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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壁画慈悲图像在动画电影中的展现
——以鹿符号为例

2021-07-21河南安阳师范学院美术学院河南安阳455000

关键词:九色鹿动画电影壁画

贾 炜(河南安阳师范学院 美术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引 子

钱家骏、戴铁郎导演制作于1981年的动画短片《九色鹿》,1985年获得国家文化科学技术一等奖,1986年获得汉弥尔顿国际动画电影节特别荣誉奖。这是一部以“鹿”作为图像符号的中国动画影片。

该片的情节、角色、场景、色彩、舞台调度等准备期工作均取材于敦煌壁画,莫高窟257窟《九色鹿王本生》是该片设计元素最主要来源。

学术界,对于敦煌壁画的学术成果甚丰,段文杰[1]、宁强、[2]朱英荣、[3]崇秀全[4]101-109等,对壁画《九色鹿王本生》的内容、风格、审美特征进行过多角度解读。对于动画电影《九色鹿》的学术研究也较为丰富,冯健男、[5]朱剑、[6]吕学武、[7]张米勒[8]等,对该片艺术创作、内涵、美学特征进行深入分析,高度评价其对中国动画电影学派形成的贡献。但以往研究者较少专论鹿符号与慈悲主题的关系问题,及其内在精神问题。

一、鹿符号的精神图景

鹿符号有悠久的历史。从原始洞窟时代开始,鹿的形象频繁出现于神话、史诗、舞蹈、造型美术作品中,“鹿”被赋予吉祥的内涵,成为护佑力量的精神形象,[9]是东方世界主要的传统吉祥符号之一。

1.佛教观念中的鹿

佛陀在“鹿野苑”第一次传法,阐释慈悲心的内在动因:苦、集、灭、道“四谛”,故佛教的“四圣谛”与鹿符号紧密相连,代表了佛教精神世界中最基本的价值取向:慈悲观。

“慈”指慈爱,并给予快乐,“悲”指怜悯,并拔除其苦,二者合为慈悲。龙树菩萨(约150-250)说:慈悲是佛道之根本。[10]慈悲观在中国被演变为佛教徒最主要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

佛教中,鹿象征佛教徒,鹿王是佛陀的化身。《菩萨本缘经》记:“菩萨往世堕在畜生,而为鹿身,常行利益一切众生,被尊为金色鹿,鹿王多行慈悲”。[11]

2.汉文化观念中的鹿

中国古人认为,鹿为祥瑞之兽,来自于祥瑞之光。[12]鹿角脱换重生,象征着生命永替。任昉(460-508)说:鹿千年化为苍,又五百年化为白,又五百年化为玄。[13]

汉字中,鹿、禄同音,禄为贵,是“五福”之一。鹿符号频繁出现于传统民间、宫廷装饰,和文人的意象表达之中,被赋予多种寓意,受众广泛,且能够在不同语义间灵活转换。

佛教东传过程中,印度鹿符号的内涵与汉地固有意义相合并,迅速为信众所接受。鹿符号成为引导超越五蕴,拔除苦难,进入极乐的精神象征。

二、鹿王本生图像

1.壁画《九色鹿王本生》

敦煌,位于中原文化圈与中亚文化圈的交汇地。在这个多元文化交汇之地,鹿符号凝结成独特的壁画《九色鹿王本生》。

壁画《九色鹿王本生》位于敦煌莫高窟第257窟。该窟窟型长方,前有人字披,后有中心塔柱。中心塔柱四面龛,属支提窟与汉式建筑相结合的形制,是北魏敦煌石窟中最具代表的窟型。窟室四壁上层列千佛,下绘《沙弥守戒自杀》《弊狗因缘》《九色鹿王本生》和《须摩提女因缘》。整窟以宣扬因缘与慈悲为主题,“其功能在于唤起礼拜者的信仰”。[14]

绘于公元5世纪的《九色鹿王本生》(图1),位于该窟西壁下层,图高96cm,长385cm。画面采用连环画式横卷构图方式,叙事从两端向中心发展,从左向右描绘了救溺、明誓、游憩,从右向左描绘了坐殿、告密、捕鹿,中段画面中心以国王与鹿王对话作为高潮,创造了“新颖的构图形式”。[4]37-41

图1 莫高窟第257窟《九色鹿王本生》(图片来源:中国敦煌壁画全集: 卷一, 2006. 第143-147页)

佛教术语“本生”(Jātaka),指佛陀前世形迹,讲述释迦牟尼成佛前转生的善行。“现存巴利文《本生经》,成书于公元5世纪,有547则本生故事”,[15]关于鹿王的故事有6种,[16]九色鹿王本生故事是其中之一。

2.九色鹿王本生故事画图像源流

动画电影《九色鹿》故事出自支谦(大约于了3世纪)翻译的《佛说九色鹿经》和藏经洞残片《佛说九色鹿王变文》,[17]讲述九色鹿救度溺水人的故事。

这个故事在梵文经文中被称做《鲁鲁本生》[18](Ruru Jātaka),其内容与中文译本存在明显的差异:

1)鹿王,在印度版中是金鹿,而在中国版中是九色鹿。

2)印度情节中,国王最终纠正了错误,释放了鹿王;而中国译者把事件的责任归咎于王后,国王是被蒙蔽和无辜的。

3)在中国的译本中,恶人受到了惩罚,而在印度版本中未论及。

4)在中译本中,故事被增添了许多中原文化情节,故事更加彰显慈悲,突出善恶有报。

这种文本转译过程中的变化,反映出佛教传播的灵活性。佛教更注重受众群体精神价值取向的差异,选择与其更易接受的方式呈现

从图像传播过程看:《鹿王本生》最早出现在公元前2世纪,印度巴尔胡特围栏圆形《鲁鲁本生》浮雕,用一图数景的方式构图,以鹿王跪伏国王面前场景作为画面中心;公元3世纪,新疆克孜尔石窟第34、38、91、114、175、198窟绘有九色鹿故事;公元5世纪,莫高窟第257窟西壁展现有《九色鹿王本生》故事画。公元9世纪,印度尼西亚婆罗大塔中有《鲁鲁救人》浮雕,展现鹿王受拜的场景。(图2)

图2 九色鹿图像传播与造型来源 (图片来源:作者自制)

我们发现,巴尔胡特、克孜尔和婆罗大塔中鹿王在国王面前,均以谦恭的曲跪姿态出现,而敦煌的九色鹿却是以高傲直立的方式与国王相对。

鹿王本生图像的传播,随时间和地域逐渐向中原地区推进。图像的构图和表现形式在传播过程中,逐渐转换,也越发丰满。在山石、树木、线条表现等方面,明显受到中原画风的影响,形成西域与中原绘画语言有机结合,具有中国化特征的新图像。

三、动画电影《九色鹿》

1.动画电影《九色鹿》的图像构成体系

动画电影《九色鹿》编剧潘絜兹,早年曾对敦煌壁画进行临摹与研究,熟悉佛教壁画艺术和佛传故事。剧本共分十一幕:序幕、神鹿指迷、鹿游林中、闹市卖艺、鹿救溺人、使臣见王、王后索鹿、恩将仇报、国王猎鹿、作恶自毙和尾声。(图3)

图3 动画电影《九色鹿》剧照 (图片来源:视频截屏)

全剧以二分法设计两组角色:贪婪的皇后、狭隘的国王、背义的耍蛇人,反衬忠厚的商旅、机警的小动物。主人公九色鹿以舍生取义、普救众生的行为显现高贵、慈悲的性格特质。

全剧以国王与神鹿对峙一幕作为高潮部分,这一处理方式,与壁画画面中心部分高度重合。善良与美丽赢得胜利、邪恶和丑陋得到惩戒,呼唤了正义,颂扬了真理。

1980年夏,钱家骏、冯健男、胡永凯等剧组主创人员,在敦煌采风23天,创作200余幅角色和场景的设计。

(1)角色设计:

神鹿的造型基本按照壁画原型创作,没有较大的改动。九彩点缀的素白鹿身偏向于女性化,再配以女中音声音设定,强化中国观众心目中的菩萨形象。(图4)

图4 动画电影《九色鹿》与敦煌壁画中的鹿形象对比 (图片来源:作者自制)

佛经《大智度论》将慈悲分为三种层次,这三层次在剧中有充分的展现:鹿王对世间众生满怀怜悯、慈悲心,为“众生缘慈”;鹿王施救弱小动物和善良的商旅,令其随意得乐,为“法缘慈”;鹿王对假意落水的耍蛇人仍施以援手,为“无缘慈”。“无缘慈”概念是全剧中心思想,犹如《涅盘经》中所讲佛陀与提婆达多的故事。影片尾声,当受到国王的武士攻击时,鹿王幻化出超凡的神迹,并用平实的言语点悟众生。熠熠生辉的九色光芒中鹿王的身影,与敦煌壁画中温婉高尚的菩萨形象遥相呼应,形成强大的内在精神联系。

影片的故事脚本来自于敦煌藏经洞古老的变文,这些变文是古代高僧为方便化度信众,将艰涩佛理,变成生动易懂的白话。影片对于慈悲三层境界的演绎,得益于变文的帮助,将深刻的佛理隐含在生动的表演中。

反派角色捕蛇人,在壁画中被蓝色涂满全身,显示其卑下的品质;动画创作者进一步以其皮肤表征的一系列变化,夸张表现人性走向深渊的过程。

动画中国王的造型,参考了4-6世纪敦煌壁画中北方蛮族统治者的形象,以刚硬的线条展现当权者高傲、蛮横、无理的个性。

动画中皇后的形象借鉴了4世纪敦煌飞天造型,与壁画相比有较大幅度的改变,轻盈、性感、修长。面部白鼻梁设计,更使其娇媚中透露出贪婪。

(2)场景设计:

剧中林木、沙漠、山川、建筑、图案和道具的素材均采自敦煌壁画。创作者以反复搓揉的高丽纸为基质,多层皴擦渲染产生斑驳的肌理,在平面中建立起有限的立体感,营造古老、苍凉、炎热的氛围和物性质感(图5)。

图5 动画电影《九色鹿》与敦煌壁画中的环境设计对比 (图片来源:作者自制)

(3)色彩设计:

影片采用敦煌壁画中常用的土红、石青、石绿、熟褐、土黄、黑、白、灰、金、银等色彩,运用色彩的纯度差异和对比,使单纯的色彩,显得丰富和饱满。[19]模仿4世纪早期壁画绘制者采取的西域凹凸画法晕染,叠加出丰富浑厚的肌理和色彩。大面积土红背景烘托山水、树木的淡青色或普蓝色,形成强烈的补色视觉效果。蓝色来自青金石,佛教中称之为“吠努离”或“碧琉璃”,[20]是高贵和奢华的象征。

动画电影《九色鹿》在画面视觉空间、画面构图语言、镜头语言、节奏处理上成功借鉴了佛教壁画图像,主动吸收中国写意造境语言。画面既气势恢宏,又质朴雅致,富有着民族传统特色,开启传统图像转化应用的典范。

动画电影是极具象征性艺术特征的传播载体。动画电影《九色鹿》将“鹿”符号与慈悲观价值体系紧密相连,既反映本生故事普度众生、善恶有报的观念,同时,又将善良真诚、惩恶扬善的现代社会价值愿景融于其中。

2.苏联动画电影中的鹿王

苏联导演Л. К. 阿塔马诺夫(1905-1981)在1954年执导的动画电影《金羚羊》(Золотая антилопа),获得很多奖项和荣誉,在国际上具有较大的影响力。《金羚羊》的故事也改编自印度寓言故事,但其来源不是佛教故事,而是莫卧儿帝国流传至今的寓言,具有穆斯林色彩。它与鹿王本生有相近之处,但精神价值相去甚远。从叙事结构的演变上看,二者属同一母本在不同时代的变体。

苏联导演Т. А. 帕夫连科(1934-2004)执导的动画短片《金角鹿》(Золоторогий Олень 1979),改编自诗人Д. В. 帕夫里科(1929-) 1976年出版的同名寓言诗。证据显示,《金角鹿》的故事原型来自于较之早20年的动画电影《金羚羊》。

两部苏联动画,《金羚羊》《金角鹿》的创作时间都早于动画电影《九色鹿》。在当时的国际关系和文化环境的背景下,苏联动画曾对中国动画制作产生过较大的影响。从脚本叙事方式上看:三者源头相近,叙事结构和段落大致相仿;从动画设计上看:《九色鹿》的鹿王造型与《金羚羊》的羚羊造型相仿,《九色鹿》的皴擦着色等表现技巧与《金角鹿》接近。但就现有文献考察,《九色鹿》的主创人员从未谈及这两部动画电影对其创作产生的影响,以及他们是否从中获取过营养。

3.主题相近的其他影片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还有两部取材于敦煌壁画,且以鹿为题材的动画影片。这两部影片亦以慈悲为主题,它们是:

1)《夹子救鹿》(1985),取材自敦煌莫高窟北周第01、299、438、461窟,隋代第302、471窟,西千佛洞第12窟,《夹子救鹿》壁画。着重描绘夹子的舍己为人、知恩图报的主题。

2)《鹿女》(1993),取材自敦煌莫高窟第85窟、138窟和231窟中的经变画《鹿母夫人故事画》,歌颂伟大的母爱,弘扬和平、博爱的思想。

中国其他以鹿为主题的动画电影还有:《鹿铃》(1982)、《水鹿》、(1985)、《鹿和牛》(1990)、《麋鹿王》(2009)等,虽然这些电影没有直接取材于敦煌壁画或佛经故事,但在其文本和图像背后,对于鹿的温良、敦厚的性格特质的表现是一致的。

除了中国动画影片,亚洲其他国家也有以鹿为主题的动画电影,如:伊朗的《鹿先生》(Mr. Deer 2014),日本的《鹿王》(2020);鹿的形象在这些影片中也总是代表正义、善良的符号。

由于鹿符号在整个亚洲地区的深厚积淀和影响,电影制作人对于鹿符号经验性文化定位,往往在佛教慈悲观的范畴之内。

结 语

敦煌莫高窟第257窟壁画《鹿王本生》是动画电影《九色鹿》创作灵感的重要来源。本生故事的图像展现和唱讲活动,是中古时代的发生在佛教道场中的“影戏”和“奇观”。

今天,动画电影拥有广泛的受众和强大传播力量,具有精神和社会的双重属性,是当代社会重要的文化项目。电影创作依存于文化话语语境中,无可避免的都会被深刻烙上民族文化最基础、最核心的基因符号,这种基因也来自创作者的血脉,触及个人意志和集体意识中想象疆域的边缘。

佛教“慈悲观”具有普世价值意义的精神体系,鹿符号是这一体系中具有代表性的精神符号。当代艺术学研究的核心问题之一,是侧重对于民族精神符号的呼唤和探讨。它触及到民族审美价值标准的树立,民族自我认同感的建构等一系列精神世界问题的思考。贯穿着几代中国美术人和电影人的探索,是新时代知识分子所肩负的历史使命和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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