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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人

2021-07-16赵文

当代人 2021年6期
关键词:书架木匠小城

妻子希望在电视机旁立一个简约大气的复古风书架,好摆放她喜欢的书籍和影碟。妻子在大学主讲电影,对电影杂志和影碟视如珍宝。可是,我们跑遍了小城很多家具店,也没找到心仪的书架。我不想让妻子失落。四年前我们离婚的主要原因在我,如今复婚,我希望她多一些快乐。正当妻子愁眉不展的时候,有个售货员建议去郊外木材厂附近看看,兴许在那里能碰上木匠,手艺好的木匠可以按要求打造书架。妻子觉得太麻烦,想选一个风格接近的算了。我拉住了妻子的手。

四年前,我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将一个拐卖儿童的人贩打成了重伤。那天我把气撒在那个人贩身上,一拳一拳打在他的脸上,直到血肉模糊,直到跑来的同事狠命抱住了我。我被刑警队开除后成了酒鬼。我的头发也猛然间灰白了。那个冬天,比我和妻子复婚的这个冬天更加寒冷,冷风像数不清的钢针扎在我的身上。我手里拿着高度烈酒,走几步喝一口,喝一口走几步,反反复复,无止无尽。就这样,不管是在白天还是黑夜,我一直在外面游荡,无所事事,嗜酒如命。有一次,我喝得酩酊大醉,强行抱住妻子,妻子一把推开我露出厌恶的表情,我一脚把她踹下了床。“离婚就离婚。”这句话我是笑着说的,说完我用酒瓶子砸了自己的头,血流进嘴里的时候是甜的。妻子看到我的样子吓跑了。即使后来办理离婚手续时,妻子也没敢跟我说一句话。

第二年冬天,李队长把我拽到郊外的桥下扇了几巴掌。我读警校的时候李队长经常来校讲课,后来我成了他的手下。五年时间里,我跟着李队长破了很多大案。李队长经常望着血红的夕阳感慨,“小城这么小,人口这么少,为什么每年都会发生几起命案呢?”其实他比谁都了解人性的丑陋,可总希望一切命案都未曾发生。在我离开刑警队时,李队长极力替我辩解,他把那个案子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说给领导听,但无法改变我被开除的事实。

李队长说的不是人贩的案子。四年前的严冬,短短四十五天的时间,小城的郊外死了两个人,一个女中学老师和一个女个体户。作案手法相同,受害人的致命伤都在后脑,直接点说,后脑被刨开了。现场无打斗痕迹,只留下模糊不清的脚印。那是一双隐约可见的运动鞋的脚印。我们寻遍了小城所有学校的学生,找到了五十多双同一款式的运动鞋,后被一一排除嫌疑。那段时间,我整个人已经疯了。我常常对同事破口大骂,常常对刚刚抓捕到的其他犯罪嫌疑人动手,最终被开除。这一切,只因为女中学老师是我的妹妹。

案子破不了,我们全家人忍受着巨大的悲痛。其实妻子对我一直很好,只是我实在不成样子。如果那段时间我不离婚,甚至我还在刑警队,很有可能酿成更严重的后果。李队长在那个寒风刺骨的午后扇了我几巴掌后抱着我哭了起来。“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凶手,不然我死不瞑目。你也要振作起来,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李队长不是把我叫醒了,而是让我进入了漫长的麻木期。李队长的弟弟在商城当经理,他把我介绍过去,让我当了商城保安队队长。我不再喝酒,同时不再说话了,我变得极为沉默寡言,每天按时上班,按点巡逻,我麻木不仁,像一件行走的木偶。妻子了解到我的情况来商城看我,她的眼泪顺着好看的面颊流淌,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站着看她流泪。直到漫长的四年过去,我的心里逐渐能装下生活的影子,我才慢慢意识到,我应该对一直等我的妻子有个交代。“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保安队队长,你愿意复婚吗?”我的声音很不自然。“这句话我等了整整四年。”妻子哽咽着说。

我们把原来的房子卖了,重新在郊外买下了妻子所在大学的职工家属楼,离学校只隔一条马路。因为施工,过了马路要走一段较窄的路从西门才可以进入小区。职工家属楼因为靠近小城北郊,即使便宜也没多少人住,西门那条路白天本就荒凉,夜里更是幽静。但我和妻子经历了许多事后,都格外喜欢幽静的地方。我们都希望生活从此不再有波动。

我和妻子的确在郊外的木材厂找到了一家卖二手家具的店铺。“现在找木匠打家具的顾客太少了,如果你们不着急的话等半个月,到时送货上门。”看起来老板的生意不好做,他不想失去每一笔单子。“不着急。”妻子把尺寸和设计图交到老板手里说。老板的目光有些呆滞,从嘴里吐出的气瞬间化作白雾。小城的冬季本就不喧哗,尤其郊外,偶尔驶过的货车发出呼呼响声,使寂寥更加寂寥。妻子把手放进我的大衣口袋,我们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行走在刺骨的寒风中。

半个月后,妻子喜欢的书架果然来了。实货比妻子预想的还要好。我们先把书架搬进没人住的北卧室放味。“太棒了!”妻子抚摸着光滑的书架漆面说。“这不就是极其简单的书架吗?如果我有工具,估计也能弄出来。”在我眼里这书架就跟超市的货柜一样简单。“这不叫简单,当然也可以说是简单。能把简单做到极致就是不简单。从心理学上讲,能制造这样简單大气的书架的人,内心有可能很复杂。”妻子说。“可是设计图不是你给的吗?木匠只是按照你的图来做的,复杂的不是木匠而是你。”妻子看我认真的样子笑了起来。“我的简单那叫真简单,我本性如此。可是你看这卯榫结合得多么完美。这个木匠不像其他同行,他没有用漆面盖住全部,最难的地方都明晃晃的展现出来,甚至有点得意的意思。”其实我能理解妻子所说的判断。我陷入了沉思。四年前的案子忽闪过我的头脑。现场只有模糊不清的运动鞋脚印,但并不是真的模糊不清,通过技术手段,我们推断出了嫌疑人的体重和身高。身高一米七左右,体重六十五公斤左右。这是学生的身高和体重。那些模糊不清的脚印更像是嫌疑人有意留下的证据,就像眼前暴露无遗的卯榫。

妻子看我沉闷的样子,要我和她一起看旧影碟。电影叫《夺命感应》。讲了邪灵阿萨索附体人身并无止尽游荡人间的故事。“恶是会传染的,一个人做了恶事,为了掩盖真相会去做更恶的事,无止无尽。”这是我发出的感慨。“可是人总是有良知的,良知会有被唤醒的时候。”妻子给我看这个电影,本意是想跟我探讨有关玄学的话题。但我曾经是警察,看问题习惯性从人性善恶的层面剖析。“人第一次做恶事时会害怕,会恐惧,可是从第二次开始就会慢慢习惯。恶人往往知道自己在做恶事,可无法抵挡诱惑,会选择第二次,第三次。”正当我们天花乱坠地聊天时,我接到了李队长的电话。

“昨夜在南郊发生命案,作案手法与四年前郊外杀人案如出一辙。”电话那头的李队长喘着粗气,我听到冷风吹过的声音。“你来吧,这次一定要抓住凶手。”我的脑子里似乎塞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又似乎空空荡荡。

我穿上军大衣打车去了南郊。在南郊一条封锁的土路上我见到了李队长,他给我递来一根香烟,自己也点上一根。他蹲下身的时候,我也跟着蹲下身。“死者四十五岁,女性,在市里开一家家常菜饭馆。她弟弟说,当天夜里她开车送弟弟盖房时向村里借的五万块钱,他弟弟快结婚了,家就在南郊前十五公里的村子。”我狠狠吸了口烟看着车辙印和脚印发呆。“你看出什么了吗?”李队长问我。“还是那双鞋。”李队长起身看着血红的夕阳沉默了很久。“还是像四年前一样,排除情杀仇杀,看起来很像是随机作案,可手法老练,又感觉是早已预谋。不过无论怎样,这次一定要抓到凶手。”李队长的话没有在我心里产生波澜。我很难形容自己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四年前的冬天小城没有下雪,但整个冬天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呻吟。今年的冬天像极了四年前的冬天。当晚我做了一个梦,妹妹可爱的脸出现在眼前,她慢慢向我走近,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直到她离我很近,我才听清楚。“哥哥,我的电脑被人抢走了。”她一边说一边转身,她的后脑黑洞洞的。我从梦中惊醒,冷汗流了一身。第二天,我在妻子的建议下辞掉了保安队长的工作。那个工作本就是李队长在照顾我,我走出商城的时候,李队长的弟弟握着我的手祝我顺心。我们已经处成好朋友,他也早已了解我的情况。

我白天在家发呆,晚上常去郊外游荡至深夜。有一天妻子晚归,她说从西门那条路回家的时候,总感觉有人在跟踪。于是,我每晚都在那条路边的树下隐藏,试图遇到那个十恶不赦的恶人。可哪里有恶人呢,只有黑漆漆的树影和冷冰冰的寒风。李队长那边迟迟没有任何进展,小城陷入恐慌,一到夜里警车就在郊外不停地巡逻,新闻提示市民深夜减少外出,尤其女性,最好结伴出行。

我母亲在老家得了心脏病,妻子主动说把我的父母接过来照顾。“老人住惯了土炕,肯定不习惯小床,我们弄一张敦实点的大床吧!”在妻子的提议下我们再次来到了二手家具店。“我知道你們还会来。”老板热情地接待我们。“为什么这样说?”妻子问。“你们上次的设计图,白木匠特别喜欢,他还说能设计如此简约书柜的人,需求已经超过了家具本身。”老板说。“白木匠?”我问。“二十多年前,白木匠打家具为生,手艺好,活儿不断,也因此娶妻生子。但他妻子得了重病,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把好不容易在市里买下的房子卖了。可他妻子最终还是死了。”老板仿佛诉说着昨天的故事。“后来呢?”我问。“后来!唉!不管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很少有人找木匠打家具了。他在郊外买下一个小院,揽一些私活儿。不过,他的儿子挺有出息,前几年考上了名牌大学。”我和妻子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就让白木匠打吧!”妻子说。我望着满屋的旧家具陷入沉思。

当晚我接到李队长的电话。“虽然脚印相同,但是体重有所变化。”“什么意思?”“四年前,嫌疑人的体重在六十五公斤左右,现在八十五公斤左右。”“还有其他发现吗?”“嫌疑人所穿的运动鞋四年前已经停产……也就是说,嫌疑人有意穿四年前的鞋子作案。”这些能说明什么呢?对案件的侦破来讲只是提供了一个迷茫的方向,如果方向反了,这仅有的一点线索也就断了。

我依然深夜游荡在郊外,我的目光盯住了一个壮年男人。目测,身高一米七左右,体重八十五公斤左右,穿着一双旧运动鞋,黑色挎包。他在北郊某个狭长的胡同里徘徊了好几个晚上。我偷偷跟踪他回家,他的家在离胡同不远的两间平房。他一个人居住,白天在玻璃厂工作。趁着白天,我偷偷潜入他的家,看到了运动鞋,也看到了黑色挎包内的砍刀。我给李队长打电话的时候,突然听到男人开门的声音。我用最后一丝力气与男人扭打在一起。我因为几天几夜连续蹲守,神志不清竟然晕倒了。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护士、李队长和妻子站在床边。

“抓到凶手了吧?”我有气无力地说。“你怎么搞的?大白天跑进玻璃厂工人家,人家报警说家里进了小偷。”李队长的话里有愤怒,更多是心疼。“鞋子、砍刀、身高、体重、深夜……”我开始胡言乱语。“鞋子不是我们找的鞋子。至于砍刀嘛,你呀,也算帮助派出所破了个案,那个男人一到夜里带着砍刀偷鸡,最近郊外派出所接连收到报案,说自家的鸡深夜总是被人偷走。再说了,砍刀也不会在后脑上造成那种伤害。不过,你也是为群众做了件好事。”李队长故作轻松。我看到妻子的泪珠在阳光下闪烁。

李队长说得对。受害人后脑上的伤口,就像是用极小号的铁锹从上到下挖开的黑洞,砍刀是砍不出那样的伤口的。四年来,谁也无法准确地说出嫌疑人到底用什么凶器作案。对我而言,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郊外杀人案凶手一直逍遥法外。四年前,我为妹妹的死伤心欲绝;四年后,我的外表看似麻木,内心深处却是更大的悲痛。我在医院躺了三天,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我能感觉到雪花就在上面飞舞,却无法突破云层降落。

李队长好多天没有来电话了。父母来小城的日子也快到了。这时我接到二手家具店老板的电话,“你们的床打完了,但拉货车的电瓶坏了,如果你们不着急就等几天,着急的话可以先自己找车去白木匠那里拉货。”妻子放寒假在家,我也好几天没有出门了。我们决定自己找车。

那是一个干净的小院,木床就放在院中央,上面盖着塑料布。白木匠十分利落地揭开塑料布,他的身体绕着床转了一圈。“按照你们的要求没有上漆。怎么样,满意吗?”他的声音很低沉,像是与外界隔离了很久。北风凛冽,我们找好的拉货车还没有来,看到妻子冻得不停跺脚的样子,我请求到屋里坐坐。白木匠很勉强地答应了我的请求。白木匠的屋子非常干净,干净得出乎意料,任何东西的摆放位置都十分妥当。在墙上,我看到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一家三口,一张是父子俩,还有好些张荣誉证书。白木匠的儿子瘦瘦的,身高与白木匠极其相似。妻子夸奖白木匠的儿子,白木匠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无法掩饰的得意之色。“儿子正在写毕业论文。他是学理的,我初中都没毕业,根本搞不懂他学的专业,他说读书就跟我学木匠差不多。前几天还给我打电话说他的电脑快不行了,想用带家教攒下的钱买一台电脑,再把旧电脑修好给我上网用。”白木匠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又犯了职业病,我的目光本能地搜寻屋里的细节。“手工木匠是不是对自己的工具要求很高?”我问。“顺手就好。”白木匠说。白木匠的工具摆在另一间屋子,其实就是那些很常见的工具,但在白木匠的家里,它们看起来像艺术品。“你们的车来了。”我还想进一步提问时,白木匠提醒我说。很显然,他并不是很欢迎我们,或者他独自生活太久,难以用正常方式交流。

回到家,我们把木床摆放在卧室。我躺倒在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清早,我被李队长的电话吵醒了。“北郊又發生一起命案……我正在现场……你来吧!”这几年李队长一直想让我归队,多次向上级申请,虽然都被驳回,但他没有放弃过。他曾对我说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地点是北郊的某个胡同,死者是一名大学生。这些信息很快就被查出来了。我曾经的同事检查现场时,从死者紧挨胸口的口袋里发现了一个钱夹,里面有几十块零钱,还有一张照片。

“死者是大四学生,明年毕业,他家就在……”曾经的同事向李队长汇报。“我知道他家在哪里。李队长,我带你去。”我打断了同事的话。

我和李队长来到了白木匠的家。我没有让李队长下车,独自走了进去。白木匠正在院子里干活儿。他看到我进来先是惊讶后又平静。

“天太冷,路过,可以进去坐坐吗?”我边说边走进了白木匠的屋里。屋内像墓穴一样清冷。“再过些天就要过年了,你的儿子快回来了吧?”我问。“炉子里的煤快烧完了,你等一会儿,我去拿点煤。”白木匠变得更加平静,他的每一个字都是同一个音高。他说完转身出去了。屋里的确很冷,冷得刺骨,冷得让人胆战心惊。白木匠给炉子添了煤,还给我沏了杯热茶。他把茶杯放在掉漆的炕桌上。我在炕桌边看到了一个电脑包。我茫然地凝视着电脑包。“我知道你是谁。”白木匠的声音从平静走向冷漠。“四年前,小城郊外发生命案,警察挨家挨户查户口。那时,你来过我家。昨天,你和你爱人来取木床,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他边说边把手伸进厚厚的皮衣内。“电脑是给你儿子买的?”我找出自己的香烟递给他。“是啊!电脑真不禁用,旧的才用了四年,这么快就不行了。”白木匠说不太习惯我的香烟,摁灭后试图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香烟。“这台电脑是不是还没来得及打开看看?”我了解白木匠这种人,夜里杀人抢劫后,因为心慌,短时间内不敢翻动到手的东西。我边说边打开电脑包,里面居然是两台电脑,一台全新,一台已经很破旧。我把那台熟悉的旧电脑放到炕桌上,我的推断得到了印证。这台电脑是我四年前买给妹妹的。

白木匠从怀里拿出了手。他手里的刨锛掉在石板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是一把特制的刨锛,刃要比普通的刨锛刃宽出许多,在清冷的地上发出阴森森的光。白木匠从炕上滑了下去。

往刑警队去的路上,白木匠坐在后排,被我两名曾经的同事夹在中间,脑袋不停地向车窗外看。“不用看,下雪了。”我在副驾驶位上轻声说了一句,并没回头。

(赵文,蒙古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作品见于《民族文学》《长江文艺》《山东文学》《作品》《草原》等。)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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