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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起脸的女人

2021-08-29

海燕 2021年9期
关键词:眼睛母亲孩子

文 刘 波

栽栽歪歪的,就那么走着,一沓报纸腋下夹着,有喊要报的,她就停一停,懒懒地递过去,散出淡淡的香。然后,身子摇晃着,如着了风的叶子,转瞬间,她消失在车流的缝隙中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城的这座十字街灯岗,成了她的瞭望的船,亦作搏击的海。一两年间,就这样子,烈日下晒着,淋着风雨,冻在严寒中,像个战士坚守在疆场上。

更成标志的,还有她头上的小红帽,长长的帽沿儿,像吐出的舌头,使她蔫蔫的身子稍显生机。她的一只脚不完整,卷得如一轮小月,舞剧演员特技般地挪动,看上去累,倒也有些残缺的美。不见她的脸,即使太阳烤着大地,也那么死死地捂着,只留下看路的眼睛,而那双眸子,却是闪着异样的光。所以,人们着迷地猜:这女人藏起来的脸,会是什么样呢?上面有些疤痕是吗?如果不是奇状,长得十分动人也说不定。

可是,对不起,老天爷怎么不给人一双透视的眼睛呢?

亮绿的灯像号令,一拨车向前掠去,后面的车还没有跟上来,路一时静得寂寞,裸裸地晒起太阳。她拾掇一下散乱的报,软软地躺下去,这马路牙,竟也烫着屁股呢,烈烈的却是难忘的如老屋里火热的炕。

“那人怎么了?连危险也不知道,这是路啊,旁边就是穿梭的车,辗到了呢?”

“总能看到她,不见她的家人。”

“她没有家吧,那她一定也没有男人啊!”

“男人也许忙着生计,也许是……”

过路的人说着,移动脚步,慢慢地走过去了。

一个人拄起扫帚,不错眼珠地看她。这人头上染着尘土,仍有一张暖融融的脸。她动起嘴巴,不知在跟谁说话。

“这人啊!”

这扫路的人,是大娘,还是大姐,说不清楚,但很像一个人,跟她连着血脉的一个人。

集起目光来,再去看那一张脸,那人竟轻轻地对着她一点头。她黯然伤神,这个人怎么像自己的母亲呢!而这一声“这人啊”,又勾起了她太多的感慨。她的心里像炸开了一粒梅。

她羡慕过路人笑出的甜蜜,可这甜蜜她是没办法分沾到一点的,唯有扫帚唰啦唰啦的扫路声,有些神秘的迷惘,却在不经意间,模糊在她记忆的碎片里了。然而,过路的人仍然仰着头,把悠闲的目光飘过来,绽放出一点问候的神情,淡淡得却如蜻蜓点水。

“累了,就回家歇歇呗,这死热的天……”

身边有丁咣丁咣的声音,像一串散落的珠子,跳进平静的水面,一波一波地荡开。她知道,这绝不是拐棍敲击路面的声音。

睁开疲倦的眼睛,向四周看去,路依旧被闹着,一群车又扑过来。什么时候走来一个大眼睛女孩,微微地冲着她笑呢。然后,轻轻地摆手,丢下来一缕缕清香。

这会儿,她想握起一把蒲扇,狠狠地摇两下,更想抓起一瓶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可是,她连这么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默默地想,等到了那一刻,我的手还有力气吗?不是这样,那么,明天我会在哪里呢?太阳射出万丈光芒,这一处灯岗还是熙熙攘攘的吧?车流的缝隙中,散发小广告的大眼睛女孩,扫路人的那一张亲热的脸,缩着一条弯腿讨钱的老朽,还有我这个卖报的“小红帽”,都还会晃动在这一幅弄脏的画里面吗?

她突然瑟瑟地发抖,如一棵秋风中的小草。她知道,高烧生出的毒,伸出了疯狂的手。头像钉了一根钉子,身子往下瘫去,眼里升腾起一颗颗金星,一条旋转的幽洞,吸引她向深黑里飞舞。她似乎闻到了煤火的味道,炉子上冒着热气的水壶,挂着塔灰的檩子,报纸糊的墙面,灶台、灯窝、土炕,炕上的玉米秸秆席,印着一朵朵小兰花的棉被,两只酱紫色的柜子,还有一些坛坛罐罐和筐筐篓篓杂乱地堆在地上。一股股霉味在飘。家是这个样子,可里面有能用的物件,这足够了,母亲可不愿意为了多添置一点什么而使自己再加上哪怕一丁点的负担。

记忆的屏幕上,跳出父亲的影像,眼窝深陷的一个人,走路摇摇晃晃,像个被风推来推去的纸人。想起了父亲吃饭的样子,倒着气,懒洋洋的。其他的事儿,真不记得了。也问过母亲,可母亲的嘴吝啬,哪怕多那么一句两句的话,也不肯说。所以,她的记忆里,更多的是父亲的影子。倒是拴在身边的母亲,从她七八岁起,就深深地记住了。一头染烫的黄发,像初秋的草尖儿被风吹起波浪,腰身蛇一样的扭动,闪过的身体,一杆一杆地放射闷香。是那种老胭脂的味道。时常,星星窥过来,母亲坐在柜前,举着锃亮的小镜子,萌萌地捯饬。昏黄的灯光里,清晰起一个欢心的人。可是,墙上的影子旁,很多时候,却是伴着一个男人的轮廓。

先前,有一种力量催促她,是她自己想使母亲屈服,现在是母亲年轻的心一刻也不甘寂寞,她归降于男人的诱惑了。不止一次,她对母亲表达了不悦,但母亲并不生气,似是而非地说:“你还不懂。”可她的嘴一直呛着母亲,母亲也终于爆发了。这样日子里的一天,点动手指的母亲怒起声音来:“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以后,她开始厌倦书本上的字,想着课堂以外一定是个天堂。学还是要上的,但她从不对母亲的苦口劝说侧耳,更没有对未来的人生做出打算,即使被母亲重重地扇了耳光,她也绝不对自己的消沉表示出哪怕一点点的悔恨。

起先,她用背起的书包作假象,换来母亲安心的笑容。然而,诱惑的魔爪紧紧地钳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像个迷了路的人,心躁动地跳。她才不在乎母亲那一丝丝亲情呢。渐渐地,她眼里的母亲,变成了一个狰狞的黑点。撵着日子,恋在网吧里,虚幻的蜜水,似乎甜得要命。舞厅射灯下的她,疯狂地扭动着。

什么话藏在心里都会有一点负担,何况是亲人的话呢。曾经有一次,母亲静静地看着她,泪眼盈盈地重复着她父亲临终前的话:“好好上学,别学坏了,将来嫁个好人。”父亲泥一样地躺着,气若游丝,骷髅脸上落满了黄朗朗的阳光。记忆浅薄,却应该久久地记在心底。也许,她也只是看了父亲一眼,或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插图:李雨薇

父亲走了,又一个男人顶来,母亲的炕上,总有浪语在散。倒是这个男人有别以往的男人,个头适中,脸瘦俏,虽肤色稍黑,却也薄嘴唇一动,句句巧言润耳。当然,母亲是极喜欢的。母亲想着长远的岁月,不然也不会让她叫这男人一声爸。可是,叫一声爸,要吐出那个字,还真像过一道悬崖。而那男人对她的亲昵,倒像一个真父亲,夸起来说:“俺这姑娘,真着人稀罕。”

疯跑来一辆救护车,又勾去一片眼神。她想,这街路上的闹,还藏着风景呢。再看过去,那站得木木的扫路人,如当初母亲那般模样,思绪跳着,回忆又拉起了皮筋。

那个掉进蜜罐里的母亲,此时并不在意男人对女儿的亲近。她也许是忘了,隔着一层肚皮,隔着一座山呢。这古训,大概不会被时光吞了吧。毕竟,没有血源的关系,不会有水乳交融的境界,谁知道人心长成个啥?

可是,一个屋檐下,总不能把人想得很坏。家是这样,信任本该提倡。但她颤动起来的胸脯和灵秀的眼睛提醒母亲,疏忽,会有意外的情况。

记起离家的前夕,母亲倚在门前,对她说话,这话是她记在心底的,不曾一日忘记,也决不会忘记。

“这辈子,不想再见你!”

这是母亲的无情吗?

她想起那个晚上,天灰蓝,星很稠,硫磺般的月光,映出她凸凹的身段,一缕鲜香飘呀飘……虫烦躁地叫,吵醒了她,还是她压根儿就没有睡呢?有那么一阵儿,床上的她,喘息急促着,掀开被子的一角,人像烙着一张饼。然而,炕上的男人,却是另一番神态——腾地坐起来,复又躺下去,等他又坐起来,盯过来的眼光就变成了钩子了……

她的床上,来了那男人,那一瞬,两个人演开了麻花舞。她幸福成难受的样子,对着月亮喊叫。薄云遮住了月亮的眼睛,一阵风吹来,一颗颗露珠从草尖上坠落了。

“我早想有今天。”

“我也是。”

捧着她的脸,那男人问:“怎么就动了心思?”

“见了你,就有那感觉......”

此时,聚在同学会上的母亲,在想什么呢?

后来,她向母亲作了坦白,在她无羞的叙述下,事实的刀,扎穿了母亲的心。听着,母亲一声声大吼:“作孽啊!”像一头疯牛,撞上了墙。血喷射在地上,开出一朵朵黑花。醒来的母亲,仍抖着身子,一团红色的火焰,在她的眼睛里燃烧。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倒是她平静地看着母亲,看到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母亲咬紧牙关,抖起的手,指向窗外的远方。有一段时光,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良心在自责,她有些悔意,但情欲的火,没那么容易熄灭。向往的花园里罂粟花既然悄悄地绽开了就不会轻易枯萎。对着镜子,她指着娇俏的自己说:“不是人的东西。”尔后,又笑,摸摸通红的脸蛋,跳出一颗别样的心。

一天晚上,她轻轻地对着星空说,没有永远死不了的过去,也永远没有留得住的现在。可是,那男人闪耀着魔力呢,不光是他的钱,还有他暖阳般的眼睛,花露一样的嘴巴,实难割舍。

这会是爱情吗?

可事实的模样有时并不清晰,至今想起,她才觉得那是一场风雨交加的梦。窃占了母亲的男人,除了一地鸡毛,还能有什么呢?

她一五一十地向母亲作了述说,但不是怯弱的眼神,声音也未蔫,没有赎罪的成分。更进一步,她挑明了说:“我怀上了他的孩子。”

炸雷般的震,一阵嘶喊后,母亲呜呜地哭……

最后,她坚决而响亮地说:“我要嫁给他!”

她的话,当然鼓舞了男人,似乎使他有了无敌的勇气。他对着她的母亲说:“我更喜欢你的女儿。”

再没有叫喊,也没有再打斗,也许母亲累了。唯一的结局,还能是什么呢?他们选择离开,也必须离开。

远走的时刻,母亲现出天性,嘴上喊,“这辈子,不想再见你。”又在心里默念:“老天啊,保佑我的女儿。”而她前行的身影,竟没有一次回眸。母亲寂在时光里了。

如今,她深深地思念母亲。躺在床上,夜长得吓人,屋子愈发广阔,她好像掉进了一个盖了大盖子的大盆地里。她轻轻地抽泣,泪珠上映出一轮圆月,挤进来一两颗星星。她浮游在无尽的惆怅中,思绪在过往和现实中留下一段尾巴。

不可忘却的是前两年的那段日子。那时,她无时不沉浸在“解放”的欢乐中,逃离着,幸福着。这般境况下,那男人似乎还记着良心上的账。某一日,激情过后,他捧起她的俏脸蛋,目光闪亮地说:“宝贝儿,我会给你赚很多很多的钱,我要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她听了,花蕊般的脸颊叠射出娇媚的色彩。

以往,她从未对草率的决定忏悔,对忙碌繁杂的生活叹息。即便日子过得寒酸时,哪怕逼债的人看那男人抖落干瘪的衣兜瞪起了眼睛,也决不对隐隐作痛的心绪低头。年少和无知会告诉她,这是一种恪守。但是,人心抵不过光阴和生活的磨砺。这对于一个刚刚涉世的女人,雾里看花般的尝试,足以让她一辈子渍在一缸酸水里。她渐渐地淡了男欢女爱,虽然还依旧渴望着那男人温暖的臂膀。而现实告诉她,饿着肚子的爱情没有滋味。这种局面,缘于那男人做了另一件事。

该说说那男人的职业了。曾经的几年,建筑高楼是他的行当,但不是全部,只有脚手架上拧钢筋的那一伙人是他组织的。小包工的活儿,虽然挣钱,可是,那钻进云彩里的人,被风吹着,腿是抖不得的,手还要操作,死神就张开大嘴,时刻等着溜神的他们。竟有两次,他组织的人掉了下来。一次,那个人直接拉进了火葬场;另一次,掉下的人成了一个植物人。理赔几乎折了他所有的家当。活儿源也断了。折腾到后来,总算又有了新项目,可投入的本钱呢?去贷款,银行的大门不会向他敞开,而亲友们也不是金银流水人家。何况,他们的羽翼下,都护着一个窝呢。奈何,他碰了网贷——又一张吃人的大嘴,血淋淋地张着。

即使这样,也不可以断了烟火呀,挺着凸鼓的肚子,她去近旁的饭店洗碗,挣来几个钱,换些米面。也曾跟邻居大姐学些刺绣的活儿,添置一两件新衣。开过网店,摆过地摊儿。可是,这些似乎都不管用了,她挣来的这点薪水,怎么可以填平一个无底的沟壑呢!有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转变,是被逼无奈,还是想证明点什么给母亲看。

回过神来,耳边依然闹个不停,无法拒绝的喧嚣。她懒懒地睁开眼睛,看向道边的楼房,这一户窗前站出一个女人,抻抖着晾晒的床单,淡然而安逸。隔壁的窗口,那一头苍白又开始哆嗦了,老样子的窗口,还是那张核桃脸呆呆地望向路面。她诡异地一笑,像是自己也站在那里了。还真的站过那里,跟那男人,陪他满头白发的母亲一起看十字街上的风景。很不错的生活,平安是福,平静何尝不是呢!

曾经,她简单的理想,再简单不过了,有个房子,大小无挑,只要它属于自己。冬天,屋子是暖和的,能把阳光锁住。再有一个来钱道儿,适中即可,只要它源源不断。饭桌上有菜,再有一些肉和蛋。有个孩子,丑俊莫其论,只要他健健康康。这些都是她所希冀的。可是,她的家不是这个样子。常有的情景是,她恍惚地行走在一片浓雾中,停在十字路口,惊恐地呼喊道路。她盼望普照的阳光,通亮通亮的,让她一眼就看清很远的地方,但一遍遍地揉搓眼睛,不见花海如潮,天地清朗,只有湿漉漉的迷茫。倒是偶遇老乡,看着笑脸,听着熟悉的腔调,勾起了她对老家往事的一些些念想——早晨北甸子上一片又一片的兰花,水灵灵的;东泡子的芦苇荡,沙沙地跟风跳舞;镜子一样的一汪汪湖水,淡淡的波浪;偷摸成熟着的玉米地,一群叫喳喳的麻雀;咕噜咕噜叫的辘轳,长满苔藓的老井;父亲在草甸子捡回来的一两个鹌鹑蛋……她拉着母亲的手,奔跑在一个时空里,留下咯咯的一串笑……过往的情景,纵然如满月的金光,仍旧像潮汐一样慢慢地退去了。时常,她梦里的笑模样,被泪水打花了。

唯有的快乐,是两个小生命的诞生,隐隐地抹重了家的色彩。尽管借住在矿区废旧的厂房里,但室内的温度尚可,暖而舒适。更欣慰的,有“嗑头”的采油机,嗡嗡地日夜唱着歌,陪她哼起摇篮曲。电是不缺的,只需往油井上搭一根电线。管井的人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来说一些注意安全用电的话。初始,那男人会挤出一点笑来送给两个孩子。有时也会轻轻地拍打他们的脸蛋儿,表现出父亲该有的模样。她见状,心头涌起暖流,些许的慰藉间,觉得做母亲真好。

日子飞着,褪了残雪时,闪来了春天。窗外的树,一点点地染绿,摇曳出暖天气。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地跳在枝头,一天天衔来细软的树枝,忙活得欢。筑的巢像一个小房子,随风自在地摇摆。抬头仔细地端详着,她甜甜地笑了。想着,它们快生儿育女了吧?或许,已经有了儿女。又夜,风叫得狂癫,刮在窗上,呜呜的,像女人哭。早上起来,她向窗外望去,那巢散了,鸟儿也不见了,她心里一揪,隐隐地痛起来。

怎么痛还扎了根?不是这样,她的脸上怎么挂着泪珠?而且,那泪珠像是迷恋她的脸,一天也不肯离去。自从有了双胞胎儿女,欢笑不是也跟着来了吗?如今,笑声像那鸟巢,说没就没了。总是觉得心痛,像老天用一根针狠狠地扎了她一下。她的笑,被从前留住了。所以,她相信这世上是有报应的,债缠在身上,抖落不掉的,该来的总会来。以前,两个白胖胖的宝贝,醉着她的心,虎头虎脑的样子,抱在怀里,哪个也舍不得放下。她稀罕他们,常用小嘴轻点他们的脑门儿,她盯着看,说着:“笑一个,给妈妈笑一个呀!”儿女们真的咧嘴了,可是,那不是笑,笑不是那个样子。没有笑,也没有闹,两个孩子安静得可怕。省心吗?可没见过这样省心的孩子。纵然她初为人母,那吸吮的力量呢?不是偶尔,而是经常,孩子们叼不住奶头,挤进嘴里的一点奶汁,呛出来,流在嘴角。她慌了,醒悟地叫那男人,说着:“快去医院看看吧!”那男人在外面忙,几次催促,可一听她的话,回答的声音总是急急的:“要去,你自己去,我这走不开!”泪生得踊跃,她抱起两个孩子,奔向医院,孩子压在两臂上,走过的路,像爬着一座座山,汗吵闹在背肩。医院总是有挤来挤去的人群和急促的脚步,还有躲不开的好奇的眼神。她焦着心,一遍遍地问,可医生并不急着开口,点弄着键盘上的手指。开过单子,仪器就转起来,嗡嗡地响过,她的心还是悬着,落不了体,像泡在一汪盐水里。等待,烦躁不安,像两个孩子夜里持续的哭闹。泪,烫烫地流,掉在孩子脸上。她擦了擦,觉得那肉松得像一团省熟的面。医生的眉头拧成卷儿,声音细小,叫着她,她说:“我听着呢。”可医生的嘴,送出来的不是喜讯。她听到了两个字。那两个字,带着煞色,像一把小刀子划破了她的心脏。作为母亲,她宁愿去死,也不想听到那两个该死的字。

医院的大门在她身后了,她脚步散乱,一时竟不知道回家的方向了。她望着天,刚才还瓦蓝瓦蓝的天变得灰蒙蒙的,像个病秧子。

晚上,她对那男人说:“两个孩子,全是脑瘫。”她哽咽着,脑子里像钻进了一窝蜂,耳边仿佛一节一节地飘来医生沉闷的声音:“想站起来,像大海里捞针。去求神仙,神仙也会摇头。”她抽泣着,那男人却不语,像一块挂霜的冰,走出去时,门咣咣当当地响,他那背影里闪着怨恨呢。这一切难道都是她的罪过吗?眼里没有泪水,看着自己的骨肉,她只能把牙齿咬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呜嗷呜嗷地叫,像生命在呼唤,又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碾崩的小石子儿击中了她的脸,冒出一些生疼的滋味。她坐起来,向往常一样,寻着车。她盼着那个身影,甚至在心里喊,你快点出现吧,好有个痛快的了结。她是想他吗?怎么是想呢?想也分着怎么个想法。她的眼睛又辣起来。

这会儿,她好像回到了那个冬天。那晚,月亮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急走的风竟长了牙齿,咬断了树枝,扑向她的房子,一阵阵狂叫,窗上的玻璃碎了,寒气撒欢地跳进来,剥夺了她被子的温度。她用身子护住孩子,躲在角落里。她恨着风,忙摸起电话,手指僵硬的触点,屏就闪动着,现出了那男人的名字。她盼着一种结果:那男人没有消失,一直没有消失。他已经走了很久,她也不止一次地去找他。这一次,他仍然没有接听她的电话,当然她也就仍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跟他的身影一样,这个人好像有些模糊在她的记忆中了。孩子们抖起来,继而恸哭得震耳。她知道,体温总是有限的。打着牙鼓,她点通了电炉,热量徐徐地升腾,电丝上的火光烧出一弯弯流淌的血。裹紧一床被,揽住两个孩子缩进床旮旯,浑浑然,她睡去了。渐渐地沉入梦乡。

“如果我背叛你,你就杀了我。”她的耳畔,响起了那男人曾经的誓言。

但是,她慎怪地说:“不许瞎说,我们要到白头呢。”

那个场景里,她脸上飞着桃红,那男人跟着说:“愿老天护佑你我一生的幸福。”

暖心的话,似乎还散着余温。如今,她却冻在虚无里,而且,山一样的誓言,在一个激灵的冷战中轰然地倒塌了。她知道,这不像梦,所以她燃起一腔怒火,恨不能火化了那个违背誓言的人。以前的日子,她一次次去找那个和一个胖女人腻在一起的男人。她怒骂,撕扯,可经不住那胖女人奋力一推,身子便像着了一记重锤,硬硬地蹾在地上。她也明智,温柔可是个好武器,她去拉她的男人,轻轻地说:“咱回家吧,我和孩子不能没有你。”她说着,肩膀就一耸一耸,好可怜。可惦记着胖女人家业的男人,面对这点温柔的力量,不过像吹来的一阵微风罢了。过了吵闹,他瞪圆了眼睛,喊:“快滚回去吧!”有什么办法呢,鬼迷了心窍的人。这也怪不得她,飞了的心总不能给它系上一块石头吧?

当然,那句“如果我背叛你,你就杀了我。”她是深深地记着的。记得太深,早就融化到血液里了。有时,她又觉得他会回来,早晚会回来,就在某一天,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披着霞光,他笑盈盈地掀开了门帘。有时,她真希望那胖女人父亲的企业一夜间破产了,而他灰溜溜地回来了。

今晚,他是在那个胖女人那里吗?华丽而温馨的屋子里,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有美酒,还有烛光和音乐。这不是她的猜忌,但猜忌也并不恶毒,因为那男人除了自我的快乐之外,没有哪怕一点点牵挂她们母子的情意了。

男人还正常回家时,她贤惠地认为,决不能让家捆住了男人的手和脚。毕竟,男人要闯荡在外面,操劳着,该让他一身轻松。就是嘛,他挣的钱又不给外人。有家事烦心的男人,哪会干好事业呢?这样,她心甘情愿地操持着家,家务上的事,从他的肩头上一件一件地卸下来。哪怕压弯了自己的腰,她还笑呢,觉得这样才是一个好女人。

咚咚的脚步声踏碎了晨曦,她猛地醒来,才知道做着梦呢。她睁开一双黏稠的眼睛,向那个梦一般的情景中看去,挑着门帘的人,板着黑瘦的脸,未曾对话,她的嘴唇便在朦胧里开始抖了。对视的短暂,说明一个不必要的相见。那种痛带来的沸腾感,可不像“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那么充满诗情画意。晨很静,阳光还没有钻到屋子里来,但有的是炉火的光,炉火本身的光,也能够灼烤她滴血的心。她定住红肿的眼睛,激愤难耐,一股控诉的意念涌遍她的周身。可是她这是怎么了?念于心中千万次的话,这一刻竟粘在嗓子里了。再看那男人,她的泪串成了一串珠子。孩子哭起来了,不成调的哇哇声,像是在帮母亲诉苦。然后,她的眼神泼出了柔和的渴望,火辣辣地锁住那个熟悉的曾经喜欢着的身影,她哽咽着说:“你回来啦!”

“瞎说。”他失常的表情跳上脸膛,答话竟绕着弯儿,谁知道“瞎说”是什么意思?

“你这不是回来了吗?”她抹掉眼角的泪滴,现出笑模样,并且一直努力继续着笑模样。

她好想投到他的怀抱里,静静地、痴痴地依靠一会儿。可是,他收起温情的样子,打消了相拥的氛围。她又说:“还没吃吧,我这就做饭去。”

“不用了。”那男人依旧冷着脸子,站在门口,脚好像钉在那里了。

“我送你回老家,快一点走。”

她愣住了,眼睛一片迷蒙。

“不要说你不想回去!”

她仍然没有说话。

“你不是一直想着你的母亲吗?离开她这么久!”

那男人眼睛恶红,眉宇间隐隐地露出杀气,那声音好像让屋子更冷了。

“我不回,死也不回。”

“还是回去吧,你母亲可以帮你带带孩子。”

男人的眼里露出一点暖意,嘴角似乎还咧了咧。

“我没脸见我的母亲。”

“可那毕竟是你母亲啊!”

男人的商量在继续,声音时强时弱,但他的意志似乎不可动摇。

“你走到哪儿,我跟你到哪儿!”

“我不叫你跟着呢?”

“那我怎么办,还有你的孩子呀!”她大喊,“你个丧天良的,不怕雷劈你啊!”

“我管不了,你别再找我了。”

男人突然转身了,刚才还有的一丝善意消失在他决绝的背影中。

她的心鲜明地痛起来,感知告诉她,男人的心真的飞远了。那么她就成了多余的人。在新欢或金钱面前,多余的人就像是一颗眼中钉。

彻骨的凉,复又炸开在骨髓间。有一种仇恨的力量催促她,她跳跃着,两只眼睛,射出饿虎似的光芒,叫人感到要打个寒战。她想冲上去,让手伴着尖嗓音尽情地撕扯,可她的血液像是干涸了,僵硬的身躯怎么也迈不出半个步子。

“敢来坏我的好事,我就杀了你。”男人猛一回头,话从牙缝里挤出来,指向她的手指带着恼怒的风,好像她已经去找他的麻烦了。

脚又痛起来,钻心的痛。她从马路牙上坐起来,摸摸腰上尖尖的硬物,还在。歪斜着身子,一把把地捋顺胸口上的气。天还燥热,她张开的嘴,像是一口一口地吸着火。眼睛雾气沼沼的,牙也咬得更紧,可痛并没有消失,就像那一刻,她被推下楼的那种剧痛。她想起了那一天,痛苦一辈子的那一天。

很多天前的一天里,她终于找到了那男人和胖女人的新住所,城市湿地边上的一栋别墅。此时,阳光被一片乌云遮住了,那幢紧靠湖边的淡粉色的小二楼的平台上,闪现出那男人和胖女人嬉笑的面孔。这样的场景,有了她的出现,尖厉的声音很快就响起来。她撕扯胖女人的手,像是在发泄着男人不归家的恨。可对着两个恼怒她的人,她单薄的身子怎么能抵挡住挥舞的拳头和狠狠抓挠的尖指甲呢?顿时,她的脸上生出一道道深沟,鼻血也悲愤地奔涌,她晕倒了……

好一会儿她才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理了理乱草一样的头发,站定。突然,她的头上跳出火苗,她像一只发疯的虎,跳跃着冲上去,牙齿显出威风,再看过去,那胖女人母猪一样嚎叫,胳膊上赘出一块鲜红的肉。她哈哈大笑起来。但是,那男人飞起的脚,却让她顺着栏杆,翻滚到地面上,扑通的响声,沉闷得叫人心惊。她感觉自己的脚撞击到一块石头上,而且像跳进了一个烈焰滚滚的火坑。然后,天幕就黑下来了。她看见了星星,它们眨着眼睛——那是银河吗?像拖在天宇间的两条长长的泪痕。闪着清亮的,那不是北斗吗?仰躺在家乡的天空上……

明亮的阳光是她五天后才看到的。那时,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穿白衣的大姐俯身跟她说话。她知道了,她是被一个好心的大哥救起的。那个时间里,她躺在旷野的一条深沟里,旁边是斑秃的盐碱地,嗡嗡着牛虻和蚊子。想着去报案,也想着杀人,可是,纵有那男人罄竹难书的歹毒,那一刻,她复仇的种子也还仅仅是一颗种子,她想着善念呢,“让他去追求他想要的生活吧,仇啊恨啊,让它们散去吧。”可是一双儿女的殁去燃起了她复仇的烈火,那是不能容忍的恶。跪在空旷的房子里,看着两个孩子白煞煞的脸,她撕心裂肺地哭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很难想象两个可怜的孩子,没有母亲的照料,也没人及时发现他们的不幸,不像覆巢之卵,还能像什么呢?

那男人又消失了,她要找到他,她要他给她和两个孩子一个交代。故意消失的人不容易找到,就像佯寐的人很难叫醒。她知道,那男人一定隐藏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或是另一个城市的某一个旮旯,可是林子般的高楼,蚂蚁一样的人群,纵使她踏破铁鞋,那像一粒尘埃的家伙怎么可以轻易找得到呢?所以她冷静地想,就算他走到天南海北,家乡他一定是要回来吧?也终究会回来的。小城的家里不是住着他的母亲吗?那个年逾八十的老人,在十字街旁的那栋楼里,在那个阳台的窗口处,不总是能看到她盼儿归的身影和泪光闪闪的眼睛吗?所以,她设计了一些模样,守株待兔,臆想着那男人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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