插了这么一句。怎么,水儿她……早就知道了?难怪她一晚上也没睡,还叠好了那个纸玩具,是一具奥特曼式的造型。

“那个字,不是谁也不准提吗?”我心里那个急啊,可是一时也说不出来。一抬眼,满屋子里,是那个字在飞,飞得到边到角。我也只得呆呆地望着屋里的老中幼三个女人,半天里也不敢出声。

“爸爸,是累了,困了,那就让他多睡会儿。我的电话手表要是充好了电,就打过去,爸爸肯定会接的。”水儿还在咕噜着,妈妈与奶奶的手围了过来,一个捂着她的嘴,一个搂着她的身子骨。若干天之后,水儿这个小小的肉身之上,还添了水儿外婆的一双手。于是,我看到了那三个女人枯坐着,怀里轮番地搂抱着水儿,女儿啊孙女啊外孙女啊这般地喊着,似乎成了这两个家庭里常见的一幅画面。只不过,这一双手虽说以前还是嫩生生的,眼下也是皱得不能看了;那两双手呢,本来就是皱巴巴的,现在更是枯干了,像冬天的树丫枝。三个大人,加上一个孩子,就这么搂抱着,在我眼里成了不是雕塑的雕塑。

“亲家母,小夏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一疼,我就更痛。”小夏是大李的乳名。一个女婿半个儿,可在萍儿妈妈这里,我心里是清楚的:那个“半”字,从来没有出现过。

“唉,委屈萍儿了,嫁到我们李家这么些年……”那个字,连续多时缠上了这兩位老人,哪一个也挣不掉甩不脱。好几次,我只有呆呆地蹲在一角,看着这两个年老的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像是自言自语的样子,把那个字扔得满地都是:

“这是小夏的命,谁想到这老天杀的台风,这座大山好好的,多少年了也不吭一声,怎么这次就有了山体滑坡,就有了泥石流?”

“就是我们家小夏不去,也有其他家孩子要去;当了村书记的,哪个不是妈生爹养的血肉身子骨?再怎么说,你家的他家的,那不都是我们的孩子?”

“是啊,人在做,天在看,头顶三尺有神明。自打小夏上班的那天起,是国家给他发工资,他的命就不只属于自己;小夏又是党的人,举拳宣誓那一刻时,他就不只是我俩的孩子,他更是党的儿子。”

“大不了,就当他这个娃娃出了趟远门;大不了,他不来看我,我抽空去看他。”

“就是,就是。就是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样的日子,是在清明,在冬至。”

B3

那天的家门是怎么打开的?多少天之后,水儿也没有想起来。一切都是蒙的,像是上午八九点钟的光景吧,可水儿觉得天还是黑乎乎的。妈妈与奶奶搀扶着,不一会儿,爷爷也来了。

屋子里沉闷极了,像是喘不过气来。所有人的眼里,都极力忍着那个水儿刚刚会写的字:左边三点水,右边一只眼。

这个字,真他妈不是东西。水儿想:谁要是能让这个字从此在世界上消失,那他就是大英雄,就像我们这一家人即将前往探视的那个大英雄:有的是看丈夫,有的是看儿子,而自己是去看父亲。

让刚出屋子的这一家子人没有想到的是,楼下早就聚集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只不过他们是一大早就悄悄涌来的,没有人招呼,一切还是静静的。一双双的手里,捧着一朵菊花。

好多好多的菊花,除了红色,其他什么颜色都有,默默地在楼下流成一汪无声的花海。社区书记汪大姐与物业经理老马这才知道,这里面的好多人,还是从那个村子里赶来的。几十里山路呐,这些花是从他们自己的花田里刚刚采摘下来的。那个村里的贡菊种植,就是大李一手抓起来的扶贫项目,产量出奇地好,网上销售的行情火爆着呢,让全村两年内就摘掉了贫困帽子。如果不是大李,这事还说不定真的没个影子。所以当那道泥石流将山体犁出一道伤疤,满村子都哭得死去活来。不知谁的一个提议,结果一呼百应,人手一枝菊花,送英雄最后一程。

大李家住在顶层,是多层住宅,没装电梯,下到楼底,左拐右弯的得有一百多级台阶。以往,台阶上有了上楼的脚步,萍儿水儿还有小李子,都能听出哪一次是他们想见的大李。这次,一行人加上小李子从台阶下来的时候,那个字,怎么突然不听话了,第一个要从水儿的眼眶里往外涌。

萍儿停了步子,在水儿脸上抹了抹,说:憋回去,你爸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个字。从今往后,这个字,在我们家永远地消失。

萍儿一转脸,怎么自己也不争气了?可她一时腾不出手,婆婆伸出了嘴,一口一口替她吮吸干净。水儿愣了:奶奶,妈妈不让,可是您怎么也有了?

我的好孙女,奶奶老了,眼睛花了,见不得风,楼道里哪来这么些穿堂风?还这么香香的。哦,是奶奶眼睛起了雾,蒙了层油,冻住了。

渐渐地,下楼的脚步越来越重。终于走完最后一道台阶,一出小区单元的门,迎面的花海涌动过来,缓缓的,香香的,清一色的菊花,万紫千色不见一抹红。有人憋不住了,水儿喊了一声:不许哭,谁也不许哭,我爸爸最烦有人哭。

楼下迎候的人群,纷纷往两侧散开,片刻又涌了过来,默默地跟在这几个人的身后。这里面还有快递员小秋,以及以前跑这个小区的那个模范快递小哥。这个小区,似乎从来没有像这天上午这样,一下子出现过这么多人,而且多数还是人手一枝菊花的陌生乡下人。那些菊花,是他们从自家的菊花地里,挑选的最为怒放的一朵,花蕊上带着露珠,那露珠也是从上天眼窝里流淌出来的吧?一眼望不到头的菊花,有的捧在手上,有的别在胸前,成群结队地往大街上涌去,成了一条滑翔的人心之溪。似乎前面领路的,无形中有了那个脸上总是爱笑的大李书记:就是这么个城里娃娃,从最早凉鞋里的石子硌脚怕痛,到后来光脚踩着山路,一趟趟赤脚走在田埂上……

一路上,静静的,轻轻的。许久,水儿打了个激灵,突然间呢喃开了:你们手机视频里拍的那个,睡在水晶玻璃盒子里的,怎么会是我爸?我看到的永远是醒来的爸爸,他一醒就去了乡下。乡下,你在哪里?你真的那么远吗?你为什么,以前就那么穷呢?还有啊,现在我有了电话手表,以后还能不能打过去呢……

殡仪馆离城区有十几里路,这么一汪的人流,要调动多少车呢?再说都涌去了,追悼会场也挤不下啊。汪大姐看了看老马,老马望了望人流,谁也没有离去的意思。

让谁去?让谁不去?这个理,怕是一时谁也说不通。汪大姐看了看老马,老马望了望大家。好端端的,不少人的眼窝里突然就有了水儿刚刚学会寫的那个字,那个字晶莹剔透,凝聚成了一颗颗的果实,有的熟透了坠落着,有的青涩着憋了回去。憋回去的那个字,似乎到处在飞,一串串地往天上涌着,老天却不想收容,这么多的字拥塞着,挤出一声闷响。倏忽间,人们的头顶上划过了一个闪,紧接着,一个接一个的闪,像是那道山口的伤疤,突然移植到了天上,齐齐地亮着血红的嗓子。眨眼间,雷来了,雨来了,大雨倾盆的那种,像是上天也吐出了一个个的那个字,抽泣起来没完没了的。地下摊开的这一堆蠕动的人群,还有一枝枝菊花,转眼间一片精湿,然而半天里却没有一个散开。有人惊呼了一声,突然间,半空里伸出了无数的手,有的还脱了自己的衣服,举得高高的,罩住了围在中间的那几个人。

谁也没想到,一直被水儿搂着的小李子再也憋不住那个字啦,突地哭喊了一声:喵——

A4

这一家人的头顶上,忽然冒出来一堆的“伞”,那一只只五彩斑斓的“万民伞”,是前行的人纷纷脱下的衣裳,被他们高举着,有的裸露上身,有的呜咽着,任暴雨肆虐也没有人停下前行的步子。

突然地,那个字就从我的眼里流了出来。

你可能没看过,我这样的一只猫儿,怎么也哭花了脸。我被水儿搂着,我俩的头顶上,还有大李这一家人的头顶上,各色各样的上衣撑起的“伞”,被一只只手臂高擎着前行。前方的路有多长,我不知道,好像这些举着的手臂们也不知道,他们只顾高举着“万民伞”,迎着一路的风雨。

忽地,我想起来了,两年前的一天,好像是个黄昏,雨下得也是这样的不屈不挠。那天的大李终于找到了雨中失魂落魄的我。大李蹲下身子,抱起了我,说带我到城里去。那几天,我原来的主人张大爷刚刚去世,让我感到天都要塌了。张大爷是位孤寡老人,与我多年相依为命。张大爷病重期间,从城里下派的村支书大李知道了,一有空就上门嘘寒问暖,还给我带来了从没吃过的猫粮……我们因此混熟了。

起初,我不愿意进城。大李说:我答应了张大爷,要实现他老人家的遗愿,我要找到让他放心不下的那只猫,就是你啊。相信我,从今天起,我要一直把你带在身边。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这才给自己取了现在的这个名字;还有就是,那天大李抱我回城的路上,我可是看清楚了,大李眼里饱含着的,正是水儿刚刚会写的那个字:左边三点水,右边一只眼。

C1

——2019年8月10日,突如其来的台风“利奇马”有些不讲理似的登陆了安徽省绩溪县荆州乡。

该乡党委委员、纪检书记李夏,在抢救受灾群众的途中,突遭山体滑坡,因公殉职,时年三十三岁。

人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在他的手机微信昵称上,看到了这样两句话:“初心不因来路迢遥而改变,使命不因风雨坎坷而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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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23日,中共中央宣传部决定,追授李夏同志为“时代楷模”。

【程多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部,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收入《北京文学短篇小说年选》《安徽文学年鉴》《新中国70年微小说精选》等多种选本丛书。著有长篇纪实文学《二野劲旅》(与人合作)一部,小说集《流水的营盘》等;曾获《解放军文艺》双年奖、《橄榄绿》年度奖、第三届延安文学奖、第九届长征文艺奖、安徽省中短篇小说精品工程双年奖、《啄木鸟》我最喜爱的年度佳作·小说组冠军等若干奖项。】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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