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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妾程式中的热闹和苍凉

2021-10-11张则桐

寻根 2021年5期
关键词:瘦马张岱扬州

张则桐

张岱是个爱热闹的人,晚明江南的风月场中没少留下他的踪影,南京秦淮河畔的旧院、杭州西湖的六桥、嘉兴南湖的烟雨楼、扬州的二十四桥……不过,细读张岱的诗文会发现,他混迹于风月场,基本上是以陪客的身份,主角儿不是他。正因如此,他才有足够的时间和闲情去细细地观察。在扬州,他多次陪着要买妾的朋友去挑瘦马,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扬州瘦马》,简净热闹的文字之后,还有一些沉重的东西。

“瘦马”一词,出自白居易《有感三首》之二:“莫养瘦马驹,莫教小妓女。往事在目前,不信君看取。马肥快行走,妓长能歌舞。三年五岁间,已闻换一主。借问新旧主,谁乐谁辛苦?请君大带上,把笔书此语。”明末扬州“养瘦马”成为一时风尚,它是一种商业模式,顾名思义,即低价买回瘦马驹,养肥了再高价售出,商家赚取高额差价。在明末的扬州,养瘦马是指主家低价买下小女孩,进行抚育培养,长到十七八岁再高价卖给官员或富商做妾。扬州是明清时期南北水路交通的枢纽,商人多聚居于此,城市繁华,娱乐业极为发达。只要有足够的金钱,像古人说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世间一切奢靡享乐之事都能在这儿找到。晚明的江南,繁华富庶,享乐之风盛行,扬州是全国最大的享乐中心,对于官员和富商,多蓄姬妾是礼法许可的人生享乐之事,正如李渔所说:“人处得为之地,不买一二姬妾自娱,是素富贵而行乎贫贱矣。”(《闲情偶寄·声容部》)买妾比狎邪之游更为风光体面,《陶庵梦忆》里有多篇记述明末士绅蓄养姬妾的情形。而如何去寻找、挑选合适的姬妾,就必须要去扬州买瘦马了。到扬州买瘦马是官员和富商的时尚,明末的笔记和小说中对此多有记述描写。谢肇淛《五杂俎》卷八云:

维扬居天地之中,川泽秀媚,故女子多美丽,而性情温柔,举止婉慧。所谓泽气多,女亦其灵淑之气所钟,诸方不能敌也。然扬人习以此为奇货,市贩各处童女,加意装束,教以书、算、琴、棋之属,以徼厚直,谓之“瘦马”。然习与性成,与亲生者亦无别矣。

指出扬州独特的山川风土使这里的女子既有美丽的容貌又聪明温柔。王士性《广志绎》卷二说:

广陵蓄姬妾家,俗称养瘦马,多谓取他人子女而鞠育之,然不啻己生也。天下不少美妇人,而必于广陵者,其保姆教训,严闺门,习礼法,上者善琴棋歌咏,最上者书画,次者亦刺绣女工。至于趋侍嫡长,退让侪辈,极其进退浅深,不失常度,不致憨戆起争,费男子心神,故纳侍者类于广陵觅之。

经过训练的扬州瘦马明确自己的身份,能够得体地处理大家庭里的事务,她们还有一技之长,可以娱乐主人,或者帮助主人管理家务。扬州养瘦马者是根据市场需求来培养瘦马的。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三云:

今人买妾大抵广陵居多,或有嫌其为瘦马,余深非之。妇人以色为命,此李文饶至言。世间粉黛,那有阀阅。扬州殊色本少,但彼中以为恒业,即仕宦豪门,必蓄数人,以博厚糈,多者或至数十人。自幼演习进退坐立之节,即应对步趋亦有次第。且教以自安卑贱,曲事主母,以故大家妒妇,亦有严于他方,宽于扬产者,士人益安之。予久游其地,见鼓吹花舆而出邗关者,日夜不绝。更有贵显过客,寻觅母家眷属,悲喜诸状,时时有之。又见购妾者多以技艺见收,则大谬不然。如能琴者不过颜回或梅花一段,能画者不过兰竹数枝,能弈者不过起局数着,能歌者不过玉抱肚、集贤宾一二调。面试之后,至再至三,即立窘矣。又能书者更可哂,若仕客则写吏部尚书大学士,孝廉则书第一甲第一名,儒者则书解元会元等字,便相诧异,以为奇绝,亟纳聘不复他疑。到家使之操笔,则此数字之外,不辨波画。盖貌不甚扬,始令习他艺以速售。耳食之徒,骤见未免叹羡,具法眼者必能自辨。又其俗最重童女,若还一方白绢者,征其原值必立返。以故下山者即甚姝艳,价仅十之三。

这段文字显示沈德符阅历丰富,眼光毒辣。他提醒买家不要被那些展示才艺的瘦马的表象迷惑,他认为扬州瘦马之所以流行的关键是她们安于卑贱之位,且能够服侍好主人的嫡妻。

明末清初记述扬州瘦马的文字不在少数,流传到后来,最膾炙人口、最广为人知的当数张岱这篇《扬州瘦马》。张岱的文字功夫真是了得,简练的文笔写活了晚明士人挑选瘦马和迎娶的过程,让读者难以忘怀。张岱开篇写道:

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之身者,数十百人。娶妾者切勿露意,稍透消息,牙婆驵侩,咸集其门,如蝇附膻,撩扑不去。

这是强调瘦马背后的商业利益,围绕瘦马有众多的从业者,俨然形成了产业链。天下娶妾者都聚集到扬州来挑瘦马,张岱偏说“娶妾者切勿露意”,不露意怎么能引来牙婆驵侩呢?对于想娶妾的人来说,这正是他们想要的效果,张岱却写成“如蝇附膻,撩扑不去”,像苍蝇追逐腥味一样,他对娶瘦马的厌烦之意溢于言表,这给全篇定了基调。

下文的内容分为两大段。一段写相亲,张岱以白描笔法描绘相亲和迎娶的过程及场面,历历如在目前:

黎明,即促之出门。媒人先到者,先挟之去,其余尾其后,接踵伺之。至瘦马家,坐定,进茶,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睄睄!”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曰:“姑娘睄相公!”转眼偷觑,眼出。曰:“姑娘几岁了?”曰几岁,声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

文字功夫达到这个份儿上,算是登峰造极了,中国散文史上能和张岱匹敌的高手屈指可数。在写相亲时,张岱于流动的画面中特地插一个介绍:“然看趾有法,凡出门裙幅先响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以行家的口吻指点看小脚的诀窍,可见当时男性对女子三寸金莲的迷恋,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容貌。这样的程式不断重复,“看中者,用金簪或钗一股插其鬓,曰‘插带;看不中,出钱数百文赏牙婆,或赏其家侍婢,又去看。牙婆倦,又有数牙婆踵伺之。一日二日,至四五日,不倦亦不尽”,然后又插入张岱的评论:“然看至五六十人,白面红衫,千篇一律,如学字者,一字写至百至千,连此字亦不认得矣。心与目谋,毫无把柄,不得不聊且迁就,定其一人。”在张岱看来,这种简单的不断重复的展示瘦马体貌特征的程序看多了,会让买主产生千人一面的感觉,标准已经缺失,只能随便确定一人。这样的结果与之前的过程相比,显得滑稽可笑。

接下来的一段写迎娶的过程:

“插带”后,本家出一红单,上写彩缎若干、金花若干、财礼若干、布匹若干,用笔蘸墨,送客点阅。客批财礼及缎匹如其意,则肃客归。归未抵寓,而鼓乐导之去。去未半里,而花轿花灯、擎燎火把、山人傧相、纸烛供果牲醴之属,门前环侍。厨子挑一担至,则蔬果、肴馔汤点、花棚糖饼、桌围坐褥、酒壶杯箸、龙虎寿星、撒帐牵红、小唱弦索之类,又毕备矣。不待复命,亦不待主人命,而花轿及亲送小轿一齐往迎,鼓乐灯燎,新人轿与亲送轿一时俱到矣。新人拜堂,亲送上席,小唱鼓吹,喧阗热闹。日未午而讨赏遽去,急往他家,又复如是。

这里有一个关键环节,要在红单上批财礼及缎匹满足主家的要求,“则肃客归”,下面的事情就不用买妾者费心了,迎娶过程中的一切人员、器物皆已备办齐全,“不待复命,亦不待主人命”,所有程序都在客人的惊诧中快速完成。这些人员皆为养瘦马的从业人员,在前一家“日未午而讨赏遽去,急往他家,又复如是”,这样的迎娶过程完全程式化和商业化了,虽然也“喧阗热闹”,却缺少了正常婚礼中浓郁的人情,所有的参与者都是在做一份有报酬的事,他们的笑脸是装出来的,他们每天都这样操练,感情早已麻木,它完全背离了传统婚礼的核心。这一段文字张岱倒是没有插入议论,只是白描。简练传神的白描,文字中的节奏感极强,读者仿佛可以感受到那在扬州天天上演的场面。这看似高效而热闹的过程的结尾是空荡荡的,没有生命,没有热情,没有精气神,读者读到最后,只有失落和怅惘,不知不觉间,被张岱精彩的文字带入现场。此时的张岱很像一位高明的导演,用生动细腻的场面把观众引向预设的情感、价值取向。

相亲程式的机械呆板,迎娶过程的程式化,这一切都源于养瘦马的商业性。瘦马作为一件商品被挑选和出售,以瘦马为核心形成了较完整的买卖人口的产业链,拥有众多从业人员,相应也有一套成熟的运营模式。张岱抓住运营模式中的相亲和迎娶环节展开描绘,渗透着张岱对这种模式的厌恶和嘲讽,这样的切入视角和表述形式体现了张岱关于人性的思考。

明末的江南城市,弥漫着享乐之风,而关于女性、爱情和婚姻的观念也突破传统礼教的规范,出现了一些新的现象和思想。此时最为活跃的是秦淮河畔的青楼才女,她们既有艳丽的姿色,又有高超的才艺,深得士人的青睐,秦淮名妓和士林才俊的风流韵事也被当作佳话传播,像柳如是与钱谦益的结合,颇有惊世骇俗的效果。复社名士作为明末士人的清流,他们与秦淮名妓的交往也被视为名士风流,当然也有一些正统的士人对此不以为然,黄道周就批评过复社名士与秦淮名妓的诗酒唱和。这些名士的行为在当时极具影响力,出入青楼只是士人生活的一个侧面。而众多的官员和富商则热衷于蓄养姬妾,在家中可享受声伎之乐。扬州是明末最大的采买姬妾的市场,这个产业带动扬州经济的繁荣和社会风气的奢靡。明亡前,张岱也可以称得上是江南名士,但他与那些复社名士的政治立场、社会地位、经济实力等都有很大的差距,单单就经济实力来看,张岱就不太具备出入秦淮风月场的条件,他应该是多次陪亲友到扬州挑选瘦马,因为熟悉,才有精细的描绘和深入的思考。

从张岱的生平和诗文著作来看,张岱尊重女性的人格,欣赏她们的性格和才华。在他的观念里,女子是人,而不是商品,他的家优夏汝开临死前把自己的妹妹抵押给他,夏汝开死后,张岱不但不去追索旧账,还准备船只粮食送夏汝开的母亲和弟妹回老家,让其妹嫁一个好人家。张岱对这件事的处理充分体现了他对女性的态度,他非常反感用金钱来买卖的行为,一个人的生命是不能和金钱等同起来的。张岱并不认同晚明流行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他欣赏有才有德的女性,尤其那些个性鲜明、才华卓荦的女子,更让张岱击节赞叹,如“性命于戏”的演员朱楚生、“才子佳人聚一身”的闺塾师黄媛介、“含冰傲霜”的秦淮名妓王月。他同情揚州钞关那些半夜还招徕不到客人的低级妓女,他从她们的“笑言哑哑”中听出了凄楚之音,想象她们摸黑回去将受到老鸨的虐待。没有一颗仁厚之心,没有一双深情的眼睛,怎能写出这样深沉的文字。

张岱并不反对男性纳妾,明亡后依然有两位瘦小的妾伴随他度过贫困的晚年生活,他在诗中也作过描述:“二妾老如猿,仅可操井臼。呼米又呼柴,日作狮子吼。”在《自为墓志铭》中,张岱也说自己“爱美婢,爱娈童”,他也沾染了晚明文人的声色之习,曾细致地描绘友人祁豸佳的优童阿宝的歌唱技艺和形貌韵致,字里行间可以读出张岱的艳羡之情。只不过张岱认为,男性与妾也属夫妇关系,在《夜航船·夫妻部》中就有附妾,这是符合古代礼法的人伦规范的。婚姻是人生大事,男子娶妾也不应该草率马虎,《夜航船》收录“名分定矣”一则,颇能体现张岱关于妾的立场和态度。钱谦益以匹嫡之礼迎娶柳如是,在江南引起轰动,就是因为打破了礼法规定的妻妾之间的秩序和匹配的礼仪。嘉兴南湖烟雨楼附近有在船上招徕主顾的妓女,而一些年轻的姑娘和寡妇也学习这种方式约会情人,张岱对此感叹说:“淫靡之事,出以风韵,习俗之恶,愈出愈奇。”以风韵的名号而行男女私通之事,不符礼法规范,张岱斥为恶俗。由此看来,在晚明充斥着情色的社会风气中,张岱坚持传统礼法,重视夫妇之间的人伦关系和礼俗仪式。这与张扬男女之情声色之好的思想存在着较大的差异。刘光斗说张岱“貌恂恂,挹对温克,无卞激之态”(《义烈传序》),邵廷采《张岱传》记张岱“衣冠揖让,绰有旧人风范”。在生活态度上,张岱并不是激进和放纵的,相反,他有点保守和严谨,这并不是沉迷于声色之中的性灵大师的形象。

回到《扬州瘦马》。尊重女性的人格,把女子当人看,即使是娶妾,也要有庄重的仪式,而不是商业化的流水线。张岱的思路决定了《扬州瘦马》的写作角度和表达方式,热闹的场面蕴藏着张岱的嘲讽和同情,干净利索的文字中是张岱绵延的泪水和深沉的思索。“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关于张岱,我们读懂了吗?

作者单位:闽南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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