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之杰

内容提要 文章以帕莫的情态类型为指导，以单语及双语词典为参考，分别对汉语中的典型多义情态助动词“应该”及其相应法语表达进行语义分析，通过语义交叉网络体现两个语言系统中词汇的情态语义重叠部分，并从情态类别角度进一步讨论多义情态助动词在汉法词典中的释义方法，提出以固定对应和临时对应作为义项呈现形式的可能性。

引 言

在语言学中，情态指的是句子中说话者表达对言语的态度或意见①F.R.Palmer.Mood and Modality.Cambridge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21.。关于情态分类问题，由于分析对象和角度的不同，学者们提出的类型数量和标准并不统一。有主张“二分法”的，比如莱恩斯（John Lyons）把情态分为认识类和道义类；②John Lyons.Semantics (Vol.2).Cambridge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7.有支持“四分法”的，按认识性、道义性、必然性和可能性进行分类。③徐小清.《情态动词“能”在交际过程中的义项呈现及其在德语中的相应情态表达》.湖北经济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12(10)：89.目前学界使用最多的是帕莫（F.R.Palmer）的分类，即三种类型的情态语义：认识类、道义类和动力类，定义如下。

1.认识情态（epistemic modality)

认识情态指的是说话者对事态可能性的估计，对命题的真实性做出可能或必然的推断。

例：他可能太累了！（肖复兴《面的司机》）

2.道义情态（deontic modality）

道义情态指的是说话者强调与某事相关的情理道义，一般包括允许义（permission）和义务义（obligation）两种概念。说话者对表达的内容抱有个人期望，并对涉及的动作施加一定的影响。

例：不对，公主必须得是女儿才能当的。（王朔《看上去很美》）

3.动力情态④汉语“应该”不具有动力情态意义，下文第一节中将做详细说明。（dynamic modality）

动力情态较为特殊，指的是主语参与者的能力、潜能或意愿。它和其他两种情态具有相同的形式特征，意义上也有诸多联系，甚至相当一部分认识类和道义类的助动词从动力类演变而来。

例：你敢进来，算你有胆子！（老舍《四世同堂》）

值得注意的是，通过跨语言的分析，帕莫指出情态是一个普遍的语法范畴⑤F.R.Palmer，前揭书。，因此，无论是汉语还是法语都可以基于此分类展开分析。

作为表达情态意义的主要形式，情态助动词(或称情态动词)在现代语言学研究中已有一定的历史。从《马氏文通》开始，人们就注意到“助动字”⑥马建忠.《马氏文通》.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183.的作用，建立了汉语的助动词类。此后这类词的名称术语发展出了多种形态，如“能愿动词”⑦王力.《中国现代语法》.商务印书馆，1985：21.、“限制词”⑧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17.，以及目前现代汉语语法学使用较多的“情态动词”⑨Chui Lim Tsang.A Semantic Study of Modal Auxiliary Verbs in Chinese.Ph.D.Dissertation, UMI, 1981：1.和“情态助动词”⑩Henry Hung-Yeh Tiee.A reference grammar of Chinese sentences (with exercise) (中文句法).The Uni.of Arizona Press,1986：220.杨黎黎.《汉语情态助动词的主观性与主观化》.广州：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7：31.。本文选定“情态助动词”这一术语，原因有二：其一，“情态动词”借自英语语法的“modal verbs”，多为有英语语言研究背景的学者所使用；其二，法语中与情态助动词功能相近的是半助动词。鉴于本文主要以汉法两种语言为研究基础，汉语“情态助动词”与法语“半助动词”形式上更接近且能与英语术语区分开。

汉语情态助动词与法语半助动词都具有多功能的情态意义，在两个语言系统中局部重叠。但它们的表意覆盖面都有各自的范围，有时尽管是含义相似的词汇，也会在不同语言中呈现出不同的义项分布。因此，情态助动词，尤其是多义情态助动词，一直是外语教学和学习中的难点。而汉法词典作为语言学习过程中的重要工具，对这类词释义的全面性和精确度，影响着中外语言学习者的语际偏误程度。

“应该”作为典型的多义情态助动词之一，不同情态类别下的义项在现代汉语使用中分布得较为均匀，如果要获得不同的情态解读，都有相应的句法环境支持。⑪彭利贞.《现代汉语情态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159.此外，我们注意到，目前汉外情态助动词对比研究主要集中于汉英领域，汉法方面相关研究少有，其中对“应该”的研究更是鲜见。因此我们选取汉语“应该”及其在汉法词典中的法语对应表达作为研究对象，力图从情态类别角度探究二者语义关系，为汉法词典中多义情态助动词的释义方法和呈现方式提供参考。

一、汉语多义情态助动词“应该”的情态语义分析

根据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中的实例，“应该”的情态用法有以下两种：

应该1：表示情理上必须如此。

应该清醒地看到，我们的任务还是相当艰巨的。

应该2：表示估计情况必然会如此，一种推测。

他昨天动身的，估计今天应该已经到了。

严格来说，“应该”在语义上的强度低于“必须”，我们更倾向于把它概括为“义务”。此外，在表达说话者对事件或状态的不确定性时，“应该”所展现出的可能性大于“可能”，对应到法语中可以借助形容词“probable”和“possible”的可能程度来理解。总而言之，“应该”作为多义情态助动词，既可以表达道义情态的义务义，又可以表达认识情态的可能义，从主观上推断出较大的可能性。

此外，在义务义的内部，有一个连贯渐变的、由强到弱的过程。较强的义务义指道德上的责任，具有强制性；较弱的义务义则更倾向于说话者个人的建议，例如：

责任：秦腔就是民族文化的精神啊，振兴秦腔应该是文艺工作者的责任。（贾平凹《秦腔》）

建议：你来之前应该打个电话给我，这样就不会白跑一趟了。（华冕《安宁河的咏叹》）

由此看来，多义情态助动词的语义首先可以根据情态类别拆分成数个区块，在单一区块里再进行讨论，从而定位更精确的义点或义位。根据前文所述，语义内部可能存在一个程度上的连续渐变过程，用“点”来描述恐引起歧义，因此，我们在下文的讨论中多用“区块”一词指代分属于不同情态类别下的语义。

二、“应该”在法语中相应表达的情态语义分析

笔者通过对目前两部权威的大型汉法词典（《汉法大词典》和《利氏汉法辞典》）中“应该”词条的考察，合并整理出以下几种相应的法语表达：devoir v.t，se devoir (de) v.pr，il faut，avoir à，avoir l’obligation de，il est nécessaire⑫法国利氏辞典推展协会，商务印书馆辞书研究中心编.《利氏汉法辞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1630.黄建华主编． 《汉法大词典》．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4：1926.。

通过参考《罗贝尔法语大词典》《拉鲁斯法语词典》《拉鲁斯法汉双解词典》以及《新世纪法汉大词典》，归纳总结出上述动词的几种语义，实例均来自以上四部词典。

Devoir v.t.

- Au sens plein.[作完整意义的动词]

Devoir 1 :avoir à payer (une somme d’argent), à fournir (qqch.en nature) à qqn欠，负

Je te dois de l’argent.我欠你一些钱。

Devoir 2 :être redevable (à qqn ou à qqch.) de ce qu’on possède得益于，归功于

Ce pays doit sa prospérité aux richesses de son sous-sol.这个国家的繁荣得益于它那丰富的地下资源。

Devoir 3 :être tenu à (qqch.) par la loi, les convenances, la morale理应，应该

Je vous dois des excuses.我应该向您道歉。

- Semi-auxiliaire (+ infinitif).[作半助动词]

Devoir 4 :Obligation, nécessité义务，必要

Il doit terminer ce travail ce soir.（→ avoir à）他今晚应该完成这项工作。

Tout doit finir un jour.终有一天，一切都该结束。

Elle doit éviter l’alcool et le sel.她应该避免摄入酒精和盐。

Devoir 5 :Probabilité, hypothèse 可能，假设

On doit avoir froid là-bas.（→ probablement）我们在那儿应该会冷的。

C’est ainsi que les choses ont dǔ se passer.事情的经过应该就是这样。

可见，“devoir”作完整意义动词时仅有第三种语义被包括在情态范畴内，与“应该”的道义情态的义务义相对应；作半助动词时的语义可对应道义情态的义务义和认识情态的可能义。虽未单独分出“conseil建议”一项，但Devoir 4下的第三个实例就可以表明较弱的义务义，即建议。

Se devoir (de)

- v.pr (+infinitif) 意为être moralement tenu de从道义上讲应该做。对应道义情态的义务义。

Il faut

Falloir作为无人称动词，以“il faut(+infinitif)”和“il faut que (+subjonctif)”的形式出现时可以表达情态语义，可对应道义情态的义务义和认识情态的可能义。

Il faut 1 :Obligation, nécessité义务，必要

Il faut l’avertir tout de suite.应该马上通知他。

Il faut qu’il vienne.他应该来。

Il faut 2 :Supposition, hypothèse猜想，假设

Il faut qu’il soit fou pour agir comme ça.他应该是疯了才会这么做。

韦斯特拉特（Jean-Christophe Verstraete）提出，认识情态具有主观性，动力情态具有客观性，而道义情态兼具主观性和客观性。⑬Jean-Christophe Verstraete.“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modality: Interpersonal and ideational functions in the English modal auxiliary system”.Journal of Pragmatics, 2001(33): 1505-1528.如果话语中没有交代道义的来源，说话者也不是发出命令的源头，那我们就将此处的道义情态判断为客观性。这时显然il faut (+infinitif )是一个很好的表达方式。

Il faut还有第三种用法Il faut 3 : il faut (qqch.) à (qqn)意为être l’objet d’un besoin某人需要某物，并不具有情态语义。

通过分析，我们整合得出表格如下：

表1 汉法“应该”语义分类表

由此可见，汉法词典中“应该”相应法语表达与汉语“应该”有语义上的交叉对应，但呈现出的义项很大程度上倾向道义情态。总体看来，“devoir”和“il faut”与“应该”在语义上比较接近。然而，即使是数个释义中通常被放在首位的“devoir”也由于未进行进一步的词类限定，无法实现更精确的重叠；“il faut”更是如此，如果不对“il faut (qqch.) à (qqn)”这样的情况做区分，那么词典用户的偏误就很可能由此发生。

当然，从传统语言观来讲，只有专业术语才可能完全对等。对于普通词汇而言，两种语言之间的绝对等值——在任何语境都能替换且意义不变——是不多见的。⑭章宜华，雍和明.《当代词典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153.然而，部分等值关系的建立和体现是可能的。等值往往发生在某一义点或义位上，绝大部分只是语义点的交叉对应。⑮同上，第156-157页。从宏观角度看，汉语多义情态助动词所处的情态范畴是各个语言系统所共有的，这是人类思维本质上的共性。从微观角度看，即具体到目标语词汇来说，我们却很难找到一个完全精确重叠的词。即使在情态类别上对应，但意义程度的边界和长度仍然是不明晰的，用法也需要进一步的探讨。因此，假设源语词拥有多个语义区块，我们需要做的是把可拆分的语义区块中的语义点尽可能标明，接下来在目标语中找到可对应的或无限趋近的语义点，再汇集成目标语中部分等值的词汇或表达（如图1所示），过程中应注意是否对目标语词进行限定。

图1 汉法“应该”语义交叉图

三、具体应用及呈现形式

“双语词典的释义并不是对词目词的语义结构作直接描述，而是通过源语与目的语之间的映射实现对被释义词的诠释和翻译，因此其本质特征是译义”，可以理解为“对源语词位全部意义表征形式和内容的翻译”。⑯同上，第295页。从翻译学的角度来看，“翻译中存在两种不同性质的对应词，一种是事先建立的固定对应词，另一种是根据具体语境建立的临时对应词”⑰李鑫，胡开宝.《记者招待会汉英口译释意性的语料库研究——以“应该”的英译为例》.外语教学理论与实践，2015(03)：75.。那么我们在进行多义情态助动词释义时也可以从这两个方面考虑：能最大程度与情态助动词语义覆盖面重叠的、语料库中使用频率最高的目的语词汇可以被选定为固定对应词；而整体语义在分析后所拆分成的各个义项归属不同的区块或情态类别，此时再分别确定仅属于单一区块的目的语表达，即所谓的临时对应词。例证也应提供相应的具体语境以展现每个区块对应的情态语义。

根据上述方法，汉法词典对于“应该”这一词目可提供的法语词汇、表达及例证如下：

固定对应形式：devoir v.t.[Semi-auxiliaire] ; il faut

例证：面对不断变化的社会环境，我们~认清事态的发展并采取相应的措施。Face à la société en constante évolution, nous devrions garder notre lucidité et prendre les mesures correspondantes.

~让他们慢慢习惯您的教学。Il faut les accoutumer peu à peu à votre enseignement.*注意区分：他需要休息。Il lui faut du repos.

临时对应形式：①(obligation) avoir à ; avoir l’obligation de ; il est nécessaire ; se devoir (de) ;devoir à ②(probabilité) probablement

例证：他今晚~完成这项工作。Il a à terminer ce travail ce soir.

他~参加这场会议。Il a l’obligation d’assister à cette réunion.

每页都~签字。Il est nécessaire de signer chaque page.

我们~以身作则。Nous nous devons de donner l’exemple.

我~向您道歉。Je vous dois des excuses.

她~已经走了。Elle est probablement partie.

至此，本文提出了从情态类别角度去讨论多义情态助动词的释义，从固定对应和临时对应形式两个方面划分与呈现义项的可能性。“从信息技术角度讲，当代词典的发展要经历从纸质词典到电子化，再到数字化的过程”⑱章宜华.《融媒体视角下多模态词典文本的设计构想》.辞书研究，2021(02)：21.。因此，我们讨论词典释义问题的时候，将不得不考虑它在电子媒介中的应用形式。首先，在数字化的双语词典中，可以先通过身份选择程序确定母语用户还是目标语用户。目标语用户通常不具备足够的认知经验判断某词与其他词的联系，因此在查检汉语词汇的过程中，若能有相似词目的提示或辨析（比如与“应该”相似的“应当、应、该”），想必有助于用户完善知识系统的构建。其次，用户对简明模式和完整模式的切换决定了终端界面上信息的详尽程度，有些补充信息对于各种用户都是有利的。比如提示“应该”属于“情态助动词”这一词汇类别或学习栏目，显示汉法语中“应该”的语义关系图（可根据图1设置跳转），为用户提供进行系统学习的机会，实现辞书从查检工具到学习工具的转变。再次，若词典作为泛在服务嵌入阅读场景，用户点词查询时读取完整的句子，通过识别共现成分向用户优先推荐目前语境下可能性最大的语义，查词效率将得到显著提升。就情态助动词而言，传信词汇常与其共现。据统计⑲杨黎黎，前揭书，第43—44页。，CCL语料库中“据说”与“应该”共现的句子中，“据说”与认识情态的“应该”共现占总数的85.7%；在“看来”与“应该”共现的例句中，道义情态的共现占89.7%；“似乎”后面的“应该”大多为道义情态用法。最后，文字和其他模态的结合也很值得我们重视和思考。

结 语

总而言之，情态助动词作为一个常用却又复杂的语言成分，它在汉法词典中的释义研究仍是一个需要不断探索、精益求精的过程。本文以情态类型为切入视角，构建语义交叉网络，提出“拆分情态语义区块-标明语义点-对应目标语语义点-汇集目标语词汇”的多义情态助动词释义方法，并以固定对应与临时对应作为最终呈现形式，最后讨论了在实践方面的具体操作以及在数字化词典中的应用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