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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若人间

2021-10-21彭畅

晚晴 2021年8期
关键词:戏班唱戏少年宫

彭畅

姥姥去世后,我已经四年没有来姥姥家了。

时间真是神奇,能让回忆搁浅又浮现。那些不愿让人遗忘的东西没有因此而褪色,反而在记忆的回笼里反复渲染着,变得愈加的艳丽和夺目。

姥姥以前住的这栋老房子在上个月被市区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买下。在交房之前,要把屋里剩下的旧物给收拾打包。妈妈让我回老房子一趟,把她已经整理好的东西带走,顺便再去看老房子一眼。

我用钥匙打开了外门。院子里香樟树依然挺立着。我踏进房门,里面干净整洁,窗户没有蒙上灰,是被人打扫过的样子。已经打包完备的东西摞在卧室的一角,只有三两个包裹。

姥姥十岁学戏,十五岁进入艺术团,二十岁成为团里戏曲班的台柱子。 “爱戏入痴,唱戏到老”,妈妈说这八个字是姥姥一生的剪影。

再往后翻,是张合影。姥姥环抱着一个小女孩,眉眼间与她有几分神似。小女孩穿着不怎么合身的戏服,浓浓的戏妆也掩盖不住脸上的笑靥。照片下面用褪色的墨水写着一行:“鸢鸢的第一次汇报演出。”我记起来,这是我的第一次演出。

感情一旦存在,无论是过往的,现在的,还是将来的,总会在人的执拗中不断加持,于是便有了沉甸甸的意义。而回忆有了感情的赋予,似乎也不曾凋零和萎谢。就像那些离开新枝的旧叶,扫了又扫,落了又落。

父母因工作原因常去外省出差,所以我从八岁到十五岁的这段日子里便常年住在姥姥家。

姥姥家有种被岁月浸润的味道,那是一种古老又淡然的气味。在这种气味的熏陶下长大是很幸福的事,就连市井的喧闹都带着一丝柔软音色。

姥姥会牵着我穿过热闹的街市,去街尾的店铺买茴香炒豆子;会用捣碎的凤仙花汁给我染指甲。伫立于内院的香樟树葱郁繁盛,午后姥姥抱着我睡在树下的竹床上,讲着《锁麟囊》《群英会 借东风》和《桃花扇》的故事。

九岁的时候,我便跟着姥姥学唱戏。从基础发音,到身段、眼神、手势和走位,我半知不解,依样葫芦地跟着学。半年后,姥姥把我带进少年宫交给了专业的戏曲老师。那时的我才算正式踏入戏曲的大门。

现在回忆起刚开始学戏的日子,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除了苦,我找不到更复杂或更确切的语句来形容。 天未明时,我们便要起床开始吊嗓子,戏文里那些绕口的词句和韵白要说上千百遍;老师打着拍子让我们练习眼神,要练出眼里的喜怒哀乐痴嗔怨; 每次在做踢腿和劈叉的基本功时我都会忍不住疼地哭,有时哭累了,就压着腿在墙角睡着了。周末姥姥来少年宫接我回家,看到我因为练功而变得青紫相间的胳膊双腿,眼里尽是不愿让人察觉的愧疚和心疼。她摸着我的头问:“鸢鸢,还愿意学吗?”“学呀!”我笃定地点着头。

当初被姥姥领着去见老师时,老师听我唱了一两句后说:“这孩子真有天赋。”我至今记得姥姥听到 “天赋”二字时脸上出现的欣喜的神情。对于唱戏这门行当来说,天赋不仅仅是敲门的金砖,还是能在这一行永远立足的资质禀赋。我并不怎么懂 “祖师爷赏饭吃”的道理,但心里暗自明白姥姥对我有所期许,我不能辜负。在戏曲舞台上度过了半生日子的她,希望这项传统艺术能流淌进更年轻的血液,被更年轻的生命所依附和承载。而我这有"天赋"的嗓子,能让这份夙愿得偿。

“许鸢鸢!给你说过多少遍不许吃冰的东西,嗓子不要了?你想吃什么姥姥给你做。以后不能再买这些东西。听到没有?”红豆冰沙融化在地上,染成一片片深红色的花瓣状。姥姥只有在很生气的时候才会喊我的全名。我委屈又难过,一晚上没有和她说话。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便看见餐桌上放着一碗剛刚熬好的,温热的银耳红豆汤。

我没有让她失望。之后每年的戏班考核,我都完成得十分出色。

接下来,我本应顺利地考进国戏,顺利毕业,顺利地继承姥姥的衣钵,成为一名戏曲演员。

这是姥姥预设的未来。现实也本该如此。

如果人的一些想法与思绪,只是转瞬便熄灭的星火,并不会改变之后任何决定的轨迹。

我们俩谁都没有料到,理想,未来,这些多么美好的词,其实都是被残酷现实所包裹起来的糖衣炮弹。

“怪”,是别的同学对我评价时用到最多的字。

自从上了戏曲班,我的学业时间大大减少。但妈妈坚持不让我落下学校的课程。所以在少年宫的练习一结束,我就会去学校把文化课补上。

我笨拙地以为,只要穿着和同学们一样的校服,学着其他女生梳一样的马尾辫,就能融入进集体,成为那“大多数”的一份子。可我与他们的格格不入,哪里是外形的贴合所能弥补的。 他们谈论流行音乐、电影明星和街边的小吃,放学后会三三两两地约着一起去学校附近的咖啡馆。而我,与整个外部世界完全脱轨了的我,像傻子一样什么都不懂。我不愿意将自己的狼狈不安暴露在外,便愈发害怕与人交流和相处,变得举止局促,沉默寡言。

直到少年宫的老师打电话到家里,问我为什么整整三个星期没有来上一节课。

那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和姥姥如此激烈地吵架。

“你这几个星期都干嘛去了?为什么要逃课?你在想什么呢?”

“我想要,这辈子,都不再,唱戏。”

我一字一句地从嘴里蹦出这句话。瞬间一阵凉意从我指间流向了心脏。话说出口,我却没有感到释然,只觉得心里突然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很难受。

我泪水模糊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姥姥,才发现自己已经比她高出了一整个头。从向上的视角看去,姥姥的背显得有些佝偻。她微微仰头看着我,眼睛里除了泪水之外,还有满目的吃惊,困惑和伤心遗憾。“我……我以为你喜欢唱戏……我一直以为你是真心喜欢……”姥姥喃喃念叨着,摇摇头,转过身去不再看我。

一个月后的汇报演出,国戏的老师们会前来观看,寻一些唱戏的好苗子,对于所有唱戏的学生来说,这是个崭露头角的宝贵机会。戏班的所有同学在那天都尽力表现。而我没有去。

我把自己的戏服和录戏曲的磁带一并锁进柜子里,剪掉了为唱戏而留的长发和长指甲。

我从姥姥家搬回了自己家,升入了高中,我没有再去戏班上课。

放弃走戏曲专业这条路的我,一心一意地扑在了学习上。高中繁忙充实,偶尔周末会和爱好摄影的朋友们一起外出拍拍照,逛逛摄影展。

我在戏班退学后,去姥姥家的次数也变少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淡了。我是愧疚后悔的。如果自己稍微冷静和理智一点,不要辞不达意地用那些尖锐的话同她争吵,是不是姥姥也会理解我的心意并尊重我的选择?是不是我们还能依旧亲密无间?

高考结束后,我跟着摄影社的朋友们去深圳参加活动。到深圳没多久,家里匆匆来电话,说姥姥去医院做检查时,查出了癌症。

我立马订了下午飞回家的机票。

在飞机上,我的泪没有停过。短短的三个小时,像是一整世纪那样的漫长煎熬。我从未如此急切地想马上回到姥姥身边,想紧紧地抱住她。

我和姥姥一起躺在病床上,头枕着她的胳膊。姥姥可真瘦啊,手臂的骨头硌着我的后颈。

“姥姥,你会不会怪我,怪我没有好好坚持把戏唱下去。怪我那么决断地、自私地做出这种选择。”我着屏气,等她的回答。

姥姥却笑了笑,说:“这都那么久的事儿了,有什么责怪的呀。选择没有对错。这个选择能不能让你开心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我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眼泪湿了一片。

我当然明白,我爱她,而她更爱我。

大一的寒假,我在云南大理出外景时,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姥姥去世了。妈妈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我理智地安慰她,也安慰著我自己。生老病死总是匍匐在人生的浅处,我们虽看不见,却应该懂得接受和成全。

挂了电话后,我心里的克制与冷静瞬间分崩离析。姥姥始终没有等来我一句郑重的道歉。我深呼出一口气,泪水溃不成军。

如果可以,唯愿时光能就此停驻,让姥姥倾注于戏曲的爱,在今生被铭记和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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