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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遇见村上春树的时候

2021-08-11烨伊

新晨 2021年4期
关键词:村上春树译者历史

烨伊

2019年,村上春树在日本一家很有影响力的杂志《文艺春秋》上,发表了一篇名叫《弃猫,提起父亲时我要讲述的往事》的散文,震惊了整个日本社会。在这篇文章里,当时已经70岁的村上春树第一次对外提到,他父亲在1938年服兵役被派遣到中国,参加侵华战争。村上春树在文章里表示:这段往事“沉重印刻在了自己幼小的心上”,并再次公开呼吁“继承历史”“不能忘掉过去”。

这篇散文在2020年单独出版日文版,村上春树在书封上写了这样一句话:“我拼了命把它写了出来,作为写作之人的一个职责。”2021年1月,这部作品被引进中国,以《弃猫:当我谈起父亲时》(以下简称《弃猫》)之名发行。

书中,村上春树首次完整记录了自己父亲的一生、回忆了自己的成长经历。这在他过往的作品中是从没有过的。虽然书名叫做《弃猫》,但“弃猫”只是个暗线。他以弃猫作为切入点,引入父亲曾有过的相似经历,简单介绍了父亲的童年后,继而顺利引出父亲从军的中年。书中笔墨着重的部分也是战争或者说是父亲的从军经历。对于父亲的这段历史,村上心里一直存有芥蒂,一度和父亲疏远,甚至在长达20年的时间与父亲不见面,如同绝交一般。

直到最终,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父子俩之间的关系才稍稍缓和。村上提到,“写自己的家人(至少对我来说)是一件相当沉重的事”,可能原因就在于此,但是不写又如鲠在喉,如同胸中的块垒,需要有一个契机来排解。终于,他有一次想到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去海边扔猫的事情,就沿着这件小事,把心里的这些东西写了出来,就有了这本《弃猫》。

当我遇见村上的时候

我与村上春树的缘分,要从大学说起。只要是日语专业的学生,即使对文学再不感冒,总也会在专业课上从老师口中听到村上和他作品的名字。正式接触村上的书,是大四要写毕业论文的时候。最开始我打算分析新海诚动漫的文学性,但那时国内的相关研究确实太少。导师把话题一转:我觉得你喜欢的这些内容村上春树的作品里也有,你干脆研究一下村上吧?

就这样,我阴差阳错地走进了村上春树的世界。本科和研究生,如果没有村上春树,我一定毕不了业。

工作之前,我对外国文学涉猎其实非常少。上小学时出于好奇,翻看过老爸书柜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版的外国小说,每每因觉得那些语句离自己太远而作罢。老爸说我太小了,还不能习惯翻译腔的味道,让我长大些再看。可长大了看,依然觉得存在距离。考上外语专业后,和专业相关的最大愿望就是希望以后做个好翻译,译出和大多数读者没有太大距离感的作品来。

2008年,我译完第一本书。从那之后直到现在,陆续译过科普、生活、散文、小说、哲学、美学、绘本、漫画等各种题材。2014年毕业后入了编辑这行,翻译排到了八小时之外的休息时间里,但始终不想放弃。起初大多是周末两天连续作战,坚持了几年觉得实在不利于可持续性发展,遂改成每天早起,先翻译一小时再去上班。翻译对我来说,是学生时代模糊的向往,是工作后排除万难的坚持。

在目前的国内市场上做图书翻译,还想要长久地做下去,对新生代译者来说真是很难的。能长时间坚持的人,多半都有相当的情怀,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要像某位心水的前辈那样,译上某本自己喜欢的书或译到自己大爱的作者。类似的初心我当然也有,而村上春樹的中文简体版多年以来只有林少华老师一位译者,2010年新经典出版的村上作品选用施小炜老师的译文后引起的译者争论,以及村上作品受读者的喜爱程度等因素都加深了村上及其作品在我心中的独特性。

实话说,我默默地憧憬过做村上的译者,但这个憧憬比幻想还让我觉得不切实际——即便有这么一天,也是五六十岁时候的事吧。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同事会来问我:你要做村上的译者吗?那一刻,我没有半分犹豫:做,当然做了。

于是,我以十二万分的恭敬启动了《弃猫》的翻译。林、施两位前辈的译作珠玉在前,我不是没有过担忧,不过这份担忧随着成书进度的推进,渐渐平缓了许多。翻译本无完美之事,惟愿大多数读者读完这本新书的中文版,不会像我小时候读外国文学那样,产生太大的距离感。

《弃猫》背后的村上文学根源

从文本内容来说,这本书和中国读者的距离,似乎很远,又似乎太近。《弃猫》是一部村上春树回忆家族往事和个人成长经历的散文,村上的父亲曾经参与二战,其家族回忆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中日之间的那段历史,这也是本作甫一刊载于日本杂志《文艺春秋》,便被诸多国内媒体及网民讨论的原因之一。因此说本书和中国读者的距离近,近在其写及这场令中国大地生灵涂炭的战争上;说本书和中国读者的距离远,远在村上是以一个日本人的角度,阐述了集体记忆对一个家庭、一个个体记忆的影响上。

1979年,村上春树以其第一部长篇小说《且听风吟》获第二十二届日本群像新人奖出道。这个时间,正值日本二战后从经济萧条转向高速发展,开始作为一个高度发达的工业国家立足于世界的阶段。高速运转的社会给都市人带来诸多精神与身体的磨难,探讨这种磨难下的丧失、孤独和空无感成了村上文学的发端。村上曾说,写作是一种自我治疗的方式。一直以来,他的作品或以主人公通往异界的冒险旅程为线索展开,在情节推动下实现主人公心灵的疗愈;或通过日常生活中身体、美食或音乐带来的官能享受,来消解现代人的虚无与孤独。

但不容忽视的是,村上的长篇小说几乎无一例外会运用大量的隐喻,并相当多地提到了那场战争。1982年出版的《寻羊冒险记》中,村上便开始有意地追寻历史。1985年出版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他以寓言的方式描写一名二战老兵主动交出记忆和思想。1995年出版的《奇鸟行状录》更是明确地提到战后的责任与反思,2002年出版的《海边的卡夫卡》中,村上塑造了老汉中田这样一个在二战期间离奇地丧失记忆,从而获得与猫对话的神秘能力之形象。2009年出版的《1Q84》中则借人物之口指出:“剥夺正确的历史,就是剥夺人格的一部分。”2016年出版的《刺杀骑士团长》中提到,二战时期,画家雨田具彦的弟弟读大学时反复被征兵(读过《弃猫》后,你会发现这段经历和村上的父亲很像),战争结束后在家中的阁楼上自杀。

村上春树的世界里不仅仅有美食音乐和奇妙的探险,还暗含着他对历史的不断思考。源自家族的记忆使村上的创作中,有对人生如禅似的彻悟,也时刻在反刍对历史责任与使命的承担。

村上在《弃猫》中写道,父亲去世后,足有五年时间,他抵触去调查父亲年轻时的经历,原因在于他担心父亲是否参加过南京之战。在父亲生前,他不愿直接向父亲打听这件事情,父亲也不愿向他提起,两个人就这样相互沉默着,直到父亲撒手人寰。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2021年的今天,村上在《弃猫》中第一次明确地将家族历史写在书中,展现给世人。抛开隐喻,也不以虚构的方式赋予登场人物或好或坏的结局,他只是坦白地书写,父亲的罪责,和自我的伤痛。本书的日版后记中,作者这样写道:“这是一篇簡短的文字,究竟该让它以何种形式出版,我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为它配上插画,单独出成一册。”可见对于村上来说,这本书的意义之独特,无法合于其他作品之中。完成《弃猫》后,他在访谈中提到对这部作品的情感:“这一次,我拼了命将它写出来,作为一个写作之人的职责。”

如果说,写作之于村上是一种疗愈,那么我想,通过这一次叙述,他终于以直面历史的方式,直面了这个纠缠自己半生的命题,化开了那根久久“鲠在喉咙口的细刺”。对村上的老读者来说,这本书无疑是意义非凡的一本;希望了解村上的新读者,也不妨从这本书向前回溯,从《弃猫》入门,或许会明白他藏在小说中的更多心事。

时代的灰,头上的山

《弃猫》是年逾古稀的村上春树回望童年和家族历史的作品,大正、昭和、平成,日本的历史年代不停更迭,夏日的海边潮声依旧。当野蛮生长于网络时代的我和我的同龄人读懂《挪威的森林》之中那纠缠的爱与孤独时,作者本人已经不再年轻。我们这一批读者不曾经历村上和其家族所经历的那些年代,历史却不会更改,更不容我们忘怀。我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被看不见的过去影响着。

留学日本那一年,我兼职在当地的孔子学院教中文,主要授课对象是几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在课上,一个老爷爷用夹生的中文这样做了自我介绍:“我,生中国,9岁回日本。中国,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们在私下成了朋友,慢慢知道他生于1936年的张家口,父母都是日本人,父亲那时做通讯工作,九岁那年,全家在中国百姓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被遣返回国。他一直保有对中文的兴趣,上世纪九十年代特意到北京进修过一小段时间,趁机会又去了一趟张家口。六十多岁的老人望见儿时记忆中的长城,眼泪哗啦啦流下来,交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我在日本的那一年,是他真正意义上开始独居的第一年。许多个周末,他开车载我和我的留学小伙伴体验当地的传统文化。他说永远不会忘记小时候接受的来自中国人的善意,所以如今想尽绵薄之力,为留学的中国孩子们做些什么。聊天的时候,他多次提及自己生在中国、九岁回日本的事,但我们不约而同地没有深聊到那场战争。和村上写在书里的心情类似,有某种东西阻止了我向他发问。

在微博、微信、抖音、B站、豆瓣、小红书等平台搜索以“村上春树”为关键词的文章,你会看到作者在时下国内年轻人心中的画像:生活家、咖啡、爵士乐,孤独、跑步、相逢的人会再相逢……不过,在《弃猫》中谈起父亲时,村上想要谈的东西和上述标签有所不同。我们这代人的理解,大概也和上一代人不尽相同吧。

比起集体的得失,这一代的我们更重视自身这一个体是否快乐。你我不曾亲历战争,宏大世界的瞬息变化却无一不牵动着每个人生活的细枝末节。当时代的灰无差别地落在每个人的头上,大多数时候我们能做的,仅仅是接住如山的悲喜,然后等待生命吹出的缓缓的暖风吹进心里,等待内心花费漫长的时间与遗憾和解。村上在《弃猫》中将集体与个体比作“无数滴落向宽阔大地的雨滴”和其中“寂寂无名的一滴”。大时代中,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历史,或许我们只存在于从雨滴掉落,到融入泥土的这个刹那,但刹那便是永恒。

和《弃猫》亲密接触的年轻人

最后,想讲一点关于提案、策划、制作本书的磨铁图书·文治工作室团队的事。

我们是一个平均年龄27.5岁的工作室,经历了配合公司版权部的几番沟通之后,村上先生——这位日本文学的重磅作者第一次选择将作品的简体中文版版权交付磨铁图书。不夸张地说,为了使这部书稿以现在的样貌呈现在每一位读者面前,工作室的每一个人都使出了自己的浑身解数。光是译稿,策划编辑单同学就和我讨论过无数次,至于他和插画师沟通给全书配的十一张插图、跟主编一起和设计师反复调整的N稿封面,种种辛苦,更是我这篇译者手记无法说清的。

到目前为止,《弃猫》应该是国内译者和编辑团队最年轻的一本村上春树了。我们这群年轻人试图用年轻的视角,理解过去,诠释未来。愿书中的文字走近你们的心,愿你们喜欢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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