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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三题

2021-08-29张世勤

海燕 2021年9期
关键词:绯闻

文 张世勤

诊所

我已经跨进门去,却赶紧又折返出来。我想再确认一下店牌。诊所!没错,是诊所。店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济玉路诊所。

再次进来,在那个黄大褂的身后,仍然是一个个书架,上面各式各样的书码得整齐。

黄大褂说,你坐下。

我坐下了。

我发现黄大褂的两只眼睛很浑浊,像极了外面乌蒙蒙的天空。我于是盯着他的眼睛,使劲儿往里看,一直看到他眼睛里很深很深的地方时,才发现那最深的里面没有浑浊,全是清澈,像极了我常常梦见的一潭蓝蓝的湖水。

他说,你哪儿不舒服?

我开始说。我一边说他一边盯着我看,脸上慢慢呈现出惊诧。

他说,你怎么只张嘴不说话?

这回轮到我惊诧了。敢情是我说了半天,根本就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这我自己却并不知道。

他说,你张开嘴。

我张开嘴。

他反复看,然后陷入沉思。他抬头看着我说,很奇怪,你的嗓子绝对没有问题。

他起身,从后面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很厚,递给我。我看了下书名:《百年孤独》。他说,你先翻翻,然后跟我做发声练习。

我的声音尽管很微弱,好在总算有了。

他说,注意不要太尖细。

我问,我是不是得了“伪娘”病?

他说,不像。

他问我,你是不是平常不怎么说话?

我说,我过去是一个很愿意说话的人。

那为什么后来不愿说了呢?

随便举个例子吧。有次,老板带我去参加一个应酬,到达酒店后,我看到一块古色古香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我脱口而出:杜甫能动。老板看了我一眼,吃饭时老板说,你多吃点。过了一会儿,老板又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带你出来了。你知道吗,那四个从右往左的大字是:勤能补拙。

想不到现在的书法真是害人!

黄大褂说,这是网上的段子!

我纠正他说,你错了,这事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那网上的段子最初也是我发上去的。后来我不得不离开了那家单位。

就因为这事?

当然不会因为这事。是因为一单生意,要外包,大家都同意,可我却说,接手的那人不是老板家亲戚吗,这怎么行?我以为只有我知道接手的人是老板家亲戚,原来大家都知道,但大家都不说。就这么离开的。其实据说,我是可以提副总的。

为什么没提呢?

因为有次与老板和老板的一个朋友一起乘电梯,我不记得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了,老板不小心放了个屁,很臭,场面一度尴尬。老板看着我问,谁放的这是?我看了看老板,没吱声。后来,听说评价起我这个人时,老板很确定地说,他这人,缺少担当,不太能胜任领导角色。我哪里知道老板对人才的考察会如此严苛。

后来呢?

后来,我去了另一家单位。这家单位的大领导是刚从上面空降下来的,他在单位食堂搞了个小包间,职工在大厅吃,单位的几个领导躲在小包间吃,有专门的服务员,而且饭菜一分钱也不用花。不少职工调侃,从大厅到小房间,看似不远,但即使搭上一辈子的努力也未必能达到。我很看不惯,就跟一个同事交流起这事。有次,我这同事打了饭菜也去了那个小包间,没想到进去一会儿,饭菜就被扔了出来,而且在大厅里就餐的人都听到了一句让人很伤自尊的话:你也配进这个房间!后来,大领导追查责任,竟追到了我这儿,说是我鼓动的,就把我以不搞团结为由,给开除了。

我看到黄大褂听得认真,好像也是一直在琢磨,他先是从后面书架上抽下一本《历史的教训》,但犹豫了半天后,又放了回去。重新抽出了一本《呐喊》。他说,我觉得你需要喊一喊。同时,他问,如果不给你翅膀,你能不能飞翔?

没有翅膀怎么飞?但我想了想后,回答他说,能!

他点了点头,说,好。

他继续说,只要能飞,血压慢慢就降下来了,过去有点淤积也不要紧,会慢慢展开。只是你的气色……

我的气色很黄。

是,很黄,可怎么回事呢?

我失眠得厉害。

怎么会失眠呢?

不瞒您说,我的听力不知为什么这么好,这么强,只要有一点声音我听起来就跟打雷一样响。我靠山住,按说够僻静的了,可我总觉得山上有不知名的虫子在不断地叫。

黄大褂起身,拿过了一本书,说,你可以看看《三言》。

我问,什么是三言?

黄大褂说,就是喻世名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同时,你也要注意多听听你喜欢听的话,听自己喜欢听的话,时间久了,耳朵自然就钝了,不会再那么敏感。

我觉得黄大褂说得有理。

黄大褂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问我,你的眼睛怎么有点红,平常也这样吗?

我说,平常……也许……可能吧。总之是不时有些雾霾,有些风沙,有些烈日……

黄大褂说,我还是送你一副滤镜吧。

我接过来戴上,这一滤,我看到黄大褂身后是一排排的草药橱,每个橱上都写着名字:风化硝,六和曲,水安息,甘露子,古山龙,叶上珠,白头翁,白芥子,冬凌草,半枝莲……

我起身,走过去,取下滤镜,想看个真切,迎面却都变回了书架和书,我看到其中有一本叫《桃花源记》。我刚取下,就被黄大褂夺了过去。他说,这味药,并不治病。他又说,当然,几十年后,一百年后,你倒可以去那地方看看。但现在不行,现在去,会害了你。

黄大褂的话,很高深,好多我都听不懂。我出了诊所,来到大街上。我能清楚地听到大街上人声鼎沸,但仔细看时又觉得好像空无一人。

这座城市的所有街道都是以玉来命名的,各种各样的玉,五花八门,证明着这是一座与玉的质地完全相等的城市。

已经走出去好大一截了,但我好使的耳朵仍然听到一个女声在问,那人走了?走了。怎么感觉那人跟块石头似的。我没听到黄大褂再搭话,我想他应该是在沉思,也许在他从医的这些年里,他还没遇见过一个像我这样的病例。

其实也可以这么说,我天南海北走过那么多地方,还真没遇见一个敢把书本开成药方的医生,更不肖说弄几排书架放几排书就敢挂牌问诊的。

这世上不只我有病,医生也有病。我跟黄大褂的关系到底是医患关系还是病友关系,谁又能说得清!

不过,石头如果冥顽不化,也便接近了玉质。

那个谁

那个谁,我觉他有问题。

请讲,什么问题?

他经常带女同事出差。

这有什么问题吗?

那女的是他老乡。

是吗?但,是老乡不能说一定就有问题吧?

那女的很年轻。

是吗?但,很年轻不能说就一定有问题吧?

而且很漂亮。

是吗?但,很漂亮不能说就一定有问题吧?

关键那女的很注意打扮。

是吗?但,很注意打扮不能说就一定有问题吧?

他们拍了好多照片。

是吗?但,拍很多照片不能说就一定有问题吧?他们拍的是两人的合照吗?

不是,是群照。但他跟她每次都挨在一起。

那个谁,可能有问题。

请讲,什么问题?

他出差时常常带着两位女同事。

是吗?这有什么问题吗?

带两个,不太合适吧?

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从工作看,他带一个就够了。

上次,就你反映的情况,我们专门跟他谈了话。也许,他觉得带一个不好,他在改正。

那个谁,应该有问题。

请讲,什么问题?

他最近经常带三个女同事出差。

是吗?这样是不太好。他为什么不带男同事呢?

他单位没有男同事。

噢,是这样。那么你觉得他跟三个女人都有问题吗?

这不好说。这事主要还不在他跟三个女人有没有问题,而是这么成群结队的外出,花枝招展的,哪像是工作,更像是旅游,而且无形中也增加了行政成本和基层负担。

上次,就你反映的情况,我们专门跟他谈了话。也许,他觉得带两个不好,他在改正。

那个谁,绝对有问题。

请讲,什么问题?

他经常一个人出差。

是吗?这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单纯是工作,为什么把单位的人全抛到一边,一个人偷偷摸摸下去呢?恐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上次,就你反映的情况,我们专门跟他谈了话。也许,他觉得还是一个人出差更省心些,他在改正。

那个谁,问题不小。

请讲,什么问题?

他作为主要负责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是吗?可能单位工作忙脱不开身吧。

即使再忙,也应该要多了解基层的情况。起码,每年要保证下基层搞调研的时间,这文件里可都是有规定的。不下基层,不搞调研,这是违反上级指示精神的。不出门,怎么决策?或者说怎么能保证决策的正确?

上次,就你反映的情况,我们专门跟他谈了话。他可能正在改正,但他不出门是不对的。

那个谁,问题绝不简单。

请讲,是什么不简单的问题,是他跟那个年轻的,漂亮的女同事的问题吗?

是的。听说他跟那女的的父亲是同学。

是吗?这有什么问题吗?

怎么那么巧,她会在他的单位就职?

那个谁……

绯闻

小城不大,真真假假有那么一帮所谓文人,整日里酸腐娇情,但真正纯粹者不多,冯君算一个。

冯君原在政府部门工作,有着令人羡慕的职位,但为了文学,他选择离开机关,去了一家企业。某天,小城的文人们都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中有他“长篇三部、中短篇多部、其他不可计数”的写作计划,要求文人们监督他执行。我猜想这一定是在他醉酒之后所写,亢奋激动,情之所至,豪言壮语,并不由人。我知道,他爱酒场,但却并不善酒,只要稍饮一点酒,就能让他产生无限幻觉。

他所在的这家企业,宣传部门是一位女领导,人长得漂亮,思维清晰,行动泼辣,能力超群,独当一面。冯君虽然年长她一些,但在她手下却唯唯诺诺似小媳妇一般,两人仿佛置换了性别。本来,大家很想拿他们二人打打趣,搞点成人间的笑话,却不想正中了他的下怀。一待有酒场,寻着机会,他便很神秘地跟身边人交谈,并悄悄发问,我跟她的事你知道了吧?如果回答说不知道,他会惊讶,不会吧,外面传得这么凶,你不知道?于是,他会认真告诉你他们之间的事。我就被他这么问过好几回,看他那么神秘,我也很紧张,问他,谁呀?他说,还能是谁,她!我问怎么了?他对我表现出的啥也不知道,同样感到失望,说,这怎么可能呢,外面都在传。我说我确实没听说。他便举两至三例,细数他们之间的暧昧。

我印象最深的一例是,冯君说,她老公是公安,既精干,又帅气,身材高大,棱角分明,目光锐利。那天他去接她,她上车后,还专门回头看了我好几眼。我其实是很害怕的,但那一瞬间,我却有冲上去的冲动,感觉自己浑身是胆,很想对着她老公大吼一声。

我问他,你确准她回头了?确准。你确准她是在看你?确准。你确准……他打断我说,我见了她老公就害怕,你想想吧这说明了什么!

类似情境也发生在他和其他文友之间,但别的文友远不及我的友好和厚道,不仅表示不可能、不相信,还直接回赠他一些奚落。他便很急,急于举例,但文友们对他给出的事例,同样无情地举一件否一件。这让他很落寞,也很悲伤。

这段故事始终未能如他所愿风生水起,他便按下不提。

过了一段时间,当又一个酒场到来,我跟他又坐了邻座时,开场的前半段,一切正常,待酒过三巡,他扯了下我的衣角,我知道他有话要说。我侧低头,贴上他的肩,他悄悄说,你知道吗,有人要为我殉情。我一听,这不是小事,问他,谁啊?他说了一个名字。这名字不仅大家都熟,而且本人就坐在现场,在年轻的女作者中算得上是有姿色的一位了。他说,你听着就行,别看她。我问他,你怎么确定的她要为你殉情呢?其时,正是舞会正红火的时候,小城处处舞曲悠扬,冯君是各个舞场上的常客。冯君说,每次她都默默坐在一个角落里,有人请她,她大多会拒绝,而她不仅没拒绝过我一次,甚至期盼着我尽快邀请她。当我牵着她的手,走进舞池,我粗糙的大手轻轻从她的秀发和后背之间穿过去的时候,那一瞬间,她的脸微微泛红。有一次,跳累了,我们在舞池边上的窗前停下来,望着满城的灯火,我故意说,我真想从这儿跳下去。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冯老师,如果您跳,我也会跟着跳下去。

关于这个桥段,冯君同样给许多人讲过,而且每次讲到“我粗糙的大手轻轻从她的秀发和后背之间穿过去”的时候,他的手都会立在那儿,讲完了,那只手也不会动,而是静静地等着你的表态,让你相信他。有位文友干脆把他立着的手扳倒,说,你说的这事我不信。

我们其实大都相信他们之间或许真有那么一场对话,但问题在于,在那个时间和环境里,这更多是一种会聊天的表现,不仅跟爱情扯不上关系,跟暧昧也仍然有着不小的距离。但到了他这里,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一切都会活色生香。

因此,殉情一说根本入不了小城故事。我能想象到他的遗憾和悲伤。

后来,有个女作者离婚了,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一次酒场上,冯君神秘地跟我说,她离婚的事你肯定知道。我说,知道。他说,我怀疑这事与我有关。我表示惊讶,问,与你有关?他说,你看,城里这么多房子,她去哪儿不能租啊,可为什么偏偏要在我附近租呢?她都到了不怕别人说闲话的地步。我还想找个时间去看看她呢,你说我是去好还是不去好呢?

我已经懂得他的套路,问我去好还是不去好,显然并不是他要说的重点。重点是想让我知道,他跟那个女作者有不寻常的关系。我说,当然去看一下好。

那年的金秋时节,我在山上组织了一场诗会,小城文坛的前辈们都到了,冯君自然也到了。

冯君虽然始终没有写出几首像样的诗,但却从没有人怀疑过他诗人的身份。他浑身散发的诗人气质,会让人一目了然,也会让人过目难忘。也许正是因为他没把诗写好,所以他才比别人保持了更多对诗的虔诚。此时,秋风吹拂,层林尽染,金色的诗句俯拾便是。冯君立于一块巨大的山石之上,尽情张开双臂,接下来应该是一声长长的呐喊和一串群山之间的回荡,但他却对群山低声又低声地说了一句:我来了!声音轻得近乎无人听见。

夜的山,静谧,玄妙,充满禅意。

晚上注定是一场大酒。山上的人皆有醉意,个个张牙舞爪,狂放不知所云。醉酒后的冯君,歪歪斜斜攀山而去,直至不时从山腰间传回怪异的歌声。

早上,当一班文人还在沉睡之时,冯君便在房外的空地上,一遍遍喊:我的鞋子怎么不见了?我的鞋子呢?

冯君的鞋子确实丢了一只,但他并不可惜那只鞋子,而是心怀希望,这次能从某位女作者的房间里把他那只鞋子找出来,如此他便可以坐实一桩努力多年却一直未得的绯闻。这些年,他挖空心思,一直费心卖力地去制造一次次绯闻,期待大家去广泛传播,但每次的无疾而终都让他倍感失望。

他一直暗示我,可以写写他。而且暗示我,即使把我的绯闻按到他头上,算是借给他的也无妨。因为对他来说,他不是怕有,而是怕没有。不是怕多,而是怕不多。我说,问题是我也不“富裕”啊。他煞有介事地说,你让我怎么同情你好呢!

冯君后来养花、溜鸟、玩泥壶、做收藏,日子长了,偶尔也和我通个话,他那“长篇三部、中短篇多部、其他不可计数”的写作计划我肯定不会问,因为对他来说,这句话本身就是一部作品,已经千古。如果问,我也只能问问绯闻的事有没有新的进展。因为我越来越觉得,他配得上拥有一则像模像样的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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