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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碑林

2021-08-28李忠效

北京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乌兰天亮

李忠效

一、边疆扫墓

这个世界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世上最好处的关系是男女关系,最不好处的关系也是男女关系。

21世纪初的一个夏日,南方某烈士陵园来了4个人。不是清明,来扫墓的人本来就少,又是中午,人就更少了。

烈士陵园坐落在一个朝阳的山坡上,这里安葬了近千名烈士的遗骸,一个墓碑连着一个墓碑,整个山坡白花花的,在南国炽热阳光的照耀下,整个墓园都是耀眼的白光,如果没有稀疏的松树点缀其中,那白色会把人的眼睛眩晕。

谷雨森带着乌兰丁在烈士陵园的山坡上已经寻找了十几分钟,热得满头大汗,累得气喘吁吁。他们的身后,跟着谷雨森的儿子谷天明和乌兰丁的儿子杨继烈。两个年轻人也是满头大汗,倒是没觉得累,只是显得有些着急。

“爸,杨叔叔是埋在这里吗?”谷天明说,“你会不会搞错啊?”

谷雨森瞪了儿子一眼,那意思分明说:我怎么会搞错!

乌兰丁说:“要不这样,咱们分开找,一人一排。”

谷雨森说:“就按你说的办。”

四个人分头去找,效率大大提高,不一会儿,在陵园的西北角,杨继烈最先发现了那个 “杨天亮烈士之墓”的墓碑。

“妈!我爸在这里!”杨继烈喊道。

谷雨森和乌兰丁闻声跑了过来,谷雨森说了声:“天亮,我可找到你了!”他的眼前浮现出当年战场上的那个炮火连天、硝烟弥漫、杨天亮牺牲在他身边的场景,忍不住拥着墓碑大声哭了起来:“天亮啊……”

乌兰丁站在墓碑的另一侧,抚摸着墓碑,垂泪说道:“天亮,我带儿子来看你啦!你看他多像当年的你……”

杨继烈和谷天明并排跪在墓前,杨继烈说:“爸,我和天明给您磕头啦!”然后两人一起磕了三个头。

二、小站邂逅

20年前,西南边境的形势陡然紧张。很多部队向那里集结,军列一列接着一列。很多旅客列车要为军列让路。在南方的一个小站上,一列旅客列车已经在这里临时停车半个小时了,旅客们都挤在靠站台一侧的车窗前,好奇地打量着过往的军列。军列上有很多坦克、汽车、大炮,还有一些闷罐车厢,里面是全副武装的士兵。

北方姑娘乌兰丁和董馨丹也在这列客车上,她们比别人更关注这些即将走上战场的军人。因为她们的男朋友都在部队当兵,一个叫谷雨森,一个叫杨天亮,说不定他们也会在奔赴战场的列车上。

确切地讲,谷雨森和杨天亮还不能说是“她们的男朋友”。他们四人原是高中同学,谷雨森喜欢董馨丹,杨天亮喜欢乌兰丁。那个年代,男女同学之间,表达“喜欢”的形式还比较含蓄,顶多是偷看几眼,或者写个纸条写封信什么的。谷雨森只是偷看,没有付诸行动;杨天亮胆子大,给乌兰丁写了一封情书,但是没有得到乌兰丁的回音。有一天,杨天亮在路上堵住单人行走的乌兰丁问:“我给你写的信,你看了吗?”乌兰丁从书包里拿出那封信,递给杨天亮说:“我妈妈告诉我,现在还小,不要收男同学的信。”然后脸一红,低头走开了。那含羞的表情,在杨天亮的记忆中保留了很久很久。杨天亮看了看手中的那封信,居然没有打开!他从乌兰丁那羞涩的脸上可以看出,她也是喜欢他的,她拒绝他,可能是嫌他的家庭条件不如她家好。她家是非农业户口,父亲是供销社的职工;他家则是农业户口,父亲是农民。一想到这种家庭背景的差距,他便感到英雄气短。

不久,他们高中毕业了,那年正赶上“文革”后第一次恢复高考,參加高考的人非常多,他们都没能“金榜题名”。接着,杨天亮和谷雨森都去当了兵。谷雨森到了部队,就给董馨丹写信,两人很快建立恋爱关系。杨天亮也想给乌兰丁写信,但是他一直没有勇气写。当兵走的时候,他把之前被乌兰丁退回来的那封信带在身边,他想用这封信激励自己,要在部队好好干,将来出息了,再给她写信。

谷雨森曾经鼓动过杨天亮,让他给乌兰丁写封信,说不定她会回信的。杨天亮思忖再三,还是没写。

高中毕业以后,乌兰丁和董馨丹都进入了当地的一家农场,这一次,是单位派她们到南方学习,正准备返回家乡,没想到在这个小站上,遇到军列,临时停车这么长时间。

已有两列军列呼啸而过,一刻没停。又一列军列开来,这是一列专门运送人员的绿皮火车,车上装满了士兵。列车快进站的时候,速度渐渐减慢,列车窗户是打开的,一张张年轻士兵的脸在董馨丹和吴兰丁的视线中滑过。她们谁也没说话,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会不会有熟悉的面孔出现呢?最后,列车居然停了下来。

董馨丹和吴兰丁一直盯着站台对面那个列车看。在列车停下的那一刻,董馨丹突然激动地指着对面列车的一个窗户叫道:“兰丁你看!”乌兰丁顺着董馨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立刻激动地说:“是他们!”

董馨丹大声叫起来:“谷雨森!”

乌兰丁也大声叫道:“杨天亮!”

对面列车上的两个年轻士兵循声望过来,也看见了她们。董馨丹正要下车,只听一声火车汽笛长鸣,然后车身就缓缓开动了。

谷雨森和杨天亮从车窗上跳下来,跟着火车跑了几步,还喊了几声什么,但是火车速度渐渐加快,风声大,她们什么也没听清。乌兰丁把一个手绢扔了下去,手绢随风飘着,正好被杨天亮接住了。

一次不期而遇又匆匆的别离,让董馨丹心里充满了悲伤。她的男朋友是去前线啊!她喃喃自语道:“他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说着,就悲从心头起,泪水满脸流。

一开始乌兰丁还劝她:“馨丹,别瞎想。他会回来的。”可是紧接着,她也开始流泪。身边的旅客从她们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俩与军列上那两个士兵的关系,都向她们投以同情的目光。

旁边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默默地看着她们,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就对她们说:“两位小妹妹,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因为我爱人也上去了。他是部队的连长。我送他走的时候,一声也没哭,因为女人的眼泪会影响他的斗志。我相信他会回来的。”

她们两个听了这话,都用敬佩的目光看着这位大姐。

董馨丹问:“大姐,你是怎么送你爱人走的?”

大姐说:“我正在部队探亲,他们突然接到命令,要上前线,那真是生离死别啊!我几次想哭,都忍住了。我们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怀上孩子,我对他说,没关系,如果这次没怀上,等你回来咱们接着要!”

董馨丹和乌兰丁被大姐的乐观主义精神所感染,抹去脸上的眼泪,笑了。

董馨丹突然想起什么,附在乌兰丁的耳边小声说:“我想去送送他?你去不去?”

乌兰丁惊讶地问:“怎么送?”

董馨丹说:“到前面一站下车,跟着他们走,一定能找到。”

乌兰丁沉吟片刻说:“我跟你一起去。”然后两人便匆匆拿起简单的行李,要下车。

大姐问:“你们要去干什么?”

董馨丹说:“送人。”然后就在大姐的惊愕之中向车门走去。

火车到站,她们下了车,没有出站,正好对面来了一列客车,她们问终点是哪里,正是边境要打仗的方向,她们便匆忙上车。还没站稳,车就开了。

在车上,她们向身边的旅客打听边境的情况,一位旅客很警惕地看着她们,以为她们是在刺探军事情报,就悄悄告诉了车上的乘警,乘警将她们带到餐车,仔细盘问了半天,才知道她们的男朋友即将上战场,于是对她们十分客气,并向那位警惕性很高的旅客说明了情况。那位旅客也很热情,对她们说:我是当地人,情况我熟。下了火车,你们跟我走,我带你们去找部队。

三、生离死别

那位旅客姓韦,30多岁,董馨丹和乌兰丁称他韦大哥。韦大哥的弟弟开了一台拖拉机来接站。弟弟说,刚刚来了一支部队,好像代号就是董馨丹和乌兰丁打听的那个。董馨丹和乌兰丁也跟着上了拖拉机。

韦大哥的弟弟说,这里有一座营房,现在集中过来的人太多,营房住不下,很多人就住在老百姓的家里。

就这样,她们很快找到了杨天亮和谷雨森所在的部队。非常巧,杨天亮和谷雨森他们连就住在韦大哥所在村子。天要黑了,村里没有旅馆,两个姑娘住哪里呢?韦大哥豪放地说:就住我们家吧!我和弟弟到别人家借宿。

乌兰丁对董馨丹说:“咱俩大老远地跑来,如果被部队知道了,一定影响很大,不如让韦大哥帮我们把他俩叫来,就在这里见面。”

董馨丹觉得乌兰丁说得有理,就把这个意思跟韦大哥说了,韦大哥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并开玩笑说:“我先不说是你们来了,给他们一个惊喜。”

韦大哥走后,董馨丹和乌兰丁连忙收拾自己,想把自己最光鲜的一面展现出来。

不一会儿,韦大哥独自回来了,两手一摊,摇摇头。董馨丹和乌兰丁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明白他什么意思,董馨丹问:“韦大哥,什么意思啊?”

韦大哥说:“我弟弟搞错了,你们要找的人不在这个村。”

董馨丹和乌兰丁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韦大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跟你们开玩笑的。他们在开班务会,我怕你们着急,特地回来说一声。我现在回去等他们。”

董馨丹和乌兰丁一听,哭笑不得。

韦大哥转身又走了,扔下两个痴情的女人,傻傻地愣在那里。

时间过得很慢。这期间,韦大哥家的人都出去了,说是去邻居家串门。董馨丹和乌兰丁心里明白,这是韦大哥安排的,要给他们留下一个安静、私密的空间。

远处,不知从什么地方传來一阵歌声,给这战前的紧张气氛带来一阵暖意。

有脚步声传来,还有谷雨森和杨天亮说话的声音:

“大哥,到底是谁啊?”

“急什么?见了就知道了。”

董馨丹和乌兰丁站在院子里,都情不自禁用手捂住胸膛,似乎怕那颗激动得怦怦乱跳的心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当谷雨森和杨天亮看到月光下的董馨丹和乌兰丁时,两人都惊呆了。

韦大哥说:“阿米尔,冲!”然后就笑着走开了。

“阿米尔,冲!”是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台词,当边防战士阿米尔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古兰丹姆的时候,杨排长喊出了这句话,阿米尔和古兰丹姆同时冲上前,紧紧拥抱。

韦大哥走后,谷雨森和杨天亮也都冲向了自己的女朋友。

韦家是两间大屋子,谷雨森和杨天亮分别带着自己的女朋友到房间里去说悄悄话。

杨天亮问乌兰丁:“你怎么来了?”

乌兰丁说:“是董馨丹拉我来的。”

“这么说,你不是自愿来的?”

“也不能那么说。我不愿意,她拉我也不会来。”

“那就是你愿意来的啰?”

“人都来了,说那个有意义吗?”

“我认为是天意,如果不是火车在那个小站暂停,我们就见不到,也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乌兰丁用手捂住了杨天亮的嘴。杨天亮把那只手抓住了,然后去吻它。乌兰丁想抽回去,杨天亮把那只手抓紧了不肯放。

乌兰丁问:“你当兵走了,怎么也不写信?”

杨天亮说:“因为上次你把信退回来了,我有些自卑,就想等混出个样儿来,再给你写信。”

乌兰丁愣了一下,问道:“那封信你没打开看?”

杨天亮也愣住了,反问道:“为什么要打开看?看什么?”

乌兰丁突然笑起来:“我说你怎么变得怪怪的。”

杨天亮恍然大悟:“你是说你写了回信,装进原来的信封,又封上了?”

乌兰丁说:“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么呆的人!”

杨天亮抱着她问:“你写了什么?”

乌兰丁说:“我忘了。”

杨天亮说:“那封信我带到部队了,是想用它来鞭策自己,好好干,别让你和你家人瞧不起。可惜没带在身边。告诉我,你到底写了什么?”

乌兰丁说:“等你回来自己看吧!”

杨天亮说:“还是告诉我吧!如果我回不来呢?”

乌兰丁再次用手捂住他的嘴:“不准胡说八道!”

杨天亮说:“你用手捂不住,要用嘴来捂。”

乌兰丁说:“你坏!”

杨天亮说:“听人讲,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说着就把嘴凑过去了。乌兰丁微微闭上眼睛。于是,他们开始了热烈的初吻……

在杨天亮和乌兰丁说悄悄话的时候,在另外的房间里,谷雨森和董馨丹也在说着悄悄话。

谷雨森说:“在火车把你们拉走以后,就像把我的心也带走了。”

董馨丹纠正道:“用词不准确。”

谷雨森马上就改口:“是把你拉走以后,就像把我的心也带走了,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董馨丹调皮地说:“所以我就来了,把你的心送回来了。”

谷雨森说:“你就是我的心。”

董馨丹笑道:“我是你什么?”

谷雨森说:“我的心。”

董馨丹说:“还有呢?”

“我的宝贝儿。”

“还有呢?”

“我的媳妇儿。”

谷雨森说着,就把董馨丹揽入怀中,热烈地亲吻。一种令人窒息的情感交流。

董馨丹在谷雨森的怀里小声说:“我们结婚吧!”

谷雨森问:“什么时候?”

董馨丹羞怯地说:“现在。”

谷雨森沉吟片刻,动情地说:“馨丹,我理解你的想法。可我不能太自私。如果我回不来,你怎么办?”

董馨丹扑在他的怀里说:“你要回来。一定要回来!我就是要让你知道,家里有个媳妇儿在等着你,你一定会回来。”说着就要动手脱自己的衣服。谷雨森急忙拦住了她。

“馨丹,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如果不是要上战场,我会马上与你一起沉入爱河。可是……”

“可是什么?”

“你能来这里送我,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了。我不能太贪心。我奶奶说,太贪心的人总会失去一些东西,很可能是最宝贵的东西。”

“你真信这些老话?”

“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等我回来做你的新郎。好不好?”

董馨丹点点头说:“只要你回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做你的新娘。”

这时候,对面房间里传来摇动竹床的声音,谷雨森和董馨丹会意一笑,两人又拥抱在一起。

杨天亮和乌兰丁在竹床上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

他们的情形和谷雨森、董馨丹相反。本来,乌兰丁是不同意杨天亮要她的,一是她有严格的家教。妈妈曾经多次告诉她,女孩子一定要管好自己,不能草率地把自己给了男人,不珍惜自己第一次的女孩子,总要为之付出惨重的代价。二是她没有思想准备。就算之前二人彼此好感,他给她写过一封信,她也给他回过一封信(他还没看到),可之后再没联系,没有经过情感上的交流,突然就要直奔主题,她有点接受不了。鉴于以上两点,乌兰丁自然不会轻易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他。

但是,一个女人接受了一个男人的亲吻,等于从情感上、心理上、身体上认可了这个男人。她不知道男人的本性都是得寸进尺的,绝不会满足于接吻,还会有更多的欲望和企图。接吻是用嘴,手往哪里搁呢?总会去探索那些女人身体的秘密,与此同时,生理上也会出现反应。对于一个从未体会过女人,不知还能不能有机会去体会的男人来说,那种垂死的情感和生理的渴望就更加强烈。这种情感和渴望近似疯狂。

杨天亮先是要把手伸进乌兰丁的衣服,乌兰丁用手去挡,没挡住,上身的禁地便“沦陷”了。杨天亮接着开始向下身的禁地进行“蚕食进攻”。乌兰丁又用手阻挡,这一次力度很大,但是进攻的力度更大,再次被突破防线。当下身的禁地“沦陷”时,她已没有力量阻挡了。她轻轻呻吟了一声,便瘫软下去,任由那只强有力的大手的爱抚。

这时杨天亮的胆子更大了,竟要去解她的腰带。她忽然用力推开了他,用坚定的口吻说:“不行!坚决不行!”挺起身子坐了起来。

杨天亮愣在那里,感到无地自容,忽然把脸埋在她的怀里,哽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被欲望冲昏了头。”

乌兰丁抱着他的头说:“天亮,不要这样,你这样我心里很难受。我会好好给你留着,等到结婚的那一天。”

杨天亮停止了哽咽,悲凉地说:“你会有那一天,但新郎不一定是我。”

乌兰丁生气地推了一下他的头:“你这人怎么这样!老说那种丧气的话!”

杨天亮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说:“我们每一个上战场的人,都作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子弹不长眼,谁知道誰的命大?我们都写了遗书,我还给你写了一封,和那封没拆开的信在一起。”

乌兰丁问:“你写了什么?”

杨天亮说:“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我只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并希望有一天你能做我的新娘。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个福分,算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不管怎么说,你是我有限生命中的唯一。”

乌兰丁听了,默默地泪水长流。

杨天亮说:“但愿你不会收到那封信。”

乌兰丁缓缓地向后仰着身子躺了下去,并抓住杨天亮的手,放在自己的腰带上。

之后便是谷雨森和董馨丹听到了竹床摇晃的声音。事毕,杨天亮用乌兰丁送给他的手绢,擦了她的下体。并把那手绢仔细收起来了。乌兰丁要去洗手绢,杨天亮没给。

第二天一早,谷雨森和杨天亮所在的部队就开拔了。董馨丹和乌兰丁遵照男友的嘱咐,没有专门出面送行,是和当地老乡一起为部队送行的。

这是一次真正的生离死别。

四、艰难抉择

送走了谷雨森和杨天亮,董馨丹和乌兰丁就返回家乡了。是韦大哥开着拖拉机把她们送到火车站的。董馨丹和乌兰丁对韦大哥千恩万谢。韦大哥说:“有你们两个好姑娘等他们,他们一定会安全回来的。”

说完这句话,韦大哥转身就走,没敢回头,因为此时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不想让两位善良的姑娘看到他的悲伤。战争,哪有可能没有伤亡,谁能保证谁能回来?

董馨丹和乌兰丁还没到家,就在火车上得到消息,战争打响了。她们的心都吊了起来。

回到家乡,她们每天和大家一样关注前线发生的一切,所不同的是,别人关心的是整个战事,她们在关注整个战事的同时,还会关注具体的人。每天坐在电视机前,生怕错过一个画面,说不定那错过的画面中就会出现他们最关切的人。

但她们都失望了。没有看到她们熟悉的面孔,也没有任何他们的信息。

她们心急如焚。

还好,战争很快就结束了,可以说得上是速战速决。

部队凯旋的消息通过电视走进千家万户。董馨丹和乌兰丁连忙给自己的男友写信,问他们情况怎样。据董馨丹的经验,一般情况下,来往的信件只需要一个星期,可是,十天过去了,还没有收到回信。

董馨丹和乌兰丁凑在一起分析情况,董馨丹说:“也可能部队还在边境休整,没有回到原部队,所以还没看到我们的信。”

乌兰丁说:“早知道战争结束这么快,还不如在那里等他们回来呢!”

董馨丹说:“别瞎想了,怎么可能?部队回来不知从哪条道走呢!走岔了,还不如在家里等。”

又等了十来天,可以说是望眼欲穿。终于,部队来人了。是乌兰丁最先知道的消息。有人通知她到杨天亮家去一趟。一进屋,她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杨天亮的父母在家,还有两名军人。四个人的神情都很严肃,屋里的气氛十分凝重。

“叔叔,阿姨!”乌兰丁轻声叫道。

“你就是乌兰丁同志?”一名军人问道。

乌兰丁点点头。

军人说:“我们是杨天亮同志的战友。杨天亮同志在自卫反击战的战斗中光荣牺牲了。我们在清理他的遗物时,发现有一封留给你的信,现转交给你。”说着,从文件夹中拿出一封信,交给乌兰丁。

乌兰丁这时早已泪流满面,杨天亮的母亲走过来,抱住她的肩膀,安慰她说:“闺女,我知道你是天亮的同学,可我不知道你是他的女朋友。他在上战场之前给我们留下几句话,说你到前线去送他了,他感到很高兴。谢谢你,孩子!谢谢你!”

乌兰丁没有在意杨天亮母亲的话,而是一直翻来覆去看那个信封。还是当初杨天亮写给她的那封信,她打开过,又封上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曾被打开过。

乌兰丁问军人道:“就这一封信吗?”

军人点点头。

乌兰丁说:“他说还有一封信,和这封信放在一起的。”

军人说:“我们仔细清理过他的遗物,都带来了,确实只有这一封信是给你的。”

乌兰丁扭头看看杨天亮母亲,意思是:真的就这一封信?

杨天亮母亲说:“确实就这一封信。他的东西都在这儿,你看你要不要选个什么做纪念?”

乌兰丁在杨天亮的遗物中发现了那条皱巴巴的手绢,就拿在手里说:“这是我的手绢,我拿走了。”然后给杨天亮的父母和两名军人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杨家。

泪水仍然在脸上流,但她的心里既有悲伤也有气愤。有那么一阵子,气愤甚至压过了悲伤。杨天亮明明跟她说过,给她写过一份遗书,和那封旧信放在一起,她正是被他的这番话所感动,才放弃任何抵抗,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她的。没想到,他居然欺骗了我!她在心里骂到:杨天亮,你是个浑蛋!我恨你!

等她回到家里,心情渐渐平息下来,愤怒也渐渐淡了。毕竟他已经走了,在他短暂的生命中,体验一下女人的滋味,也算没什么遗憾了。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把那封信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她在思考,要不要把这封信打开看看。她拿着剪刀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把剪刀放下了,把信放在一个抽屉里。

这时她忽然想起,谷雨森和杨天亮在一个部队,她忘了问那两个军人,关于谷雨森的消息。很快她就从别人口中得知,谷雨森失踪了。也就是说,他没有活着回来,也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乌兰丁没去看望董馨丹,她觉得,“失踪”总比“牺牲”多一分希望。没希望的人去看有希望的人,似乎没什么道理。她甚至有点怨董馨丹,如果不是董馨丹非要拉她去为他们俩送行,她也不会把自己送进去。

人死了,总是令人悲伤和惋惜的,可她与杨天亮并没有很深的交往,不像董馨丹对谷雨森那么强的牵挂。如果不是因为有了那一夕之欢,她甚至会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只是一个旁观者。

过了几天,董馨丹来看她了。并让她“节哀顺变”。她没有表示多么悲痛,也没说她被杨天亮骗了。倒是董馨丹提起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你是不是给她了?”董馨丹问。

乌兰丁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要是知道雨森回不來,我就给他了。这得留下多大的遗憾啊!”

乌兰丁又看看她:“是他没要你,还是你没给他?”

“我要给他,他不要。”董馨丹说了那天晚上的情况。

乌兰丁不由得感叹道:“雨森是个有良心的男人。如果他能回来,你一定要好好待他。”

“如果他不能回来,我会后悔死的。”

乌兰丁凄然一笑:“你们感情这么好。我也就不后悔陪你去了。”

时间会抹平一切。几天之后,乌兰丁被搅乱的心情彻底平静下来,她决定不再想杨天亮的事了。地球还在转,日子还要过。她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上下班。但是这种日子没过几天,她的心情又被打乱了。

那天,单位一个女同事提前来了月经,准备不足,就向乌兰丁求援,问她有没有卫生纸。她说有,赶紧把备用的卫生纸递过去。这时她忽然意识到,她自己的月经好像也该来了。掐指一算,把自己吓了一跳!她往常都是很准的,顶多会差一两天,这一次,居然超过了十来天!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这一次遇到的事情是以前从未遇到过的,情绪的影响也会导致月经紊乱。但她同时又不得不往坏处想:会不会因为那仅有的一次交合出现了问题?

她想再等几天看看,可是只等了不到一个星期,她就等不下去了。镇上有个卫生院,她便悄悄来到卫生院,想做一个孕检。结果让她如雷轰顶:怀孕了!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妇科的门,在走廊上遇到了杨天亮的母亲,两人打了一个照面,都愣了一下,然后擦肩而过,双方都没有说话。

杨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去妇科了解情况。

乌兰丁回到家里,茶饭不思,彻夜未眠,她打定主意,去医院做人工流产。

第二天一早,乌兰丁刚出门,就碰上了杨天亮的父母。乌兰丁马上明白了他们的来意。连忙把他们推到一边,不让进家:“叔叔、阿姨,我爸妈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说。”

杨天亮的母亲说:“我们刚知道,你怀了天亮的孩子。天亮是独生子,我们希望你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乌兰丁一听,立刻睁大了眼睛:“这不可能!”

杨天亮的父母聽了这话,一起给乌兰丁跪下了,声泪俱下地说:“兰丁姑娘,求求你啦!”

乌兰丁立刻拉起他们:“别这样,别这样,让人家看了多不好。”

杨天亮母亲说:“你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乌兰丁一看这样,没有办法,拔腿就走。杨天亮父母见了,马上站起来,追上去说:“兰丁姑娘,对不起,我们也是一时昏了头。这样吧,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商量一下,行不行?”

乌兰丁无奈地说:“你们千万不要再下跪了。”

“好的,好的。我们都听你的。”

乌兰丁把他们领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诚恳地说:“希望你们理解我,我还年轻,甚至没有谈过恋爱,我怎么可能生下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杨天亮的父母一听此话,泪水又流出来了。

杨父说:“我们杨家三代单传,到了天亮这里,就算断了烟火。如果你能留下杨家的烟火,我们杨家一定会把你当佛供着。”

乌兰丁说:“如果是女孩呢?”

杨母一听这话,马上接上道:“女孩也要。女孩也比没有强。”

乌兰丁说:“叔叔、阿姨,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我也希望你们理解我。一个大姑娘,生下一个私生子,叫我将来怎么做人?”

杨父的反应很快,马上说:“怎么是大姑娘?你是和天亮结过婚的,只是没拿结婚证。马上给你补办一个婚礼,补办一个结婚证,你就是我们杨家的媳妇了。”

乌兰丁被他这么一说,一下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了。好像她不给杨家生下这个孩子,就是她的不对了。

接着,杨母又不失时机地说:“兰丁姑娘,你要是当了天亮的媳妇,你就是烈士的媳妇,政府有规定,要给烈士的家属安排正式的工作。本来是要给天亮他爸爸安排的,要是你肯当天亮的媳妇,这个名额就给你。”

乌兰丁想,这肯定是昨天晚上他们研究好了的,今天两人一唱一和,连续打出一套组合拳,让她根本没有反对的机会。不过说实话,正式工作这个承诺,对乌兰丁来说,还是具有诱惑力的。农场职工,虽然也算非农业户,但是比起在市里上班的正式工作,还是差得很远。乌兰丁不由得有些动心。人这一辈子,能够改变命运的机会并不多,一旦错过了,就永远找不回来。

杨母见乌兰丁不说话,知道她动了心,便拉着她的手说:“兰丁姑娘,有些具体事,咱们回家说好不好?”

乌兰丁说:“叔叔、阿姨,我现在心里很乱,你们还是让我清静清静,好不好?”

杨父说:“也好,也好。”

杨母马上打断他:“这样吧,上我们家清静去。从现在开始,你就负责保胎,什么活儿也不用你干,安排工作的事,让你公公去办!”

乌兰丁心里说:“这还没咋的,这公公婆婆都出来了。”她坚持不去杨家,杨天亮父母也没办法,最后只好央求乌兰丁,回去好好想想。明天他们再来。

乌兰丁回家以后,认为这件事瞒不下去了,便一五一十地和父母说了,父母都被她吓了一跳。一家三口经过反复研究,最后决定,这个孩子应该生下来,原因有三条:一、杨天亮是独生子,他为国捐躯了,是烈士,既然留下了这个骨血,就不能让他杨家断后;二、如果流产,对兰丁身体不好,而且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别人知道兰丁未婚先孕又流产,对她将来嫁人也会有影响;三、作为烈士的合法妻子,能够在县城安排一个正式工作,对未来生活有保障。

第二天,杨天亮父母又来了,带来了很多聘礼。双方进行了开诚布公的谈判,杨家满口答应了乌家的条件。

经过民政部门协调,很快就给乌兰丁补办了结婚证,并在县农业局给她安排了工作。农业局局长是部队转业干部,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见过生死,知道那些烈士家属的不易,尤其是乌兰丁的情况,更是让他感动,所以对乌兰丁特别照顾,还给她分了一套房子。面积不大,50平方米,两室一厅,对于乌兰丁来说,已经很好了。下一步,就等着孩子出生了。

五、夹尾做人

乌兰丁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开始显怀。董馨丹十分羡慕她,她很后悔,那天晚上没有给谷雨森留下一个种。谷雨森生死不明,让她精神上充满煎熬。

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突然得到消息,谷雨森还活着。

她在高兴之余,不由得想: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失踪了这么久?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她的心头。

过了些日子,谷雨森回来了,是被部队派人送回来的。谷雨森提前退伍了。

原来,谷雨森所在的部队在撤退时被敌人包围,几十人当了俘虏。不久前两国交换战俘,谷雨森得以回国。和他一起回国的被俘人员集中到一个封闭的地方,询问调查有关情况,然后直接送回家乡。没有回原部队,也没能见到那些还活着的战友,更不知道哪些人死了。

乌兰丁本来想了解一些有关杨天亮的情况,以便将来讲给孩子听。谷雨森说,他也不清楚天亮是在哪里牺牲的,因为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子弹乱飞,除了死在眼前的人,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据杨天亮的父母说,来送遗物的军人并没有上战场参加战斗,所以他们也说不清。

谷雨森回到家乡以后,心理感觉很不好。他不仅被提前处理退役,而且当过战俘,也成了他的耻辱。不管走到哪里,他在前面走,后面就会有人小声议论:就是他,就是他,当过俘虏。

好像当过俘虏是件很丢人的事情。邻村有一个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兵,也是因为被俘退役的,人们说起他来,口气都有些轻蔑。过去谷雨森不理解,现在他理解了。仿佛被人俘虏就是变节或者失节。那意思就是:你怎么俯首就擒了,为什么不拼个你死我活啊!不知道为什么,在中国的文化里面,当过俘虏居然成了一种耻辱。而美国就不一样了,当了俘虏,放回去,仍然会受到英雄般的欢迎。

谷雨森没有享受到参战军人的待遇,没有人给他安排工作,他只好回到他当兵前的农场,和董馨丹一起当农场职工,夹着尾巴做人。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董馨丹一直对他不离不弃,安慰他说:“你能回来就好。我甚至做好了思想准备,就是你断了胳膊断了腿,我也要你。”

不久,他们低调结婚了。对于董馨丹來说,人回来了,比啥都强。过日子,是两口子的事,像乌兰丁那样,虽然顶着一个烈士亲属的名头,享受一些烈士亲属的待遇,可是孤单一人,有什么意思?

他们结婚的时候,乌兰丁生了,是个儿子。杨天亮的父母欢天喜地,乐得合不上嘴。乌兰丁给孩子取名杨继烈,继承烈士遗志的意思。小名叫喜羊,一是因为姓杨,二是因为属羊。

第二年,谷雨森和董馨丹的孩子出生了,也是个儿子。谷雨森给儿子起名叫谷天明。董馨丹问他为什么要叫天明?谷雨森说:“为了纪念天亮。”

董馨丹又问:“为什么要纪念天亮?”

谷雨森说:“因为天亮救过我的命。”

在董馨丹的追问之下,谷雨森说出了埋在他心底的那段往事。

那天晚上,谷雨森和杨天亮离开董馨丹和乌兰丁以后,谷雨森悄悄问杨天亮:“你们那边把床摇得吱吱响,怎么回事?”

杨天亮反问道:“你们没摇床?”

谷雨森说:“她要给我的,我克制住了。”

杨天亮不信:“你可别说你是柳下惠啊!”

谷雨森说:“骗你是小狗。你不知道,克制本能那个滋味很难受,说实话,差点就绷不住了。不过还好,最后还是绷住了。”

杨天亮向他竖起大拇指:“兄弟,我佩服你。不过,要是上了战场回不来了,这辈子连个女人都没碰过,那多冤啊!”

谷雨森说:“那倒也是。可是碰了人家,你又不能回来陪人家,那也对不住人家啊!”

杨天亮说:“你就是想得太多了,才缺少行动的。上了战场,你要紧跟着我。”

“干吗?”

“我得保护着你。别让你丢了命留下太多的遗憾。”

“你拉倒吧!命都没了,还有啥遗憾?”

上了战场以后,开局非常顺利,部队在我方炮火的掩护下长驱直入,战果辉煌。部队接到撤退的命令后,在撤退的路上,遇到麻烦,敌人的一支部队截住了我军的退路,双方进行激烈的交战。一发炮弹落在谷雨森的身边,杨天亮飞身跃起,将谷雨森扑倒在地。炮弹炸起的泥土溅了谷雨森一身,他对压在身上的杨天亮说:“兄弟,你没事吧?”没有听到回音。

谷雨森使劲转了下身子,把杨天亮推到一边,只见他双目紧闭,满脸是血,一块弹片击中了他的头部,已经没有了呼吸。

“天亮啊!”谷雨森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呐喊,但是再也叫不醒杨天亮了。

谷雨森拿起武器继续战斗,一直到把子弹打光。一个连最后只剩下几十人了,全部没有了子弹。连长下令,放下武器。就这样,他们剩下的几十人都当了俘虏。

他们被交换回来以后,他如实地向调查组汇报了这次战斗的情况。但是回家以后,他没敢向杨家父母说实话。他怕他们向他要儿子。当然也不能对乌兰丁说实话了。

他对董馨丹说,我们要对乌兰丁好一些。我会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告诉乌兰丁,不然我一辈子都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六、寡妇门前

乌兰丁休完产假开始上班,孩子由奶奶和姥姥轮流带,奶奶来城里住一个月,姥姥来城里住一个月。孩子断奶以后,就被带回乡下了,奶奶家住一个月,姥姥家住一个月,妈妈会在周末去看他。

乌兰丁是在县农业局的种子管理站当会计。当初她之所以选择农业局,是因为她原来在农场工作,农场和农业局沾点边儿。到别的部门,业务不熟。她高中毕业以后,曾参加过财务专业的短期培训,算是一门专业吧。到了农业局,就选择了做会计。

种子管理站的财务工作相对比较单纯,除了上下级单位的来往账目,就是本站内部的工资发放和旅差费报销之类,不是很复杂。乌兰丁有过一段做财务的经历,完全能够胜任。因为她人长得漂亮,待人和气,再加上她为烈士延续香火的义举,很受大家的尊敬和喜爱。

一天,财务室来了一个年轻人报销旅差费,乌兰丁从报销的单据上看到一个很少见的名字:位来。她微笑道:“还有姓位的?我第一次看到。”

位来笑笑说:“很少。”

旁边一个老会计凑过来看了一眼,又看看报销单下面贴的票据,就把那些票据扔了回去,跟着说了一句:“你这贴的什么呀!回去重贴!”

位来拿起票据看看,一脸懵懂。

老会计对乌兰丁说:“兰丁,我出去办点事,上午就不回来了。”

乌兰丁说:“好的,安姐。”

位来见安会计走了,就讨好地对乌兰丁说:“大姐,我是新来的,不太懂报销的规矩,您能不能跟我说说?”

乌兰丁说:“火车票和汽车票要分开来贴,去和回的车票顺序不要贴反了。住宿费和餐费要单独贴一张。边上要留出空间。”

位来高兴地说:“谢谢大姐!我马上回去重贴。”

过了十几分钟,位来又来了:“兰丁大姐!我刚知道,您还是一位侠女啊!”

乌兰丁被位来说得一头雾水,转念一想,他可能是说她为烈士留下烟火的事吧!她笑吟吟地接过票据,一看完全符合要求,就說:“我来给你核一下。”

乌兰丁的手指很长,打算盘的姿势很优美。位来在一旁看得着了迷。等她核完,在有关空格上填好数字,签上名,位来说:“兰丁大姐,打算盘样子真好看,有一种古典美。”

乌兰丁“扑哧”笑了:“哪有那么夸张?我还第一次听说。”

后来乌兰丁了解到,位来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就住在宿舍区的筒子楼里。上下班经常见面,位来都会礼貌地问候她“大姐好!”有时见了喜羊也会逗他玩一会儿。位来不叫他喜羊,叫喜洋洋。

当时正流行上电视大学,乌兰丁没有大学文凭,喜羊被姥姥奶奶带到乡下以后,乌兰丁就报名参加电视大学的学习,她的业余时间大都用来学习电大课程了。县里有个图书馆,乌兰丁偶尔会到那里去查资料,有一次,她在那里见到了位来。原来,位来的学历是大专,他正在准备专升本。

乌兰丁告诉他,她报的是大专,比他低一格,如果遇到难题,要向他请教。他说,没问题,随叫随到。

乌兰丁说:“到时候,我们就到这里来。”

位来说:“那多麻烦啊!到你家也行,到我那儿也行。”

乌兰丁摇摇头说:“不行,还是到这里来吧!”

位来不解地问:“为啥?”

乌兰丁苦笑一下说:“难道你不知道那句话,寡妇门前是非多?”

位来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总给人一种与人寡合、拒人千里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可你还年轻,总不能老这样一个人啊!”

乌兰丁叹口气说:“难啊!”就把话题岔开了。

为什么难?这并不难理解,条件好的男人,不会看上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条件差的男人,她又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所以才难。

后来两人又在图书馆见过几次面。乌兰丁还请位来吃了一次饭。说是向老师表示感谢。位来也回请了她一次。

在闲聊中,乌兰丁了解到,位来在和一个大学女同学谈恋爱,大学毕业后,女孩回了家乡,她家的条件比较好,希望位来能到她那边去。位来则希望她能到这边来。为此,两人正处于胶着状态,下一步怎么走,举棋不定。

乌兰丁说:“如果她那边条件好,你又爱她,去那里不是很好吗?”

位来说:“她有一个缺点,就是太拔尖儿。如果到了那边,我就成了上门女婿,更没有男人的尊严了。”

乌兰丁笑笑,没再说啥。这种事情,不好乱参言。

一个周末,喜羊的奶奶病了,姥姥也病了,乌兰丁把喜羊接到身边,准备自己带几天。夜里,狂风大作,雷雨交加,乌兰丁被雷声惊醒,一摸喜羊的额头,感到烫手,就找出体温计给他测了一下,高温42度!把她吓坏了,她想抱孩子去医院,可是天气这么恶劣,她自己是无法出门的。情急之下,找谁帮忙呢?别人都有家,不便打扰,就想起了住在旁边筒子楼里的位来。她没去过位来的房间,只知道他住在西边的最头上那间,位来跟她说过,在他的房间里,可以看到西天的晚霞。她还说:那不是西晒吗?他笑道:有失就有得。没有夕晒,哪有晚霞?

乌兰丁把喜羊包好,安放在床的最里面,然后穿上雨衣,冲出门,跑出单元楼,冲进筒子楼,找到最西边那个门,使劲敲了几下。很快,门开了,开门的正是位来。

“对不起!我孩子发高烧,你能不能帮我送他去医院?”乌兰丁急切地说。

位来好像还没睡醒,眯缝着眼睛听听外面的风雨声,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哎呀!这个天,怎么去啊?”

乌兰丁一看他这个表情,很失望,转身就走。

乌兰丁回到家里,抱起孩子就要出门。被随后赶来的位来堵住了:“你这是干啥?”

“我自己去!”乌兰丁倔强地说。

“你自己怎么去啊?我已经叫了车。”

“这种天上哪里叫车?”乌兰丁以为他在开玩笑。

“我表弟是司机,他马上到。把孩子给我,你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上。”

位来解开雨衣,把孩子裹在雨衣里面,乌兰丁紧跟在他的后面,两人一起下楼。

等了不一会儿,一辆面包车就到了。位来用手电晃了晃,面包车一直开到单元门跟前。位来和乌兰丁连忙上车。

“县医院!”位来喊道。

汽车开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乌兰丁冲进急诊室挂了一个号,值班医生问明情况,做了简单的检查,化验了血,然后给喜羊开了退烧药,一针打下去,体温很快降了下来。

乌兰丁问医生要不要住院?医生说,不需要,医院现在也没床位,但是需要在医院观察半小时,如果没有其他反应才能走。

医生对位来说:“孩子爸爸过来一下。”

位来一愣,接着反应过来是叫他,就朝乌兰丁笑了一下,跟过去了,原来是让他把抱孩子的湿被子拿走。

被子湿了,不能用了。位来就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盖在喜羊身上。

乌兰丁过意不去,说:“你别感冒了。”

位来说:“现在孩子是重要保护对象。谁让我是孩子他爸了?”

乌兰丁白了他一眼:“臭美!”

位来嬉皮笑脸地说:“如果我有这么个漂亮的儿子,你说我爸我妈会多高兴啊!”

“那就赶快结婚,让你媳妇给你生啊!”

“难啊!她不来,我不去,正在拉锯呢!”

医生过来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喜羊,对他们说:“孩子没事儿,你们可以回家休息了。”

位来的表弟开车把他们送回家,这时候风雨已经小多了。乌兰丁向表弟表示感谢,表弟说:“大姐不用谢,要谢就谢我表哥吧!”

位来抱着孩子送上楼,乌兰丁把裹在喜羊身上的衣服扯下来,递给位来说:“快穿上!”

位来把衣服接在手里,并没穿,而是眼睛直盯盯地看着乌兰丁丰满的前胸。乌兰丁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转过身去,喃喃地说:“你快走吧!天快亮了。”

位来突然从身后一把抱住了她,双手抓住了丰满的双乳。她浑身颤抖起来,“别、别、别这样……”两手想要把位来的手扒开,可是位来的双手像两把钳子一样,哪里扒得开?接着,位来便低下头亲吻她的脖子,渐渐地她就放弃了挣扎,垂下两臂任由他亲吻,情不自禁地发出轻轻的呻吟。

位来扳过她的肩膀,面对着她,看着她面若桃花的脸庞,欣赏着:“你现在真漂亮!”

乌兰丁一下扑到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位来说:“是吗?人家都说臭男人。”

“臭男人的味道真好闻!”

位来知道那是男性荷尔蒙的味道,他已经被对方认可了。他低头亲吻她的嘴唇,她没有躲避,并用舌尖回应了他。他勇敢地把手伸到她的衣服下面,并不停地在她的身上游走。她的身子软了下去,他用一只手托住她的上身,一只手托起她的下身,将她平放在床上,并一件件脱去了她的衣裳……

波涛汹涌,激浪拍岸,掀起层层雪浪花。

在两人激情碰撞的时刻,乌兰丁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画面。后来她把这个感觉告诉了位来,位来笑道:“还真有诗情画意。”

虽然乌兰丁已经是孩子妈妈了,可她对男人的了解是很有限的,仅有的一次鱼水之欢,还是在那样一种特殊的环境之下,除了紧张和疼痛,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别的印象,更不要说什么快感了。所以,她几乎没有多少对男人的渴望。这一次,位来给了她一种全新的感受,原来男女之情这么美好!

有了如此美妙的鱼水之欢,她便一下变得不能像以前那样面对男人心如止水了。过去孩子不在身边,她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学习电大的课程上了,每次考试,她的成绩都是名列前茅,还曾被电大评为优秀学员。自从那个风雨夜之后,她那颗沉睡的心便被位来唤醒,经常会莫名其妙地躁动不安。她知道这样不好,一是影响学习,二是影响位来和女朋友的关系。可是每当位来深夜来敲门的时候,她就会迅速开门,然后扑入他的怀中。迅速开门,她是担心位来被别人看见,扑入他怀中,是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感。

一天,云雨过后,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对他说:“位来,我们不会有未来的,以后你就不要再来了。让人家知道了不好。”

位来说:“我是位来,就是未来。我已经想好了,我要给喜羊羊当爸爸。”

乌兰丁说:“别天真了。你去女朋友那里當上门女婿,你家都不同意,找个带孩子的女人,就更不可能了。”

“我的婚姻我做主。我不想去女方那里,是我对她这个人不满意,如果她像你一样温柔,会体贴人,我就不会犹豫了。”

乌兰丁听了这番话,心里自然很美,就声音软软地问:“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我这些天一直在想这件事,一天见不到你,就像丢了魂儿一样。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有过。”

乌兰丁问:“你不怕别人笑话你?”

“笑话什么?没准儿还有人羡慕我呢!白捡一个儿子!”

乌兰丁说:“我还可以给你再生一个!”

“再生两个!”

乌兰丁说:“那不行,政策不允许。”

“真笨!你可以生一对双胞胎啊!”

两人商定,周末就分别去和家人说这件事。

乌兰丁的父母自然不会反对,他们的态度是:也不能总是一个人过,你看好了,自己把握。已经都这样了,再糟糕也糟糕不到哪里去。就看婆家什么意见了。

婆家肯定不会像娘家这么好说话,对此,乌兰丁有心理准备。后来她发现公公婆婆对此也有心理准备。

公公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善言辞;婆婆当过生产队的妇女主任,嘴巴能讲。别人家是女主内男主外,他们家是男主内女主外。出头露脸的事情都是婆婆办。

乌兰丁向他们说明了她的想法,也介绍了位来的情况,意思是,位来喜欢喜羊,不会亏待喜羊。

公公婆婆对儿媳提出的问题并不感到意外,仿佛早在意料之中。婆婆慢条斯理地说:“你这么年轻,不可能为天亮守一辈子寡。早点找个好人家,我们也早点放心。不过呢,有两个条件,你得答应我们。”

乌兰丁说:“请讲。”

“一、喜羊是杨家的根儿,不能改姓。二、县城那套房子,得过户到他爷爷名下。”

乌兰丁一听,很不高兴,问道:“为什么?那是给我的房子!”

“那是给我们杨家的房子,就连你的工作,也是给杨家的!”

乌兰丁更生气了:“既然都是给杨家的,你们为什么要给我?”

“那不是因为你答应给杨家留一条根吗?”

乌兰丁说:“现在根有了,就想反悔?你们去问问杨天亮,他要是同意让他的儿子睡在马路上,我没意见!”

这时公公出来和稀泥说:“兰丁,也不是说让你们睡在马路上,房子你们继续住,就是换个户主。这也是为孩子着想嘛!”

乌兰丁果断地回道:“不行!换了户主,哪天你们不让我住了,我怎么办?”

婆婆说:“那就看你对我孙子怎么样了。真有那天,你可以住到男的家里去嘛!”

乌兰丁轻蔑地“哼”了一声:“孩子是我生的,对他怎么样还用你们操心?从此以后,孩子我自己带,不用你们管。结婚不结婚是我自己的事,和你们说,是尊重你们。既然你们是这个态度,对不起,我不会再征求你们意见了。你们提的问题,可以让法官判决。如果法官认为应该判给你们,我就去睡马路!”说完,抱着喜羊就走了。

杨天亮父母被晾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公公叹口气说:“我说的嘛!不要对她太苛刻,你要那个房子干什么?你还能带到棺材里?”

婆婆说:“我不是怕被外姓人弄走了嘛!到时候孙子住哪儿?”

公公说:“你净咸吃萝卜淡操心!她能让你孙子睡马路上?”

乌兰丁在婆家这边遇到了麻烦,位来在父母那边也碰了钉子,更让乌兰丁恼火的是,位来的女朋友突然闯到农业局大闹,说是乌兰丁勾引了她的男朋友,把乌兰丁骂了个狗血喷头。乌兰丁早就预料到此事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如果位来能够站出来和她一起迎战流言蜚语,把婚结了,再大的风波也会平息。令她感到遗憾的是,看上去挺有男人气的位来,竟然选择了退缩。

乌兰丁专门找位来谈了一次,开门见山,没有废话。她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希望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

位来说:“非常抱歉!没想到会搞成这个局面。”

乌兰丁说:“什么局面都可以收拾。你就告诉我你的打算吧!”

位来沉吟半天,不说话。不说话就是一种态度。乌兰丁已经读出了他无言的实质内容。

乌兰丁微笑着对他说:“位来,感谢你曾经给我的帮助。谢谢你!”说完,乌兰丁便起身离开了。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从此,她没有再见到位来。后来听说,位来调到他女朋友所在的那个城市去了。

七、再起风波

结婚的事吹了,乌兰丁的婆家也没再提房子更换户主的事。但是由于这场风波,使得乌兰丁与婆家的关系变得生疏了。她不再让婆婆带孩子,或者她自己带,或者让孩子姥姥带。爷爷奶奶想看孙子,也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因为他们不知道应该到哪里看,经常扑空。有时以为孙子在乌兰丁那里,结果不在;有时以为在姥姥那里,结果不在。乌兰丁也没有刻意不让爷爷奶奶看孙子,碰上了,就看看,碰不上,就别看。反正她是不会主动把孩子送去给爷爷奶奶看的。

公公有时会埋怨婆婆:“都怪你!”

婆婆无奈地说:“我还不是为你们杨家着想?”

常言道:过日子就是过孩子。

喜羊作为杨家意外传下来的烟火,给杨天亮的父母带来了莫大的欢乐。自从孙子离开爷爷奶奶之后,老两口的生活就变得没有一点意思了。原来和亲家轮流带喜羊,还有个盼头,一到月底,就忙着准备把孙子从姥姥家接回来。现在,和儿媳的关系搞僵了,想要把孙子接回来,人家不同意,他们也没办法。一开始还绷着,时间一长,就绷不住了,买了大包小裹的东西去看孙子,还不一定看得到。老两口赌气说:不稀罕看了!可是过不了几天,还是忍不住又想去看。

日子变得不咸不淡的,没了味道。

这场风波,让乌兰丁的日子也不好过。以前,大家都对她非常客气、非常尊敬,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之后,她感觉到大家看她的眼神有点异样。男人都对她敬而远之,生怕惹上什么麻烦;女人都对她惺惺相惜,替她惋惜,感叹命苦。当然也有尖酸刻薄的女人,会说一些风凉话,这些女人的丈夫大都在农业局系统工作,她们互相提醒:看好自己的丈夫,别让那个漂亮的小寡妇勾引了去。

好在時间是最好的良药,可以治好所有生活中的疑难杂症。随着时间的推移,位来的离去,乌兰丁的本分工作,所有的流言蜚语,都烟消云散了。

在乌兰丁日子最难过的那段时间,谷雨森和董馨丹给了她很大的安慰。

那是一个周末,谷雨森夫妇来到乌兰丁父母的家。他们打听清楚了,乌兰丁会在每个周末回来看孩子。他们带来了小天明,让小天明和喜羊一起玩儿。小哥俩还是第一次相聚,一点陌生感也没有,一起玩得非常开心。

谷雨森告诉乌兰丁,他回来以后的这几年,一直没有和本家以外的什么人交往,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感到很窝囊。不知道该和别人怎么讲述自己的经历。他也经历了枪林弹雨,也消灭过敌人,就因为后来弹尽粮绝当了俘虏,就把一切都勾销了。他咽不下这口气,可是又能对谁去说呢?只有妻子了解他、心疼他,抚慰他伤痕累累的心,让他感到很幸福。之前乌兰丁工作生活都很好,他们就没有打扰她。现在听说她遇到不可心的事了,所以来看看她。同时告诉她一件隐藏多年的秘密。

谷雨森说:“我这条命是天亮救下来的。”

他给乌兰丁讲述了那段让他铭心刻骨的往事。最后说:“你知道我们的孩子为什么叫天明?就是为了纪念天亮。”

乌兰丁听了,心情很复杂。本来一肚子埋怨,却说不出口,最后奇怪地问:“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谷雨森说:“我向组织汇报过。回来以后,我没敢说,是怕天亮父母向我提我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现在告诉你,是因为你遇到了困难,我们两口子商量了,以后要尽我们的能力帮助你,并希望你不要拒绝。我的命都是天亮给的,我来帮助他抚养儿子,自然是应该的。”

乌兰丁说:“你是有良心的人,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现在真没有什么需要你们帮忙的事情。以后有需要你们的地方,我会说。”

从那以后,两家的走动就多了起来,确切地说,是谷雨森夫妇往乌兰丁家的走动多了起来,经常会送来一些吃的东西,最多的是鸡蛋或者杀好的鸡。谷雨森利用包产到户的机会,承包了一大片山林,利用山林开辟了一个“溜达鸡”养殖场,鸡蛋和鸡是他家的特产。

乌兰丁也会偶尔从县城带回来孩子的衣服和玩具送给小天亮。

曾经有一段时间,乌兰丁就认为杨天亮是个浑蛋,把她的肚子搞大了,自己走了,没有一点责任感,尽管命运不是由他来决定的。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除了可怜杨天亮的父母,也有自己的小私心。如果不是可以让她进城,她也未必会那么高尚——为烈士留下血脉。但是,在她听了谷雨森的讲述之后,杨天亮的形象在她的心目中突然高大起来。能用自己的生命保护战友,这是何等伟大高尚的行为啊!她觉得将来对自己的儿子说起他的父亲,她都会很自豪。她忽然觉得,她给天亮留下这个孩子,是非常非常应该的。同时她也觉得,她在对待天亮父母的问题上,有点过分了。固然老人在某些问题上思想有点狭隘,可那也是为了他们的孙子啊!

这样一想,她便心情开朗了很多。不管怎样,爷爷奶奶和孙子是有血缘关系的,永远有着不可分割的情感联系。

一个周末,她主动带着喜羊回了婆家,爷爷奶奶看到孙子,喜出望外。他们不知道儿媳怎么突然回心转意主动带孩子回来了。从儿媳的态度上看,也没有任何的生分,一声爸一声妈地叫着,好像比以前更亲了。乌兰丁没有和他们说杨天亮为救谷雨森而牺牲的事,起码现在不能说,等以后找机会再说。

理顺了各方面的关系,风波过去,日子还像以前那样,风轻云淡,波澜不惊。也许日子本来就应该这样。

位来离开以后,再没有他的消息,乌兰丁只有在某个夜晚,身体出现某种骚动的时候,她会偶尔想起位来曾经给她带来的身体上精神上的欢娱,但是一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那种骚动就会立刻平静下来。她暗暗嘱咐自己:不要想男人,不要想男人。渐渐地,她就真的遏制住了身体里的欲望,一心读书,一心带孩子。

她拿到了电大的大专文凭,又报了一个本科班,她要一直学下去,学习、考试,给她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和动力。

有一天,董馨丹来找她,气色很不好,显得一下老了几岁。董馨丹向她提出了一个问题:“谷雨森最近来没来找过你?”

乌兰丁吃了一惊:“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董馨丹突然哭了起来,哽咽着说:“雨森夜里说梦话,都叫你的名字。”

乌兰丁一开始没听明白她什么意思,就问:“你们到底怎么了?”

董馨丹说,最近一段时间,谷雨森对她很冷淡,让她心里非常难受。当初,她本来可以嫁个更好的人家,因为有老感情做基础,又可怜他、同情他,最后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可他不知道珍惜这份感情,让她心里很难受。自从上次和乌兰丁说出了杨天亮牺牲的真相,他的性格变得更古怪了。

乌兰丁听了半天,大概知道了他们夫妻之间出了问题,但她还是不清楚,董馨丹找她说这些事,是什么意思。

乌兰丁问:“你刚才说他说梦话,是怎么回事?”

董馨丹说:“我觉得他是在还你的人情债。脑子里想的都是你,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不怕你笑话,有时候想和他亲热亲热,他告诉我,他阳痿了。他才多大年纪?”

乌兰丁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觉得问题严重,可又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就问:“馨丹,你来找我,想说什么?”

董馨丹说:“他最近来没来找过你?”

乌兰丁摇摇头:“自从上次你们一起到我妈妈家来,我没有再见过他。我买的小孩衣服和玩具,也都是让我妈妈转给你们的。”

董馨丹可怜巴巴地看着乌兰丁问道:“他前几天来县城,没找你?”

乌兰丁哭笑不得,想了想说:“这样吧,现在我们一起去找雨森,问问他怎么回事,好不好?”

董馨丹说:“那就不必了。他不会说的。”

乌兰丁说:“不行。这事必须让他说清楚,我可不能背这个黑锅。”不由分说,拉着董馨丹就走。董馨丹半推半就,便跟着乌兰丁走了。

从县里到镇上,要坐一段公共汽车。在汽车站等车的时候,一辆卡车停在她们面前,司机认识乌兰丁,就问要不要捎她一段。她让董馨丹坐进驾驶室,她上了卡车的车厢。

一路上,她在反复思考董馨丹遇到的问题。他们夫妻的感情基础应该说是比较好的。谷雨森也是个能体谅女人的好男人。在即将奔赴战场的时刻,他不是想抓紧时间去体验女人,而是担心自己回不来,有负于献身给他的女人。在这一点上,他要比杨天亮品德更高尚。但是在生死面前,杨天亮勇于献身的精神也令人钦佩。不过在体谅女人这方面,乌兰丁更欣赏谷雨森的为人。

战前,谷雨森体谅董馨丹。战后,董馨丹体谅谷雨森。这是多么有情有爱的一对啊!

但是现在他们之间还是出了问题。可问题出在哪儿呢?乌兰丁想了一路,也没想出个头绪。

卡车到了镇上,司机问乌兰丁去哪里,他可以再送一程。乌兰丁也没客气就让他又往前送了几里路,在董馨丹家的村口停下。乌兰丁向司机道了谢,和董馨丹一起回家。

谷雨森不在家,董馨丹说,可能在养鸡场。乌兰丁说,去养鸡场找他。反正今天是冲他来的,不找到他,她不会罢休。

谷雨森正在喂鸡,看到乌兰丁和董馨丹一起上山来,有些吃惊:“兰丁,你怎么来了?”

乌兰丁说:“你当了鸡场老板,也不请我来看看,我对你有意见!”

谷雨森笑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

乌兰丁说:“让你说对了,我和馨丹是来审问你的!”

谷雨森收敛笑容道:“我就猜着没什么好事!”

养鸡场有一个用木板搭起来的简易房屋,里面可以住人,可以做饭。里里外外打扫得很干净,就连被子也叠得四四方方,一看就知道,主人曾经是个军人。

乌兰丁说:“雨森,看见你的被子叠得这么整齐,就让我特别尊重你们这些当过兵的人。”

谷雨森说:“屋子里太闷,外面坐吧!”他把山上唯一的木凳让给了乌兰丁,自己和董馨丹坐在木墩和马扎上,对妻子说:“是你把兰丁搬来的吧?”

董馨丹没说话,乌兰丁说:“是我自己要来的。你得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那样对待馨丹?”

谷雨森看了看妻子,问道:“我咋样了?”

董馨丹白了她一眼:“你自己清楚!”

谷雨森叹了口气,对乌兰丁说:“蘭丁,你不是外人,我也不怕丑,就跟你说说吧!有些话跟别人还真没法说。”

原来,谷雨森被部队处理复员以后,心情一直很压抑,董馨丹没有嫌弃他,并顶住家里的压力,毅然与他结婚成家,他非常感激她。但是,接下来的日子,乏味而漫长,让董馨丹难以忍受。她经常会说起别的复员军人,这个安排了什么工作,那个得到了什么待遇,语气中充满了羡慕。说者无意,听者多心。终于有一天,谷雨森听烦了,就很不耐烦地吼了一声:“你一天到晚叨叨这些,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嫁给我吃亏了?”

董馨丹不高兴了:“怎么的?我就是随便说说,也不行吗?”

谷雨森说:“喜欢说到别处说去!别跟我面前叨叨,我不爱听!”

董馨丹更不高兴了,已经压抑了很久的郁闷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便一发不可收地释放出来。

谷雨森气愤之极,挥手给了她一巴掌。一掌把董馨丹打得伤了心,把他的被褥全都扔到了外面。他默不作声地捡起被褥,卷起来,用绳子一捆,上了山。从此,夫妻俩开始了长时间的冷战。

后来还是天明喊着要爸爸,董馨丹才带着儿子上山,对他说:“你不在家,儿子害怕,不睡觉。看在儿子的面上,回家吧!”

他这才把被褥扛回家。晚上躺在炕上,她主动向他道歉,说不该对他说那些让他伤心的话。他也说,不该动手打她。两人总算重归于好,但是在董馨丹想和他亲热的时候,他却说,没心情。她伸手摸摸他的小弟弟,软软的,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生机。她以为只是暂时的,没想到,一连多少天,天天如此。

后来,他说山上有黄鼠狼,已经咬死了几只鸡,他得住到鸡场去。有一天,她到山上去给他送饭,他不在,临时帮忙照看养鸡场的一个本家侄子说,叔叔去县城办事了。

晚上,她问他进城去干啥,他说去看战友了。那个战友在农业银行工作,谷雨森本来很烦他,上次和妻子发火,就是因为说到那个战友,才爆发争执的。

董馨丹说:“你不是最烦他吗?找他干什么?”

谷雨森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请他帮忙贷点款。”

董馨丹说:“为什么非要找他?找别人不行吗?”

谷雨森说:“我也这么想。正好他今天不在,下次找兰丁问问,她在农业口,说不定在农行有熟人。”

董馨丹把身子贴到他的身上,按照夫妻俩习惯的肢体语言,这就是向他发出的求爱信号,谷雨森却身子一翻,把后背对着她。她一下被激怒了,可又不好发作。内心充满煎熬,久久不能入睡。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谷雨森的梦话惊醒。那句梦话让她再也没有睡着。

那句梦话是:“兰丁,不要啊!”

早晨起来,董馨丹问丈夫:“你昨天晚上做什么梦了?”

谷雨森愣了一下,支吾道:“不记得了。”

吃过早饭,谷雨森上了山,董馨丹便进了城。她怀疑丈夫和乌兰丁有了什么事情。她虽然没有明说,乌兰丁感觉到了,所以坚决要求和她一起找谷雨森谈谈。

这样说来,事情的大概原因已经搞清楚了,还有那个梦话需要核实。

“雨森,当着我和馨丹的面,你如实说说,你那天晚上做了一个什么梦?”

谷雨森苦笑了一下,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平时很少做梦,也很少说梦话,但是那个梦很奇怪,我看见你站在一个桥上,想要跳下去,我一着急,就喊了一声‘兰丁,不要啊!把我自己都喊醒了。”

乌兰丁也苦笑了一下,说:“那你就跟馨丹如实说呗!”

谷雨森说:“你不知道,她现在总是疑神疑鬼的,要说我梦见别的女人,那不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乌兰丁说:“你以为你不说就能逃过这一关了?”接着又对董馨丹说,“馨丹,我能做的就这些了,该问的都帮你问了。还有什么问题,你们自己解决。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不管了!但有一点,希望你们清楚,再遇到什么事情,不要牵扯我。好啦!我要回去上班了!”

谷雨森说:“我给你抓两只鸡带着。”

乌兰丁说:“免了,免了,我不敢杀鸡。哦,对了,贷款的事,我有一个熟人在农行,我可以介绍给你,业务的事你们自己谈。”

说完话,董馨丹陪同乌兰丁一起下山。董馨丹发自内心地对乌兰丁说:“兰丁,我发现你这几年进了城,变化很大。”

乌兰丁问:“是吗?什么变化?”

董馨丹说:“做人,处事,都比以前厉害了!”

乌兰丁笑道:“拉倒吧你!我是被生活逼的。你有丈夫可以依赖,我依赖谁?”

董馨丹说:“你也不能老这样啊!有合适的,还得找一个。”

乌兰丁长叹一口气:“难啊!你是有男人不知没男人的苦。”

董馨丹说:“我现在和你差不多。”

乌兰丁瞪她一眼:“瞧你那点出息!别老想着裤腰带底下那点事好不好?我要像你,我不得疯了?”

董馨丹说:“我和你不一样。”

乌兰丁笑了:“也是,你有男人。对男人好一点,别疑神疑鬼的,雨森是个好男人,好好爱他吧!”

董馨丹问:“在你的眼里,一个好男人的标志是什么?”

乌兰丁说:“他一个人在山上,还能把被子叠那么整齐,说明两个问题,第一,他当兵还没当够,他在继续延续部队的生活;第二,他是一个很有自律意识的人。你想再找这样的男人,比买彩票中大奖都难。”

董馨丹“哦”了一声,像是听进去了。

八、临终嘱托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乌兰丁没再和谷雨森夫妇联系。她只知道她介绍的熟人,帮助谷雨森贷到了一笔款。谷雨森时不时会给乌兰丁的父母家送鸡蛋和活鸡,有时还是杀好了的。

一天,她正在单位上班,桌上的电话响了,她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就听对方说:“是兰丁吗?”电话里是谷雨森的声音。

“我是。”

“你现在有空吗?馨丹想见你。”

“馨丹在哪里?”

“在县医院肿瘤科。”

“她怎么了?”

“你来了就知道了。”

“好的,我马上来。”

乌兰丁放下电话,和安姐打了个招呼,就骑上自行车,匆匆赶往医院。她被这个消息搞得有点蒙。路上一直在想:肿瘤科?馨丹得了癌症?什么癌?要紧不要紧?本来是要在路上买点什么的,结果到了医院才发现,早把买东西的事给忘了。

谷雨森在住院部的门前等她,一起上楼的时候,谷雨森告诉她,董馨丹得了肺癌,已是晚期,医生说时间不会太长了。

谷雨森说着,忍不住哽咽起来:“都怪我,对她关心不够。不然会早发现的。”

乌兰丁问:“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谷雨森说:“知道,明天她要出院回家,所以想就近和你见个面。”

说话间,两人来到董馨丹的病房。董馨丹正拿把梳子在梳头。乌兰丁发现她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瘦了许多,脸色蜡黄。她见了乌兰丁,笑了一下,对丈夫说:“你出去一下,我和兰丁说几句悄悄话。”

谷雨森默默地转身走出病房。

乌兰丁本来还想安慰安慰她,她却开门见山地说:“兰丁,我的时间不多了,有几件事要委托给你。”

乌兰丁说:“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事情,我都答应。”

董馨丹说:“第一件事,我想把天明托付给你。”

乌兰丁点点头:“没问题。他和喜羊正好是个伴儿。”

董馨丹說:“第二件事,我想把雨森托付给你。”

乌兰丁点点头:“没问题。”但是马上又意识到了什么,“等一下,馨丹,你什么意思?”

董馨丹笑道:“就是让你和他做伴儿啊!我想过了,最能理解他的是你,最能理解你的是他。老天安排好了,我和天亮都是你们生命中的过客。”

乌兰丁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董馨丹说:“现在是我的意思,我还没把我的意思告诉他。但是,我想如果你不反对,他会同意的。”

“这个问题,太突然了……”

“你别担心别的,我已经按你的办法,把他的病治好了。”

“我的办法?治什么病?”乌兰丁听得一头雾水。

“就是你那次下山的时候说的那个方子啊!”

乌兰丁想起来了,忽然有些羞赧,脸儿都红了。

“你好好待他,应该还有十几年好日子过。”

乌兰丁更加不好意思了:“你胡说啥!”

“这也没啥不好意思的。现在我总算想明白了,人这一辈子,其实就活个体面,我们的命不好,没能活出体面来。那就为下一代铺好路吧!你一定要和雨森把两个孩子培养出来,我和天亮在那边也会开心。我把雨森交给你,我去找天亮做伴儿,好不好?”

乌兰丁忽然感到鼻子一酸,眼圈儿红了。

“咱俩从小就在一起玩儿,真舍不得离开你。不过早晚咱们还会见面,我在那边等你哦!”

第二天,董馨丹就出院回家了,是她坚持要回家的。其实她也没回家,而是上了山,她要在山上多陪陪丈夫。谷雨森知道,她是不想死在家里。她不愿给家里留下死人的阴影。

这期间,乌兰丁还去山上看过她一次,她悄悄地对乌兰丁说:“那个事,我跟他说了,他没表态。没表态也是一种表态。”

乌兰丁说:“你就别瞎操心了!”

董馨丹说:“不操心,不操心。我才不操那份闲心呢!”

一个月后,董馨丹在山上去世了。乌兰丁得到消息,还到火葬场去最后见了她一面。她的神情很安详。

在等待领骨灰的时候,谷雨森对乌兰丁说:“馨丹临走前的这半年,就像变了一个人。真舍不得她走。这是老天惩罚我啊!”

乌兰丁说:“我们都是苦命人。其他的事情,等馨丹烧了周年再说吧!”

谷雨森说:“馨丹让我以后都听你的。”

乌兰丁说:“别听她瞎说。”

董馨丹去世一周年之后,乌兰丁和谷雨森开始酝酿结婚的事情。乌兰丁做好了思想准备,如果婆家还要那个房子,就给他们。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公公婆婆连声说“好”。

婆婆说:“雨森是你们的同学,天亮的战友,知根知底,很好!”压根儿就没提房子的事。乌兰丁怕事后出麻烦,就主动提到了房子。

婆婆说:“不提那档子事了。我们肯定死在你们前面,就连我们现在的家产,都是你们的。都给我孙儿留着!”

乌兰丁说:“那我就先替喜羊谢谢爷爷奶奶了!”

一转眼,十来年过去,喜羊和天明都长大了。乌兰丁和谷雨森商量,应该带他们去边境的烈士陵园看看,给杨天亮扫扫墓。之前曾经策划了许多次,总是被这个那个事情干扰,没能成行。这一次,终于来了……

九、二十年后

一转眼又过去了二十年。乌兰丁和谷雨森再次来到烈士陵园。这一次,两个儿子没有来,本来他们想带着儿孙一起来的,但是两个儿子都忙,想把时间凑到一起,还真不容易,于是他们两个决定,不带儿孙了,下次再说。乌兰丁已经从单位退休,谷雨森也把养鸡场转让给了别人,他们准备趁腿脚还灵活,到处走走看看。

这一次,他们一下就找到了杨天亮的墓碑。他们在墓前放置了祭品:洒了酒,点了烟,还有一束鲜花。

谷雨森坐在墓前,对着墓碑说:“天亮,我们又来看你了。实在是路太远,不然我们会年年来看你。喜羊和天明都已结婚成家了,我们谷家和你们杨家都续上烟火了。”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拿出一张照片,是8口人的全家福。“你看看,两个孙子长得虎头虎脑的,这回你放心了吧?”

乌兰丁拿出一封信,对着墓碑说:“天亮,这封信跟了我40年,我从来没有打开过。这次出来之前,有一天夜里做梦,梦见了你,你对我说,这封信你还没打开啊!我就想,要到你墓前问问你,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是不是你想让我打开它?”

乌兰丁闭着眼睛想了一下,睁开眼,接着说:“你一定是想让我打开它。”说着,她就准备打开那封信。这时,她突然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两手一哆嗦。

谷雨森问道:“兰丁,怎么了?”

“这封信被打开过。”她反复看了看,最后坚定地说,“他打开过!”

谷雨森没明白怎么回事,就问:“什么打开过?”

“这封信是天亮当年上高中的时候写给我的,我看了以后,给他写了回信,又封上了。我告诉他我没看,他就一直没打开。当然,这是他对我说的。现在看,他打开过,是从这头打开的,我去领遗物的时候,没注意看。以后也没看。那次送你们上前线,他说他给我写了遗书,领遗物的时候,我没看到那封遗书,还以为他骗我,我还骂了他。现在看,我冤枉他了。”

谷雨森说:“冤枉不冤枉,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乌兰丁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倒出来两张叠着的纸片。她展开看看,一张是杨天亮写的信,一张是她的回信。再看信封,已经空了。她在杨天亮那封信的背面,看到了几行字: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我只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并希望有一天你能做我的新娘。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个福分,算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不管怎么说,你是我有限生命中的唯一。

乌兰丁看着这段话,泪水悄然流满脸颊,她喃喃自语道:“他真给我写了遗书,我还以为他骗我,骂他浑蛋!天亮,我错了!”接着便号啕大哭。

谷雨森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对她说:“天亮不会怪你的。你给他生下了儿子,他会感谢你的。”

乌兰丁收住哭声,点点头说:“多亏我给他生下了儿子,要不然现在看到他的遗书,我会后悔死的。”

谷雨森说:“兰丁,这都是命运的安排。”他端起一杯酒,对着杨天亮的墓碑说:“天亮,你救了我一命,让我留下了儿子,也让我照顾了你的儿子。你在那边就放心吧!干!”

谷雨森一饮而尽。

起风了,山风从一座座由白色墓碑组成的青春碑林中间穿过,留下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在陵园里哭诉著什么。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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