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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飘在屋顶上

2021-07-16安海

当代人 2021年6期
关键词:木梯漏雨黄泥

多年后,当镇上中学的老学究摇头晃脑地讲解成语“高屋建瓴”时,我突然记起小时候上房拔草的情景。

老村的房屋都龟缩在一个土夯的堡子里,建屋的材料多是就地取材,墙体是泥坯垒起的,墙面是黄泥抹就的,屋顶也多是一片泥顶。站在屋顶环望,那极少的砖墙、瓦顶就淹没在了一片浩瀚的土色中。我家的房子自然是归入那大多数之中,房顶上除了流水的几个檐口安上了几块瓦片外,整个屋顶就是一片粘在房顶上的黄泥。这样的泥顶子在夏季也就能抵挡一下那些色厉内荏的雷阵雨,遇到连绵阴雨就束手无策。那些年,母亲最怕连阴雨,一遇连阴雨,就得找塑料布遮盖东西,准备大盆小盆接雨水。往往是外面雨过天晴,屋里仍淫雨霏霏。

泥抹的屋顶必须每年夏天雨季来临前抹上一层泥。只要你还想在这个屋子里住下去,这个功课就必须做。我们家有几年曾经随父亲搬到他工作的乡镇去住,但父母每年还是要赶在雨季前回到老村泥房子。泥房子的泥不是简单的黄土加水和成,而是要加苒,也就是用铡刀切成寸余长的黍穰、稻草、豆秸,这样加了苒的泥叫大苒泥,抹在房顶上、土墙上才不会干裂。黍苒的原料是黍穰,在家乡到处都有,相比于其他的苒是一种粗苒,不仅没有稻草、豆秸那样细密,而且由于其间往往夹杂着不少黍籽,所以很容易在房顶上长成一片茂盛的黍苗,这时就需要上房去拔掉它们。而这个活计大人往往交给了孩子们。

我至今仍能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登木梯上房时的那种胆战心惊。那种胆怯既有首次上房的因素,但更由于脚下那架颤颤巍巍的木梯。梯子是借来的,不知已经使用了多少年,到我要登它上房时,它已是残烛暮年,踏上去,不停地颤抖,让人担心它会忽然折断。但没办法,这是老村仅有的几架木梯之一,其他几架比它好不了多少甚至还不如它。事实就是如此:我如果不借助于它就不可能上得了房;上不了房,就拔不了草;拔不了草我家的房子就会在下雨时漏更多的水,而房子漏水就意味着半夜梦醒之时会发现自己的被子已经湿了,或者更确切说是淋湿的被子会把我硬生生从梦乡里拽出来。那种感觉不仅很糟糕,更为难受的是这可能意味着在被子没被晒干时我将面临多日无被可盖的窘境。因此,在登上木梯之时我其实已别无选择。那一刻,我特恨到镇上读书的哥哥们,如果他们还在村子里,就不会轮到我上房拔草。但恨归恨,我还得老老实实在父亲的扶持下踏上那一条条窄小的梯档,然后向上、向上……“没事,胆大点,谁都有头一次,以后就好了!”父亲似乎对木梯有着绝对的信心,在他眼里,木梯就是一条通往房顶的坦途,尽管老旧,但本身没有丝毫的危险,危险都来自于登梯者的胆怯,事实上多年来老村还真没发生过因木梯损坏而引起的事故。那架木梯,尽管其貌不扬看似破败,但总体上还是能做到尽职尽责的。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战战兢兢中登上房顶后,刚刚还胆寒的感觉竟一扫而光。瞬间有了个极大的发现,那就是整个村庄在一刹那间竟然全都改变了模样,就像唐僧西去路上遭遇妖怪变化的幻境一样,那种反差令人不由得暗自吃惊。你看,西邻姑姑家院子,二叔的院子,东邻徐大哥家的院子,后街是三奶奶家的院子,再往东去依次是三子家、国忠家、医生家……这些我平时进出过多次的院子,竟然一下子都变了样子。我看到姑姑家的鸡在院子里觅食,狗在院里巡视,它们都低着头,根本不朝天上看;我看到三奶奶在院子里晒葫芦条,一条条青黄色的葫芦条镟出后悬挂在院里的竹竿上,三奶奶坐在马扎上低头不停地镟啊镟,她没有发现房顶上的我;我听到东边裁缝两口子吵架,甚至看到了他们扔到院子里的铁盆;我看到了一片片泥土飘泊在村庄的上方……村庄向屋顶上的我敞开了它日常颇为隐密的一面。那一个个院子,用高高的院墙去遮掩主人们声音和形体的隐秘,却无法对天空隐瞒一切。这是那个夏天我登上房顶后发现的一个特大秘密,至今也没对第二个人讲过。

就在我正沉浸在窥得秘密后的巨大兴奋中时,父亲却在提醒我拔草时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用力过猛整根拔掉,而是要小心翼翼从根部一点点掐,要不然“拔出草来带出泥”,会加剧屋顶的渗雨程度。我这才注意到分布在房顶上的那些黍苗,它们已经长到一拃高了,而且长势良好。这些在错误的时间长在错误的地方的黍苗们,如果生长在田野里,会受到农人百倍呵护,但它们却偏偏出生在房顶上,便注定了命运的多舛。甚至连名字都不能用,只能归入“草”类。

要说起来,拔这些草是不费什么力气的,毕竟不是太多,小心地拔,用不了多少时间。拔掉了房屋前坡的草,我便走到房屋的阴坡上拔草。忽然,脚下一软,迈开的右脚整个陷了下去。我一时有点发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害怕地惊叫起来,趴在那里不敢动弹。闻声上房的父亲把我拽起来,我才看到我把房顶踩了一个窟窿,我的半条腿已经穿过泥层下的薄椽探到了屋内,好险!那次父亲找了些东西搭到那个窟窿里,又用泥糊住抹平。

黃土真是种奇怪的东西,你别看它遇水成泥,既稀又软,捏成啥样算啥样,但其骨子里却有一种硬气。你看那些黄泥打就的土坯,干透后硬邦邦的,足以支撑起坚固的房体。还有这些大苒泥,用水提前浸透、和到特别筋道,被泥匠均匀地抹到房顶上,几日曝晒后便成为一块坚固的保护层,踏上去感觉硬生生的,完全可以担负起保护一家人安全的重任。尽管,它对雨水多少有些怯意,偶尔也会发生漏雨的情况,但一年四季却挡风、遮阳、防晒、御寒、防毒虫,庇护一家老小的平安。而且这黄泥的房顶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冬暖夏凉。由于每年都要泥房子,所以那些土屋的房顶大都比较厚,夏天足能抵制外面的暑气,冬天也会阻挡西北风的进一步侵袭。

虽然这土屋有千般好,但老村那稀少的瓦房顶和白灰顶却往往是村人羡慕的对象。毕竟,每年泥房子太费事了,漏雨的感觉也是真的很糟糕。小时候我常想,即便弄不起瓦屋顶,哪怕白灰顶也好啊!白灰顶虽然不如瓦顶美观,但同样比较结实,板结后光滑瓷实,不渗水,断无漏雨之忧,即使偶尔有开裂的地方,只须用一点白灰泥简单勾勒一下就可以。每次,从白灰顶的人家屋前经过,我都会驻足观望。在心里偷偷把他家的白灰顶安放到我家的屋顶上。对于瓦屋顶,曾经连想也不敢想。

好在,土地承包了,经济条件稍好后,我家的屋顶革命也正式列入了全家的议事日程,尽管离白灰顶还有一定距离,但却从黄泥顶实现了一次飞跃。那时,有的人家开始用黄土加一部分白灰和成泥泥房子,这样的泥叫作破灰泥,泥的屋顶虽然硬度与白灰顶不可同日而语,但相比于纯粹的黄泥顶已进步了许多。几经讨论后,我家也准备泥这样的屋顶。托人从几十里外的石灰窑买来石灰石,然后再加水粉化成白灰,再和黄土按一定比例和成泥。这样的泥一般就不用比较粗大的黍穰作苒了,而是要用更为细碎的稻草或碾碎的豆秸作苒,和出来的泥筋道细腻。破灰泥抹到屋顶上,与黄泥相比不仅光滑瓷实,外表美观好看,更重要的是可以保持好几年不用再泥房子了,的确省了許多事。

改革开放后,生活像芝麻开花一样节节高,我家的屋顶革命也并没有停止。终于有一年,父母决定要给房子上瓦顶了。不过不是传统的筒瓦,而是一种叫作水泥瓦的瓦。多年后我才了解到,世界上第一块水泥瓦1919年就诞生在英国英格兰南部,之后很快风靡全球。我真没想到这水泥瓦的籍贯竟如此遥远。当然,我也敢保我们家当年用的水泥瓦仅仅是材料上与人家英格兰的水泥瓦类似,事实上制作成的瓦片完全不同。当年的水泥瓦制作,工具极其简陋,更谈不上什么复杂的工艺,只要有模具,有一片空地,有一把子力气,谁都可以做出水泥瓦来。就像当年脱泥坯一样,有那么几年吧,你到乡村去,总会看到那些不慌不忙地脱水泥瓦的人。将水泥和沙子按一定比例搅拌均匀(我敢保水泥肯定偏少),然后填充到模具里,模具的一面事先洒上一薄层水泥,这样成型后的水泥瓦便一面光滑一面粗糙,光的一面作为正面铺在上面,粗糙的一面则在下面。水泥瓦好出后,父母的脸上透露出一种兴奋的表情。我更是欢呼雀跃,看着那些在房顶上排列成队的水泥瓦,高兴得像一个检阅部队的将军。尤其是在阴雨天,听雨打瓦片声,看檐口成串垂下的雨线雨帘,那时我还没有听过雨打芭蕉的乐曲,但雨打瓦片的声音却曾经是我少年时代最动听最优美的乐曲。

现在回过头去看,水泥瓦在老村的屋顶革命中顶多起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是渴望改变居住环境的乡亲们在经济条件尚不十分宽裕的情况下的一种权宜的办法。水泥含量低,没有经过高强度的滤压,这样做出的水泥瓦不可能有多结实。当那一层水泥光面被侵蚀掉后,房屋会立刻陷入到漏雨的危险之中。而且如果有瓦片损坏,更换起来非常费事。因为水泥瓦根本承受不了人体的重压,哪怕是一个孩子的体重。后来父亲想到了一个办法,将一块较大的木板先平铺在屋顶上,然后小心翼翼踩到木板上去接近那块坏瓦,由于木板面积比较大,分解了人体的重量,才不至于踩坏了其他瓦片。

这样的水泥瓦也就能支撑三五年的光景,到后来瓦片越来越酥,损坏的越来越多,换不胜换之时,就该考虑换瓦了。好在,更加结实、整齐的机制红瓦出现了,这种经过高压成坯、高温烧制的红瓦,瓦在房顶上,不仅更加美观大方,而且还结实,人走上去,依然坚挺,维护起来很方便,虽然价格稍微贵些,但却很快取代了水泥瓦,风靡乡村。那时候,我已经结婚成家,父母也年纪大了,依旧住在老村的几间老屋里。在水泥瓦破损严重的情况下,便决定尽快为老屋更换更加结实的红瓦。当时已进入新世纪,市场经济繁荣,只要谈好价钱,瓦片很快便送货上门,十分方便。村里就有泥工队,谈好后说干就干,几天的工夫就把红瓦瓦好了。父母特地让泥工在房屋正中起了一道脊,瓦好的房顶看上去更加整齐漂亮,使老屋也重新焕发了新的光彩。

瓦了红瓦后,我家的屋顶革命终于算是完成了,那之后十几年的工夫屋顶再没有出现大的漏雨现象,偶尔有小的漏雨,也是烟囱缝或边缝的原因,只要稍微勾勒一下就能解决问题。事实上不仅我家如此,村庄的家家户户都这样,许多人家都为老宅更换了红瓦,再也不用受漏雨之苦了。随着乡村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现在人们盖房子,都是红砖砌墙,红瓦覆顶,泥坯早已彻底退出了农村的建房史。许多人家盖房甚至都不用石头垒地基,用木头也很少,地基都是打圈梁,房顶也是水泥混凝土结构,能抗八级地震。传统的红瓦人们还在用,但更多的树脂瓦、彩钢瓦、秸秆瓦等已经开始走上人家的屋顶。

今年清明节回村祭祖,又回到了久违的老屋。由于母亲几年前离开了我们,父亲和我们到了小城生活,老屋是彻底闲置了。但屋顶的红瓦却依然坚挺,我想,老屋之所以能挺拔至今,它们功不可没。登上老村的堡墙,可以清晰地俯视到整个村堡,可以看到老村屋顶那一片片红瓦耀眼的红。那一刻,我的眼前模糊了,我似乎又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一片片飘在老村屋顶上的泥土。

(安海,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散文百家》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八十余万字。获得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等多种奖项。著有散文集《季节河》。)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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