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们路过了夜晚

2021-08-30内陆飞鱼

滇池 2021年8期
关键词:火塘

内陆飞鱼

火塘沉于地底

火塘消失了,没有任何预兆。就像整个村庄蘑菇般层层叠叠的“土掌房”一夜之间被掀开,开膛破肚重建成了千篇一律的瓦房,此前的泥坯墙糊上了白石灰,坑洼不平的地面铺上了水泥。火塘作为一个废弃的坑洞被填埋在记忆边界幽幽发着冷光。

上年纪的家庭妇女还不习惯这种变化,晚上坐在板凳上缝补刺绣,门缝里吹进游魂一样的风,四肢冰凉,下意识地伸出脚往火塘的方向笼火取暖,发现透过来的只有水泥地冷阴阴的寒气,不禁打个冷颤,陪伴她们从幼童到少女,再到为人妻的那一团炭火已凭空蒸发。

火塘是每户山民的标配,通电之前家头唯一的光亮,炭火赤红,烟雾袅袅,夜夜不息。火塘形状,圆的,方的,深的,浅的,按个人喜好规划,在堂屋内部挖一个坑,周遭砌上漂亮的石头,塘心位置罩上一个圆形的铁质炉架,取暖和烹饪两用。

按古老說法,一年四季不灭的炭火,凝聚了一家人的人气和财运。老人骂不得,娃娃惯不得,火塘熄不得,家中如有腿脚不便、身染疑难杂症的老人无法出门,他们就一整天守护着火塘,添柴加火烧水煮饭,喂猪洗碗,样样不能落下。

开凿火塘取暖、烧煮食物,是刀耕火种的先民留下的原始痕迹,四季不灭的栗炭,刨开灼热的炭灰,木炭发着暗红的光。天阴下雨一脚泥水一脚风雨,只要踏进家门,往火塘里添一把干柴,立时影影绰绰,明火照人,潮气驱散,蓬荜增辉。

火塘上方的檩子、椽子上挂着烟熏肉,殷实的人家会在墙上挂几串野味,麂子干巴、野兔腿、野鸡肉,旁边配上一把铮亮的猎枪就更有派头。

家中来客,宾主之间吹着牛,喝着海碗大酒,兴之所至,起身撕下一些野味,往火里噼噼啪啪烤炙一下,顺手递过去,就是下酒好菜。干完这一杯,再来三杯,主人把客人当成朋友兄弟,互信了,才会实行最高级别的礼仪。

火塘上空往往还会垂下一根粗硬铁链,下端系有铁钩,用来悬挂黄铜的吊锅。农忙时节,一家人抓上蓑衣斗笠出门之前,往吊锅丢上一块火腿,或者一块隔年腊肉,再丢一些萝卜、土豆相伴,填上水,慢熬细炖,回来开锅烂熟程度正好,舀出来下饭、下酒就是上等美食。铜质吊锅笨拙厚实,用泉水、雨水擦洗,越洗越亮。

家中老人除了守护火塘,还要带孩子,伺候吃喝拉撒,孩子闹腾不听话,口才好颇有见识的老人就会围着火塘给孩子讲“古俚”,所谓俚,在他们嘴里,就是民间轶事,地方传说,英雄救美,清官断案,斩妖除魔,善有善报如此这种,这些素材代代相传,添油加醋,咀嚼不烂,演绎出了不同的版本。

讲完怪力乱神的古俚,老人还会聊一聊家族历史、血统姻亲,火塘是孩子们最初的乡土启蒙课堂。正亲远亲、支系旁系,光耀门楣的师爷,败家忤逆的匪类,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寡妇鳏夫、散兵游勇,火塘里的火星有如神明,时不时溅出来,呲呲地窜来窜去,亮光闪闪。

火塘边的老人就像坐在家族这棵大树上的凤凰,绕树三匝,羽翼生辉,从头到尾理清家族所有人际关系,人物性格,亲疏密度,人与人之间的恩怨纠纷,利害冲突。并叮嘱大家记住要点,以后待人接物不断实践,才不会犯错,平日要多去结交和亲近贤良之辈,拿他们做榜样。

老人也有闹脾气的时候,遇上不高兴的事就怏怏独坐,昨晚“下回再接着说”的约定作废。孩子们摇晃他们的胳膊、腿脚,给他们捶背按摩皆无效,就像突如其来的坏天气,操之过急是无用的,只能等乌云与寒流自行消失,回到神清气爽的晴天。

一些夜里,裹着一身寒气的家长从外面忙回来,走进堂屋眼见一塘炭火,赤焰绯红,茶壶热水滚滚,老幼围坐一圈,即刻心生悲悯,四世同堂的幸福充斥全身,铁青的脸渐渐变得柔和,哪怕沾着火烧眉毛的大事,也不拿家人发火。

远了,火塘不见了,乌黑的窗棂、椽子劈了当柴烧,电灯、电视等电器大规模降临,雪白的石灰墙,刺眼的电灯泡明晃亮眼,年轻人的夜晚,随着陌生骚动的音乐热闹起来。

老人们无法适应这种刺眼的明亮,藏在老屋里不出门,无聊之时央求他们再摆一段古俚来听听,他们望洋兴叹,说没兴致,没兴致哟。眼睛的余光盯着拆除火塘剩下来的那一圈锅架,覆盖了一身乌黑锅烟子的铜锅冷冰冰的,再也烧不烫了。

锅架、铜锅是从更老的老人们的上一辈传下来的什物,比祖母们少女时代就一直戴在耳朵上的银质耳环还古旧。厨房里添置了新灶,她们还是习惯在火塘上面蒸、煮、炒、炸,通透的灶台不比火塘好用,经常黑火倒灶,嘟着嘴吹半天,吹到大脑缺氧、站起来打黑晕,也不见栗炭通红。

老人们抱怨家人不需要他们了,自己一把骨头还是守不住祖宅与火塘,守不住和顺的家风,村里越来越多背时倒灶、伤风败俗的事情,他们也没办法去干预了。

火是时间的魔法,火塘是通往另一个未知区域的入口,老人们是魔法师,火塘没了,世界妖兽横行,更加寒凉寡淡。老人们的声音越来越稀薄,直到听不清,慢慢缄默成一本本葬礼上的签到簿。他们约定好了,火塘消失没几年,最老的老人们也逐一消失了。

黑夜受害人

凶案发生在星期天晚上。凶手没有丧家犬一般逃窜,也没像疯子一样扑向无辜人群,他锁死了大门,吩咐家人洗脚睡觉,躲在门后听着门外受害人的哀嚎和哭诉,等着有人报警,执法人员给他戴上铐子拖走。

百余号人的村庄平日里打打闹闹,结点小仇,拐弯抹角泄点私愤,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情多了,还升级不到拔刀见血,要取人性命,这也许是一次意外。在老人们印象中,这是全村第一庄凶案。

当晚,村民们吃了晚饭,伺候好后家禽家畜,三五成群蹲坐巷口闲谈扯白,天黑到一米之内看不见对面的脸孔,大人们抱着孩子,孩子们抱着小猫小狗,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摸黑聊天,说今天集市上看到新奇货物,擦脸的,洗脚的,吃的,喝的,买得起买不起都记在心底。

一个少年一边放声大哭,一边奋力扒开人群,奔向柴垛子抽了一根趁手的木棒,声嘶力竭地呼喊,某某杀了我爸,某某杀了我爸!这个某某,按说少年应该叫表哥,某某应该称少年的父亲为叔叔。总之,他们都是本家正亲。

少年是受害人的二儿子,一根粗实如火腿的木棒在手,扭过头,狂风一样转身往回跑,大家惊觉事态严重了,一片哗然骚动,尖叫,叹息,像是蚁穴灌入了沸水,乱麻麻的。

怕凶犯杀红了眼冲过来,来不及抢收脚下的马扎,父母们拖拉着自家老人、孩子赶紧冲进家,哐啷当啷,手忙脚乱,锁好门,关牢窗。胆子大的人爬上屋顶往凶犯家方向打探情况。

事后才知,凶犯捅在叔叔小肚子上的那几刀,往下几公分就是命根子,再往上移一些,就是心脏,就是说离生命线还有一些距离,暂时死不了。

受害人从熄了灯的凶犯家爬出来,在大路打滚,嗷嗷大叫,被乡亲们拿门板当成担架抬到乡卫生院,大出血及时止住,而后转县医院、州医院。几个月后像一片残败的枯叶拄着手杖回来了,闷在家不出门,一两年后勉强上山下地还是病怏怏的脸色枯槁。

杀人动机是个谜。一说叔叔偷看侄媳妇洗澡,德不配位;一说当日叔侄两人去集上买化肥,回来吃饭喝酒,准备进行分配,起了争执。两家的亲眷从来不曾正面讲这些事情,具体原由也许只有叔侄两人以及办案人员才清楚。但有一点很清晰,两家平时一团和气,意外顿起杀心,应属于激情杀人。

村民看到的情况是,星期天恰逢本地赶集,叔侄吃了晌午饭,两家的黑骡子红马驹并在一起,驮了公粮去乡上粮管所缴公粮,办完事又去供销社驮化肥,七算八算零敲碎打,又去买了些水果和日用品。回到村里,天还没黑沉,就在凶犯家卸货,完了觥筹交错,盏灯时分还是一片祥和。

凶犯当过几年民兵,法律知识应该多少知晓一些,不至于向叔叔动刀,这次彻底失控了,杀人后,把淌着血的叔叔像半死的老狗一样推出门外,把沾血的长刀抛上了屋顶,不慌不忙,家中的妻儿没受多少震动,直到外面呼声四起,敲门声如擂鼓。

我的外婆德高望重,快人快语,爱扎堆,心热,胆子大,好帮忙,经常被外公说爱多管闲事。那晚,外婆也在现场。她说,被刺伤的人就像抽掉了脊梁,身子直不起来,斜靠在凶犯家门槛,捂着肚子,一汪汪的血从指缝之间渗出来,咧着嘴还能正常说话。

受害人摸爬着躺在大家用来做临时凳子的圆木上,哎呀呀地呻唤,蜷缩成一条垂死挣扎的爬虫,他的家人脸色煞白,眼泪婆娑,六神无主。外婆递东西给他擦血,叫他不要睡着,一定要挺着,周遭的男人们看不下去,你拉我扯,好歹把人扶起来,准备送医院。

天没亮凶犯就被控制了,村庄危险警报解除。第二日村小没停学,孩子们胆小,父母就亲自送子女入学。母亲挑着水桶,护着我和妹妹去学校,路过案发地门口,黄泥路上东一团西一团的暗红斑块,路边圆木上一串串断断续续大小不一的血迹,横看像省略号,竖看是惊叹号。

天不长眼,这起凶案的最大受害者,不是凶犯,他赔偿了伤害费、医疗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等,没判几年就出来了;也不是伤者,他的命还是救过来了,肚子上留了永久伤疤,一辈子不能干重活。

真正的受害者是伤者的长子,一个老实木讷,肤色白净,语气柔和,遇到人会害羞躲让的20岁左右的青年,嘴皮才冒出胡茬,未婚,很少出远门。父亲流转各级医院,长久住院期間,他是全家人最着急心焦的人。

没钱去六十公里外的县城看望父亲,他唉声叹气,成天到晚抹泪,茶饭不思。

一段时间后,他跟母亲说,眼前飘着朦胧的雾气,所有的东西影影绰绰,看不清了,母亲心情不好,又杂事缠身,没太当回事。不久,孩子又说,眼前的白雾不见了,变成厚实的白布,彻底遮住视线了,母亲才开始重视,发现已是重度眼疾。

家中四壁空空,城里还躺着一个需要照顾的人,没钱送去医治,胡乱请人抓了几把草药煎服,不见效用。年轻人的这双眼睛彻底毁了,村庄多了一个残疾青年。遇到村小学放露天电影,他看不了,也想去听个声响,无人搀扶寻不着路。

某年,村小学调来一位老教师,此人幽默灵活,会进山找草药,略懂些奇门方术,他建议伤者一家给大儿子找个媳妇,他认为,只要男女交合疏通,精血流动,淤塞消失,估计明目有望。伤者一家限于财力,还是没去尝试。

失明的年轻人永远走不出父亲被刺的那一晚了,那一晚天空黑沉如锅底,除了父亲的哀嚎,还能听见惊悚的狗吠,谁知道天亮后他的明天还是黑沉如锅底,哪怕晴天的日子摸到院子里晒太阳,浑身已经灼热滚烫,伸开手周遭还是一片无尽漆黑。

月光有味

三四月,槐花通常在夜间开放,孩子们围着树下的高中生,听他讲书本上的新鲜事,讲完一个又央求他再来一个,关于长发妹、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他语气平和,神态从容,晚春的天气像他的口吻一样舒服。

夜深沉,村庄安静如海,月亮从东山财神庙升起,像刚洗过的大镜子一样澄明。有人似乎嗅到了第一屡槐花清香,抬头细看,在树叶婆娑的朦胧光线里,寻不着想象中那一片迷人的暖色。

翌日一早,上学路上,孩子们在树下的空地上打跳嬉闹,不知谁第一个开口大声的嚷嚷,槐树开花了,开花了。大家纷纷停下脚步,歪斜脑袋看向头顶的一团绿云,终于在浓郁的苍翠之间发现了一串串蕾丝边似的花穗。

槐花开了,这个消息一上午功夫就在伙伴之间传开,一些人抬着削尖的竹竿,绑上镰刀的长木棒前来,准备绞一些花儿下来,更多的人直接拿着弹弓射击,或者抡圆了细胳膊朝着花朵投掷木块瓦砾。说不清是出于对花朵的倾慕,还是来自于顽童的破坏欲。

无论孩子们如何闹腾,头顶这团绿云岿然不动,绿云边沿浮着的花朵,偶尔会被竹竿和石头伤到,就像雪一样打着旋簌簌地坠下。雪还在打着转,飘在半空,一群人吱吱呀呀地认定这是自己打落的战利品,谁也不许抢夺。

树上落雪,高大者跃起就能先得,抢得打起来是经常事,那些身体结实,有哥哥姐姐做保护伞的孩子,肆无忌惮地拼抢战果,成为争夺战里不光彩的赢家。

不知道槐花的具体用途,采到之后也就随意处置了。有人插在门楣炫耀;有人晒在瓦沿,晒干了就给姐姐缝香包;有人则送给了女孩子;有人听大人的话,想着寄存起来当成花茶来给老人们冲泡饮用。曾经喝过槐花泡出来的汤水,香味还在,有种清淡的涩味,还算好喝。

讲故事的人像传道者一样坐到槐树下的石磨盘上,两手相交,修长的手指显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清高,那些来自异域和远古的童话,在槐树下让人产生不切实际的神魂恍惚。

稍作休息,大家上茅厕,站在土堆上眺望远处,想着月亮升起的山岭背后会不会是草长莺飞的平原,大河喧腾的峡谷,还是明眸皓齿的小镇姑娘,胡思乱想过后,听故事的神情就更加圣洁幸福。

一群孩子,就是一群齐聚绿云下面的生灵,大口呼吸着今夜的芬芳,耳边起伏着故事里的夏天海浪,遥远潮湿的洞穴,奇异热带食物,怪异的寒带怪物,还没有爱情的蛛丝马迹,爱情还是童话里看不见的留白。

有一回,讲故事的人在槐花香里陶醉了,兀自嘀咕,月光是有味道的,月圆了像白雪,是甜的,月亮弯了,就像起霜冻,是苦的。月亮全没了,味道也就失散了。

听着这番高深莫测的话,大家不知道作何反应,玩泥巴的停手了,嗑瓜子的打住了。心想,有文化就是好,不但可以给别人讲讲故事,还可以讲一些别人听不懂的漂亮话。

成年后,偶然翻开《酉阳杂俎》,看到一句话:“陆盐,昆吾陆盐周十余里,无水,自生天盐。月满则如积雪,味甘。月亏则如薄霜,味苦。月尽则全尽。”才知道讲故事的高中生触景生情,顾影自怜,也许在暗诉某种无人体察的心曲。

槐花的香气在夜里渐渐浓烈起来,被夜风吹送到未知的远地,一开始还能偶尔听到村庄里牛羊猪狗的嘶鸣,老人的咳嗽声,壶水烧开的动静,婴儿的啼哭,到最后一切都沉静下来,月亮顺着屋檐一道道擦洗每家每户的窗户。

有时,赶夜路的人从你们身后的巷道上走过去,细长的影子轻飘飘的,像是从树上走下凡间的幽灵。而月亮已经跨过村庄歪斜在后山,山脉突起棱线被描出木刻画一样的线条。困意席卷,有人伸着懒腰准备回家,讲故事的高中生适时宣布,今晚的故事结束!想看连环画的,可以去家里找他借。大家起身拍拍尘土,就当鼓鼓掌,然后各自走散,顺着月下村道回家。

一会儿的功夫,月亮下的大路就开阔冷寂下来,深吸一口气,凉气从鼻孔钻到喉咙,再扩张到肺部,身體里所有空出来的地方都是清澈的槐花香,吸多了让人昏昏欲睡。

如果月光有味道,在春天的晚上应该是槐花一样的味道。

白衣高中生

讲故事的高中生,在八十年代末刚刚十八九岁,白衬衣,拖鞋,踢踏踢踏地在晚上七点半左右来到村庄唯一的槐树下,舞枪撂棍打打闹闹的娃娃们就渐渐围拢过来,蹲在他身边,一圈绕一圈席地而坐。四周闹腾的声音不安静下来,他绝不开口说话。

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差一点就进了大学,在小孩子面前骄傲一点也是正常的。

人差不多到齐,他还不开讲,有些没上学的孩子问他收音机里的“火箭发射”是什么东西,他就说“把肉煮起来的意思”,这个说法和本民族土语里“火箭”的发音接近,大家哈哈一笑。

高中生有时穿塑料拖鞋,有时是人字拖,有一种像是小木船套在脚上,白衬衫一直不换,也很干净,皮肤白皙长手长脚,剪指甲修得很整齐,衣裳散发着肥皂味。这些都是他从县城带回来的习惯,据说他每天要刷三次牙。

出门前他才洗过头,洗过脚,半干的头发像苔藓一样浓密喷香。周围拢过来的小孩像一群绵羊乖巧驯服地望着他,窃窃私语,不敢大声说话,怕大声了惹他不高兴。

高中生没上过学的弟弟也混杂在孩子堆里,他第一个发言,大家到齐了的话,下面请哥哥开始讲故事吧,大家都在等着呢!高中生抠着指甲的手就停下来,四下望望,没人做小动作,才慢条斯理地讲起当天第一个故事。

“田螺姑娘”总是在渔夫不注意的时候从水缸里钻出来,帮他打理家务。阿凡提的毛驴不吃草料,也能天天奔跑。高中生的故事多半来自他读过的课本和童话书,不像村中老人们口中那些或残酷温馨或伤感忧郁的本地传说轶闻。

高中生住在小阁楼里,狭窄的天地堆着很多书,是他高中三年省吃俭用运回来的宝藏,可惜没几个人有幸去参观。家有目力衰减的老母亲,体力困乏的父亲,以及还在青春期的弟弟,一家人住在黑屋里,他就爬上楼梯去二楼自己搭了小阁楼。

高中毕业没考取大学黯然回乡,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屈辱,高中生一直憋在这方寸之间,每当大雨叩窗、夜风拍门难以入眠,狭小的阁楼是心灵的牢房也是避世的天堂。

脸皮薄,心气高,怕被人嘲笑,问起县城读书种种,高中生去水库洗衣,挑水浇菜,去泉边取水煮饭,都不走人多的村道,而是绕道村庄外围。晨昏之间解大小手,都不去谁家茅厕,盯着日落方向径直摸去村子对面的山中褶皱,掩着一蓬竹林进行五谷轮回之事,渐渐地那里成为他的私人领地。

半导体收音机里勤劳致富科学养殖的口号正当风头,高中生在断断续续的沙沙电流声里,听到了来自远方的召唤,顺着广告指引买了农药、增产剂,邮购了中药植物种子,拔了地里玉米,翻了土壤,播撒下黑色籽种,没几个星期长出来一些类似菊花的植物。

大家都说,读书读多了软了骨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书生的身体还没适应庄稼汉的高强度劳动,刮风下雨烈日当空,经常是心情好下一天地,心情不好懒睡一天,致富之地疏于管理,异物蔓延,野草比药材高。没有施肥,也不松土,沃土慢慢板结,种苗一点点病死,致富梦成为空谈梦。

有先进村民也跟高中生收听同一个电台同一个波段,听到广播里发他的个人简历。原来他写信给电台,上了“空中红娘”征婚,一段时间邮递员往他家跑得勤,他也买了一叠邮票、信封,伏案奋笔疾书,回信坚持了一年半载,却不曾见一个女子笑盈盈地出现在家门口。

讲故事是个体力活,要能绘声绘色,添油加醋,要能轻重缓急,把握节奏。高中生回乡以来,一开始,不到十五分钟左右就讲完第一个故事了,语速语气都不对,口水用得太多,心躁得慌,需要暂停一下,舒缓一下神智。

中场休息,他和半大的孩子掰手腕,捏一捏肌肉发达的孩子的肩膀,验一验谁的爆发力最强,挑出来进行车轮战。他蹲在槐树下的一盘废弃的石磨上,神情淡定,像一个将军指挥着一群童子军。

孩子们摇晃他的肩膀,拽着他的膝盖,他还是没有开口讲第二个故事的意思。有人准备“退赛”,觉得他江郎才尽,已吐尽腹中珍藏,期待下去也不会憋出新鲜货。看着大一些的孩子起身要走了,高中生摇着头,有了继续揭开下半场悬念的神色。

一伙人齐刷刷地又围着他坐成一个圆圈。从他嘴里流出奇异世界,一下子金光闪闪,阿里巴巴的“芝麻开门,芝麻开门”的暗语,一遍遍地把人带进沙漠,四十大盗口袋里鼓囊囊的金币。

大盗们扛着口袋,一夜夜穿越阿拉伯沙漠,绿草茵茵的绿洲,取之不尽的珍珠玛瑙般照亮了浑浊的眼睛。讲述者和聆听者都没见过故事里描述的东西,却不妨碍让想象力漂浮起来。

在阿拉伯的荒凉大地上小伙伴们的思绪飘来飘去,变成了一张张飞毯,收不回来。夜深了,风有点冷,毛孔收缩汗毛竖起,大家抱紧身体,靠得更近,蹭着发热的小身体取暖。

听故事的孩子一个赛一个的长大,出去外面上学、打工,老槐树在某个夏天的某次暴风雨里连根倒下,高中生还留在村庄,渐渐从高考失败者变成懒汉和坏榜样,他还是爱穿着拖鞋,白衬衫,只是显得有些破旧了。

无人邀约的夜晚,高中生还是走过月亮下面的巷道,去找最后剩下来的几个孩子吹牛。大家三三两坐下来,磕着瓜子,他的故事还没进入高潮,一些人已经在打呵欠。

夜校扫盲班

夜校,也叫扫盲班,在90年代初的山区小学屡见不鲜,在汽灯下培训几个月,那些辍学的、不爱读书的青年就能领个红本本,学龄前的儿童经常去凑热闹。

某一夜,从教室最后一排桌子底下的条凳醒来,翻身,揉眼,一片漆黑。爬起来,四周安谧无声,冲到前排摇撼从外面紧锁的木门,纹丝不动,摇撼木窗栅栏,还是纹丝不动,外面还是黑蓊蓊一团。

发现自己被囚禁在了密室,一下子心惊肉跳,慌了神。眼睛渐渐适合黑暗,睁大了眼,能发现操场边竹林下隐隐闪现着烟叶烤房边的炉火微光,来不及细想,就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求救。

不久,夜校老师打着手电回来了,听见外面掏钥匙的声音,心里才平靜下来。估计是他回到家,发现少了一个人,才折回来开门的。这个老师我要叫父亲。他白天代课,晚上教扫盲班。

白天,几个脏得黑咕隆咚的小学生,一年级跨到四年级,加减乘除、应用题,音乐、体育、美术、思想品德全部由一个人完成。晚上,给汽灯灌满油,打足气换了灯罩,点起来悬在房梁上,还是同一个教室,来的是另一拨人,新编的班级就叫扫盲班。

扫盲班集合了所有没有小学毕业就辍学的人,十六七岁,二十出头,三十上下各个年龄段都有,起初愿意来学的人不多,后面宣讲政策,说是没有取得扫盲班结业证的人,不给办理结婚证。

那些白天放牛放羊、挖田种地的单身青年,吃了晚饭,洗了脚,换了干净衣裳,挎上自制的布袋书包赶来了。

山中长夜无聊,年轻人睡得太早会失眠,旺盛精力,正好参加这项集体活动。扫盲班一般安排在夏秋之间,山涧泉水叮咚,天气凉爽,屋后瓜果成熟,大家心情很好。

每晚两节课,共计两小时,中间休息十五分钟,这些男女就打打闹闹,分发家里带来的炒瓜子,果园里摘来的桃子李子,地里刚刨出来的新鲜花生、红薯。胆子大的男生,不怀好意地围拢了去嗅雪花膏抹得最浓的女生。眼对眼,嘴对嘴,鼻子快要碰着鼻子。这群人关系复杂,有表姐与表弟,侄子与叔叔,进了教室抢文具、抄作业都闹腾得很。

书包里的教材只有两三本,省统编订教材,加上各级教委自编教材,知识结构、难易程度约等于小学四五年级教材的水平。语文课里的偏旁部首、拼音、生字,书信、借条格式,数学里的记账、数钱、举例子、运用题,音乐里的革命歌曲都有涉及,一本小楷本就当作业本。

正式上课,老师摇头晃脑教一遍,下面摇头晃脑朗读三遍。“有水能养鱼虾,有土能种庄稼,有人不是你我”这样的识字课,背诵的情形嗓音古怪而冒进,高高低低,错错落落,什么调门都有了。

很多人文化启蒙晚,识字基础落后,折断了几枝铅笔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跟在老师屁股后面一起溜进教室的孩子们,七八岁,平头,黑皮肤,小号蓝色中山装,愣头愣脑,在家里呆不住就跟着大家凑热闹。最喜欢头顶嗤嗤燃烧,亮得刺眼的汽灯,汽灯烧煤油,这是乡里扫盲专干运回来的。

作为旁听者,去玩的孩子们不用朗读,不交作业,拿着一本小连环画唰唰自己翻看就可以了,出去如厕也不用举手申报,自顾走出去就成。

一群即将婚育的大龄青年陶醉地在朗读,一个穿着灰绿色衣服的老师在木板制成的黑板上沙沙书写。一群四面八方赶来凑热闹的蚊虫、飞蛾也不等闲,扇动着翅膀围着挂在房梁中央的汽灯东张西望,迎着玻璃灯罩俯冲,不是被烫死,就是撞晕,地上一圈黑压压的尸体。

时有蝙蝠窜进来,绕一圈又出去了,这个长了翅膀的鼠类,眼睛真灵,穿过狭窄的窗棂,身轻如燕。

晚间有雨,大树在屋顶的大风里疯狂跳舞,黑暗的枝条擦着瓦屋面,嚓嚓嚓的声音像时髦舞步,雨水在坑洼不平的操场上流淌成无数条小河流,一声炸雷,闪电比汽灯光还亮。

雨下个不停,带雨具的人互送回家,雨太大,出门就淋湿衣裳,就适当延长课时,让活跃分子上台带头唱歌,准许大家掏出扑克牌打一圈。

邻村有一个正在读师范学校的青年,暑假回来支教锻炼,也算练胆子,在他哥哥的带领下请求到夜校扫盲班练手,获得批准了。刮风下雨小青年都穿着黑色高帮水靴来上课,面对一帮和自己同龄甚至比自己大的人,怯生生的,不太敢直视,坚持几个星期,找到自信,性子放开了。

小青年不按教材上课,全凭自己喜好带领年轻人,有一堂课教的是歌曲《让世界充满爱》,章节长,歌词多,曲式复杂,没几个学生能完整唱下来,粉笔板书倒是很漂亮。

每一期夜校扫盲班的开办时间为三四个月、半年不等,最后的统一测试由乡里扫盲专干执行,晚八点开考,喝了酒的专干坐在讲台上,红着眼,喷着酒气,斜眼盯着下面学生,饭饱神虚,有时将就着讲桌打一个盹。

这是开卷考试,可以翻书,看小抄,只是不许走动,不许交头接耳,也存在的作弊的问题,看见有人斜眼偷看,他在上面喊道,注意考场纪律,注意啊。人却岿然不动,眯缝着眼忙着打盹儿呵气,不走下来巡查。

考卷在扫盲班教师家里批改完成,三两天就可以出成绩了,填好红色的成绩单,考卷由专干带回去归档。下次再来下乡,扫盲专干就随身带来一批已经盖上红戳的“扫盲结业证”,由当地教师自己填上名字、日期颁发下去。

领了结业证,夜校生活结束,大龄青年的夜晚回归百无聊赖,也有人在上课期间对上眼儿的,约出来散步谈心,互诉衷肠,不久正式提亲,拿着扫盲班的结业证去办理结婚证,领证回村,一边撒糖果瓜子,一边幸福地发请柬。扫盲班的老师总是第一个收到邀请的人。

穿过蓝色烟雾

一个家庭,原本吸香烟的男人,突然抽起了旱烟,多半为省钱,家里老人卧床不起,小孩考上学校出门求学,都需要钱,开源节流,自给自足,旱烟自己种植,省钱就从嘴上省起。

抽不上盒装香烟的男人抽旱烟。旱烟劲大,力道猛,须以水烟筒、烟斗相佐加以吸食。也有人裹成雪茄模样藏在身上,掏出来斜插嘴角,手握兵器一般洋洋自得,点上火,烟雾袅袅,奇香扑鼻甚至呛人,闻久了,大脑缺氧,起身走路一阵眩晕。

出门求学的小孩,床上爬起来找水喝的病卧老人,推开每一道幽暗的门和窗,绕过每一面厚重古旧的老墙,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眼睛还没适应黑暗的光线,丝丝缕缕冲入鼻孔的,都是浓郁的旱烟味。似乎蚊帐内,箱子里,墙洞外,狗窝鼠穴等凡是有空洞之处早已统统填满烟雾。

男性主政的家庭,旱烟味愈浓,则意味着人丁愈兴旺,富有精壮劳动力。看不见的烟雾是无形的丝网,任何人无法逃脱,娇嫩的小媳妇领进家,第一个项就是要先适应这凛冽的气味。

水烟筒像一根火箭筒,不方便随身携带,烟斗才是贴身小什物,山上挖一截牢靠坚韧的红梨树根,打磨、抛光、凿通、阴干,就是一柄好家伙,别在腰上,系在裤袋上,揣进兜里,顺滑精巧非常称手。

农忙时间,顶着斗笠卷着裤管,扶着犁铧钉耙牵着耕牛,俯身于茫茫水田、梯地里穿插劳作。累了,站直,抖一把烟末往烟斗里,点火,嗤乎嗤乎,吸个痛快,完了,继续干活。闻着旱烟的奇香,连耕牛都来了精神。

烟斗被手掌摩挲,被烟火和体温熏烤,经年日久愈发乌黑发亮俨然上古夫人漆具,这是男人们的贴身宝贝。

吸旱烟的男人生来就是烟斗一样的宿命色彩,他们挂着烟斗从一而终,不始乱终弃,明明灭灭的烟火飘着香雾,夹带着辣味、呛味,男人在烟火里茁壮和老去,直到形销骨立枯竭倒下,被人送上山丘背进山林。

清明跟老人一起上坟祭祖,看着漫山遍野小馒头似的无名墓穴,大大小小,圆圆扁扁,唯一相同的是,很多墓门口都摆着一柄弯弯的烟斗,就知道这是男人的墓,户主的墓。

墓穴下面,主人们都曾是烟火爱好者,曾经穿过夜晚,穿过烟雾,跟着伙伴、老庚一起对着天空吞云吐雾,下地进山,上街约架,一起成家立业儿孙满堂,一起苍老弯曲成烟斗的幅度,倒下,化成腐殖土。

小孩子胆大,有时拿起墓门口一个镶了铜头的烟斗打量,问这问那,老人要么沉默,要么语焉不详,还吓唬道,小孩子家不要在墓地里瞎说话,会把睡着的前辈们叫醒过来,夜里会跟在屁股后面回家。

孩子长大,扫墓的男人们老去,脊梁终于驼成一个烟斗形状,眼睛在烟雾里渐渐看不清晰。又一次睡下去,就没爬起来,大家把他抬进田野,最后晚辈们毕恭毕敬地把烟斗放在“新家”的门窗位置。

星夜岑寂,他们如果泉下有知,随时可以爬出来抽一口,吐个烟圈,透透风,解解闷。

要说中国农村的男性成长史就是一部吸烟史,很多男人都是从烟雾里走出来,愣头愣脑地看外面世界。又在日暮里,吐着烟雾,摸索着找到荒木野草披靡的昔日阡陌,一步步走回远处的故乡。

旱烟好种植,好采收。雨季之前捧着一粒粒细沙大小的黑亮烟籽儿,顺风撒进房前屋后的空地里,猪挖鸡刨,层层肥土覆盖,一场雨下来,晴开了,晒一晒,再来一场雨,就挨个儿发芽冒尖,抽枝拔叶,蹭蹭往天空蹿,泼上一些农家肥,主杆就长得像一棵棵半大的竹子。

夏秋之间,烟叶大如芭蕉扇,大片大片,陰绿得勾人,秋风里稍微泛黄,就可挥镰采收了。运回家,用草绳串起来挂在柱子上、门头上,晒干,再拿草席捂起来,泼些水适当发酵,再拿出来重见天日,背阴处晾干,即可。

大张的烟叶,有韧度,慢慢裹成一根烟,就是雪茄的样子。家里有孩子废弃的旧课本、小楷本、废报纸,除了把这些本子的纸张拆开放进村头茅厕,男人还要留下一部分,揉碎了烟叶摊薄,用纸卷起来,接缝处用舌头舔一下借着唾液粘牢,就是一根卷烟。

家中爷爷曾进过几天私塾,敬惜字纸,从不抬脚跨过孩子们写毛笔字的米字格、田字格、地区日报,也不会乱拿纸张去如厕和裹烟。

家有抽旱烟的男人,最头疼还是主妇,她们抱怨男人的蓝色中山装太难换洗,几个深不可测的衣兜总有掏不干净的烟末,撒上几遍洗衣粉,擦了几遍肥皂,一股子喷鼻的烟草味还顽强的散发。

可当男人们歪坐在石碾上烟瘾难耐,正为掏完全身找不到火种猴急猴痒时,她们最勤快,一路小跑找来火柴,给男人丢过去。

男人一出远门,屋里头几天闻不到旱烟味,全家老小反而不适应了,就像丢了一件如影随形的活气,做什么都有点索然无味,没有定力,心里就在翘首期待烟雾再次笼罩在灶火边。

女人在树下喂猪跟邻居吹牛皮,多情地说,夜里赶路有个点烟的男人走在前头,一闪一闪的烟火可以照明指路,驱蚊避邪,省得打手电,也不怕谁家迷路的孤魂野鬼。

山民们家家户户种植烟草,贩卖烟叶是一大经济来源。刚烤制出的烟叶,干脆易碎,在掌心碾成粉末状,将就着口水用半截信笺纸包扎起来,就是一根好烟。

生长在烤房边,很多孩子早早就学会了抽烟,撕了作业本卷一根烟,点着火,砸吧两下,舌尖、喉咙、肺部充满呛人的香气。

泼皮们常常拿卷烟、吸烟这个项目进行比赛,看谁在最短时间内卷出最好最漂亮的香烟,并从容吸完。胆子小的经常在被恫吓之后,战战兢兢地参与到这个地下博彩事业里,咳嗽四起和泪水四溅。

毕竟是“走私”,不能让大人们知晓,孩子们出没在旱厕、阳沟、瓜棚,晚风横扫里,围成一团互相借火,谁能用舌头把燃烧的烟头翻卷进口腔,停留片刻,然后安然无恙地弹出来自动粘在嘴唇上复吸,就是标兵。在无数次不服输的独自演习中,很多人的舌头烫得水泡累累。

几乎没有一个山区孩子不会抽烟、卷烟,出门扮古装打擂台,扮土匪打游击,多数人兜里常鼓胀胀的,烟草这种玩意,掏出来,可以行贿带头大哥,拉近兄弟感情,是一份实打实的干货。

父亲们都是烟民,同味相克,负负得正,面对小孩子身上的烟味,他们的鼻子已失灵,闻不出大概,孩子偷了烟草他们也毫无察觉。只有奶奶、外婆、母亲、姐姐、妹妹这女性能嗅出蛛丝马迹,她们也懒得管,放任自流。

就这样,一群群参差不齐的黄毛小刺头们,在一次次地呛出眼泪之后,慢慢就学到新本领,点火,深呼吸,仰头,吐纳,开口就能吐出一幅烟雾迷蒙的山水画。

想念一匹马

夜晚的野兽是会发光的,野生的猫头鹰、狼、虎、豹,家养的牛、猫、狗,赶路的手电筒、迷路的月光照到它们眼睛,会有绿的、黄的光反弹回来,带着凛冽的寒气。

老人们有交代,晚上会发光的动物不要正视它们的眼睛,盯着看会吸走人的灵魂,小孩子吓得不敢贸然行事,即便如大人,那些趁着夜色去支兽夹、挖陷阱捕杀野兽的猎手们,夜里出门通常也不打手电光,点着一支烟就出门了。

是夜,大人鼾声起落,内急如焚的夜晚,六七岁半大不小的小孩,喊不醒大人陪着出门,憋得一脸通红。

不知时间过了几点钟,梦中惊醒,再闭上眼怎么也睡不着,火柴盒子一样各自分列的屋子里,全家人早已睡熟了,朝着唯一发亮的木窗望过去,外面有一丝细溜溜的光斑踱着轻碎涌进来。

下腹坠胀难耐,再害怕已不能尿床,决定一个人出去外面解决燃眉之急。

不敢去摸索床上电力微弱的手电筒,坐起身,梭下床,随便套上鞋子,凭着直觉往前挪动去摸索门把手所在。似有细弱的风,从那些关不严的罅隙扑过。银一样的光斑浸满右手,半个身子还停留在屋里。

院落里,下弦月是鬼魅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周围一切,一堆玉米秸秆已经被牲口踏碎,其他生灵已经回到各自窝里入睡。一匹枣红马,还孤独地站立在光里。它已经没有心情吃草料,不知为何不想回窝子,不想躺下去,肃穆地若有所思,时不时甩甩鬃毛。

掏出工具准备“作案”,打了一个激灵,一股清亮的水顺着坡度冲向院坝,淅淅沙沙的落雨声音,让清醒中的牛,冲过来,张大嘴,朝着你献媚地仰望,咻咻地吸允从天而降的高盐分的“甘霖”。

一匹马还是不为惊动,昂扬的头颅,暗红的鬣鬃,黑如瀑布的长尾,纹丝不动。某一时刻,只有峭立的耳廓耸了一下。

站在檐下柱子前,随手捡了个木凳坐下。也许是一只虫子叮咬血管,或许是鼻孔痒痒,“咻”一声,它使劲地打了个喷嚏,脊梁也跟着抖动了一下。

填满秸秆与草料的院坝中心,能看闻到充满草料味的鼻息和细微的翕动,马裸露在渐渐偏西的月光里,光线渐渐暗淡,只有马脊背线条分明,像不偏不倚的海岸线,平滑的肌腱、毛发整齐的面颊带着少年似的光彩。

坐得脚有些麻了,想起身的瞬间,落山前最后一丝月光光泽,倏忽出现马的额头,停留在它的左眼,这么近的距离,一颗黑色的剔透玛瑙,被红色毛发包围,能感觉丝绒一样的手感。

在山区,马是交通工具,木柴、石块、砖瓦、食粮全部从它们身上驮运进来,只有到夜里才能停下来休憩片刻。有段时间,爷爷准备做骡马生意,养了好几匹马,院子这个苍老母马生下幼崽之一,一年多已经出落得非常壮实。

爱马之人遇上好看、力大的好马,总是不忍贩运的,那一夜的马,安谧如雕塑,不吭声,不摆动,眼睛里弥散着安静和清显的神秘色彩,被爷爷梳理过毛发,柔顺得刚刚好。

记得电影里那些骑红马、白马挥别的白衣侠客,在鏖战之后,浑身血淋淋地策马奔腾在葱郁或荒芜里消失或死去,失去骑手被放归山林的马,最后自由地纵横天地之间。

你和馬对视,它对你的存在视若无睹,也许它在等待天明,等待主人喂食和安排任务。去厨房门口捡一片白菜叶子,向马儿扔过去,它本能地嗅一嗅,又仰起头,站直身子,恢复了原来的神貌。

月亮终于消失在西天,寒意席卷而来,赶紧转身摸回黑暗,去寻找身后的门和余温脉脉的小床。

躺进余温未散的干燥褥子,闭上眼,还是睡不着,迷迷糊糊中想起来,这只马的同类,它的干瘪的母亲,前一天才被牛马贩子买走,他们没有说作何用途,今夜这匹无声的马,或许是在想念另一匹马吧。

多年后,出山远行,在烟火人间的底层,那些喜欢的女孩逐一到来又各自走开,只留下马一样纯净的眼神。在一次次地酸涩和释然之间,想着每个女孩都是一匹白马,短暂逗留眼前,在小径的分叉路口告别,匆匆奔赴各自的草原。

兽眼无言,惟世人多情,在那些失眠的凌晨,辗转反侧的人万火归心,夜凉如水的故地,真的还有马在夜里睁着眼睛,独自醒着吗?

一枕大江流

金沙江、龙川江在此交汇,冲击形成一片肥沃的三角洲,干热河谷气候,村庄被江水和绿树包围,白天热如蒸笼,就冲进江中巡游、扎猛子,上岸还是热风熏人。

最好是去高大的酸角树底下斜躺着乘凉,或者去铁路桥下泄洪隧道里躲阴凉,每隔半小时,一辆黑漆漆的集装箱货车或者绿皮火车从头顶的成昆线呜咽着疾驰而过。

这里是坝区,天气再热从山上下来的孩子都不敢轻易下水,江水不比水库、坝塘里的平静死水,其势迅如猛虎,浪花翻涌,打着漩涡,随时可以将人卷走,丢一根木棍下去,一眨眼就不见了。

姑妈说,我们这些山上下来的人身上带着松香和松脂的气味,不要轻易碰江水,一旦被“水鬼”闻到,就会被拉下水,站在岸上离水越远越安全。

这个叫“江头”的村庄还有很多木槽船,每年都有打鱼的、捞木头的命丧于大水,倒是很少听说山上下来的人被水鬼拉走的事。

暑假才开始,作业不忙着做,下山来姑姑家,就是为了躲避挖土豆、薅稗子、放田水、压化肥这些农活,和几个表弟一起放肆地玩几天。

晚间八九点,十四寸黑白电视只能收一个频道,上面正在播澳大利亚电视剧《重返伊甸园》,非常无聊、冗长的译制片,大人、小孩就纷纷攒拢竹凳坐好,一起打扑克牌,拱猪、干瞪眼、炸金花,输了的惩罚是喝水或者弹脑门。

堂屋里的电视一直不关,摇头扇也一直开起来,吹散了热气,也吹跑了蚊虫。捡牌的空档偶尔抬头看一眼,金发碧眼的男男女女恩恩怨怨,有人被丢进水中喂了鳄鱼。

夜幕掩护下,来自沙洲的夜鸟蹲在院子围墙边的高压线上打鸣,人们声气豪迈的甩牌声也无法驱赶,倒反越叫越欢,像是来助威。

气温30度左右,降不下来,只要离开电风扇,浑身热得烦躁,一会儿就大汗淋漓,派一个输家,端着大搪瓷口缸,去村头小卖部买十几、二十支冰棍回来。牌桌边的选手们腾出一只手拿着冰棒往嘴里舔咂,另一只手捡牌、丢牌,冰水融化了就滴在桌下人字拖上。

村里几乎每家每户的院子中央都植有一棵凤凰树,土肥,水分足,长得茂盛至极,高过了瓦房屋脊,绿泱泱的像一蓬大伞。夜鸟放开胆子飞到树梢,呜哇呜哇地叫唤。

剃须刀还没普及到乡下,姑父常常用小剪刀修剪胡须,坚硬的胡茬就用夹书报的铁夹子拔出来,看他打着牌,夹着胡茬,偶尔还哼点小曲,很惬意的样子。

时间有些晚了,接近凌晨,檐下的电灯也在小风中摇头晃脑,电视屏幕上打出“再会”两个字之后,就是一片沙沙的雪花。

暑气消散得差不多了,最后一场厮杀后牌局收兵,目送邻家大胖带着孩子消散在黑幕中。一家人抱出凉席铺在院子里、厢房屋顶准备入睡,老人睡院子,大人小孩爬楼梯睡屋顶。

掐灭昏黄的电灯所有人正式就寝,视野关闭,天光微弱,好像没那么热了。

没有露水的夜晚,屋顶弥留着一股微热,四周却彻底静下来了。白日里远观只见其流不闻其声的大江似乎翻身醒来,哗哗东去的喧腾之声慢慢激荡过来,湿凉之气浸向耳膜。

涨潮的夜,江声如蚊蚁,窸窸窣窣,由远及近,近似地皮被咬动的声音,次日早晨,村边甘蔗地、水稻田边缘升起一片亮晃晃的焕然大水。

退潮之夜,水声显得颇为聒噪,哗哗的,犹如一片片土层垮塌的声音,日次早晨水分两股,水中央必然出现一大片灰白灰白的沙洲,是捕鱼的好地方,非游泳和划船过去才能抵达。

在山区听惯了夜风和松涛,江声听起来很养耳,有时,涼席上横七竖八的表弟们已经熟睡,不远处传来姑父酣畅的鼾声,我还是没有睡意。

头顶是响晴之后的深沉天幕,没有月亮,星光清晰明亮,有着小孩子想象中的钻石光泽,心思可以飘很远,南方草木的香气随潮声涌来,整个人像醉醺醺、软绵绵空心菜。

如果要小解给身体放水,站在瓦沿边,对着空无一人的村中巷道直冲而下就行了,此地以松软干燥的沙土为主,水入大地,一会儿就遁去无形,白天也不闻尿骚味。

气温接近热带的河谷,村子周遭的植被和山区迥然不同,被河水和烈日滋养,曼陀罗、山姜、黄槐决明、木棉、番木瓜、油桐、龙舌兰、仙人掌、海芋、香蕉、夹竹桃这些植物,在深夜活络起来,争相发出奇异的香气。

不同植物的花、根、茎、叶各有气味,无数味道混合在一起,在空气中追逐交缠,无数道路变成纵横交织的网,随时要捕捉漏网迷醉的昆虫、鸟兽,这一切似百鬼夜行,千香竞盛,只剩江面和水下才是圣洁之地。

夜深沉,劳动的人类和奔跑的机器都要休息了,成昆线上的夜行火车频次在减少,从半小时一趟,到一小时一趟。江声愈发细密,一圈圈荡过来,由远及近,几乎近在枕边,梦中曾一个人飘游茫茫大水中,随时准备迎击突然跃出的水怪。

面对浩瀚大水,都在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可是,夜晚之外,轰轰烈烈摧枯拉朽的现代化进程中,哪有什么永恒不变的景观。

眨眼间,金沙江下游修了大型水电站,水位上升沙洲消失,叫江头的地方连同周围村庄、小镇、滩涂、田地全被淹没在水底。整体搬迁之前,姑父大病难医,在60岁的门槛,被村民送往后山安葬,成为了一块无言的墓碑。

逶迤而来、呼啸而去的成昆线绿皮火车,那些粗壮、高大生长了上百年的酸角树,大伞一样的凤凰树,阻断的阻断,挖走的挖走,砍倒的砍倒,全都逃不过一片灭顶的汪洋。

在电话里跟姑妈提起,小时候她曾嘱咐,山上下来的人身上有松香和松脂的气息,不能去江边戏水,不然会被水鬼缠住难以脱身。

她略带伤感地回答,那是骗人的,怕你不识水性却胆大妄为,跟其他孩子一起凫水打闹,万一出事不归,不知道怎么向家里交代,没想到,你信以为真了。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呢!

责任编辑  包倬

猜你喜欢

火塘
岁月深处火塘暖
岁月深处火塘暖
冬日火塘暖烘烘
山西离石德岗遗址
幻 想
云南彝族的火塘文化
火塘情思
大火塘,小火塘
火塘边的乡愁
家乡的火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