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志成

伊核协议，是《联合全面行动计划》的简称。该协议于2015年7月由伊核问题六国（中国、法国、德国、俄罗斯、英国、美国）与伊朗签署。协议规定分阶段取消针对伊朗核计划所实施的制裁，以换取伊朗限制核活动并将其置于国际监管之下的承诺。

继同意延长《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后，伊核协议处置又成为拜登政府不得不面对的应急课题。然而，与美国延长《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只需总统批准即可不同，美国、伊朗围绕伊核协议的博弈要复杂、微妙得多。双方对于如何重新加入、如何完全遵守协议各有盘算、互设条件，虽仍处于僵持状态，但又都留有妥协余地。

谁应迈出第一步

客观来说，在维护伊核协议方面，美伊双方应该说还是有一定共识的。尚在候任总统期间，拜登就曾在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络（CNN）的专栏文章中表示：“如果伊朗恢复对伊核协议的严格遵守，美国将重新加入。”而留在伊核协议框架内，继续享受伊核协议红利，亦为伊朗全方位纾困举措所必需。但与此同时，双方又就重返、遵守协议互开条件，都要求对方先迈出第一步。

联合国安理会在2018年讨论伊朗问题

拜登总统就职后，一方面考虑紧急恢复伊核协议，另一方面却又设置先决条件，即要求伊朗率先采取行动，停止核活动。在1月28日作为美国最高外交官举行的首次记者招待会上，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强调，伊朗需要首先履行承诺、采取行动，而后美国才会履行对伊核协议的承诺，“毕竟美国评估伊朗是否践诺需要时间”。在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2月7日播出的访谈视频中，当被问及美国是否会为了让伊朗回到伊核协议谈判桌前而首先解除对伊制裁时，拜登简单、干脆地回答：“不会。”

以起竖状态展示的伊朗研制的几型弹道导弹

针对拜登的表态，伊朗的立场同样明确。伊朗外交部发言人哈提卜扎德重申：“我们正在等待美方采取行动，履行他们的所有义务。如果他们做到，我们也将立即采取行动履行我们所有的承诺。”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表示，只有当美国切实取消对伊制裁并经伊朗核实确认后，伊朗才能重新完全遵守核协议，“这是不可逆转的最终决定”。哈梅内伊还表示，美国和部分欧洲国家违反对伊核协议的承诺，无权就伊核协议设置条件。

都对协议不满

对于国际社会历经十数年的艰辛努力和“5+1”（5个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加德国）与伊朗数年密集谈判，在奥巴马政府任内达成的伊核协议，特朗普政府丝毫不吝惜批评、指责之辞。还在总统竞选期间，特朗普就抨击伊核协议是美国达成的最糟糕和最不公平的交易，誓言当选后将撕毁这一协议。特朗普当选后，果真屡屡对伊核协议发难，并意图与伊朗达成一项涵盖范围不仅仅限于核问题的新协议。2017年12月，特朗普在发布上台后首份综合安全政策文件——《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称，美国“与伊朗达成了一个灾难性的、脆弱的、不全面的，总之是很糟糕的协议”。在2018年1月底于国会发表的、就任以来的首次年度国情咨文中，特朗普表示：“我建议国会处理伊朗核问题的根本缺陷。”美国对伊核协议的不满，可以说比较集中地体现在2018年美国《核态势评估》报告中：尽管伊朗已经在伊核协议中同意限制其核计划，但多项对伊核计划的限制将在2031年结束，届时伊朗保留的技术能力，具备在作出发展核武器决策后一年内制造出一枚核武器所需的大部分产能;伊朗拥有越来越强的远程弹道导弹研制能力;伊朗采取的破坏邻国政权稳定的激进战略和行动，使美国怀疑伊朗放弃核武器的长期承诺;如果伊朗在伊核协议到期后开发核武器，将增加该地区其它国家的压力，使后者认为自己也需要获得核武器。

伊朗總统鲁哈尼视察核设施

伊朗铀浓缩工厂内部

而在历经美国退约且不断施加的制裁后，伊朗也深刻体会到伊核协议部分条款对伊朗的不公。譬如，协议中明确的“快速恢复制裁”机制允许任一国家在伊朗未能履行其承诺的情况下，要求联合国安理会重启对伊制裁。但如果协议其它当事方不能尽自己的职责，伊朗却只能被动接受。美国退出伊核协议、不断加码对伊制裁，致使伊朗经济增长势头逆转，2018年收缩5.4%，2019年下降7.6%。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测，2020年可能减少6%，考虑到新冠疫情和油价下跌因素，实际情况可能更糟。经济下行还造成伊朗货币大幅贬值，通胀率、失业率急剧攀升，民生困难。但当包括外交部长扎里夫在内的一些伊朗领导人要求美国赔偿退约给伊朗遭受的经济损失的诉求时，却无人理睬。哈梅内伊的高级顾问阿里·阿克巴尔·韦拉亚提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若要举行进一步谈判就必须放弃（‘快速恢复制裁）机制，因为该机制是一项不合理的规则。”

伊朗逐步逼近底线

美国退出伊核协议之初，伊朗的回应总体克制、审慎。但随着继续履约带来的好处日益减少，伊朗逐渐失去耐心，从2019年5月开始分阶段中止伊核协议部分条款，并一步步升级核活动，施压美国和国际社会，急切迫使美国重返伊核协议。

2019年7月1日，国际原子能机构证实，伊朗已突破丰度3.67%的300千克六氟化铀气体（在重量上与202千克同丰度浓缩铀相当）的限制。同月，伊朗宣布开始将浓缩铀丰度提升至4.5%，此举即刻得到国际原子能机构证实，从而又突破了伊核协议规定的浓缩铀丰度不得超过3.67%的限制。2019年9月，伊朗宣布不再受浓缩铀用离心机约束，以及出于试验目的使用先进离心机数量、类型的限制。

2020年12月1日，伊朗议会不顾总统鲁哈尼的警告通过了令伊朗核立场更加强硬的《取消制裁战略措施》法案。法案规定，如果美国不承诺解除某些制裁，伊朗将从2021年2月21日起限制联合国核监督机制的核查活动。观察人士指出，此举表明伊朗强硬派希望破坏未来鲁哈尼与拜登之间的谈判，并在6月的总统选举中降低温和派胜出的可能性。法案还要求在5个月内或2021年5月下旬于伊斯法罕燃料加工厂“建立金属铀工厂”。

2021年1月4日，伊朗宣布其已开始丰度为20%的铀浓缩活动。据报道，目前伊朗拥有制造两件核武器的低浓铀储备，而20%的丰度相当于获得武器级铀所需工作量的90%。2月8日，国际原子能机构“在伊朗位于伊斯法罕的燃料加工厂查出3.6克金属铀”，表明伊朗违反了伊核协议不得“生产或获取金属钚、铀及其合金”的条款。该金属铀可用于制造原子弹弹芯。2月16日，伊朗告知国际原子能机构，将从23日起停止执行《不扩散核武器条约》附加议定书的自愿透明措施。根据附加议定书，核查人员可以不受限制地进入伊朗核设施，这也是伊核协议的一部分。而“如果不允许核查人员进入，那么该协议事实上已形同虚设”。伊朗还扬言要移除“现代技术”措施，包括防止伊朗动用违禁设备的电子封条和对铀浓缩活动的在线监控。

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拉斐尔·格罗西1月11日宣布，伊朗正以极快速度将铀浓缩至20%

伊朗外交部发言人哈提布扎德宣称，从2月23日起将暂停自愿履行《不扩散核武器条约》附加议定书

拜登面临诸多掣肘

尽管拜登政府多次表达重返伊核协议的意愿，尽管伊朗步步进逼、急不可耐，但伊朗核问题和其它中东问题却并未列入拜登政府百日执政计划中。其所以如此，原因之一在于拜登政府恢复伊核协议的努力受到多方掣肘。

首先，美国国内反对重返伊核协议的势力依然强大。与特朗普退约时相比，美国所关注的“伊朗核问题的根本缺陷”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恶化。并且为防止拜登政府重返伊核协议，特朗普政府还以恐怖主义和人权问题为由对伊朗施加了诸多制裁。美国一些专家和政界人士也希望拜登利用特朗普政府的制裁措施，迫使伊朗接受伊核协议之外的其它承诺，以此作为美国恢复遵约的条件。据报道，拜登政府对伊释放“软化信号”的举动遭到共和党强硬派的严厉批评。眾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共和党成员迈克尔·麦考尔指责称，拜登政府试图重返“充满缺陷的”伊核协议是对伊朗的妥协，浪费了特朗普政府数年来取得的成果。《今日美国报》称，共和党人主张推翻伊核协议，重新谈判一个“更能保障美国不受伊朗邪恶威胁的协议”。

2020年7月2日，伊朗纳坦兹核工厂发生“莫名其妙”爆炸的现场

其次，美国的一些盟友，如以色列、沙特等，也反对美国重返伊核协议，抑或达成经过修改的新协议。美国哈得逊研究所高级研究员迈克尔·多兰指出，美国向伊朗示好严重激怒了美国在中东地区的大多数盟友。尤其是以色列，态度尤其坚决。以色列认为，伊核协议给了伊朗10～15年积累技术、增强国力的缓冲时间，一旦协议到期，国际社会欲再遏止伊朗的核野心将困难得多。拜登履职前后，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办公室多次发表声明，表达以色列强烈反对美国重返伊核协议的立场。据《以色列时报》2月20日报道，内塔尼亚胡称，回归伊核协议将“为伊朗成为核军火库铺平道路”“以色列仍然致力于阻止伊朗获得核武器”。更有甚者，以色列最高将领、国防军总参谋长阿维夫·科哈维1月26日罕见地公开强调美国任何重返伊核协议的举动都是“错误的”，并称已指示国防军在现有的军事行动计划下，额外准备一些应对伊朗的行动计划。而从1981年突袭伊拉克核反应堆、2007年轰炸叙利亚核设施来看，绝不让中东出现第二个核国家，绝非以色列仅仅说说而已。

第三，美国或许更倾向于采用外交手段解决伊朗核问题。绝不允许伊朗拥有核武器，是美国中东政策的红线、底线之一。但受国内金融危机、伊拉克战争困境、“阿拉伯之春”失败、能源独立等事件影响，从2011年开始，美国在中东进入战略收缩阶段。而不再直接参与大规模地面作战，不再推行系统性民主改造，是美国战略收缩阶段的两大显著特征。基于此，在延续“大国竞争”总基调的前提下，对伊朗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或者陷入与伊朗旷日持久的冲突并不符合美国的国家安全利益，或许也是拜登会刻意避免的选项。总体而言，尽管拜登政府履职时间不长，但在伊朗核问题上，更多的是释放善意，极少使用军事威胁语言。布林肯在2月16日接受全国公共广播电台（NPR）采访时称：“目前外交途径是敞开的。”2月18日，美国国务院发言人普赖斯在一份声明中称，美国将接受欧盟高级代表的建议，与包括伊朗在内的伊核协议各参与方举行会晤，讨论通过外交手段解决伊朗核问题的途径。

在1981年突袭伊拉克核反应堆的行动中，以色列F-16战斗机成功完成了轰炸任务

或有转圜空间

伊朗核问题十分复杂，处理起来不会一帆风顺。但相比较而言，留在伊核协议框架内，更符合美伊双方的利益，也符合国际社会的共同利益。否则，一旦伊朗退出伊核协议，追逐核武器，或者以色列、美国对伊朗的军事打击让伊朗相信更有必要迫切拥有核威慑手段，则必将引发沙特、阿联酋、埃及、土耳其等国拥核的连锁反应，并辐射至东北亚，逆转朝鲜无核化进程，释放日本、韩国的拥核冲动，最终导致国际核不扩散体系的彻底崩溃，给人类造成不可承受的灾难性后果。正因如此，2月5日，41名美国前国防、国家安全与外交部门官员联名致信拜登称，伊核协议是防止伊朗拥核的唯一途径，美国应尽一切努力迅速重返伊核协议。

技术人员在伊朗阿拉克重水反应堆工作现场

2月18日，布林肯和德国、法国、英国三国外长发表联合声明强调：“如果伊朗再次完全履行核协议规定的义务，美国也将照此行事。美国准备与伊朗进行相应的谈判。”声明还表示，愿与中国和俄罗斯继续就伊朗核问题进行协商。为进一步表达善意，拜登政府当日还致信联合国安理会，宣布撤回特朗普政府2019年单方面宣称联合国对伊制裁已经恢复的有关信件。此举意味着联合国第2231号决议仍然完全有效。依据该决议，安理会支持伊核协议。而针对《取消制裁战略措施》法案规定从2月21日起暂停国际原子能机构核查人员进入伊朗核设施的条款，扎里夫强调“这并不意味着大门将完全关闭”。在2月16日致国际原子能机构的信件中，伊朗也为自己预留了空间，表示希望该机构“适时地”为监督活动受到限制做好准备。扎里夫还建议欧洲人可以“编排”两国的让步以实现“同步”或“协调”。而且伊朗政府对美国解除制裁表示“有信心”。

两害相权取其輕，两利相权取其重。美伊双方都应在伊核协议处置问题上展现灵活姿态、积极立场，求大同，存小异，尽可能在6月份伊朗总统选举前回到伊核协议框架，从而为后续谈判更广泛的议题争取主动、赢得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