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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菲娅

2021-07-16苑楠

当代人 2021年6期
关键词:人群男孩

在通往学校的那条小路上,有一处必经的公交站台。那是一处非常拥挤的站台,因为整日的嘈杂拥挤,它的柱壁上暴露出斑驳掉皮的墙面。人群在拥挤中穿梭,可人们还是常常因为过于急切丧失掉通过的速度。总有那么一刻,站台上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所有人堵塞在那里,面带焦急地等待。

我记得我是在第三次等待中感觉到了一双手的抚摸、触及和摩挲。

我看到了那双手,那是一双有些细嫩的男孩子的手。在第三次的等待中,我发现他的抚摸并非只是因为拥挤,那仿佛更像是刻意的,那双手在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停靠,开始是一种简单的掠过感,可拥挤的人群似乎给了那双手十足的勇气,他假意被人群卡在我身体的某个部位,然后他有些肆无忌惮了。我从人群里回头,在狭小的缝隙里拼命地盯向他,我盯着他那双带有凛冽温度的眼睛,那男孩也同样盯住我。我的呼吸加快,心跳也加快,害怕使我的身体发生颤抖,但我脚下却一步也移动不了,在这该死的没有一点儿空当的人群里。

那段时间持续了几分钟?我记不得了,就在汽车抵达的一瞬间,拥挤的人群忽地无影无踪,我望着那个模糊的远去了的背影,他飞快地跑开了。这件事情,我没对任何人说,那个时候我只有十三岁,天知道这样一种亵渎为什么偏偏选中我?现在,我终于知道那或许是因为我身体里的一种羸弱,那是一种“羸弱的吸引”,就像开得软塌塌的花朵比带刺的玫瑰更容易被人采摘。而那个时候的我,独独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奥菲娅。也许是因为我见证了她在进入十三岁以后所发生的变化。我是说我曾亲眼目睹奥菲娅挥舞着的手掌在一个肥硕的男孩脸上留下了一片火红的印迹。我独独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她,我的奥菲娅。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有点阴郁的清晨,奥菲娅告诉我她要帮我解决他。

奥菲娅对我说这事情我根本不需要告诉第三个人。奥菲娅在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她一条腿压在我身前的凳子上,双手有些傲慢地背到身后,我看着她漆黑的眼珠里闪烁的自信,那种光芒令我艳羡,那种光芒使她在我的面前一瞬间变强大,而那种强大于我似乎只在电视机里面对恶魔疯狂飞旋的美少女战士们的脸上见过。我记得奥菲娅在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梳着高挑的马尾,她粗黑的头发在空气中盘旋甩出一道清爽而尖利的风。就连她因为说这话而扬起的嘴唇也特别漂亮,带有一种懵懂的野性。

奥菲娅说要帮我解决他,她规定我站在她身边不需要说话,也绝不许哭,不许有任何害怕的表现。我听从了她的安排,我们俨然像两个吸附魔力的战士在人群之中横冲直撞。我们越过了带有厚度的人群,我们一步一步逼近他……奥菲娅,要不是有我的奥菲娅在,我一定站不住了,我隐隐感到脚趾的欲念,撤离的欲念。奥菲娅没有握住我的手,她只是用肩膀用力地撞了我一下,当我再凝神,只看见那个模糊的身影在悄悄后退。一辆公交车就在这时候进了站,人群忽地疏散开,奥菲娅有了自如行动的空间。我看见奥菲娅的手指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完美的曲线,可我还来不及欣赏就听见男孩奔跑的声音,在流动的人群里男孩子落荒而逃的背影折叠在奥菲娅驯鹿般奔跑的双腿间……奥菲娅仿佛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她更像是一个胜利者对穷寇展开恫吓般的追赶。我望着那个在我视线里消失的男孩子的背影,他的年纪,大概和我、奥菲娅一般大。

“这并不可怕,哦,这见鬼的世界。”奥菲娅非要这样说话,在我对黑暗害怕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她总是非要加上一句“这见鬼的世界”,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说出来的,可我觉得这和她很配,和勇敢的奥菲娅很配。我知道那个时候,大抵除了我很少有胆小的孩子敢接近奥菲娅,特别是女孩。奥菲娅成了班里成绩下滑最快的女生。她还开始使用一个带有魔力的词语——堕落,天知道她那时到底懂不懂这词语。但我真的在我的奥菲娅身边经历过令人发指的快乐,我们说那是种近乎耻辱的愉悦。

我的身子紧紧地贴住玻璃,只要贴在那里然后舒展身体。就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一样,我不需要有想法,不需要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就那样停在那里。我只负责吸引货品摊主的注意力同时让其他无关紧要的家伙们不被吸引,去继续他们无关紧要的存在就可以了。这事情在大人们看来有点儿难办到,然而我们却丝毫不觉得。我只需要用我的余光扫视奥菲娅,她一旦得手,我就心满意足地结束表演。然后,我隐秘下内心的期冀,在奥菲娅身后隔开来一段距离却毫不刻意、不做作,我们潇洒而大方地走开。是的,就这样就好了。这是我们近乎完美的配合。在十三岁的时候,我跟随着奥菲娅顺利地完成了无数次偷窃,就像是做游戏一样。奥菲娅从来不用“偷窃”这样难堪的词,她只对我说,我们“顺利过关”。她漆黑而皎洁的眸子里,闪烁着完美的自信。那时候,我的奥菲娅是这样不害怕打破“规矩”。世界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奥菲娅简直是个游戏天才,她甚至太过猛烈。

可你却根本不必害怕奥菲娅。和我一样,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像很多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即使凶猛也带着一股青春的味道。那味道,令人忆起来除了心跳,竟会有点儿心疼。我的奥菲娅,她在上厕所的时候总是突然流泪,这个我从没有对别人讲过,这是我和奥菲娅的秘密,就像我们从来不对别人说起那个坏手掌男孩一样。在公共卫生间里,女孩总是不愿在相对的位置如厕,仿佛那是一种最大的偷窥,女人对女人的偷窥,与欲望无关,更多是窃取妒忌。而我可以和奥菲娅相对,我们允许彼此赏视隐秘的过程。我看到奥菲娅的泪滴像水花似的涌,她明亮而充满热度的眼睛流动着晶莹而俏皮的水珠。

在十三岁的某个阶段,我承认自己对奥菲娅曾产生过一种迷恋。甚至多年后,我结交的女友总会带上奥菲娅的影子。我的奥菲娅,她是我情感开启的导师。她丰富了我神经的隐秘脉络,延展了我的毛细血管。她让我明白除了亲人之外,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某种“关系”存在着,让我如此热爱、不舍。我突然感觉自己已长大。我和奥菲娅开始一起尝试,在很多孩子還是孩子的时候,不再只穿学校硬性规定的那种分不出男生女生的硕大校服。很多次,我们冒着被批评的危险,在那条肥硕的校服裤子外生生加上一条百褶裙;也有时候,我们把一枚奇怪的黄色笑脸胸针别到蓝绿色的上衣上。太阳底下,黄笑脸尤其晶亮,有几次,我们就用这笑脸晃过想要批评我们的老师的眼睛,也用它晃那些看上去对我们感兴趣的男生。

在十三岁的某个阶段,学校里开始弥散早恋的气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难道所有男孩都对坏女孩着迷?他们都对奥菲娅着迷。他们宁愿把“飞车”让给奥菲娅骑,自己却像一群疯子或者傻子一样跟在奥菲娅的身后奔跑。他们拼命地追逐着奥菲娅,汗水在炙热的衬衫上湿出一幅幅图画。而奥菲娅的单车独独带过我,我是说在那事件发生之前,奥菲娅的单车独独带过我一个人。

奥菲娅恋爱了。我的奥菲娅和那个让我隐隐心仪很久的男孩恋爱了。十三岁的夏天,我看见他在一群男孩艳羡的目光里拉着奥菲娅奔跑。我清楚,是因为奥菲娅,他才被更多男孩所艳羡。牵起奥菲娅在那个时候是很多男孩认定的成熟的标志。那之后不到一周,奥菲娅略带神秘地对我说,她要和他一起去电影院看热播的《泰坦尼克号》,奥菲娅告诉我,这是她第一次和男孩去电影院看电影,她眼眸中泛着波光。这个在所有女孩子看来如此凶猛而可怕的坏女孩,是那般纯情地期待着《泰坦尼克号》。

一种陡然袭来的伤感在我的心头萦绕。我发誓这绝不是因为那男孩——虽然我为他的帅气也真的着了迷,那一刻,我伤心只是因为奥菲娅。奥菲娅的单车开始不再独属于我,我看见那男孩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上去,他的手臂转过奥菲娅的腰身,又像锁链扣在那里。在他们周围总是有很多男孩子追逐着,叫喊着。而我开始了闪躲,我立在人群之外看他们。奥菲娅粗黑浓密的头发结成一束马尾,在单车的行进中舞荡着,时而扫过他的面庞。我听到了奥菲娅的笑声,在夕阳的余光里灿烂无比。我是多么希望我的奥菲娅能够这样快乐,我真希望她能够一直这样的快乐。

奥菲娅对我说电影票是周六傍晚的,为了躲避大人们的探寻,她也为我准备了一张,她希望我不要拒绝。奥菲娅闪烁着明亮的大眼睛,把那张写着片名的票递到我手上,我的奥菲娅甚至无法控制内心的狂喜,在我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我接受了奥菲娅的邀请。我当然不会拒绝,我没有理由不出现在她需要我的任何地方。不过我的这张和奥菲娅的座位相差了一条巨大的甬道。

星期六,晚上7点,时代影院。奥菲娅并没有和我约定相见的时间,那晚我一个人在黑暗之中坐下去。嬉笑声在电影演出将近三分之一的时候,像聒噪的鸣叫般涌起。但我的目光在电影播放的过程里无数次扫过他们的位置。嬉笑声应该是男孩们的声音,我听到一阵奇怪的口哨从那边响起。那晚电影院里人并不多,这个过于热播的电影已上映一周有余,就要下线了,电影院里很大一部分座位都空着。我听见了男孩子们怪异的笑声,他们好像在起哄。接着,我隐约听到她哭泣般的呻吟,我听到她——叫出了我的名字。在黑暗之中,我站起来走过甬道,握紧拳头矗在他们面前。“放开奥菲娅!”我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否则,我会喊的。”黑暗中的我有隐秘的力量。

而那些男孩似乎已对这游戏丧失兴趣。我看到他的手指在奥菲娅解开的衣领处用力地拧了一下,然后他起身,从我身边硬生生撞过去。男孩们集体退场了,黑暗中流动着他们嘲讽的笑声。我把奥菲娅拥进怀里,我用双臂紧紧围住她,我忧伤哭泣的奥菲娅。那个坏小子和所有的坏小子们一起带着嘲讽和胜利的微笑离开了,我没有办法像奥菲娅那样用挥舞的手掌在他脸上留一道疤。我抱着奥菲娅,用尽全力,我感到落在我怀抱里的她不停颤抖,温热的泪滴从她脸颊滑下来,一颗又一颗落在我皮肤上。不会有人知道,那天在漆黑的影院里,我的被亵渎和嘲笑了的奥菲娅,流着眼泪的奥菲娅在我的怀里瘫软得像一只受伤的猫咪。

那晚,我梦见我和奥菲娅登上了一座孤岛,岛屿四周是汹涌的海水,复杂的多枝树木延展在整座岛屿上。我和奥菲娅站在冰凉的沙砾间,疯长的树木的藤蔓不停向我们延展,接着我们被分开,被卷起,被拉远……我的心好像被刀割裂般的疼。我拼命呼喊,可我却距离奥菲娅越来越远,呼喊用尽我所有气力。然而,就在我们伴着恐惧上升的过程中,那岛屿四周的海域突然拥有了神秘而瑰丽的色泽,美得简直无法言说,泛着绚丽波光的海晕里是神秘星空的倒影,各种颜色形状的贝壳、水母、浮游植物在海面上起伏跌宕……只是我突然就忘掉了奥菲娅的面庞,她的脸如同大海的一朵波纹,弥散开去,我突然想不起她的样子。我,失眠了。

我十三岁的最后一个月,仿佛我对奥菲娅的所有记忆都已停驻在了那里。现在,我仍然可以简单地告诉你原委,只是为了钱。我的奥菲娅失手打了我。我说过,除了我,再没有一个敢和奥菲娅在一起的好女孩,如果我还算是个好女孩的话。我没有必要向任何人交代为什么奥菲娅需要钱,我没有必要把这些告诉任何人。在那一群熙攘的人群里,奥菲娅始终是头领,无论比她高大、凶猛的男人或者女人如何出现,我都知道奥菲娅具有着自保的能力,她应该只是失手打了我。那个时候,和我一起通过那条巷子的还有另外几个女孩子,她们之中有的我认识,有的我并不认识。翻动书包,搜罗口袋,她们怯生生地望向奥菲娅,她们把那些攒的零碎的钞票递到奥菲娅的手上,我看到她们近乎慌张的恐惧。而我,矗在奥菲娅的对面,我把游离的眼神收拢在奥菲娅的面庞,我用超乎想象的镇静看着奥菲娅,我的奥菲娅。

“我没有钱可以给你。”我只是低声说。我没有做出任何寻找的行动。

奥菲娅的手掌是在我说完那句话之后举起来的。那时候在奥菲娅身边还站着几个面目狰狞的女孩,我甚至叫不上来她们几个的名字。我没有欺骗奥菲娅,我那天确实没带钱。我欺骗了奥菲娅,即使没有带钱,我的书包里也时常装着那个奥菲娅看到过无数次的零钱包。那是奥菲娅偷窃给我的,一个黑色的心形的零钱包,上面画有一只夸张的彩色企鹅。奥菲娅没有再对我说话,她举起的手掌于数秒之后滑落在我脸庞。那是奥菲娅在行动中第一次失手,也是她对我的第一次失手。

是奥菲娅让我尝到了她最最没有温度的温度。在我即将与我的十三岁告别的最后时光。那之后,我和奥菲娅之间刻意制造隔离,人为砌起冰冷的界碑,不再允许彼此踏入各自的角落……那个时候,我和奥菲娅已不在同一个班级了,可我们仍然在同一所中学,我忘了说,在十三岁这特别的年纪,我们升入了中学。我和奥菲娅被这样生生分隔开,我们的青春从那时候起被画上澄亮而分明的符号。如果奥菲娅没有忘记的话,那天她落在我的脸上的手掌是重重降落,轻轻离开。

再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梦中总是会出现奥菲娅的身影,在梦里時间和空间被我大胆肆意地剪切,也小心翼翼地拼贴。梦里很多事情和现实中的一切发生着巨大的反差。我梦到奥菲娅向我举起的手掌,被那只雪白羽毛的大鸟用它弯曲而深邃的喙牵制住,很多次这样。画面再切过奥菲娅的背影,是那个初冬的午后,她走在惨淡日光里的背影。奥菲娅出现在那个冬日的身影,后来无数次跑进我梦里,我不停地为那场景做着修补:我发出呐喊,我伸出双臂,我的泪水在眼窝里盘旋……我的奥菲娅,让我可怜而心疼的奥菲娅。

不被任何制裁以及道德击溃的奥菲娅,被迫结束了游戏的奥菲娅。我依稀记得,她离开公立学校的那天,大雪弥漫整座校园。奥菲娅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的。我站在高大的教学楼上望着她,在我十四岁生日的那天,我的奥菲娅离开了公立学校被送往私立中学。那天在校早会上,校长隐秘掉举报人的名字,列数出奥菲娅条条“罪状”。我的奥菲娅,她迈动高傲而自恃的脚步,她显出疯狂而诡异的笑靥,她带着怀疑,带着忧愁打转的泪珠。我看见在雪的舞荡中,她孤单的背影,不断缩小。我看见她的回眸,带着茫然跟不解。

奥菲娅就这样离开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奥菲娅在大雪中孤单的背影,和她望向身后的疑惑的眼睛。很多次我想要呼喊,想要对奥菲娅说,我真的不曾背叛她——游戏甚至人生对我而言,都不及我俩互相依偎的真实。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她说,她还记得我,很多年都试图寻找我……这多么像是我在对奥菲娅,在对另一个时间和空间里的自己诉说的话:“我还记得她,很多年我都曾试图寻找她,我心里无比希望能够再次拥抱她……”

(苑楠,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文艺报》《青年文学》《长城》《北方文学》《绿洲》等。)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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