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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红岩(连载一)

2021-09-08张玉清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陈然油印小报

张玉清

·1·  一粒小石子

在一个暗沉沉的夜晚,刘镕铸正读着一卷闪着光泽的油印新闻稿,忽然心里一闪念。他当时根本不会想到,就是这一闪念,此后将掀起多么巨大的波澜。正是经由这个念头所诞生的那张油印小报,就像一粒投入水中的小石子,溅起了逐渐漾开的波紋,而这微小的波纹又不断地向前推动着、发展着,直至形成了巨大的、壮阔的滔天波澜!这波澜一经出现,便注定在人类的历史上永不磨灭!

1947年6月的一天,刘镕铸的好朋友蒋一苇来到位于开明图书局三楼的宿舍,一进来脸上就露出难得的笑容,从提包里取出一卷东西交给刘镕铸,悄声道:“这是咱们信箱收到的新华通讯社香港分社的新闻油印稿,你看看!”蒋一苇眼睛里闪着灼灼的光。

“新华社新闻稿?怎么,有好消息?”看到蒋一苇脸上一扫多日的阴霾,神情振奋,刘镕铸就猜到一定有了不同寻常的好消息,新华社的新闻稿他们可是好久没有见到过了。

蒋一苇小声说:“你慢慢看,我和陈然都看过了。注意安全,别让别人看到。我先走了。”

蒋一苇精神畅快地走了。刘镕铸按捺住急切的心情,将油印新闻稿藏到床下,下到一楼门市去招呼顾客,直到晚上书店打烊,才回到三楼宿舍。他关紧了门,急切地在灯下把新闻稿打开。那上面全是好消息,我军在华北、东北、西北都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一条条胜利的消息犹如一道道明亮的阳光照进了他的心里。

当时的山城重庆,处于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白色恐怖之下。国民党对新闻行业实行严格管控,平时人们能够看到的只有《中央日报》《扫荡报》,新闻内容更是一边倒,只报道有利于国民党的消息,而有关中国共产党的消息或是严密封锁或是颠倒黑白、造谣抹黑。阴霾和浓雾笼罩下的山城,形势极为严峻,不仅仅是普通市民,就连中共地下党员也处于苦闷焦虑之中,他们的内心痛苦着、彷徨着,有些人甚至对前途和信仰失去了信心。所以当刘镕铸读到这些来自新华社的真实的令人鼓舞的消息时,内心极度振奋。他兴奋地在屋里不停地走动,时而握紧拳头,时而挥一挥手臂,要使劲忍住才能不让自己大笑出来。

就在这时,他的心里闪出了一个念头:如果能把这些新闻稿翻印出来,散发出去,就能让更多的人受到这胜利消息的鼓舞,那将产生多么大的宣传作用啊。对,自己搞一个油印小报!

出版一张油印小报,翻印党的新闻稿。刘镕铸很明白这是一个多么大胆的念头,将冒着多么大的危险!但他必须要做。

怎么出版印刷这张小报呢?要有一台油印机。不,不能用油印机,有暴露的风险,要想办法找到替代油印机能够手工印刷油墨的东西……

还要刻蜡纸,还要买印刷纸……小报要印多大的尺寸呢?就16开吧,16开最好,方便散发也方便阅读,还方便隐藏。小报印出来都散发给谁呢?除了在自己身边信得过的同志、朋友间传看,也可以通过朋友们转手发放给与他们有联系的外围群众和积极分子。除了直接散发,还可以邮寄。对,邮寄是一条很好的途径,还比较隐蔽。

危险……当然会有危险,但这是一件对革命事业多么有利的事情,我绝不能畏缩不前。为了党的事业,即使牺牲自己,我也在所不惜……刘镕铸下定了决心。

那么,对于这项工作,组织上会是什么态度呢?他现在没法向组织上汇报,自从1947年2月28日国民党反动派悍然查封了中共四川省委和《新华日报》,并强令所有人员撤回延安后,刘镕铸的组织关系就断了。他想,只要有利于革命事业的事情,党组织一定会同意的。刘镕铸决定一个人先把小报办出来,发出去。如果组织上看到这份小报,也许会猜出一些线索,派人来找他联系,那他就找到组织了,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啊……

他一夜难眠,辗转反侧思索着有关创办这张油印小报的方方面面。

第二天,刘镕铸偷偷做好了准备工作,当天夜里即秘密刻写蜡纸、印刷小报。经过一个通宵的紧张工作,这张摘录新华社新闻的油印小报,正式出版了。这时候,它还没有名字,但是很快就会有一个响亮的、被人永远铭记的名字!

刘镕铸将印出的小报装进百十个信封,写好了地址。天刚麻麻亮,他匆匆出了门,一路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看自己有没有被别人注意。只要确认没有问题,他就迅速将小报投进邮筒。从民生路出发,他绕遍全城,沿途投寄完了所有的小报。

他的精神是极为紧张的,因为不仅仅担忧自己的安全,更怕如果被敌人发现,这项对党的事业非常有利的工作就会无法进行下去。直到安全回到了店里,他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是带着憧憬又忐忑的等待。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呢?是风平浪静,让这份小报在白色恐怖下的山城悄悄地传播开,还是立刻引来大批的特务鸡飞狗跳地上街追查?刘镕铸告诉自己,不管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一定要冷静面对。

第一天,很安静。第二天,没有情况。第三天,还是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刘镕铸的心里踏实下来,他暗暗对自己说:“看来我做对了。”

当然,这样一份光明的、带着希望的、令人鼓舞的小报,影响还是很快就显现出来了。就在第三天的晚上,陈然兴冲冲地来找刘镕铸。他掏出一张油印小报:“老刘,你看看这张小报!”

“什么小报?”刘镕铸佯装不知。

“没有名字,是一份无名小报,但肯定是咱们自己人办的。你看,这上面的消息,全是从新华社的新闻稿上摘录下来的。没想到别人先走了一步。我和一苇商量,我们也该办一张这样的报纸,专门转载新华社的好消息,散发给人们看,揭穿敌人的谎言,鼓舞我们的斗志!老刘,你赞成吗?”陈然急切地说。

“这个……想法很好,只是风险太大。不出事则罢,出了事那是要掉脑壳的。”刘镕铸故意装作思来想去的样子,“我是个光棍汉,无牵无挂,你和一苇可是有家的人,要三思而行啊!”

这时候有顾客进来了,刘镕铸使了个眼色,说:“那好吧,咱们的生意就先这样,你先走一步,到蒋先生那儿等我。”

蒋一苇家是一栋小小的平房,青瓦房顶。陈然先到,刘镕铸随后也到了。

三个人早已是互相信任的战友,不用多说,一个团结战斗的集体就形成了。他们商量后很快决定,为了党的事业创办一份名为《读者新闻》的油印小报,版面设为8开,每周出两期,每期一版或两版,视内容多少而定,主要就是翻印从香港寄来的新华社的新闻稿。

接下来,每个人做了具體分工:蒋一苇和陈然负责开信箱取新闻稿;蒋一苇负责编辑和刻蜡纸,陈然负责印刷,刘镕铸负责筹集经费购买蜡纸、油墨和纸张,并负责主要发行。

都商量妥了之后,陈然说:“虽然我们是自发创办《读者新闻》,还没有接受党组织的领导,但我们也要按规矩办,要选出一个社长。咱们现在出版的虽然只是油印小报,但这是暂时的,等将来革命形势好了,我们就办正式铅印的报纸。”

蒋一苇说:“我们这个《读者新闻》可不同于一般的报纸,我们这是在同敌人秘密斗争,老刘有秘密工作经验,我提议老刘当社长。”

陈然说:“我也是这个意见。少数服从多数,老刘你不要推辞。”

刘镕铸说:“承蒙两位信任,那我就甘愿效劳了。咱们办地下报刊,随时都有危险,那些中统、军统的特务也不都是饭桶,反革命嗅觉很灵敏,我们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为了安全,我建议我们定几条严格的纪律。第一,未经全体商量同意,不得将出版《读者新闻》的事告诉任何人,即使是父母、结发妻子,也不得透露。第二,我们每时每刻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三个人中一旦有人被捕,只要敌人没有拿到证据,就要坚决否认与《读者新闻》的关系。如果敌人拿到了真凭实据,那么个人就要承担一切责任,只交代办报的事情是自己一个人所为,绝不牵连别人。第三,《读者新闻》的编辑、印刷和发行工作,一定要按照咱们共同商定的办法进行,不能自行改变。小报只能散发给同志和可靠的朋友,以及确定拥护我党的群众、积极分子和进步青年。每个人寄送散发的读者姓名和地址,都由自己掌握,彼此间互不过问。还有就是上下线之间要按照地下工作的纪律单线联系,这也是为了保密的需要,一旦发生最坏的情形,能尽量减少我们的损失。”

“对。”

“对!还是老刘有经验,这三条纪律细致周到,非常必要。”

陈然和蒋一苇都表示赞成。两个人望着刘镕铸,觉得他真是一个思维缜密、细心干练的同志。

其实,这些都是刘镕铸几天来细心斟酌推敲出来的,可费了大心思呢!

陈然望着刘镕铸,忽然心里一动,对他说:“大事已定,今后我们就是一个团结战斗的集体了。老刘,我有一句也许不该问的话,可否请教?”

刘镕铸说:“你想问什么?”

陈然说:“那份油印小报,就是你搞的吧?我断定是你。因为我当着你的面拿出那张小报时,你一点儿也不吃惊,说明你对这件事早已了然于胸。如果你不承认,咱们来对对笔迹。”

刘镕铸说:“不用对笔迹了,我认账就是了。”

三个人相视哈哈大笑。

从此时起,三个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关系更加亲密了。

·2·  不是不怕,是在所不惜

重庆南岸区野猫溪31号地处偏僻。它背靠山坡,是三面不高的围墙圈起的一个不大的小工厂。厂房是一幢二层的青砖小楼,这个中国粮食公司机器厂下属的小修配厂,也是陈然的家。厂子的大门前面不远处就是长江,江对面是市区,平时这里来往人员很少,是一个适合干隐蔽工作的地方。

陈然的公开身份是这个小修配厂的管理员。修配厂只有七八个工人,楼下是车间,楼上住着陈然和母亲、姐姐、妹妹一大家人。

由于工厂不景气,平时多靠陈然在外接活来维持工人们的生计,他还经常尽自己所能接济有困难的工人。

傍晚,工人们下班了,边走出车间边跟陈然打招呼:“陈先生,明天见!”

陈然平时对工人们好,工人们不称呼他“管理员”,而是叫他“陈先生”。

“好,大家路上注意安全,明天见!”陈然答应着。然后,他又对其中一个工人说:“老杨,你孩子看病的钱还够不够?”

“还够,还够。孩子的病好多了。要不是前几天你给的那些钱,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陈先生,谢谢你!”

“孩子病好了就行。老杨,以后有什么困难就开口,大家一起总会想出办法的。”

老杨点着头,眼里含了泪,走出了车间。

妹妹佩瑶放学回来了,看见哥哥正站在院子里,目光炯炯地望着天空想心事,忍不住问:“小哥,你在想什么?”

二十四岁的陈然虽然比妹妹大了九岁,但因为他是家里与妹妹年龄最接近的,所以妹妹从小就管他叫“小哥”。 一家人中,兄妹二人的关系最为亲近,佩瑶虽然已经十五岁了,还是经常会向小哥撒娇。陈然也非常喜爱妹妹,平时对妹妹呵护有加。见到妹妹,陈然关切地问:“小妹回来了,路上好不好?”

“好,没事。”

“小妹,现在时局很乱,平时走在路上,要离警察、特务远一点。”

“知道了,放心吧小哥!再说我一个小姑娘,又没有干什么,就算遇到特务我怕他啥?”

陈然说:“你经常参加集会、游行,难保特务不会记得你,找你麻烦。”

佩瑶有着一张圆圆的稚气未脱的小脸,看上去甜美可爱,但却有着一股勇敢、坚定、不服输的神情。她小嘴一噘说:“小哥你真是越来越胆小了,难不成我因为害怕特务就不参加集会游行了?哼,不说这个了。我看你今天特别开心,小哥,老实说,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瞎说,没有的事,我怎么会恋爱?”

“恋爱又不是坏事,你怎么就不能谈恋爱?小哥,我有好几个同学都特别崇拜你,她们见过你的都说你长得帅气,人好又正直,有前途,都想有你这样一个哥哥呢!有个同学的姐姐,老想到咱们家找你借书看,我知道你不愿意外人来咱们家,才没有答应。其实那个姐姐可好了,思想进步,长得还漂亮。”

陈然说:“大猪大猪!小妹,告诉你我不会谈恋爱的,至少是现在不会。还有,你一定要记住,不管是什么人,没有我的允许一定不要往家里带。”

“哼,大猪大猪!一说到谈恋爱找女朋友你就‘大猪大猪!你知不知道妈妈和姐姐都替你着急呢!难道你就不想有喜欢的人在身边陪你吗?”

陈然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语气沉重地对佩瑶说:“小妹,那些让人快乐幸福的事,我当然也向往,可是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如果有了恋人的牵挂,我就没法专心做我的事情了。一个真正有理想的人是要学会放弃的。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

“好吧,那我就‘大猪,不该问的不问了。”长期以来,佩瑶知道小哥有好多事情是不让别人问的,连妈妈姐姐也不能问。但她知道,小哥干的事都是有道理、有意义的事。

“大猪大猪”是陈然和小妹之间的暗语,其实是“打住”的意思。这是好久以前他们定下的。那时,陈然有时候带着妹妹出去玩儿,走在街上时,如果小妹要跟他说一些他觉得不应该被别人听到的话,他就会说“大猪大猪”,小妹就心领神会地闭了口,而旁边的人还以为是大哥哥在逗小妹妹玩呢!

“你相信小哥做的事有道理就行了。一会儿一苇哥哥会来找我,我先回屋里,你在院子里等等他,等他进来你就把厂子的大门关上。”

陈然说完就回了楼上。佩瑶从小就非常愿意为小哥做这做那,陈然也经常让小妹为他做一些事。就比如今天,一个小姑娘待在院子里,和一个成年人站在院子里等人比起来,更不惹人注意。

佩瑶拿了一个毽子,在院子里一边踢一边等。

“一个毽儿,踢两半儿,山里红,果子馅儿。里踢外拐,八仙过海……”

这首歌谣是佩瑶很小的时候,大姐佩琪教她的。大姐说这是家乡香河的歌谣。香河是我国北方的一个小县城,离北平很近。小哥陈然就因为出生在那里,父母才给他取乳名叫“香哥”。香河是一座美好安静的小城,那里的女孩子踢毽子时就会唱这首歌谣。佩瑶还没有出生,小哥也不记事,但那里的生活在大姐心里非常美好,所以后来她才会充满怀念地教给佩瑶这首家乡的歌谣。大姐去世的时候佩瑶才六岁,她对大姐的印象,只有这一首歌谣了。

“一个毽儿,踢两半儿……”

“小妹,玩得这么高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满脸书生气的蒋一苇腋下夹着个皮包走了进来。

“一苇哥哥!”佩瑶高兴地叫着跑了过去。迎到近前,她小声说:“小哥让我在这里等你,他在自己屋里呢,你去吧。我去关大门。”

蒋一苇来到楼上,看到陈然正在屋里等他。他从包里拿出一卷报纸,是国民党的《中央日报》,打开后里面卷着一张已经刻好的蜡纸。

两个人相视一笑。蒋一苇把蜡纸交给了陈然,陈然小心地藏到了床下,小声说:“太好了,今天夜里我就印刷。”

陈然拉着蒋一苇来到旁边一间堆放杂物的储藏室,说:“来,看看咱们的印刷间。”

储藏室显然被简单地收拾过了,中间有一张桌子,木板壁上的缝隙都用厚牛皮纸糊上了,电灯也用黑纸做的灯罩罩上了。陈然说:“夜里我再拿一床厚毯子,挂在窗户上一遮,这样深夜印刷的时候就不会有灯光透出去,惹人怀疑。”

“嗯,我看没问题,你夜里多加小心。先不说这个了,咱们再说说《彷徨》的事。”

他俩回到陈然的房间,又商量了一会儿《彷徨》的编辑工作。《彷徨》是蒋一苇、刘镕铸、陈然等几个进步青年创办的一本公开出版发行的杂志。杂志社由蒋一苇任社长,陈然他们都是工作人员。陈然管读者信箱,负责联系读者,刘镕铸管发行。这本杂志为了适应在国民党白色恐怖下的斗争形势,办刊原则是“灰皮红心”——内容表面上是灰色的,与那些低俗的刊物竞争青年读者,但是思想内容是积极向上的。杂志上的文章讲的都是如何解决失学、失业、失恋等青年们所面临的生活和事业上的问题,所以在青年中很受欢迎,销量很好。

两个人相谈正欢,小妹佩瑶在门口探了下头,说:“你们说完正事儿了没有?我想和一苇哥哥说句话。”

陈然说:“进来吧,见到一苇哥哥就缠着不放。”

蒋一苇是佩瑶很熟悉、很亲近的大哥哥,她常去蒋一苇家玩。佩瑶钦佩蒋一苇知识渊博,比小哥读的书还要多,一见到一苇哥哥她就有说不完的话。

佩瑶说:“一苇哥哥,你们出的那本《彷徨》,大家可喜欢读了,什么时候出新的一期?”

“过几天就出。以前的你都看过吗?”

“看过,不过是在同学家里看到的,你和哥哥编杂志却不给我看。”

“你还小,怕你看不懂。”陈然说。

佩瑶撇撇嘴:“你总说我小,我不小了。就算我小,也比你小时候聪明,还‘一颗炮弹炸死一百个鬼子,哼!”

陈然赶紧制止小妹:“大猪大猪,不许瞎说!”

佩瑶说:“偏说,我就是要让一苇哥哥知道,总是瞧不起我的小哥,他自己小时候究竟有多棒!”

蒋一苇来了兴趣:“到底咋回事儿?”

佩瑶说:“淞沪抗战的时候,小哥八岁了,听到中国军队打炮,他就问大哥一颗炮弹能炸死多少个鬼子。大哥说能炸死十个,小哥不满意;大哥又说能炸死二十个,小哥还是不满意;大哥说三十个,他还是不满意;直到大哥说一颗炮弹能炸死一百个鬼子,小哥这才满意了。夜里小哥不睡觉,听着炮弹声数数,一直数到了五百。第二天早晨一起床他就宣布,昨天夜里炸死了五万个鬼子!家里人都笑翻了,这件事儿我们家里都知道。小哥你承不承认?”

蔣一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陈然难为情地说:“我那时候小嘛,又太恨鬼子了!”

蒋一苇说:“小妹,你小哥现在可不是那时候的小哥了,朋友们对他都佩服得很呢!他的能力可不一般,也许真的能用一颗炮弹炸死一百个鬼子。”

佩瑶自豪地说:“我知道的。我还看到《彷徨》上有小哥的一篇文章呢,叫《论气节》,我能读懂的。那篇文章好多人都喜欢,还有的人都会背了呢。我也快会背了,我背给你听:气节,是中国知识分子优良的传统精神。什么是气节?就是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临难毋苟免,以身殉真理……”

“好啊,小妹,你真聪明,记性也好。不过呀,光会背可不行,要能做到才行。”

“我能做到。”

“‘临难毋苟免,以身殉真理。这可是要有不怕牺牲的精神哟!”蒋一苇说。

“我不怕。”佩瑶仰起小脸说,“你们不怕,我就不怕!”

陈然和蒋一苇看着佩瑶那认真的劲头,都欣慰地笑了。

佩瑶忽然认真地问道:“小哥,你和一苇哥哥都那么胆大,好像什么都不怕似的。一个人怎么才能做到什么都不怕呢?”

陈然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不是不怕,是在所不惜。小妹,一个人做自己热爱的事,就会在所不惜,就会什么都不怕!”

蒋一苇用力地点着头,深表赞同。

佩瑶望着哥哥,用心地思索着他的话。

·3·  一个永远铭记的名字

夜,暗沉沉的,周围一片寂静,全家人都已熟睡。已经是后半夜了,陈然在黑暗中起了床,静坐在床沿,细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确认没有任何异常,这才摸着黑来到旁边的储藏室,小心地打开了电灯。

他取出蒋一苇刻好的蜡纸,用图钉把蜡纸的上端钉牢在桌子上,把印刷用的白纸放在蜡纸下面,又拿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打磨光滑的竹片,用来代替滚筒,蘸上油墨在蜡纸上一刮,一张字迹清楚的油印小报就印出来了。陈然望着自己成功印出的第一张小报,很兴奋。

这还是刘镕铸教给他的方法,不用油印机,只用竹片刮印的方式来印刷,印完后将竹片和蠟纸立即烧掉,不留下任何痕迹,这样就不会因为被别人看到而暴露,也不怕敌人搜查,既安全又隐蔽。

陈然按捺住内心的兴奋,小心地一张一张印刷着。印到五六十张的时候,印上去的字迹有些模糊了,陈然知道不能再印了,以免浪费纸张。

陈然把蜡纸取下来,和小竹片一起,放在事先准备好的一个铜盆里,划了根火柴。蜡纸很容易燃烧,小竹片上粘了油墨,也立刻燃起了一团小火焰。很快,它们就变成了不留任何痕迹的灰烬。

五六十张油印小报,也是厚厚的一沓呢!陈然望着上面《读者新闻》四个字,心里想:这是多么宝贵的新闻啊!

陈然把印好的《读者新闻》分成一多两少的三份。两份少的夹到几本普通的书里,由他和蒋一苇散发给可靠的朋友。那份多的打成卷儿,用蒋一苇拿来的那张《中央日报》裹好,天亮以后送到刘镕铸那里去。

做完了这些,陈然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沾了好多油墨。油墨是很不容易清洗的,如果沾在手上洗不干净被别人看到了,也会令人起疑。陈然想:下次印刷的时候一定要戴上手套,印刷完连手套也一起烧掉,做到万无一失。

天快亮了,陈然仍全无睡意。他关了灯,在黑暗里坐着,平复着情绪,毕竟是第一次做这样秘密的工作,精神还是很紧张的。

天终于亮了,陈然饭也顾不得吃,将用《中央日报》裹着的《读者新闻》装进他随身的大黑皮包里就出了门。黑色的皮包让陈然看上去像一个公司的职员,一副早起上班的样子。他顺利地过了江,到达了刘镕铸所在的门市部。

刘镕铸早已等在了那里。因为时间还早,没有顾客上门,此时很清静,陈然悄悄地拿出散发着墨香的《读者新闻》给他。刘镕铸看到外面包裹着的《中央日报》,不禁笑了,说:“嗯,不错,是要用障眼法打打掩护。”

陈然悄声说:“第一次经验不足,只印了五六十份。等我掌握好动作的要领和力度,以后还能多印一些。这些你要尽快发出去,不要长时间放在店里,时间越长风险越大。”

刘镕铸说:“好,我心里有数。”

陈然说:“那我走了,去一苇那儿。”

“好,注意安全。”

《读者新闻》第一期就这样顺利地出版发行了。读到它的人看到上面那些胜利的消息,顿感欢欣鼓舞、精神振奋。而一连几天的风平浪静,也证明了三个人的工作做得细致有序、滴水不漏,没有引起敌人的注意,可以继续做下去了。于是,他们很快又出版发行了第二期。

过了几天,陈然和蒋一苇又推荐了吴盛儒和吕雪棠来参加《读者新闻》的编辑工作。他们都是《彷徨》的工作人员,是可靠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刘镕铸同意了他们加入。

隔天,五个人在蒋一苇家召开了编辑会议。

这是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一扫往日雾气重重的阴霾,阳光灿烂。

新加入的吴盛儒说:“我有个提议,咱们这张小报应该有一个比《读者新闻》更恰当的名字。”

“这个意见好。”陈然说,“这几天我也在琢磨这件事,小报是应该有一个更能体现我们的决心和战斗力的名字。”

“我同意。”蒋一苇和吕雪棠说。

“我也同意。”刘镕铸说,“可是叫什么呢?大家好好想想,我当初就是因为想不出一个好名字,所以第一张小报连名字也没有写。一个好名字会让我们的报纸更有分量,更有可信度。”

蒋一苇说:“‘黎明或者‘曙光怎么样?我们现在正处在黎明之前的黑暗中,但很快就要看到胜利的曙光了。”

陈然说:“‘黎明和‘曙光含义倒是很好,可战斗力还是不够。”

吴盛儒说:“我有个想法,叫《挺进报》怎么样?‘挺进有两层含义,一是纪念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二是象征我们在反动派白色恐怖下仍然继续战斗,向前挺进的信心和坚强意志。”

“好,《挺进报》这个名字好!”陈然第一个赞同。

“我也同意,这三个字有战斗力。”蒋一苇说。

刘镕铸说:“挺进、前进、勇往直前。好,太好了,就叫《挺进报》吧!”

蒋一苇说:“盛儒,你写个报头吧。”

吴盛儒欣然提笔,用饱满的笔墨,稳重有力地写下三个大字:挺进报!

刘镕铸说:“好,我们现在决定,报纸正式更名为《挺进报》,下一期就用这个名字,争取尽快出版。”

陈然一边点着头,一边钦佩地对吴盛儒说:“吴兄,我真佩服你的水平,你怎么这么快就想到了这么好、这么恰当的一个名字?既符合当前的全国形势,又符合我们目前所处的状况,还预示了我们事业的前途远景,让人们一见这名字就仿佛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吴盛儒微笑着说:“其实,这也不是我临时想出来的,是一个熟悉的朋友几天前看到了咱们的《读者新闻》,提出的建议。”

“熟悉的朋友?是谁?”陈然问道。

吴盛儒却闭了口:“这个嘛,先不说了。”

大家没有再问。在如此复杂严酷的环境下,大家早已养成了习惯,不过多询问其他人的社会关系、所来往的朋友情况,这也是出于安全的需要。

《挺进报》——让中国人民永远铭记的名字。它所带来的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很难用语言形容。

一个淅淅沥沥的阴雨天,刘镕铸正在门市部整理书架,突然有人在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穿着藏青色西服,还戴着咖啡色礼帽,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来人彬彬有礼地问道:“你是刘镕铸先生吗?我们学校图书馆准备买一批图书。”

刘镕铸点点头:“我是。书单带来了吗?”

来人说:“刘先生,你找个地方,我马上开给你。”

刘镕铸把来人领到书局二楼楼梯口的小屋里,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人却开口说出了这样的话:“刘镕铸同志,你们的油印小报每期我们都收到了。组织上认为你们做得好!我叫彭咏梧,是市委委员,今天特地来找你接组织关系。”

刘镕铸愣住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组织派人来找他了。但他一刻也没有放松警惕,按捺住激动和惊喜,沉默着盯住来人,从眼神和表情判断着、观察着。

刘镕铸心里想:如果他的眼神游移,不敢正视我,那就可能有诈。

但来人目光坚定、充满真诚地望着他,一身正气,十分坦然。

过了有半分钟,刘镕铸略微放下心来,但仍保持谨慎。他平复了一下心情,伸出手说:

“请拿来!”

“拿什么?”

“组织关系。”

“要是拿不出呢?”

“那就不接。”

“镕铸同志,你是清楚的,‘二·二八以后,留下的同志都疏散隐蔽了。为了找你,我们费了很大劲,难道你还不相信我?”

“不是相信不相信,而是就凭你的一句话,还不能接关系。你既然是市委委员,当然清楚地下工作纪律。”

“我清楚。单线联系的同志,都有各自确认身份的方式或暗号。那么,具体在你这里,要怎样才能接关系呢?”

刘镕铸沉吟一下,在确认了讲出那个秘密不会牵连到组织和同志后,低声说:“‘二·二八隐蔽之前,领导叫我在我的名片上签了字,交给他,说好凭名片接关系。你没有带名片来,关系我不能接。”

“好,目前形势严峻,你保持警惕是对的。我下次再来。”来人告辞了。

来人走后,刘镕铸的心里乱了:自己是不是太谨慎了?会不会错过了与党组织接上关系的机会呢?要知道,与党组织接上关系,这可是天大的事。自从上级突然撤走以后,很多党员和下级组织都处于失去领导的状态,不可避免地处于失去工作目标的境况中,他们是多么想找到党组织啊!可是形势严峻,必须谨慎。思来想去,刘镕铸认为自己做得对,必须按照地下工作纪律,不见暗号不接头。

他很想把此事跟陈然和蒋一苇说一说,但是忍住了。按照地下工作纪律,与党组织都是单线联系,不能横向透露任何信息,哪怕是最亲密、最信任的同志之间。他和陈然、蒋一苇已经在一起共同战斗了很久,都是彼此可以充分信任的同志和朋友,但是他到现在也不知道陈然是不是中共党员,彼此之间也从未问过。

三天以后,那人又来了,没有带来名片,但他说:“刘镕铸同志,现在我可以说出来,你以前的上級是王焕新,这表明我们是掌握你的组织关系情况的。名片暂时还没有找到,可以先接上关系,在组织的领导下开展工作。”

刘镕铸还是摇了摇头:“我必须见到名片。同志,请你理解。”

“那……你再等几天。”来人拍了拍刘镕铸的肩膀,“无论如何,组织上对你们的工作是肯定的!”

刘镕铸已经称呼他为同志了,说明已经信任他了。但两个人都知道,坚持组织原则是必须的。

又过了四五天,那位同志又来了。这一次,他见到刘镕铸就笑容满面地说:“刘经理,我们的那笔交易,今天可以落盘了。你看看,这张名片是不是你的?上面是不是你签的字?”

刘镕铸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名片和签名,眼里立刻有了泪花。他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手:“咏梧同志,彭委员,我可找到组织啦!这可是我和同志们日思夜想的一天啊!谢谢你,谢谢你!请原谅我之前的拒绝。”

彭咏梧也使劲握着他的手说:“镕铸同志,你没有错,这是对敌斗争的需要。”

刘镕铸激动地说:“《挺进报》坚决接受组织上的领导,请你做指示吧!”

“好,镕铸同志,请听市委指示。”

彭咏梧向刘镕铸传达了市委的指示:从现在起,《挺进报》成为市委机关报,由市委直接领导,彭咏梧负责联系。报纸印出后交给市委发行,可留下一部分由原来的渠道分发。办报经费市委无力支付,由刘镕铸负责筹措,但不得以党组织或《挺进报》名义筹款,自愿捐助者不必拒绝。

“镕铸同志,目前《挺进报》只能确定你一个党员,你要挑起这份重担,组织上相信你能完成任务。我们今天的谈话,可以告诉陈然和蒋一苇。”

几个朋友合办的《挺进报》,现在居然成了中共重庆地下市委的机关报,这是刘镕铸没有想到的。彭咏梧走后,刘镕铸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立即来到枣子岚垭蒋一苇家,把喜讯告诉了他。

蒋一苇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镕铸,这是真的吗?你再说一遍!”

“是真的!一苇,你去告诉陈然吧,咱们找到组织啦!”

蒋一苇说:“我马上就过江去陈然家。他听到这个消息,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挺进报》成为了中共重庆地下市委的机关报,值得庆祝。这份报纸未来的发展将会如何呢?精彩请看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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