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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族与少数民族“牛郎织女”故事母题的共同意识

2021-09-13李若熙丁淑梅

民族学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母题牛郎织女民间故事

李若熙 丁淑梅

[摘要]在我国流传的民间故事中,牛郎织女故事是流传时间最久远、流传范围最广泛的“异类”婚恋民间故事母题之一 民间故事口耳相传的传播方式下,少数民族中流传的牛郎织女故事与汉族的牛郎织女故事相比较出现了同中有异的特点。汉族与少数民族流传的牛郎织女故事在仙女下凡、婚后生活幸福美满以及仙女返回天宫等方面呈现出共同意识倾向,如“仙女下凡”婚后生活幸福美满以及“仙女返回天宫”等情节方面,这些共同意识对于分析各民族文学的传播特点、民族信仰以及民俗文化都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关键词]少数民族;民间故事;牛郎织女;母题;比较

中图分类号:C95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391(2021)05-0075-08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一般项目(14BZW075)、四川李白文化研究中心一般项目(LB19-B06)、四川革命老区发展研究中心资助项目(SLQ2020BB-010)、陕西省教育厅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项目(17JZ003)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李若熙(1981-),女,吉林梨树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四川文理学院巴文化研究院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丁淑梅(1965-),女,陕西西安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戏剧史与戏曲学。四川 成都 610064

在丰富多彩、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当中,民间故事因较强的趣味性、广泛的传播性而具有极强的生命力。作为口头文学的民间故事具有较强的流动性与可塑性。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地域的变迁,同一母题的民间故事会生发出多个不同版本。母题“是一个故事中最小的、能够持續在传统中的成分。”[1][2]17在结构分析中,母题具有功能的稳定性成分和外在相素的活跃性特征。[2]18在汉族与各少数民族当中,流传着很多同母题的民间故事,如“异类”婚恋故事、人物故事、神话故事、人与自然灾害斗争的故事等。民间故事当中存在着为数众多的爱情故事,而在爱情故事当中,最吸引人的莫非“异类”婚恋故事。笔者认为,所谓“异类”婚恋故事是指人类与非人类(神、仙、鬼、动物、植物等)恋爱、结婚、生子并或在天上或在人间生活过的故事。这类民间故事以“牛郎织女”、羽人故事、“田螺姑娘”、龙女故事等为代表,其中,又以“牛郎织女”的故事最具典型性,详情参见李若熙的《南北方少数民族“异类”婚恋故事母题比较研究——以牛郎织女故事为例》。[3]53-63除此之外,还有隆滟的硕士学位论文《〈牛郎织女〉在少数民族地区以及亚洲其他国家的传承和演变》,[4]其中对流传在少数民族地区的牛郎织女故事进行了归类与分析;以及刑莉的《民间制度视野下的〈牛郎织女〉传承》,[5]对织女的形象进行了分析。牛郎织女故事流传时间之久远,流传地域之广阔,目前已很难给出确切答案。牛郎织女故事并不是从出现即成熟的,从只是天上的两颗星名,到演变成今天感人至深的人神爱情故事,本文对其进行了大致梳理,有助于对牛郎织女故事的演变有一个较为清晰的认知。将流传在汉族和少数民族中的牛郎织女故事进行比较,可以发现其中亘古不变的母题,这一母题透视出不同民族之间共同的价值取向与审美特征,即人类共通的对生命及生活的美好愿望。本课题的研究对于牛郎织女故事的传播、发展以及相关研究具有提供原始资料、提供新视角以及启发的意义。

一、汉族牛郎织女故事演变

流传在汉族的牛郎织女故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在中国古代文学典籍当中关于“牵牛”“织女”的最早记载只是两颗星名。《诗经·小雅·大东》中已经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或以其酒,不认其浆;鞘鞘佩璲,不以其长。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跤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皖彼牵牛,不认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救天毕,载施之行。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6]

这首诗歌咏了隔在浩瀚银河两岸的织女与牵牛二星,织女星忙忙碌碌,“终日七襄”,但却“不成报章”,什么都没织成;而牵牛星虽然看上去硕大而强壮,但“不认服箱”,并不能完成耕耘的任务,二者似乎都空有其表,并未完成其名称所赋予的职责。在此诗中,虽然没有涉及织女、牵牛星宿的婚恋生活,也没有确定的人格形象,但牵牛、织女二星的命名便赋予了无感情色彩的星辰以人格化特征,即牵牛、织女星分别象征着人类社会的基本劳作耕与织,这也是农耕社会男女分工的基本特征,并且二者已经被人为地联系在一起了。

关于牛郎织女具有故事情节的记述较早可见于西汉典籍,据《淮南子》记载:“乌鹊填河成桥而渡织女”,可见汉初以前,牛郎织女故事已经衍生出喜鹊搭桥以渡牛郎、织女相会的情节。南朝梁宗懊《荆楚岁时记》中说:“牵牛娶织女,借天帝两万下礼,久不还,被驱在营室中。”[7]42将牛郎织女分离的原因归结为因牵牛借钱结婚而无力偿还。《荆楚岁时记》中还记载了民众生活中的“牵牛织女”故事及相关的岁时节日:“七月七日,为牵牛、织女聚会之夜。傅玄《拟天问》云:‘七月七日,牵牛、织女会天河。”[7]42“按戴德《夏小正》云,是日织女东向,盖言星也。《春秋斗运枢》云牵牛神名略,石氏《星经》云牵牛名无关;《佐助期》云织女神名收阴,《史记·天官书》云是天帝外孙。牵牛星,荆州呼为河鼓,主关梁;织女星则主瓜果。”[7]42至此,牛郎织女故事日趋完善,已发展出七夕渡桥相会的情节。

《古诗十九首》中也出现了赋予牵牛、织女星以人的生命和爱情情感的诗歌,如《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抒。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8]

虽然诗中牵牛、织女仍然是天上的星宿,但却被赋予了“人”的形象和感情,星、人之间的界限已经变得模糊。除此之外,作者也赋予了织女身份以及勤劳织做的特征。诗歌抒发了织女对爱情婚姻生活的细腻感受,“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塑造出一个在感情上备受压抑、精神上备受折磨的纺织女子,从而给隔河相望的两星赋予了欲爱不能的悲剧色彩。至此,牛郎织女故事都是发生在天上,即仙与仙之间的婚恋故事,而非仙与人的婚恋故事模式。

牛郎织女故事由仙仙相恋到人仙相恋,必定要解决人如何与仙相遇的问题。魏晋时期是一个文学自觉的时代,各种文化思潮纷纭碰撞、各种社会生活观念突变,文化思想、文化艺术创作都极为活跃。在这样一个大时代背景下,牛郎织女故事进一步向传说化发展。晋人张华的《博物志·杂说下》有这样一段记载:

旧说云天河与海相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查(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芒芒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馀日,奄至一处,有城廓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10]5299

梁人吴均《续〈齐谐记〉》也有一段有趣的记载:

桂阳成武丁有仙道,常在人间。忽谓其弟曰:“七月七日,织女当渡河,诸仙悉还宫,吾向已被召,不得停,与尔别矣。”弟问曰:“织女何事渡河,去当何还?”答曰:“织女朁诣牵牛。吾复三年当还。”明日,失武丁。至今云织女嫁牵牛。[10]

以上两则故事,一个说人间河海与天上银河相通,凡人可以通过此途径上天;另一则故事则云牵牛、织女在天上婚配。这都为后世人类牛郎上天寻找织女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价值。至此,牛郎织女故事已经向生活化转化。

牛郎织女故事的基本框架以及蕴含的文化意蕴并不仅仅是跟七夕风俗文化单线沟通这么简单,从星星婚恋到人仙婚恋,牛郎织女故事又吸收借鉴了一些其他故事情节,如董永故事、浴女故事、毛衣女故事等,在此基础上,牛郎织女故事情节逐步成熟,渐趋稳定。民间故事作为口耳相传,极具生命力的文学形式,必然会走向世俗化,即使是人仙相恋也必然会打上世俗的烙印。到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采录的牛郎织女故事中,已经有了兄弟分家等情节,至此,牛郎织女故事在汉族民间故事中已成熟并广为流传。汉族牛郎织女故事的基本情节如下:

牛郎是凡间一个贫穷的放牛娃,被兄嫂拋弃,与一头有灵性的痩牛相依为命。织女是天帝或王母娘娘的直系亲属,勤劳智慧、美丽善良。经老牛的指点,牛郎藏起织女下凡时穿的衣服,致使织女不能返回天庭。牛郎与织女在人间结为夫妻,或育有子女。他们人仙结合违背天规,被天庭知道后织女被迫返回天庭。牛郎在老牛的帮助下追至天庭,被王母娘娘用发簪划出天河,从此与织女隔河相望,每年七夕之时才能鹊桥相会。

二、流传在少数民族中的牛郎织女故事

中国是一个多民族且地区差异明显的国家,在各民族民间文学交流的过程中,其交流和影响不是对等的强迫进行,不是兼收并蓄,而是有选择性的。一些先进民族的民间文学,在交流中影响较大,但有时后进民族的民间文学作品又有自己独特的性质和作用。[4]10据笔者统计,在牛郎织女故事母题方面,15个少数民族中共出现25篇关于牛郎织女的故事,另外还有3篇歌摇。

笔者目力所及,出现牛郎织女故事的少数民族共有15个,分别是瑶族、锡伯族、蒙古族、水族、苗族、满族、傈傈族、黎族、侗族、壮族、毛难族、朝鲜族、达斡尔族、鄂温克族以及布依族。各民族对于牛郎织女故事的具体情节均有不同程度地改编,甚至故事名称也各有不同。对于各少数民族关于牛郎织女故事的不同名称,现列举如下。

流传在广西地区瑶族的《五彩带》,[11]25-132流传在大瑶山瑶族的《瑶家为什么喜欢种粟子和糯米》,[12]133-140流传于广西凌云县、巴马、金秀瑶族自治县瑶族的《坚美仔斗玉皇》;[13]流传于新疆察布查尔地区锡伯族的《放牛娃和仙女》;[14]178-193流传于傅家圪堵村蒙古族的《天牛郎配夫妻》;[15]99-111流传于贵州省榕江县平区水族的《九仙与铜鼓》,[16]102-110还有水族的歌谣《杨生和仙女》;[17]流传于贵州苗族的歌谣《仙女》,[18]贵州省普定郎岱苗族的《七姊妹》,[19]22-24云南昭通苗族的《仙女的故事》,[20]42-150贵州清水江苗族的《牛郎织女的故事》,[21]202-213湘西苗族的《天女与农夫》;[22]47-54流传于满族的《三仙女》;[23]221-225流传于滇西怒江州傈傈族的《花牛牛和天鹅姑娘》;[24]流传于海南黎族的《阿德哥和七仙妹》;[25]34-37流传于贵州黎平侗族的《郎都和七妹》[26]与《侗笛声声》;[27]106-111流传于广西龙州县壮族的《勇敢的阿刀》;[28]58-65流传于毛难族的《石匠的传说》[29]121-126与《郎追和郎锤》;[30]175-182流传于朝鲜族的《牧童和仙女》[31]24-34与尚志县朝鲜族的歌谣《牛郎与织女》;[32]流传于鄂温克自治旗南屯地区达斡尔族的《孤儿与黑鹿》;[33]68-72流传于雅鲁河流域鄂温克族的《鄂温克人讲的牛郎》;[34]307-309流传于望谟县望谟城关布依族的《七仙女》[35]《重然的故事》①《天池仙女》②,以及黔南布依族的歌谣《要像牛郎和织女》。[36]

相比汉族牛郎织女故事,少数民族牛郎织女故事的一些具体情节发生了改变。譬如增加了玉帝或王母(多为玉帝)考验牛郎的情节,具有这样情节的故事一共有十六个,占比57%。如广西瑶族《五彩带》,[11]125-132故事中牛郎有了富有少数民族特征的名字——阿古。阿古在妻子的帮助下,通过妻子从天上垂下的五彩带上到了天上,到了天上之后,玉皇大帝给阿古出的难题分别是烧地、照蚂拐;《放牛娃和仙女》中的王母对女婿放牛娃也提出了诸多考验,[14]178-193分別是取毒蛇国的宝石、蜜蜂精守护的牡丹花、猴子国的金鼓。除此之外,出现考验女婿情节的故事还有《瑶家为什么喜欢种粟子和糯米》[12]《天牛郎配夫妻》[15]99-111《九仙与铜鼓》[16]102-110等。这些考验女婿情节的出现,当与各民族生产方式和婚俗有关,笔者另一篇论文《南北方少数民族“异类”婚恋故事母体比较研究——以牛郎织女故事为例》中有较为详细的论述,此处不再赘述。[3]53-63

除了增加考验女婿的情节,少数民族牛郎织女故事中将汉族牛郎织女每年七夕相会的结局改为大团圆结局,这样的故事一共出现15个,占比54%。如达斡尔族的《孤儿与黑鹿》,孤儿在通过了玉帝的重重考验之后,“玉帝一看孤儿果然有本事,这才露出笑容,认了女婿,让孤儿带走妻子和两个孩子回人间去生活。”[33]68-72在这个故事中,孤儿不但接回了妻儿,并在通过层层考验中表现出了勇敢和智慧,使得岳父接纳了自己,得到了岳父的认可,最终与妻儿回到人間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再如湘西苗族的《天女与农夫》,最终农夫在妻子的示意下将雷公的鼓高高一扔,使鼓发出巨大的响声,“把岳丈和外公的肚皮都震破了。后来他们夫妻儿女,就在天上过活了。”[22]47-54在这个故事中,农夫靠着自己的勇敢排除了跟妻儿团聚的一切阻碍,最终竟然与妻儿在天上继续生活。此类大团圆结局的牛郎织女故事还有毛难族的《石匠的传说》[29]121-126、《郎追和郎锤》[30]175-182、壮族的《勇敢的阿刀》[28]58-65等。

相比汉族牛郎织女故事,流传在少数民族中的牛郎织女故事还有一个情节的缺失,那就是兄弟分家情节的消失。笔者目力所及,此类故事共有17个,在少数民族牛郎织女故事中占比61%。如朝鲜族的《牧童和仙女》:“传说很早很早以前,长白山下有个英俊的小伙子,已经十六岁了。他从小就死了阿爸基和阿妈妮,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壮族《勇敢的阿刀》中阿刀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死后他就去寻找爸爸,并没有被哥嫂虐待和分家的情节;苗族《牛郎织女的故事》中的牛郎也是孤儿:“苗岭山麓有一位年青的后生,他幼年就丧失了双亲,人们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为看见她和一头水牯牛相依为命,就叫他牛郎。”[21]202-213诸如此类无兄弟分家的少数民族牛郎织女故事还有《侗笛声声》[27]106-111《阿德哥和七仙妹》[25]34-37以及《三仙女》[23]等。

流传在少数民族中的牛郎织女故事呈现出了不同民族审美倾向映射在文学作品中的不同特点,构成了牛郎英俊勇敢一织女下凡(偷窥偷衣)一仙凡婚恋、生子(生活幸福美满)一仙女重回天宫一夫寻妻或子寻母(夫妻相会)一考验女婿一大团圆结局(或人仙隔离)等具有整体意蕴的情节事象,显示出少数民族牛郎织女故事独特的古老神话魅力。

三、汉族与少数民族牛郎织女故事母题的共同意识

虽然中国少数民族数量众多,“牛郎织女”故事流传到各民族的时间不同,各民族在再接受过程中结合本民族自己的特点进行再创造时所呈现的具体情节、语言、主题倾向等都不同,但大概的故事母题却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而且呈现出一些共通性的特点。

(一)仙女下凡

无论是汉族还是少数民族,流传的牛郎织女故事中仙女下凡和牛郎藏衣的情节是从没有改变过的,这可能是因为如果没有这一重要情节,整个故事便不能逻辑完整地进行叙述。从古至今流传的牛郎织女故事中织女要么是天帝之子,要么是王母之女,聪明美丽,身份高贵,可谓天之娇女。在汉族牛郎织女故事中,织女与六个姐姐下凡洗澡,被经老牛指点偷窥的牛郎藏起了衣服,不能返回天宫,与牛郎结为夫妇。在少数民族牛郎织女故事中,这一情节演化出各种细节,如仙女们洗澡的地点是牛郎平时捕鱼的池塘:如《郎都和七妹》《仙女的故事》《瑶家为什么喜欢种粟子和糯米》等。在《瑶家为什么喜欢种粟子和糯米》中,牛郎名叫“后生仔”,后生仔依靠每天去长冲塘里捞鱼仔卖度日。有一天当他再去捞鱼时,发现“塘里的水浑得象牛滚塘,看不见鱼群,也辨不清水势,不知从哪里下网好。”[12]133-140经过老阿公的指点,也为了弄清塘水浑浊的原因,后生仔偷窥到七个仙姑下凡洗澡。《仙女的故事》中牛郎的名字换成了富有苗族特征的“爷梭夺”,爷梭夺“在他的耕地边拦蓄着一个大水塘……有一天,爷梭夺到水塘边去,发现清清的塘水变浊了,心里很诧异”,[20]142-150他指责赶着一群猪来喝水的放猪妹把自己的塘水弄脏了,放猪妹解释说:“每天快到早饭的时候,有七个仙女从天上飞来,她们天天都在你的水塘里洗澡,不信吗?明天你早点来躲着看就明白了。”[20]142-150于是就有了后来爷梭夺看到七个仙女下凡洗澡并藏起最美丽仙女翅膀的情节。而《郎都和七妹》的故事情节更加有趣,在遇到仙女之前,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一个十分美貌的姑娘以修水塘为条件而嫁给他,于是他便修起了水塘,并如愿娶到了美丽善良的仙女。除此之外,还有向往人间生活,因牛郎勤劳善良爱慕牛郎而下凡的仙女,如《阿德哥和七仙妹》。在这个故事中,牛郎的名字变成了阿德,阿德是一个“勤劳勇敢,心地善良,长得眉清目秀,俊俏健美,砍山、射箭、吹箫、唱歌,样样超群出众,谁都喜欢他”的完美青年,[25]34-37他父母早逝,孤苦伶仃,靠辛苦劳作给人做长工度日。天上飞过的七仙女因为想帮助这位勤劳勇敢的黎族青年而主动留在了人间。

在这些故事中,织女都是作为美丽善良的化身从天上降到凡间,与人间勤劳质朴的小伙子结为夫妻的。“以织女作为天的星名的思想渊源当是产生于古代人对桑的信仰(树木崇拜),农耕社会中的古代人把蚕桑看作和生殖、不死、再生有关的神木,那么执掌这种神木的自然是和纺织治丝有关的女神。”[37]织女作为与生殖、不死和再生有关的女神,从天宫下凡到人间,将精巧的织布技艺带到人间,并且为牛郎生儿育女,这代表了原始神话时期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在众多的牛郎织女故事版本中,织女永远是众多仙女中最美丽、最勤劳、最善良的那一个,即天上最美好的女子。而牛郎确是人间一穷二白的穷小子,故事中总是将这个上天最美好的女子许配给牛郎,而能够打动织女的往往是牛郎勤劳善良的美好品质,这是对牛郎勤劳善良的嘉奖与肯定。结合织女作为生殖、不死和再生有关的女神,这一情节的安排,既体现了农耕社会劳动人民对生活的美好向往,具有积极向上的审美价值;同时,也是对勤劳、勇敢等美好品格的褒扬与肯定,对于个人生活与社会稳定发展都具有积极的意义。

(二)婚后生活幸福美满

在众多版本的牛郎织女故事中,无论织女是因为回天媒介(羽衣、扇子、翅膀等)被牛郎藏起而被迫与牛郎结为夫妻,还是因为爱慕牛郎勤劳勇敢,积极主动、自愿留在人间与牛郎结为夫妇,牛郎织女结合的婚后生活都是幸福美满的。如《鄂温克人讲的牛郎》,六位仙女飞走后,牛郎向因自己私藏衣服而导致无法飞回天宫的最小的仙女赔礼并求婚,七仙女答应之后,“从此,牛郎同仙女成婚,过上了好日子。他们先后生了一男一女。小两口子和一双儿女过得幸福美满。”[34]307-309虽然七仙女是被迫留在人间与牛郎成婚,但婚后七仙女是没有任何怨言的,虽然生活清苦,但与牛郎相亲相爱。朝鲜族《牧童和仙女》中,“牧童和仙女成了亲,生活便充满了欢乐,他们搭了三间草房,牧童放牧,仙女织布,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31]24-34满族《三仙女》中乌萨尔(牛郎)与三仙女(织女)的婚后生活也充满了温情,三仙女回天宫的原因竟然是因为与乌萨尔玩笑似的小矛盾:三仙女故意逗弄乌萨尔,把味道好的酒给自己喝,把味道差一些的酒给乌萨尔喝,乌萨尔生气将房门反锁,三仙女和孩子因为进不去家门,找到天衣飞回了天宫。当乌萨尔也追到天宫后,没有考验女婿的情节,也没有岳父、岳母的反对与毒害,反而一家人留在天上继续生活:“从此,三仙女把乌萨尔留在天上,再也没有分离。”[23]221-225简简单单的情节,像极了日常生活中夫妻的平凡相处,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没有曲折感人的故事,就像普通小夫妻拌嘴闹别扭,反而让人倍感温情。

在这些温情画面的背后,体现了各民族共同的民族审美,即勤劳勇敢的男人和美丽善良的女人所组建的家庭必定幸福美满,这体现了人类对于美好生活的共通性的向往。在中国古代农耕社会中,无论是汉族还是少数民族,男性的勤劳勇敢与女性的美丽善良永远都是和谐家庭的必备条件。在中国古代农耕社会,物质条件匮乏,大多数生活在社会中下层的劳苦大众挣扎在温饱的边缘,对于他们来说,只要解决了基本的日常生活所需,便已经是幸福美好的生活了。在牛郎织女故事中,基本保持着农耕社会男主外、女主内的劳动分配模式。在一个家庭当中,男性主要负责“耕”,而女性主要负责“织”。在明确了劳动分工后,各司其职便显得格外重要。在牛郎织女故事中,牛郎无一例外勤劳勇敢,而织女则全都美丽善良、勤俭持家。这样的家庭组合体现了各民族人民共同而朴素的生活愿望,在民间故事中,这种美好的愿望便有了载体和依托,牛郎织女幸福美满的婚后生活便出现在各民族关于牛郎织女的故事当中。

(三)仙女返回天宫

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无论牛郎织女情节如何变迁,一些关键性情节还是一直都没有改变,譬如织女与牛郎在人间渡过了一段幸福美满的生活后,织女都是要返回天宫的。如《牛郎织女的故事》里织女对牛郎说:“你是人间男,我是天上女,天上人间远相隔,哪有天上织女嫁到人间的道理?”[21]202-213再如傈傈族《花牛牛和天鹅姑娘》中牛郎拿出妻子回天宫的绸子腰带逗孩子玩时,七姑娘就必须返回天宫,华牛牛也不见了。在这个故事中,七姑娘是迫于天帝的压力被迫返回天宫的。还有之前提到的《三仙女》,仙女返回天宫的理由是跟乌萨尔赌气。再如流传在贵州普定郎岱地区的《七姊妹》,牛郎因为哄逗孩子将织女的翅膀拿出来,后来织女在哄孩子的时候,因为孩子哭闹不止要翅膀玩而找到了被牛郎藏起来的翅膀,“于是将那翅膀插在身上,在房里东飞西飞地逗着孩子玩,继而飞出了门,越飞越高,竟上天去了。”[19]22-24无论是流传在汉族还是少数民族中的牛郎织女故事,无一例外织女都有返回天宫的情节。究其原因,除了推进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似乎暗示着织女不返回天空,会打破某种平衡一样。

在诸多神话故事中,都出现了天上与人间时间的不对等性,通常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或更久,如吴均《续〈齐谐记〉》中武丁去参加牛郎织女的婚礼,要三年之后才能回来,试问谁参加婚礼需要三年时间?当为天上、人间时间不对等尔。“大河之东有美女丽人,乃天帝之子,机抒女工,年年劳役,织成云雾绡缣之衣,辛苦殊无欢悦,容貌不暇整理,天帝怜其独处,嫁与河西牵牛之夫婿,自此竟废织纴之功,贪欢不归。帝怒,责河东,但使一年一度相会。”[38]在众多牛郎织女故事中,织女在人间生活的时间一般在三至七年,到了期限,机缘巧合之下,织女都会返回天宫。《瑶家为什么喜欢种粟子和糯米》中,“七姑娘听后生仔一唱,就想起天宫的事来了。她掐着手指一算:不好,离天宫六天了,如果再不回去,就要被白鹅仙子七日查房时晓得。”[12]133-140这时已经是七姑娘来到人间的五年之后了。那么为什么织女在七天或者几天之内必须回到天宫呢?笔者认为织女在天宮可能充当了不可或缺的角色,结合织女织布的技能,

是否与补天神话有关呢?人神世界因天而隔,有了这张“天网”,就可以维持着天宫与人间的秩序与安定。但是天网并不是坚不可摧,永不破裂的,如果天网出现裂痕,那么天地人神之间的平衡就会被破坏,后果也会不堪设想。织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抒。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10]5299如此辛苦劳作,却“终日不成章”,是否是因为织补天网本身就是要不断进行修补,并不能中断和停歇呢?结合牛郎织女故事中织女在人间逗留的时间,对应天上的时间,似乎天帝发怒并不仅仅是因为仙女私下凡间与凡人结合,而是织女肩负了不断织补天网,维护天地人神平衡的重责。

四、结语

牛郎织女故事传播时间之长、地域之广、民族之多,现在已经是很难进行确切地考证与统计了。在漫长的流传过程中,牛郎织女一些基本情节一直都没有发生改变,如仙女下凡、婚后生活幸福美满和织女回天宫等,这构成了牛郎织女故事母题的稳定性。同时,这些不变的母题也表现了人类共同的美好愿望,在牛郎织女故事中具象为与生殖、不死、再生有关,同时象征桑蚕、织布、丰收富足的织女,都会嫁给人间勤劳勇敢的穷小子牛郎,只要拥有勤劳勇敢等美好品质,最终都会得到上天的眷顾,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这是各民族人们朴素、善良的美好愿望,这种积极的生活态度也鼓励着各民族的劳动人民勇敢地面对自然、社会的重重困难,为心中幸福美满的生活而努力劳作。综上所述,牛郎织女故事母题在汉族和少数民族地区流传时呈现出共同意识的现象,对这些共同意识进行研究,不仅可以丰富牛郎织女故事的相关研究成果,而且对于探讨人类共同的美好愿望以及各民族不同的民族信仰均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注释:

①《重然的故事》未见原故事,在罗汉田的《中国南方民族文学关系史:下》172-180页稍有提及,只摘录了三个较为短小的片段,并未标明出处。罗汉田《中国南方民族文学关系史:下》2001年由民族出版社出版。

②《天池仙女》也未见原故事,在2008年陕西师范大学隆滟的硕士学位论文《〈牛郎织女〉在少数民族地区以及亚洲其他国家的传承和演变》一文的第21页提及了故事名称,标注参考文献为祖岱年编《布依族民间故事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但笔者目力所及,并未查找到该故事集。布依族目前主要分布在贵州、云南、四川等省,而天池通常指长白山天池,因未见《天池仙女》原故事,故不知此故事是被误传为布依族牛郎织女故事,还是天池另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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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0-12-30 责任编辑:王 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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