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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一种文明

2021-09-10张惠雯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1年2期
关键词:小说家

摘要:閱读对写作至关重要,一个作家从阅读中汲取的营养是冶炼其写作风格的最重要原料。在文中,张惠雯梳理了对其写作产生重要影响的阅读启蒙,包括引导她进入小说的奇妙世界的米兰昆德拉,使她了解到现代文学要义的卡夫卡、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以及影响了她本人创作风格的契诃夫和亨利·詹姆斯。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有不同的选材偏好和美学。短篇小说更注重艺术性,简洁、留白、节制往往是短篇作者创作时需特别注意的。

关键词:阅;小说家;小说文明;小说美学

1.昆德拉——让我“发现”小说的人

一位影响你至深的小说家未必是你艺术殿堂里地位最高的神,他可能是引导你走进神殿、领略到小说魅力的人。对我来说,昆德拉就是这样一位小说家。我常常想,如果当年没有读到昆德拉的那本小说,我可能不会迷上小说然后开始写作,更不会把它当成一个终生事业。在昆德拉之前,我偶尔写小说,把它当成一种戏仿,对小说的理解仅仅停留在传统的故事性层面。而昆德拉改变了我对小说的认识,他让我了解到小说是一种精神,一种文明。

2000年,我无意中看到一本名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小说,甚至没有注意作者是谁。从读第一页起,我感到它不像我读过的任何小说,这是一个充满思维活力、无比饱满的新事物。我把它读完的那天晚上,我甚至感到一种思维和感觉交缠的晕眩,一种内在的躁动,就像一个心中燃烧着火焰的人,我没法睡觉,在房间里亢奋地走来走去。昆德拉以最鲜明的方式告诉我:小说可以这样写!这是一个开放的、思维辽阔的作家。狭隘的作家会对你说:小说只应该这样写!而昆德拉这样的作家会告诉你:小说还可以这样写。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之后,我又读了《小说的艺术》《玩笑》《可笑的爱》《不朽》《被背叛的遗嘱》……所有能找到的昆德拉作品的译本,我都找来读。昆德拉在小说中畅谈哲学、历史、社会,但他的论述从不沦为说教,而是充满激情、活力和趣味。他将故事与论述、情感和理智结合得那么严密、流畅、令人惊异。昆德拉的小说里常涉及性,在他的笔下,情欲可能是狼狈、草率的,也可能是温暖、浪漫的,他保留性的真实,也保留其诗意。他笔下的性和中国小说中的性非常不同,他非常自然地讨论我们的“禁忌”,甚至把它上升到哲学的层面,这对于我来说也是新鲜的。

昆德拉的理论和小说一样影响我。他重新发掘了小说的随想、离题特质和幽默精神。我也因他的提示重新发现了塞万提斯和拉伯雷这样的作家。在最初“发现”小说的那段时间,《被背叛的遗嘱》《小说的艺术》与卡尔维诺的《写给下个世纪的备忘录》都是我爱不释手的关于小说艺术的书。它们带着我一次次进入经典作品的世界,获得新奇而又深刻的体验,看见我过去视而不见的奥妙。所以,昆德拉的影响不仅在于发展出一种具有高度原创性的小说新形式,还在于重新发掘了小说的文学遗产,对其中的珍贵品质予以新的阐释,并在自身创作中将这些品质和现代生活、现代社会结合起来。

昆德拉是吸引我走进小说的世界、重新认识小说的作家。直到我阅读了更多的作家,形成了自己的爱好与选择,我仍发现他推荐的作者和作品没有一个让我失望。例如,正是因为他的阐述,我开始认真地阅读卡夫卡。

2.卡夫卡和现代性

在我的整个成长时代,从童年直到大学毕业的这个时期,我从未想象过把自己与社会、与体制、与强大的压倒性的世界分离开来去思考。那时候,我是一个世界之中不自觉的渺小个体。离开大学校园以后,我渐渐感到似乎存在着一种作用于我的、压倒性的外在力量,我和它之间形成一种全然不势均力敌的对峙。但我看不清这样一股力量,对卡夫卡的阅读适时地回应了这个困惑。

卡夫卡告诉我们一个人与其身边的强大系统(公司、团体、行政单位、制度、国家)以及它背后那个抽象的大世界(充斥着机械性、体制狂和非理性的庞杂大物)存在着一种紧张的、甚至可能是相敌对的关系,人一不小心就会被后者改造、吞没、剥夺。我们今天的世界和卡夫卡的世界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僵化的官僚体系、普遍性的社会偏见、畸形的技术进步、浪潮般的商业价值,这些综合为一股强制性的力量,旨在将个人退化为盲目的庸众、推动经济机器运转的消费工具。在卡夫卡之前,没人能把现代社会的图景描述得如此清晰。

卡夫卡也是文体大师,这不是由于他创造了一种多么特殊、复杂的形式,而在于他创造了一种能最确切地负载其现代主题的形式。他以其故作严肃的怪异、刻刀般精确的描摹、混乱的狂想和冷冽的诗意,来表达这主题。他那种古典式、中规中矩的词句以某种方式组合起来,神奇地产生了极其荒诞的效果。如果说传统的古典描写旨在把我们引至“实”的境地——一个真实的人、一个逼真的场景,目的是让我们“看见”,卡夫卡的“古典”描写产生的效果则是抽象,它最终把我们引至一种看不见的、形而上的领域。作为一个预言家和思想家,卡夫卡改变的不仅是文学创作,也是人的思维。只要你能读懂他作品中很小的一部分,你对现代文学、现代世界的理解都会因此改变。

卡夫卡用古典主义的躯壳来承载现代精神,仍不失为最富有现代性的小说。他昭示了现代文学的精髓之一是现代精神。而我们今天的某些先锋小说,虽说熟练应用现代派的语言和结构戏法,却缺乏对现代人、现代社会本质的把握。这种徒具其形的“现代”小说只剩下怪异的形式、颠倒错乱的词句,不仅毫无阅读愉悦感可言,也缺乏真正的现代性。

3.作为艺术家的作家

近来一直有《红楼梦》《金瓶梅》哪个更好的争论。支持《金瓶梅》的会提到它把现实和人性写得多么入木、透彻,揭露得多么深。我倾向于认为《红楼梦》更好,因为它上升到了诗意的层面,对现实的艺术化更高。我往往更偏爱艺术家类型的作家。

福楼拜

拉伯雷是长篇小说的发明者,但他对故事本身的兴趣显然比对修辞艺术更高;巴尔扎克不可谓不宏伟,但还欠缺艺术细节的完美;司汤达准确宏大,但其气质更像史学家或社会学家……在福楼拜之前和他所处的时代,不乏伟大的小说家,但唯有福楼拜完成了第一部艺术上堪称完美、几无瑕疵的长篇小说。

《包法利夫人》不以史实、思想或故事情节取胜,它全然靠风格、靠准确无比的用词、靠坚不可摧的形式。我从未阅读过这样一部长篇小说:它的主题是男女情事,描绘的是日常生活图景,但在数百页之中,语脉、诗意从未中断,行文中从未有一丝牵强、拖沓、散乱、倦怠。作家苛刻地拣选词汇、令句子简洁而准确,使用了一种极尽雕琢乃至最看不出雕琢的语言,他顽强而严酷地铸造风格,这种风格的力量始终贯穿在作品中,让一切浑然天成。还有他无可匹敌的《三故事》,质朴、阴郁、华美诡异的不同风格都到达至境,使小说上升到神话的高度。福楼拜摆脱了形式从属、服务于主题的古典原则,昭示了艺术形式至少和主题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他开启了古典小说向现代小说的过渡,但他的现代性显然多于古典性。如果我要选一位小说家作为激励自己的楷模,那就是福楼拜。他足以证明,一个小说家靠的不是天才与早慧,而是靠对自己才能的持续锻造,对艺术理念的执着。

契诃夫

阅读契诃夫是一种艺术的享受,这一点很难解释。但契诃夫是这样一位作家,他无论写哪一种人的哪一种生活,他的小说无论多么贴近现实,总能呈现出一种超拔于现实之上的高雅格调。他如此珍惜词汇、节制情感,在他的纯净文本中显现出一种冷灰色调,但又萦绕着一种思索与情感的低回乐音,这乐音里的温暖和希望是隐藏很深、意味深长的。契诃夫写过数百篇小说,并非每一篇都好,但好小说所占的比例非常高,而且它们至今仍是世界文学中最好的那些短篇小说。我认为一个大师不会篇篇都好,更不会没有平庸之作,但他最好的作品拿出来,一定是文学中第一流的,那就是大师。

我把“耐读”当作检验好作品的最高标准之一,因为无论小说的内容是什么,只有形式(包括其语言、结构、氛围、节奏)无懈可击的作品才经得起反复阅读。契诃夫的小说正是最耐读的那类作品,你可以在两天内读十遍《约内奇》而不觉厌腻。把很多东西精心掩藏在表面之下,这并非从海明威开始,而是从契诃夫开始。他发明了一种散文式的小说写法,将人物、思想、抒情性和意境结合得那么完美,给小说这种文体增添了新的诗意与魅力。

亨利·詹姆斯

和契诃夫一样,詹姆斯生活在一个古典主义向现代主义过渡的文学时代,他的作品里有很强的现代性,醒目的两点是印象主义和心理分析。他使用了一种由某个旁观者作为叙述者的新方法,让主要人物、故事在叙述者的印象里逐步形成,像一幅随视角移动而展开的画卷。正因为这个并非全能的视角的模糊与残缺,或者说因为人性的不客观,给予了小说丰富的想象空间和“多义性”。这种主观性、不确定感,经由他细腻而又迂回的文字来表达,使作品具有了他所赞颂的荷兰大画家作品里那种“柔和的光线和并不可怕的阴影”,一种恰到好处的古雅与神秘,一种与人的复杂心理相契合的文字氛围的晦暗不明。而这个渐进地铺展开“印象画卷”的过程本身就具有独特的美学意蕴,涉及另一个詹姆斯探讨的问题——小说的节奏感。在詹姆斯的小说里,氛围、节奏感都是至关重要的。他的小说的魅力在于他精心绘制了一幅细节精美绝伦的画,并以恰好的节奏在我们眼前展开了这幅画。

要领略詹姆斯小说的魅力,就要首先把阅读他的小说当成一个欣赏画卷般的审美过程,否则你可能大失所望:他什么故事都没有讲啊。在《黛西米勒》序中,他声称他的小说起于观察observe,终止于想象imagine,而想象指向诗poetry。所以他声称黛西绝不是读者在现实中最可能看到的那些粗俗的美国女孩儿,她虽然源于他对现实的观察,却最终在他的诗意想象中成形。他反问:如果想象力不指向诗意,它还应该指向哪里呢?博尔赫斯用“神奇”来形容詹姆斯的作品,他说:“东西方的文学我考察过一些,编过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幻想文学选集,译过麦尔维尔、卡夫卡、布洛瓦等人的博尔赫斯作品,但至今仍未发现较之亨利·詹姆斯更为神奇的……”这种“神奇”缘于他认为詹姆斯具有“模棱两可”性质的作品可被“永无休止地读下去”。

乔伊斯

作为一个短篇小说作家,乔伊斯的《都柏林人》是我的一个“圣品”。这些情节看似平淡无奇的故事散发出浓郁的艺术气质,其中塑造的人物却比情节夸张的小说中的人物要深刻得多,它们是现代短篇小說的源泉之一。从格林汉姆格林、特雷弗到托宾的短篇小说,你都能看到对这个源头的继承和呼应。他的人物通常是无足轻重的:都柏林城市里失意的小职员、青春和生命被家庭禁锢、榨干的少女、温柔善良却正孤独地步向死亡的老姑娘、被父亲家暴的小孩儿、骗女佣钱的闲汉、追忆起死去情人的少妇……他的故事更加碎片化,往往只是一两个场景、零星的对话、一些思绪。有的读者觉得他沉闷,但他不屑于去吸引读者的眼球、抓他的好奇心。《都柏林人》的文字呈现出一种出奇的沉静,它于无形中缓缓渗透、默然引你走向顿悟,然后,你会来到那个时刻 —— 灵光乍现的时刻。

这种写法就像是作者一开始在很多地方偷偷设置了光源,但他没有打开光源开关,或者说把光开得很低。你走过这些地方,感受些许异样,似乎有某些隐藏的光点摇动,但你不那么确定。你像在一条狭长而晦暗的长廊里朝前走,看到更多昏暗中的景物,觉得有种特别的氛围,或者说一种神秘,这吸引着你,你模糊地感到在走廊的尽头应该藏着谜底。而后,突然间灵光乍现,照亮你到达的所在。同时,那些被埋藏在你行经的地方的隐秘光源在这灵光倾泻时也都发出光亮。那种灰暗、沉闷一扫而光,你感到神奇、震动,或者说,顿悟。《泥土》里的泥土,《伊芙琳》里最后一刻的疯狂退缩,都是灵光,而《死者》更是这种艺术手法的典范之作。

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是精简的典范。精简与如今走俏的极简的区别在于,精简的准则不是越少越好,而是恰到好处;精简不是展现那种单线条般的风格,而是经由锤炼达至一种准确、纤秾适度的美。博尔赫斯的小说也是小说文本的典范。其文本的纯净、深邃、耐读,首先来自他堪称神奇的修辞才能,以及对文字如数学般的精准运用。除非对文字的色彩、明暗度、密度、维度、温度有全方位认知与把握,不可能达到这种精准。卡尔维诺说博尔赫斯达到了“创造了能与水晶的精密几何和演绎推理之抽象性相比拟的作品”。博尔赫斯在他的短篇小说里任意使用诗歌、神话、历史与哲学材料,以建筑的方法准确构筑小说。于是,小说的材质丰厚雍容,语言淬炼精准,结构坚不可摧,在风格上呈现出一种知识的冷峻高贵和艺术的典雅。博尔赫斯把纯虚构小说和艺术文本都推向了一个巅峰,创造了几乎不可超越的审美奇迹。他的小说让我想起亨利·詹姆斯关于“想象力最终指向诗意”的小说理念。

博尔赫斯曾说;“一个作家的命运是奇特的,起初,他是巴洛克式的-炫耀的巴洛克式的,多年以后他会得到的,如果吉星高照的话,不是空无一物的简洁,而是一种谦逊而隐蔽的繁复。”精简与丰富的结合,正是这种“谦逊而隐蔽的繁复”。我们应该从博尔赫斯那里学习准确的词语、简洁优美的句式、段落之间的流畅过渡,以及对古典的赏析和汲取。我们也可以从博尔赫斯那里矫正某种审美偏见,要认识到书卷气、书面语之美不是什么坏东西,而“接地气”也并非艺术的标准。

卡尔维诺

卡尔维诺倡导一种以轻驭重的写作方法。在《给下个世纪的备忘录》里,他对“轻”这一文学品质进行了最精彩的阐述。他举了神话中柏修斯斩杀蛇发女妖美杜沙的例子:所有正视蛇发女妖的人都会变成石头,没有人能躲得过她“冰冷”的凝视。而乘凉鞋飞行的柏修斯“从不直接注视美杜沙的脸”,他凭借最轻盈的东西:他靠风,他靠云,凭间接呈现的东西 - 盾牌镜面上的映像。“间接呈现”“飞翔”“在树上”……这是卡尔维诺现代小说的新启示。在卡尔维诺看来,现实世界处于一种缓慢的石化过程, 而“世界的沉重、凝滞、晦暗 – 这些特质一开始便粘在写作上,除非找出办法躲闪。”卡尔维诺的“以轻驭重”的方法不仅在文学创作上深刻影响了我,也启发了我看待现实的态度。我发现一个人其实可以把握现实沉重的本质,同时避免为沉重所伤。

卡尔维诺是一位不断革新小说形式的小说家,一位将思考力、想象力与小说结合得很完美的小说家。他有很强的文体探索意识,《我们的祖先》《宇宙连环图》《看不见的城市》《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他一直带来新的惊喜与冲击,几乎是带着使命感地不断重铸小说的面貌,开拓小说的疆域。卡尔维诺的文体如云朵一样变幻,但无论如何变幻,云仍然是云,卡尔维诺风格仍然是卡尔维诺风格。就像那种智慧至极反而纯真的艺术家,卡尔维诺其人其文风始终那么仁慈、明朗、轻盈。他对我的特殊意义还在于,他是那个促使我坐下来写小说的作家。如果说昆德拉引导我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小说读者,卡尔维诺则“刺激”我拿起笔(我指的是真正意义的写作,而非戏仿式写作)。2003年,我读了一本台湾出版的卡尔维诺短篇小说集《在你说喂之前》,它对我产生了“激荡”的效果,于是,接下来那段时间,我写了包括《徭役场》《岛上的苏珊娜》在内的好几篇寓言风格小说。我今天考虑到好小说的标准,不仅会想到耐读性,也会想到它对创作的刺激。一个写作者会被好小说激发,会想立即坐下来写点儿什么。

4.现实的文体化和文学的“外围突破”

当代中国小说给我的一个普遍的感觉是生活性、趣味性都很强,艺术性却相对弱一些。我能读到那种现实的浊重,能感觉到作者如老牛犁地般的负重努力,但正因为贴现实的“地面”贴得太近,无法飞翔、升华,它不能给人一种艺术享受。

纪德曾反对小说“胆小地紧揪住现实不放”,他主张小说应使“现实文体化”,以实现“外围突破”,即如同古希腊戏剧一样,因自愿与现实保持距离而产生一种风格,反过来影响现实。我们小说家和历史家、社会学家、科学家生活在同一个现实中,对于每个人来说,这现实都是重要的,但又都是不同的。当我说使现实“文体化”“艺术化”,这绝对不是指粉饰现实,很有可能,它反而会把现实的幌子揭开,露出它坏了的核,挑出它隐藏起来的刺。有时候,这个现实的“本质”看起来倒像是夸张虚构、与现实相距甚远的。《堂吉诃德》即是一个例子。狄更斯说:“西班牙的骑士文明在塞万提斯的笑声中远去,因为他向人们揭示了这文明虚伪而荒谬的真相。”塞万提斯用文学揭穿了现实、反击了现实,这就是外围突破。

我们今天仍在阅读的那些多年前的小说,其吸引力多半来自其文体,而不是早已时过境迁的“现实”。没有几个人会因为对法俄战争感兴趣而去读《战争与和平》,相反,大部分读者因为它才了解到法俄战争。一百多年后的我们对当时的现实到底有多少兴趣?那个现实和我们今天的现实有多远的距离?我们今天还读它,这种不朽性不是时代、现实问题赋予它的,而是艺术赋予它的。经典的存在正是艺术超越现实、进行“外围突破”的注解。

5. 短篇小说是节制的艺术

在一封信中,契诃夫对一位晚辈作家说:“你为什么要精心编造那些起伏动荡的情节呢?为什么非要那样一个结局呢?你为什么不就写日常呢?No plot, no ending。”“No plot, no ending”,没有刻意的情节设置,没有结局,写日常生活中的事,于普通的生活和人物之中发掘诗意,这是契诃夫对小说艺术的伟大贡献。

也许由于当今网络媒体的注意力争夺战,许多东西都以一种极其赤裸刻骨的方法存在。凡是不适合大声宣布、不能吸引眼球的东西,就会被忽略、遗弃。但生活瞬间里闪现的细微诗意、缄默中蕴藏的情味、沉潜的美感,这些在现实中易于被忽略的东西,恰恰应该是艺术发掘、表达、留存的东西。

我一直是短篇小說作者,这是自然而然的,因为短篇小说是我最喜爱的文体。短篇小说的气质与美学原则都和长篇小说不同,在透彻、充沛、丰富上,它不及长篇,但它更注重材料的精挑细选、瞬间的呈现、微言深意。在艺术上,我认为它和诗歌比和长篇小说更接近,好的短篇小说往往是故事和诗的美好结合。“意尽”并非短篇小说的标准,很多时候,短篇的魅力恰恰在于“意未尽”。把最应表达的表达出来,该掩饰的则置于昏暗的沉默中,这样的短篇更具有耐读的品质。在这些作品里,细心的读者能根据埋藏在词句中的线索、前后文的彼此映照等蛛丝马迹里发现未写出的内容,这部分未明确表达却实际存在的内容并不比写出来的内容次要,它们就像绘画里的阴影和留白,与光亮的部分一起决定着作品的层次和质感。当我们沉默的时候,其实我们也在做另一种表达。

为了找到那个光与影、沉默与表达的平衡点,我们写作时不得不当一个矜持、善于自我压抑的人。短篇小说是一种凝练的艺术,也是一种节制、隐藏的艺术。正如爱尔兰短篇小说家特雷弗所说:“短篇小说的力量在于,它略去的东西,要不是很多的话,正好和它放进去的等量。”

6.写作是一种生活方式

与有些幸运的作家不同,我没有丰富的社会经验、人生历练来提取特殊写作材料,反而是文学,尤其是小说,塑造了我的思想、我的审美、我对这世界的认知……它使我成为现在的我。如果说我的生命有那么一点儿特殊的意义,那仅仅是因为我能够阅读、写作。在小说的世界里,一个作者尽可以呼风唤雨、惹是生非;但反过来,在生活中,小说带给我的倒是内在的平静和精神的秩序。我常想到的一个关于小说家的场景是这样的:在他小小的书房里,书房有一面临街的窗,大多数时候,他在阅读,偶尔在写作,每隔一会儿,他会起身来到临街的窗前,观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无穷无尽的生活……

阅读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但我绝非饥渴型读者,我读过的书并不多,也不喜欢搜集冷僻知识,对市场上热推的新小说(无论中外)关注不多。到了这样的年龄,我认为我有充分的自由只选自己爱读的书来读。我喜欢重读喜欢的作家、作品,或许这点儿认真多少弥补了数量和种类的不足。我对其他读者唯一的建议是多读经典作品。目前存在着一个问题,譬如很多读者爱读卡佛或门罗,对他们的文学导师契诃夫却不怎么读……这样的话,我们会错过那些最好、最原创的东西,与丰厚的文学传统相剥离。我相信时间已经帮我们完成了很重要的一轮筛选,而且,在过去的作品里,有许多我们现已遗失的宝贵文学品质,重新发现这些品质,把它和我们今天的写作结合起来,这是一件很有意思也很有意义的事。其实写作就像某种炼金术,你在熔炉里放进去这些那些,通过你特有的合成过程,炼制出你特有的东西。而你放进去的最重要的原料之一就是你读过的书。二流的原料永远淬炼不出来第一流的作品。

我常被问到的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喜欢写作?简单地说,真正喜爱文学的人会因它而获得一种持久的激情,这种激情的美妙只有恋爱才可媲美,但恋爱的激情通常是短暂的,而文学的激情却不会衰竭,反而随着年深日久而更加强烈。生命中再难找到一种如此持久的激情和快乐,将人的感受力、想象力调动到极致,并将许多不可能之事轉化为有形的魔法。你可以过千百种人生,在虚构和现实的世界里、在不同的时空里自由地(尽管有时筋疲力尽)来去,还有比这更充沛有趣的人生吗?

也许福楼拜最准确地描述了写作者的状态。他说:“写作是一种生活方式。换句话说,谁把这个美好而耗费精力的才能掌握到手,他就不是为生活写作,而是为了写作而生活。”为写作而生活,在我看来,这“支配”不失为一种殊荣和幸福。

作者系著名华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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