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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衬衣,红衬衣

2021-09-03郭发仔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1年8期
关键词:白衬衣白衬衫塘村

郭发仔

泉塘村的人经常在日头下熬日子,头低到土里,太阳在背上烤出一层汗渍,盐晶晶的白。稻子抽穗的时候,就有穿白衬衣的人到泉塘村来。

那时,年少的我不过是一株长疯了的牛筋草。上山抓鸟采野果,下田逮蛙捉鱼虾,灰头土脸,蓬头垢面,似乎我们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我们的世界有时很小,有时又很大,但白衬衣只在大人的眼里发光。火辣辣的日头里,我还是觉得身上穿着挂了丝的红背心有趣、简单、畅快。下河洗澡时,一脱,光溜溜的通透。背心脱了,但背心的样子还在皮肤上,白晃晃的。在热天,村里很多人都只穿一件背心,哪怕那背心烂得丝丝缕缕,或者稀稀拉拉变了形,人们也穿在身上。这似乎是一种习惯,就像习惯了用枯枝烂叶烧出来的粗茶淡饭。

上小学时,大家都差不多,衣衫褴褛,天气一热,就只剩下一件吊在肚皮上的小背心了。后来,上了初中,我似乎成了泉塘村里迈出的一只脚。回家的次数少了,我与村子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薄膜。每次稻子抽穗时是否还会有白衬衣来泉塘村,我不知道。但是,当我一次又一次领回闪着金光的奖状时,村里人开始笑呵呵地看我,仿佛我就是泉塘村的“白衬衣”。

1990年,我上高中。南下广东打工成了一种急不可耐的潮流,泉塘村死水般的生活开始有了萌动的气象。从广东打工回来的年轻人,似乎也带回了一身光鲜的城市味:牛仔裤,白衬衫,脖颈上还系了一根花花绿绿的领带。但我总感觉那件白衬衫穿得有些吊儿郎当,坏了白衬衫的气质。广东的风劲大,有个别同学毅然退学去打工了,于是班主任老师经常念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仿佛面对一群不安分的魔怪念一道咒语。

那咒语好像对我有用。我坚定地翻着书,看太阳东升西落,看教室门口那棵粗壮的大枫树叶子一片片掉光,又一点点儿冒绿。最终,我上了大学。那一年,家里摆了酒席,泉塘村的人都来吃席,一张张酱色的脸上笑得花一样灿烂。那时,我俨然成了村里的“白衬衣”。

开学将近,爹还真给我做了一件白衬衣,棉料的。不过,那白衬衣总不那么平整,衣领软趴趴的,立不起精神来;白得也不太亮,似乎总有一层灰色的土,仿佛我的骨子里就有泉塘村的乡土味。我在大学里穿了几次,那白衬衣和其他颜色的衣服串了色,蓝一块,白一块,后来竟寻不见了。

90年代中期,我在一所乡村中学教书。刚开始工作的那几年,我对白衬衣情有独钟,买了好几件白衬衣穿,还换着花样配上红的、蓝的各种领带,走在回泉塘村的路上,总有一种离地三尺的得意。其时,广东带着海水味道的风气还在蔓延,无论是县城还是乡下,白衬衫已成了大众衣物,就连村里的二傻也穿上了白衬衣。

朝朝与暮暮,岁岁又年年。老家县城和泉塘村似乎在慢慢变化,一点点儿精神起来。很多人尝到了打工的甜头,谈吐里都是大城市里璀璨的霓虹和风情万种的夜,嘴里冒出的几句粤语,都令人感到卑微几分。年轻人更是引领了一种时尚:红衬衣,紧身裤,衣服扎进裤子里,走着外八字路,亮着粗嗓门儿。更抢眼的是一头长发,染成各种颜色,还动不动把盖在额头上的几绺头发朝一边使劲甩。

在那个特立独行的时代,红衬衣很抢眼。我也曾心有戚戚,舍弃白衬衣,穿起了红衬衣。但我酱色的皮肤和红衬衣始终不匹配,就像熏黑的腊肉上套了一层红塑料袋。不过,我钟爱红衬衣,因为红衬衣是我青涩青春的一个胎记。

那年《红楼梦》刚上演,缠绵的剧情和插曲令人柔肠寸断,林黛玉那病恹恹的形象,一如校门口散发氤氲香气的紫色苦楝花。那时我们十五六岁,花一般的年纪,情窦初开,心里仿佛都藏着一个自己倾慕的林黛玉。但那时男女同学之间不敢说话,只能用余光偷偷地瞄一眼,窃贼一般。那种奔放而热烈的情感被抑制着,不知熬白了多少人的夜。

初二那年,班上转学来了一个女同学,一头短发,黄里透着亮,肉嘟嘟的脸很可爱,仿佛百里渠道岸边绽放的芙蓉花。不过,她很少笑,总噘着小嘴,受了委屈般,仿佛另一种味道的林黛玉。第一次见她时,她穿一身殷红的衬衣,裹着斜阳红光走进教室,脸上绯红,柔美的曲线在余晖里饱满而浓烈。

她成绩不错,很快成了班上的音乐委员。那时下午上课前十分钟都要唱歌,由音乐委员领唱。其实她并不喜欢唱歌,一学期下来,几乎都是那几首。一次课间,不经意间和她相遇,抬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双明亮而深邃的眼睛,如同夜空里与我对视的星星。恍惚间,我从那明亮的眸子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情。那个春天,仿佛一切都变得妩媚至极,连天气都没怎么坏过。后来,我忍不住总偷偷地看她的背影,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甜在我的心里。我变得恍惚,作业里,黑板上,连蓝天上的云朵里,都是她穿红衬衫的影子。我想,她肯定在我心里住下了。

校门口那棵苦楝树再次开花时,已到毕业季。那时流行写毕业留言,大家各自在精美的留言本上写下祝福的话,简短的话语里满是依依不舍、手足情深。她写了什么,我记不清了,但她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怎么写都好看,我一直珍藏着,可惜后来被人偷走了。

畢业后,我上了高中,音乐委员像断了线的风筝,杳无音信。那个裹着斜阳的红背影,时常在我的梦里款款而行。

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家里人说有一个穿红衬衫的女孩去泉塘村找过我,留下一本精美的笔记本就走了。我很后悔当时不在家,那本笔记本上没有留下一个字,我不知道来找我的,是否是魂牵梦萦的那个她。许多年以后,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我又见到了她。此刻的她落落大方,谈笑风生,已经没了当年的羞涩和含蓄。她见到我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饭间悄悄问我:“当时,你到底去哪儿了?”我没有回答。

于我而言,白衬衫是我少年的梦想,红衬衫,则是我懵懂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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