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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仗

2021-06-28冯桂平

延河 2021年6期
关键词:猎物猎人

冯桂平

1

我最崇拜的人是英雄。在我看来,身边能算得上英雄的只有猎人。

试想,猎人扛杆枪,穿越在荒野山林,为追逐野兽的踪迹,披荆斩棘,涉水架桥,历尽重重险阻而不知退却。他们时而急奔险走,呼啸山林,时而搏击猛兽,刀口舔血,最终带着轻伤和巨大的荣耀——猎物,在人们羡慕的眼光和欢呼声中归来,这是和平年代里何等豪壮的行为啊!

我爸也算得上是位猎人,不过,他是不太合格的猎人。我们这地方把不甚合格的匠人和艺人称“半胯子”,所以我爸是位“半胯子”猎人。他有一杆土枪,偶尔打到一只野兔或小鸡,最多的猎获是糟蹋核桃的岩松鼠。尽管如此,他在我心目中也算是英雄。

去年冬天,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具备了翻山越岭的体力,可以跟随猎人去“出猎”了。爸爸要和他的猎友组队打猎时,我央求他带上我,爸爸都不拿正眼瞧我。“哪儿热闹哪儿待着去!”他嫌弃道。我不服,争辩说我可以当“望风手”,就是站在高处给猎手们指引猎物动向的角色。“望风手”不用背着枪满山蹿,只要耳聪目明就可以。

爸爸没反驳,但他压根就不再理睬我。结果,这个冬天他们七八人跑了十多天,只打到一只麂子。如果有我给他们望风,可能收获不会这样惨淡。

我年纪太小,还不敢憧憬自己成为优秀的猎人,只敢渴望加入某支猎队,当一名合格的“望风手”。

今年初冬的第一场雪来临,正是周五傍晚,我从学校回家。离开学校时雪花纷纷,土路泥泞,两侧的山仅花白了头发。到我们村口,雪线已经很近了。

我家在深山,而且是半山腰上。当我回到家时,瓦顶已经白皑皑一片了。我暗暗兴奋,因为明天将是猎人出猎的好机会。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后立即开门看雪。嗬,白茫茫的世界,昨晚的雪下得真好啊!我被一种莫名的兴奋支配着,转进转出的,直到早饭结束,爸爸收拾菜籽和核桃仁准备去街上榨油,我才明白自己为何兴奋了。

“爸,你今天应该出猎。”我见爸爸背起了菜籽与核桃仁,有点焦急,然后又解释了一句,“昨晚刚下雪,好跟茬。”

爸爸瞥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是吃饭重要还是雪窝子里闲转重要?”

这让我很受伤,垂下脑袋,不再对爸爸抱任何期许和幻想。

整个上午,我都摆脱不了早晨所遭受的打击。为了保持心态平和,我趴在室内的窗台下认真做作业,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会想到猎人与猎物。他们像幽灵一样萦绕在我心底。

小中午的时候,突然听到隐隐约约的猎人吆喝声。刚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着了魔,那声音是幻听。可渐渐的,吆喝声越来越清晰,就在对面的山坡上。

我扔了笔冲出房屋,站在房前瞭望,心田里的鹿欢跳起来。我家房子在山腰上,下到谷底大约一里路,所以我看对面的山坡不用仰视,看过去的距离也近。

吆喝声从对面的山腰和山顶传来,有人在山腰的地畔,有人在支山梁上,有人守在山哑口打伏击,只听声音不见人。他们的对话很明白,有猎物受惊,山腰和支山梁的人要把猎物赶往山哑口。

人呢?我极目搜索,雪白的树林掩盖了猎人的行踪。猎物呢?是野猪、野鹿还是野羊?我在房前走来走去,像一只发现了目标但被拴着的猎犬那样焦躁,甚至恨不得吠叫起来。

叔伯婶娘、弟弟妹妹们全都被对面的吆喝声吸引出来了,站在场坎边,议论纷纷。大伯解释说这就叫“赶仗”,一群猎人出猎,有的负责寻找和追踪猎物,有的负责埋伏狙击,他们用吆喝声恐吓猎物,迫使猎物逃往埋伏着猎枪手的方向。

我急忙问大伯“望风手”在哪里,大伯說有的地形需要望风手,有的不需要。像对面正在进行的这次赶仗,不需要望风手,因为望风手如果站在对面的山梁上则看不全对面的山坡,如果站在我们现在所站的位置,猎物翻过山去了,望风手也就失去了作用。

我正为“望风手”不是赶仗的必要角色遗憾,一位猎人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他走进了一片麦田,所以很容易被大家发现了。那人吆喝说,猎物往斜上方逃走了。

我立即奔向我家斜上方的支山梁,以求得对应的观察位置。那个猎人穿过麦田,很快又不见了。我似乎自觉担当起来他们的“望风手”,聚精会神地搜索着对面的每一片区域,可是,什么也不能发现。

随着他们的战场转移,我也一直挪移着位置,时而进了树林,时而登上一块高石,完全不顾雪滑的危险,心脏扑通扑通跳着,直到猎人和他们的吆喝声完全消失了,妈妈正大声呼喊我回家,我才气喘吁吁而意犹未尽地回去。

四野没了动静,一切恢复自然,我却始终不能平静,心思一直随着那些猎人游荡在山林里。

下午饭吃得太撑,我去蹲茅厕缓解肠胃的压力。我们家的茅厕是真茅厕,茅草搭的“人”字形棚顶,三面封闭,开口背向房屋,朝着山坡的田地。

我蹲在茅厕里,突然听到噗噗的蹄印声,循声望去,一只青灰色的山羊出现了。它从我们家的槽坡地跑下来,到达斜砭路与通往大院子的路口时停下了,侧对着我。因为相距很近,茅厕又隐蔽在田坎下,它似乎没有发现我。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青灰色的很像山羊的动物,它的体型相当于一只半大的公山羊,一对犄角偏小,还有着螺旋纹,耳朵竖立,脖子下有一丛看上去像胡须的褐色斑毛,尾巴短。它显然很疲惫,喘息着扑出白气,我能看到它的胸膛急剧起伏。它之所以站在路口不动,主要是为了休息。

“哟嗬,羊鹿子跑到门口咯……”

突然一声吆喝,那只青灰色的动物受了一惊,猛地往前一蹿,三两跳越过斜砭路,消失在地畔。

听声音就知道是我那大嘴巴的婶娘。透过茅草棚的缝隙,我看到婶娘正端只碗站在她家门口,拳头大的土豆都堵不住她那爱漏风的嘴,还在不住吆喝着。我心底顿时蹿出一股子气,谁让你吓跑那只野物的?

我一边提裤子一边往地畔追赶,无奈那野物跑得太快了,早没了踪影。好几个人被婶娘的吆喝声吸引了出来。婶娘得意地卖弄着刚才所见所做。我真想赶过去嚷她几句,扭头发现两个猎人从槽坡追下来。

我站在路口,面朝猎人等待着。他们都背有枪,一路颠跑。我明白了,他们追赶猎物绕了一大圈,从对面的山坡绕到我们家后面。这一圈有十几公里吧,猎人们果真身手敏捷体力充沛啊!我不由得又暗暗生出一股敬畏和羡慕。

转眼间他们已奔跑到我身边,其中一人有点眼熟,似曾相识。他们通过小路上的蹄印,就知道那只动物的去向。两人商议分头追踪,一个人循着脚印慢慢追赶,另一个人抄头,防止猎物过了河。他们要把猎物赶回山上,因为同伴都等在上面,若猎物过河或者往下逃去,这次围捕就会失败。

似曾相识的那位年轻猎人往我们家院子走去。我紧跟在他身后,这才注意到他穿一双雨靴,还绑着裹腿。他径直往我家走,压根不理睬婶娘的呜里哇啦——婶娘似乎有邀功嫌疑。

我见他走到我家门口,必定找我家有事,就主动搭讪。他似乎知道我是谁的儿子,问我爸是否在家。他说这次赶仗人手不足,想邀我爸助阵。毫无疑问,他和我爸是猎友。

我回答说我爸去街上榨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便没有进屋,扭头就要离开。这时候我妈从里屋往出走。

我急忙对猎人说,我爸的枪在家。猎人边走便说,他们的人都有枪,只是人手不够。

猎人走出场院就小跑起来。我紧跟过去,还听到我妈唠唠叨叨,似乎在抱怨我不该告诉那位猎人我爸的枪在家。我妈最讨厌我爸出猎了,每逢我爸背着土枪出门,她就要念叨着“驮枪不遇鳥,遇鸟不驮枪!”

猎人越跑越快。下面都是梯田,小路呈“之”字形搭在梯田上。那猎人嫌沿路走太慢,竟然直接从田坎上跳下去,一个接一个地跳,很快就跳远了。

记得以前伙伴们常玩跳田坎的游戏,就是从这些田坎上一级级往下跳。我们总是选好落差最小的部位,准备充分,然后才慢慢跳。这些田坎都是一两米高,胆小的只敢挑矮的跳,只有我弟弟轻瘦似燕,能把所有田坎跳完,但他也是充分准备然后才跳一个坎。

对我们这些身子很轻的孩子来说,跳坎尚且充满了挑战,而那位猎人竟然如履平地,那是多么敏捷的身手和无谓的魄力啊。他就是我心目中标准的英雄。

这一幕又为我增添了无限的遐想。我化身一位小猎人,穿着破烂的衣服,扎着结实的裹腿,跟随猎队驰骋在山林雪原。我们像猛兽一样彪悍,像鹿子一样敏捷,像狐狸一样狡猾,与天生善逃的猎物周旋着,斗智斗勇,饿了啃几口干粮,渴了吃一把积雪,就像战斗年代的红军一样,我们英勇无敌,所向披靡。

随着阴坡垴的一声枪响,我的遐想结束了。阴坡垴在山梁另一侧的坡顶,看来是两位猎人成功把猎物赶上去,迫使它进入了猎人的伏击圈。

战事结束了,英雄们获得了胜利!

2

我站在场院中间发呆,心中似乎有所期盼,这时老驼出现在对面的田间小道上。我急忙迎到场院路口,等待老驼走来,因为他曾经是位猎人,我正渴望与人讨论今天发生的猎事。

老驼走得很慢,等待他的时候,我又无意看到爸爸正从远远的下面往回走。真是太好了,有三个人讨论一个话题,就容易展开,而且有老驼在,我就不会轻易遭受爸爸的白眼和不屑。

我们这条山沟里有好几个猎人,在世的猎人里面,唯有老驼算是合格的,其他猎人——包括我爸都是“半胯子”。

老驼是我爸的“师父”,我爸就是跟他学打枪的。从我记事起,只见过一次老驼打猎。他那天上午打了一只兔子,下午又在我们家的豆地打了一只兔子。兔子提到我们家时还没死,放在堂屋门口,结果钻进鸡笼里了。关于他狩猎的印象,仅此一点。

人都说老驼年轻时是位不错的猎手,凡是山上有的野物,他都打到过。他是个光棍,一辈子未娶,无儿无女,还是个杀猪匠,冬腊月里忙得不可开交。他年轻时身体不错,个子也不高,不知为什么老来驼背很厉害,看那趋势上躯和下躯要叠成直角形。他的眼睛也快瞎了。很多人都说这都是杀戮过度的报应,并且不屑地当面称他“老驼”。

老驼戴一只平顶老年帽,双手背在驼背后,慢吞吞走到我身前时,爸爸也到我身前的路口了。

我对爸爸也是对老驼说:“今天有猎人赶仗,把一只羊鹿子赶到那里了,我当时正在蹲坑,看得清清楚楚。”说话时,我指向那只动物短暂停留过的位置。

老驼纠正说:“羊是羊,鹿是鹿,他们今天赶的是羊还是鹿?”

“像羊,灰麻色的。”我回答老驼的提问,又转向我爸说,“他们想让你帮忙,但你不在。最后,阴坡垴响了枪,应该是打到了。”

爸爸说:“没打到,我在路上遇见他们了,放了一枪,但是麻羊跑了。”

然后,老驼与爸爸兴奋地谈论起那支赶仗队,他们都是哪里人,各人的特点怎样。老驼显然专为谈论这件事而来,今天猎人也路过他家。我紧跟在他们身后,虽然插不上嘴,但听他们谈论有关狩猎的话题,就足以使我感到享受。

他们坐在火炉边,已经有好几个孩子围拢过来,我生怕被抢了好位置,就插在老驼和爸爸之间,不忘给炉里添柴。

老驼讲,他年轻时曾打过大野猪,当时用的是一把土枪,里面没填多少弹药,因为野猪是奔跑着的,子弹打在野猪后胯间的要害处,把野猪撩疯了。野猪追着他咬,幸亏他腿脚利索逃得快,爬上了一棵树。野猪守在树下嘶吼,不愿离去,于是他又填了一膛弹药,枪杆子顶着野猪的脑门扣动扳机,那头愚蠢的大野猪成了盘中餐。

他还讲了很多故事。我与他贴得很近,借着幽幽闪闪的炉火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我发现他的脸就像风干的萝卜,塌鼻子的两翼挂着深深的皱子,嘴巴有点歪,牙齿快脱光了,所剩的几颗顽强板牙呈黑斑琥珀色,长而尖利,像老鼠牙一样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他说话的时候,涎水不断溢到嘴角,他随手一抹,然后蹭在自己的裤腿或者衣襟上。

难怪别人老在背后拿老驼开涮,他的确老得不堪入目了,但他的实际年龄不大。当他张口说话时,一股浓重的烟味呛得我几乎要吐,我只好别过脸去。他的眼睛快眯成缝了,眼睑上爬着米白色的眼屎,但是当他讲述过往的辉煌经历时,那双缝隙里透射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神采,照得我心扉敞亮。

他讲,今天的那五个猎人真是不中用,竟然连一只麻羊都搞不定。他年轻时,雪后跟茬的有利情况下,通常都是一个人一条枪搞定这样的猎物。

他又讲了一件往事。那是他四十多岁的时候,一天,他在田里种麦,身边的树上挂着猎枪,这是他的习惯。有一支赶仗队追着一只大鹿,满山转悠着。

老驼坐在田里,远远观察了一阵,判断准了那只大鹿的逃跑线路,于是扛枪赶过去,早早埋伏在草丛里,待大鹿经过时,一枪就把鹿撂倒了。然后他急忙把鹿拖进不远处的葛藤架下,用枯叶和泥土遮盖住,又用细沙掩埋了血迹,再离开伏击地点,装一锅旱烟叶,消停地等赶仗队的人过来。

赶仗队问老驼,鹿呢,老驼指一指远处——与隐藏大鹿的方向恰好相反,大鹿中枪受伤,但是逃走了。赶仗队信以为真,急忙追了下去。老驼继续种麦,傍晚只扛着锄头和枪回家。但他连夜杀个回马枪,打着手电把大鹿扛回家剥了皮。

老驼说,那是一只血鹿,草黄色,有梅花斑点,一百多斤重,他虽然年轻气盛,还是给大鹿压出了一身臭汗。鹿茸绿莹莹的,竟然还是软的,显然是宝贝。我大舅奶不知怎么发现了老驼的秘密,向老驼讨鹿肉吃,老驼大方地给了她一块。大舅奶当晚就把肉煮熟吃了,结果第二日起床时,脸肿得像南瓜,有面盆那么大,差点吓死老驼。

老驼讲完故事,又以此为切入点,讲他与猎物周旋时,如何审时度势用智慧战胜了诸多猎物。直到外面又飘起了雪花,我的婶娘大大咧咧闯进屋来,提示老驼回去的路不好走,老驼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讲述,准备起身回家。

“去给你表爹扎个竹火把。”我爸对我说,这是他对老驼聊表敬意的方式。

我急忙起身,准备去扎竹火把,但老驼牵住我的衣袖说:“不用,我还能摸回去。”

我把老驼送至迎接他的路口。他让我替他找了一支竹竿当拄杖。

我问:“表爹,你是怎么看清路的?”

老驼笑着说:“这与下雪跟茬的道理是一样的。白乎乎的雪地,只有我来时的路被踩过,踩过的路颜色与其他不同,我能大概看到脚印。”

话虽如此,他一个人住在偏僻的深沟里,距离挺远的,中间还要翻两道支山梁,我真替他担忧。他拄着竹竿,把背拱得比头颅还高,仿佛恨不能脸面贴地似的。

他毅然走进了风雪中,咳嗽几声,然后大踏步着前进。这一瞬,我突然感觉他的身姿无比伟岸,尽管驼背的他还没我肩膀高,但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高大超过了任何人。

3

雪下了整夜,已经没过脚脖子。大雪封山的日子是山里最清闲的时光,人们安心围在火炉边闲谈,或者暖在被窝里“冬眠”。

我爸不仅自己不消停,也不让我安闲。他昨天去街上榨油,顺便给他的闲暇冬季找了份营生。大清早的他就收拾行装,准备去镇街上的漆子油厂做工。他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临行前交代我好几份苦差,这些本该由他做的。

第一份苦差是驮柴禾。吃罢早饭,他就催促我赶紧去干,因为下午我就要去学校宿读了。

我打昨天那只麻羊逃走的斜砭路走过,厚厚的雪已经把麻羊和猎人的脚印完全覆盖了,雪地清白如同小女孩的脸蛋。当我走过一株老桃树时,狠狠踹了一脚桃树干,让雪沫撒满我的头肩。我记得昨天那只麻羊就是在这里纵身一跃,然后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柴禾在阴坡洼的地畔,去年冬天砍的,至今未驮回家。我爸过于勤快,但他总有干不完的活,总需要我替他分担。

我从梯田的外沿走到山坡下,拖了一些柴禾,捆好,然后往回抱。我走的是梯田内沿,紧贴着高高的石坎。这时候,我突然留意到洁白的雪地上有一串很清晰的蹄印,类似山羊的蹄印,从山坡延伸下来,往梯田的中间走。

循着蹄印走几步,我看到了一滴血迹,已经结冰了。再走几米,又一滴血迹。蹄印到了阴冷洞口就消失了。莫非这动物进了阴冷洞?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快步走至阴冷洞口,放下柴捆趴在雪地上,探头往里一看,顿时发现了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比狗的眼睛还要大。那东西正紧张地注视着洞口呢!

我仿佛被电了一下,“呀”了一声,急中生智,用柴捆堵住洞口,正巧旁边堆放了一些小石块,也拾起来压在柴捆上。然后,我飞快跑到地畔,拖了更多的柴禾堵住洞口。

我们把田地下的涵洞称阴冷洞,因为那里面常年阴森冷怖。山里的田地本都是坡地,后来有些地方改成了梯田,据说这种改造叫“修水地”,至于为什么要叫“修水地”我也不懂。山沟里有点溪水,大部分时间断流。雨季,水流顺着山根走。梯田中间修了涵洞,企图让水从涵洞里流。不知哪年发了山洪,涵洞被毁,水又顺着山根走了。暗河改回明渠,涵洞废弃。

这段阴冷洞的两头被堵死了,我很确定。有年夏天,我和几个伙伴异想天开地钻进去想捉鱼,结果发现里面只有一潭面盆大的浅水,两端出口被砂石堵死了。

我堵住了唯一的出口,那只野物逃不掉了。

为了以防万一,我又扛了几根树压在细柴禾上。然后,我空着手往家里奔跑,想告诉我爸,并在心里猜想着,那会是一只什么动物呢?鹿,麂,麻羊,或者谁家走丢的山羊?应该不是家养的山羊!

走着走着,一个想法冒了出来:为什么要告诉我爸呢?当我向他提出我可以当赶仗队的“望风手”时,他是多么不屑和轻蔑啊!他虽然是个猎人,可他单独出猎时曾猎获过什么呢?野兔,勺雞,老鼠,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动物!他毕竟是个“半胯子”。智勇如昨天的那五个猎人,满山飞奔了一整天,还不是空手而归。如果我一个人就猎获了一只大猎物,那该是多么了不起!

我又想,那只动物并不是我捕获的,是它自己钻进阴冷洞,只是我运气好刚巧遇上了。雪地上有两滴血迹,这说明它受过伤,难道它就是昨天的猎人追赶的那只麻羊?我的小心脏怦怦跳起来,有一种做了贼般的心虚。可是,老驼昨天就讲过,有时候猎人的运气比实力更重要,他曾巧妙窃走了别人追捕的大鹿呢。

不管那么多了,我先不跟任何人说,弄清阴冷洞里的动物是什么再说。万一是谁家走丢的山羊或者故意抛弃的猪崽,我岂不闹了笑话。

我又返回至阴冷洞口,见那只被囚禁的动物没有造次,便放心了。重新捆了一捆柴禾驮回家,悄无声息把手电筒装进衣兜里,急急去了洞口。小心翼翼揭开一个窟窿,上半身探进洞去,打开手电一照,一只青灰色的山羊正惊恐地注视着我。它紧贴着石壁,企图缩进某个角落,半身暴露在昏黄的电光中。

可以一眼肯定,它就是昨天的那只麻羊。依我的推想,它昨天被猎人打了一枪,但是没受重伤,向下逃到某个地方藏了起来,时间已晚,猎人找不到它就放弃了。昨夜或者清晨,为了避雪,它进了阴冷洞。

我的猎物,真正的野物嗬,我该拿你怎么办?封好洞口,我继续往家里驮柴,可心思全在那只动物身上。最终我决定不告诉任何人,把那只猎物养在洞里。直到有一天,当我突然宣布,有一只大麻羊被我关在阴冷洞里圈养了好久,那该是多么震惊的新闻啊!十里八乡的人们都要相互议论,都要打听我的名字。我的爸爸,一个从未猎获过大兽的“半胯子”猎人,还有资格对我嗤之以鼻吗?

我的计划是可行的。阴坡洼的田冬天都休耕了,下雪之后土地结冻,这里很少有人光顾。这一连七八梯的田都是我家的,更没旁人来。我用柴禾堵住洞口,除过我爸,没人会移动柴禾,而我爸要去镇街上给漆籽油厂做工,更没时间来驮柴,这个计划真是完美。

唯一的问题是我要去宿读,周日下午至周五下午都不在家,整整五天时间,我不仅要为它储备足够的食物,还要防止出现意外。

麻羊吃什么草呢?我想到了柴棚里的干豆禾与豆荚,那是牛羊所喜爱的,算是冬季里的细饲料。我们家储存了大量的干豆禾,我用背篓装了些,上面压了蛇皮袋。有人问我背篓里装的什么,我说去背柴,结果获得了褒扬。

豆禾一点点塞进阴冷洞,我又给空背篓里装满了短柴背回家。如此几个来回的折腾,时间不早了,我妈正在烙锅盔,给我准备这周的干粮呢。我突然想到周三下午应该回家一趟,就对我妈说:“这周少给我准备点干粮,我星期三下午要回来。”

我妈嗔怪说:“这远的路,你不嫌难跑!况且现在天冷,干粮又坏不掉。”

我怕话多露馅儿,便不多说。脑海里突然又冒出个疑问,万一麻羊不吃豆禾,岂不要饿坏了。心里想着这事,人就不由自主地在屋里转悠,双眼滴溜溜地四处张望,最终把目光落在偏厦的牛头大锅内。我家喂了两头母猪和一头肥猪,因为猪多,得准备的食物量大,就用牛头大锅煮糟糠。糟糠于猪来说不算太好的待遇,可对于牛羊来说那简直是最高级别的待遇了,因为糟糠里有少许的粮食,一般的牛羊是很难享受到的。

我又在屋里屋外转了几遍,找到一只系有铁丝的火盆,这东西适合做投喂麻羊的食盆。趁没人注意,偷偷盛了满满一火盆的干糟糠,依旧用背篓打掩护,悄无声息地来到阴冷洞外。扒开一个圆形缺口,用草绳把火盆放进洞内,然后封好缺口,再折些柴禾装进背篓,装模作样地背回家。长辈都夸我勤劳。妈妈怕我累坏了,让我每周末背一点。

我见自己把这事处理得天衣无缝,别提心底有多得意了。

去上学的时候,本打算再去洞口看下,无奈一位堂弟要随我下去。他是我的跟屁虫,平时倒挺喜欢他,这次他要去村口的商店买东西,非得赖着我,真是讨厌至极了。

到了学校,我整天魂不守舍的,心底老想着那只麻羊。坐在明亮的教室里上课,我却仿佛置身于黑乎乎的阴冷洞,讲台上的那一双冷峻犀利的目光,正是我的俘虏用愤怒的眼光监视我。

我的心飞回村里,像游魂一样飘进了阴冷洞,与那只孤苦煎熬的麻羊做伴。我在心思里反反复复打量那只麻羊,甚至用手触摸它,安抚它。正当我低头遐想得入迷时,突然被一支粉笔头砸中脑门。

遭遇“袭击”,我惊慌失措地抬头,发现老师一手拿着粉笔擦,正像饿狼一样居高临下地狠狠盯着我。我以为老师的粉笔擦也会砸下来,所幸没有。

“得是在想今天下午回去,你妈给你做白米饭还是鸡蛋臊子面?”老师没有继续用要吃了我的表情责难,而是换了副揶揄的神态和口气。同学们哄笑起来。

对了,老师提醒了我,今天已经周三了!周三下午早放一节课,寄宿的学生都可以回家去拿干粮了。由于我家太远,周三下午回家一趟时间太紧张,冬天的周三我通常不回家。

周日离家时我提醒我妈少准备点干粮,我要回家,我妈没把我的话当回事。尽管干粮还多着,我毅然跑回家了。大约八公里的路程,我几乎全程奔跑着,心里兴奋得不行,似乎有一只战鼓在脑海里不住雷鸣,想到马上要见到那只神秘的“宠物”了,双腿有着不竭的动力,肚子也完全不感觉饥饿了。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家时,发现大门竟然紧锁着,看来我妈是真心不让我多跑这一趟。我没有生气,也没有失望,毫不犹豫地往阴坡洼走。大嘴婶娘发现我回家了,追着我问这问那的。我随口胡诌着应付,不顾她的啰唆与劝阻,一溜烟奔到阴冷洞口。

洞口除过积雪消融了些,一切如旧,没有意外,这让我顿时放心了。揭开预留的窥探孔把头塞进洞里,一对幽幽的荧光与我对视。再把盛糟糠的火盆提出来,糟糠已被吃得精光,盆壁都给舔得干干净净,于是我盖好窥探孔,提上火盆奔回家,又给我的“宠物”盛了一盆糟糠。

我妈一直不见回来,最终只能在婶娘家将就着吃了点剩饭,然后一路小跑回学校。这个来回的时间控制得正好,趕到教室里还休息了十来分钟。

有了那只麻羊,我的生活多了一样盼头,周日盼周三,周三盼周五,到了周五,我就飞一样地回家了。到家第一件事不是吃饭,而是寻机悄悄溜去阴坡洼,与我的“宠物”相会。

妨碍我与那只麻羊亲密接触的,全都是我的弟弟妹妹。以往,我因是他们的核心被他们如影随形而骄傲,现在,我又因为他们老粘着我而烦恼。当我假装去背柴时,有弟弟非要帮我,跟在我屁股后面献殷勤,怎么都支不开。到了阴坡洼,我只敢折坡地边的细柴,连多瞅阴冷洞口几眼都不敢,生怕被他们看出了端倪。尽管如此,顽皮的弟弟还趴在洞口的柴堆上,似乎有所发现,我只能假装生气,督促他快帮我折柴禾。

为了调剂麻羊的伙食,我决定偷一捆二爹爹的苜蓿。二爹爹一辈子喂牛羊,每年都会贮存一些干苜蓿,作为牛羊过冬的精饲料。他种苜蓿就像种庄稼,施肥,锄草,收割,晾晒,然后扎成小把贮存在牛圈的二楼。

我去二爹爹的牛圈二樓准备“作案”,却发现两个妹妹在里面,她们也在“作案”——偷吃“红姑娘”。我只好假装是她们的“同犯”,吃了不少“红姑娘”,然后假装睡觉,直熬到她们意犹未尽地离开,才成功偷走一小捆苜蓿。可是,要把苜蓿送去阴坡洼,又费了几番周折,就跟电视剧里偷运我国文物的外国强盗一样,我绞尽脑汁,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才把那一小捆苜蓿安全运达阴冷洞。

两天的时间在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游戏里很快过去了,我觉得遗憾,还有点不甘,好多事都没做呢!这次我郑重嘱咐我妈,星期三下午我要回家,干粮和菜可以少准备点。我妈已经知道上个星期三的事,尽管不赞成,她还是把我带菜的小塑料桶换成了罐头瓶。

时光在我的一轮轮期盼中飞速流逝,转眼都快放寒假了。尽管寒假近在眼前,我可以有大把连续的时间去玩弄那只宠物,我还是每周三都回家一趟。

这个周三又下雪了,因为是数九寒天,雪落地便积攒了起来。课间我站在屋檐下望着院子里薄薄一层雪发呆,想到这样的雪天里我的宠物不会出现意外,给它备的食物也充足,就没必要回家了。干粮和菜似乎不充足,但熬两天没问题。可是,我还是想冒险回去,只为瞅一眼那动物,我才甘心。它已经成为我生活的重心和主要意义了。

放学之后,我犹犹豫豫地走出校门,平常我总冲在最前面,这次却落在最后面。脚上穿的一双平底橡胶棉布鞋,既滑又易湿,没带伞和帽,跑得出汗了只怕衣服也会内外湿透。

正犹豫,迎面走来村里的一位长辈。他是来给他儿子送干粮和菜的。见了我,他卸下一只小包,那是我用过的旧书包。我知道那是我妈捎给我的干粮和菜,只得怏怏不乐地接了,随他返回学校。

安顿好干粮和菜,我又想回家,就跟馋嘴猫忍不住馋嘴似的,回家去看那只宠物就是那条诱惑我的鱼,吃完一条又想下一条,永远也不会感到满足,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往家跑去。

风像细细的刀子,往我身上直扑,大雪粒像我小时候吃过的粗盐颗,硌得我脸生疼。虽然时间尚早,但天色昏暗,四周云雾弥漫,风雪把时间也染得混沌了。我双眼模糊地跑啊跑,凋零的树木和沉默的房屋匆匆掠过,路上没有一个人、一只动物,只有我奋力地奔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里有了热乎乎的东西,那是泪水还是风雪融化进我的眼?我竟兴奋得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于是边跑边让热乎乎的水珠子一路倾洒。

当我跑回家时,浑身湿透了,外面是雪水打湿的,里面是汗水染透的。山里的雪已经没过脚背了,我摔了好几跤。大门锁着,不仅我家,这次大院所有的门都锁着。我猜测村里有人家杀年猪,请大伙吃酒席去了。

我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站了会儿,然后去偏厦盛了一盆糟糠,急匆匆往阴坡洼去。新雪松软易滑,我的平底橡胶鞋完全对付不了,尽管一路小心,还是仰面朝天摔了一跤,满盆的糟糠扣在我胸肩上,气得我爬起来就踢打猪食盆撒气。撒完了气,冷静下来,又用双手把快要结冻的糟糠揽回食盆,并清理了衣服上的残渣,然后慎之又慎地来到阴冷洞口。

我的秘密“宠物”,它似乎也期盼我的到来,正站在距离窥探孔不远处,用那双幽怨的眼睛盯着我。我把头塞进去,它竟没有移动,模糊的身影距离我的面孔不过一两米。

哦,麻羊,在这雪落簌簌的寂寞傍晚,你也希望见到我吧!

再回到家门口,大门仍紧锁着,我腹内空空,但这不算问题,主要是从头到脚湿透了,去了学校没衣服可换,更没火烤,只能坐在门墩上干等。

我妈终于回来了,她是第一个赶回来的,一见我就唠叨说她有预感,就知道我中邪了似的有可能回家,并且她开门时就发现我衣服上全是糟糠。我只得撒谎说我打算喂下猪,结果脚滑摔倒了,我妈以此断定我想吃猪肉了。

当我穿着干爽的棉衣,戴帽打伞走向学校时,已经不着急了,因为无论我如何奔跑都会迟到,索性从容地慢慢走。到学校时已经上第二节晚自习了,老师罚我站在门口不许进教室。

我孤零零地站在教室门口,看着稠密的雪片在灯光中纷涌下来,不仅没有反思和后悔,心里暖暖的,因为寒假就快到了,届时我就有大把的时间陪伴我的麻羊了。

4

有许多次,当我周末去给麻羊喂食时,恨不能潜入阴冷洞,近距离观察它。但是,一方面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另一方面因为我的杂事太多时间有限,所以忍了又忍,没有冒险进去。直到寒假来临,我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

为了近距离与它接触,我做足了准备。我不仅准备了手电,还备有蜡烛和打火机,穿一身厚棉衣,棉裤外面套着我爸的旧夏裤。当然,防护措施必不可少。我准备的是一只小方凳,凳腿之间有横档,便于抓握。如果它用头攻击我,可用小方凳抵挡。

为了便于快速进出阴冷洞口,我得给柴禾堆中间安装一道简易门。门扇是一只废弃的木锅盖,我在柴禾中设置一个可自由上下的洞,用锅盖盖上。

一切准备就绪,我小心翼翼地钻进洞里,盖上洞口,锅盖下面用短绳系住一根棍子,别在柴禾里,就算麻羊善跳,也撞不开锅盖。

它见我进洞,非常不安地蹈动四蹄,惊恐地盯住我。

我把蜡烛点燃,放在石墩上,手电筒装在衣兜里,一手提着小方凳,缓缓靠近它。这段涵洞长不过十米,宽不过一米,空间逼仄。当我走向它时,它先战战兢兢地保持不动,然后突然从我身边冲了过去,直奔洞的另一端。

起初,我只是想靠近它,并没有与它亲密接触的打算,毕竟我们还不太熟。在两道光线的交织映衬下,我终于看清了它的样貌。它是一只公羊,约五六十斤重,在冬天显得皮瘦毛长。它有一双呈螺旋纹的犄角,那犄角小而锐利,尖长的耳朵高耸,与犄角呈平行状态。它的皮毛是灰黑色的,脊背上的鬃毛与前腿面的毛色最深,颌下有一块黄褐色的斑,前蹄膝关节之下是白褐色,后蹄与尾部有着淡淡的灰白,黑色的尾巴较山羊尾巴稍长。它是黑眼黑鼻头,唇上有三瓣乳白色。

如果它不是这身皮毛,那么我根本无法分清它是家养山羊还是野生动物。因为知道它是野生的,细细观察,才发现了些许与家山羊的不同之处。

它的左前肩胛受过伤,三四个指头大的弹创,已经结痂,受伤处皮毛戗乱。显然,它是被猎枪击伤的,所幸没有击中要害,只是走路时左前腿稍微有点跛。我想起来那天早晨雪地上的血迹,它正是那五个猎人追赶的麻羊。

我们俩在涵洞中玩老鹰捉小鸡游戏似的,往来数十回合,最终我把小方凳坐在屁股下面,与它相距不到两米,相互瞅着。其实它伤害不了我。从六七岁开始,我就爱戏弄二爹爹家的大公羊,小时候曾被大公羊顶得满地乱滚,后来我长大了,就不怕大公羊。五六十斤的公羊未必有我力气大,握着犄角与它们抵仗,总是我赢。

又一天,我想到那麻羊既然是我的宠物,为了彰显我的所有权,应该给它脖子上系一个项圈。我从床底下找到一截裤带,准备了细铁丝,然后钻入阴冷洞。

这次我兜里装着裤带和铁丝,手中捏着一截草绳,腰上还插了根尺长的棍,双臂伸得老长,缓缓靠近麻羊。麻羊待我靠近,忽地从我肋下冲过去。它的确比山羊机灵敏捷。

任它再敏捷,空间就这么逼仄。有一次,我用草绳勒住了它的脖子,它跳起来,犄角擦着我的下颌过去,吓得我急忙抬头,结果脑勺撞在石头上,疼得我泪珠直往下扑。

尽管脑勺起包,我仍没放弃,抹干眼泪,继续与它周旋。又一次,我已经用草绳勒住它的脖子,它从我两臂之间跳开,犄角挂住我的衣服,竟把我的一只纽扣扯掉了。

看样子它不想让我得逞,于是只得放弃。野生动物生来不受束缚,既然不能用有形的绳子拴住它,就想办法让它接受我,用无形的“绳子”建立我们之间的联系。

我的办法是诱之以利。先饿它一天,后带着糟糠和豆禾进洞。我坐在洞中,食物放在我脚下,它若想吃,必然委屈在我膝下。也许是我带的食物太过普通,也许饿它的时间太短,它竟然无动于衷,根本不看食物,只是用大眼盯住我。

再饿它一天,我带着冒险偷来的苜蓿进洞。干苜蓿发出一股幽幽的清香味,很是好闻。苜蓿草长,我捏一小束,伸手向它,以为它会谨慎地走近。它这次不看我了,转而看苜蓿,明显有馋意。我轻抖着苜蓿,唤它过来,它迟疑着,终于还是没有往前走一步。

看来是食物的诱惑不够大呀,我又不忍心再饿它更长时间,于是暂且放弃了。没隔两天,我去地里挖芫荽,无意发现了一样好东西。我爸给一块瘦地里种了红萝卜,没有施肥,萝卜长得只如指头大小,我爸非常失望,连一根萝卜都没收。眼下,这半亩的萝卜都冻地里,正是上好的饲料。

我去挖了一些红萝卜,用温水洗净湿泥,然后带进洞里。我刚进洞,麻羊便被我手中的红萝卜吸引了。我感觉它的目光被锁在红萝卜上,移不开了,鼻翼微微翕动,似乎正在用力吸入空气中的萝卜味。这时候,我被它的神态感染了,似乎也闻到了红萝卜的清香,淡淡的,给寒冷的空气注入了一股温暖。

我向它走近,它没有逃开。我把红萝卜朝它嘴边递过去,它看了看我,又看定了萝卜,非常谨慎,仍一动不动。这次我也有耐心,就坐在小方凳上,手里拿着红萝卜,伸手等它靠近。

也许是我们相处得久了,逐渐有了些许信任,在红萝卜的诱惑下,它终于主动靠近一步,用舌头舔舔萝卜尖,然后小心翼翼衔走一根萝卜,稍微后退几步,轻轻咀嚼。

待它吃完一根,我又递上一根,它稍微犹豫了片刻,然后轻轻衔走了。就这样,我一连喂了它十来根红萝卜,它始终还是有点犹豫和谨慎。我没有给它吃太多,这样会让它对红萝卜充满了渴望。

隔天我再去喂它红萝卜,它一开始稍微有点犹豫和胆怯,两根胡萝卜下肚,变得胆大起来,每次都毫不犹豫地直奔我手掌。我让萝卜离自己近点,它虽然犹豫了,但最终还是冒险靠了过来。我让它吃上几根,趁机用手抚摸它的头颅。它像触电了一般,疾速后退,但是没退多远,又看着我。我再把萝卜送过去,它不怎么犹豫就过来了。

这样日复一日地引诱过程中,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它对我的信任逐渐增加。我给它喂食萝卜时,可以轻轻抚摸它了。但是,它仍对我有所防范,如果我想摟住它的脖子或者握住它的犄角,它会巧妙地挣脱。它很聪明,与我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既体现了它的信任,也彰显了它的独立和自由。

我已经不想再给它套上绳索,或者让它像羔羊一样俯首帖耳听命于我。我们相互依赖又独立,地位平等,是朋友,是伴侣。有时候,我静悄悄地坐在洞里,把萝卜放在脚下,任它自由进食。这时候它不再提防我,甚至侧腹都依在我怀里了。我轻轻抚摸它圆鼓鼓的肚子,它就像没感觉到似的,无动于衷。

很快就到春节了。新年第一天早晨,二爹爹提了大半桶玉米糊糊去牛圈,我跟了过去。二爹爹用热水把玉米糊糊兑稀,然后倒进大木盆里,给他的三头牛喝。我问为什么要给牛喝玉米糊汤,二爹爹说过春节,人都吃好的,辛苦了一年的牛,理应也吃顿好的。

我立即想到了我的麻羊,既然过春节,应该给它也吃顿好的。偏厦的牛头锅盛有玉米糟,正好,我烧一壶开水,用猪食盆盛了半盆玉米糟,给我的麻羊兑了一盆玉米糊汤,足够它吃上两天的。

到了初四五,孩子们都开始走亲戚,姑舅姨表,四面八方。以往我都要走亲戚,但是今年不想去。我知道,再过十来天就开学了,我得抓紧时间陪伴麻羊。一旦去了学校,又得周一盼周三,周三盼周五,到了周日还不想去学校。上课的时候老想着它,都没法认真学习了。

我爸安排我去姨娘家,我以寒假作业多为借口拒绝了。我爸这次倒没有耍横,任我在家玩耍,我妈去了姨娘家。大院子的大人小孩差不多都走了,只剩下我,这下清静了,我无所顾忌地整日泡在涵洞里,与麻羊厮守。

它已经完全放松了警惕,有时我背倚着它的身子,斜坐在洞里,对它絮絮叨叨说一些话,它一动不动地站着听,好似我们已经是老友了。我想,开学了以后该怎么办呢,还像以前那样幽禁着它吗?春天到来以后,这些地就得种了,一旦开始种地,它随时有可能暴露,我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把它交给我爸,还是把它放生?一旦把它交给我爸,它的死期就到了。把它放生,我就再也见不到它了,还不能对别人说起它,否则我爸定会暴跳如雷。有没有两全其美之计呢?我犹豫不决,一晃几天过去了,出门走亲戚的人陆陆续续回来,还带回来亲戚朋友,大院子又开始喧嚣,我独处的机会变少了。心底始终装着那件事,整天犹犹豫豫的。

挨到元宵节,寒假最后一天,我仍没有想出两全其美之计。

元宵节这天下了雪。雪如鹅毛般汹涌,气势磅礴。已经小中午了,雪势仍不减,天色昏暗,好像天幕拉不开似的。四围的高山都变白了,屋顶上有了薄薄一层雪皮,但地上的雪没积存起来。

我爸让我学杀鱼。年前他从漆子油厂干活回来,大大方方买了六条鲫鱼,过年杀了三条,留下三条好招待贵宾——我舅。我爸与两个舅舅关系最好。我在家杀了鱼,刨了肠肚去掉鳞腮,然后拿去水井边冲洗。

虽然溪水凛冽刺骨,但雪片落进水里就化了,落在岸边的雪片也坚持不住一秒。我知道春天的脚步已经很近了,万物将生发,草长莺飞,鹿鸣呦呦,这样的季节里,连我们孩子都想去碧绿的草地上感受春之气息,困在涵洞里一个冬天的动物对碧绿的草地该是多么渴望啊!

我决定放生麻羊!

当我妈做好中午饭时,我留意到风止雪停了,俄而云开雾散,太阳崭露头角,高山上的雪瞬间消融了。湿漉漉的山显得格外朗润,像刚刚洗完澡的孩子。

我爸对两个舅舅说:“呶,雪停了吧,我就知道雪会很快停下的,因为春天来了!”

他们痛快地猜拳喝酒,直喝到午后,太阳当空,遍山灿烂,才东倒西歪地结束。两个舅舅踉跄离去,我爸倒在床上蒙头大睡。我家清静了,剩下的时间属于我。

我偷偷来到阴冷洞,挪开了洞口所有的柴禾,然后站在洞口,等待麻羊出来。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我靠近去看,一束光亮投进涵洞,麻羊藏在黑暗里,看不清楚。也许它已经习慣黑暗,对如此灿烂的光明感到疏离吧。

我跳进洞里,缓缓走近它。由于没有习惯黑暗,眼前一片模糊,只隐约感觉有东西擦着我的膝盖挤过去,转身就看到一道亮光闪出了涵洞口。

我急忙追出去,看到麻羊已经跑到坡地边了,当初我发现它蹄印的地方。它站在那里,回头看了看我,又往四处看了看,有点不习惯光明似的迟疑,然后,它快速蹿进树林,笃笃地消失了。

我在洞口待了很长时间才叹息着回家。

5

转眼一年又快过去了,我长大了一岁,已经上初中了,因为进入青春期,个子猛往上蹿,嗓音变得粗犷低沉而难听,不过,好多长辈都说我有点像大人。

老人说今冬是个“焦冬”,少雨。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很迟。雪是周五晚上来的,早晨起来发现只有薄薄一层,估计也就我们高山区积存有雪。仰望屋后的金顶,如同纯银铸就的埃及金字塔,美丽而圣洁。我惊奇自己以前竟然没有留意这么神圣的景致,或者这景致曾经入眼但压根没有往内心深处去。

小中午的时候,几个“半胯子”猎人聚在我家,商议出猎之事。不知从何时起,我对打猎的兴趣逐渐下降,现在基本不着迷了。猎人也不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野生动物生活在山林中,就跟我们人类正常种地、上学一样,我们人类为什么要去打搅它们的生活,甚至剥夺它们生存的权利呢?所以猎人在我心中化身为草莽流寇,不再高大光荣。

我不关心家中猎人商议的猎事,甚至暗暗嘲笑他们都是“半胯子”,竟然以我爸为核心想要谋事,真是矮个子里挑将军——难成气候!

当他们扛着土枪准备出发时,我爸突然要求我也换身衣服上山。这太意外了,我毫无准备,就反问他:“你以前不是不想带我上山吗?”

“以前是以前。以前你小得跟虫似的,现在你都齐我耳根高了。再说,以前你老是缠着我,非要跟我上山当‘望风手,现在机会来了,你不想当‘望风手了吗?”我爸说。

“我现在作业多了,要做作业咧。”我没有正面反驳他,巧借作业婉拒。自从上初中,我学会了更多处理问题的方式。

“作业明天做,时间多着。”我爸明显不高兴了。

“不行,快期末考试了,我作业太多。”

我爸虎着脸,不再言语,却突然揪住我一只耳朵,把我往屋里拧。

“你个笨蛋,今天要打的麻羊有八九十上百斤哩,要是打到了,多一个人多分一份,我领头,你望风,要是被我开头炮打中的,我们有理由再多分一份。再说了,你负责望风,跟着闲逛一趟就是了,又不用拼命地满山飞奔!”我爸说得很小声,生怕外面的人听到。

他的用心我明白了,好吧,看在他那粗暴不容置疑的态度上,我不正面反抗了。要想不配合,办法多着哩,我何必非得选择挨顿打骂这一条呢!于是我换了衣服和鞋,戴上帽子,背把柴刀,跟在他们后面上山了。

路上,另一个没背枪的人又讲了一遍他发现大麻羊的经过。他在山里下了几只钢丝套,去查套的时候发现了一只大麻羊,跟家养的大公羊一般大,他没有惊动麻羊,立即召集村里的猎人,在我家集合,于是就有了这次“赶仗”。

走了不久,来到早晨发现麻羊的地方,只见两行麻羊蹄印落在快要融化的薄雪里,于是大家谨慎地跟踪起来。跟了近一个小时,来到更高的山区,麻羊的蹄印凌乱了,缺乏规律。我爸说,麻羊应该就在附近,于是他开始布置追捕阵型。

我们所在的这片林地叫“阳坡垴”,位于一座南北走向的大山东侧,向阳,是方圆数十公里的海拔最高处,山到高处不显高也不显陡,但天然形成了诸多浅山梁和沟壑,势如迷魂阵。

我爸让三个人从下往上搜索,他带着我和另一个猎人径直往高处走去。按照他的部署,下面三个人像篦子一样把麻羊往上篦,如果有可能,开枪打伤麻羊,但这可能性不大,他们三个人只有两杆枪。我们三个人守在上面的关隘处,由我居中望风,两翼埋伏两杆枪。

行动开始后,我爸一脸严肃,布阵也像模像样,其他人自觉听从我爸的调遣,没有一个人发表异议,好似他久经战阵经验丰富。

第四个人按照我爸的嘱咐赶去埋伏,现在只剩下我们父子俩了,我爸一边疾走一边叮嘱我该怎么选择望风的位置,该怎么提示猎物的动向,怎么防止猎物翻过主山梁等。

“你站在山顶,发现麻羊从某条槽直往上逃,你看准了那条槽的垭口,然后就跑到垭口站住,大声吆喝,既让麻羊知道上面有人,又提醒我们麻羊往上去了。吆喝一阵之后,你赶紧找到高处,但是不要发出声音,先观察麻羊在哪……”

我爸一边气喘吁吁地小跑,一边不住地叮嘱我。我早已手脚并用,艰难地踉跄相跟着。他背上的那杆长枪一颠一颠的。背杆长枪还能这么溜地钻树林,我不禁有点佩服他,虽然是“半胯子”,也没有我恶意想象的那么不堪。

当他到达伏击点后,给我指明了几个望风的点,并嘱咐我说:“下雪路滑,你要注意安全,不要踩空了,也不要跑得太快,就算打不到猎物也没关系,安全最重要。”

这几句话突然温暖了我的心窝,出发时的不快也被冲淡了,但我没说话,慢腾腾走向我的望风点。

当我攀上一座山顶时,本就开阔的视野更加雄浑辽远了。在若有若无的阳光照耀下,我家屋后的那座金顶发出耀眼的光芒,近处已落叶的乔木林呈灰褐色的斑驳,一片片的松林像穿着寒意的绿袍战士,只有部分荒草地和小路可依稀看清雪地上的动向。在这种情况下,我这个“望风手”几乎就是聋人的耳朵,很难捕捉到猎物的动向。不过,这样也好,我本就不愿参与这次赶仗,权当来登高赏一次雪景吧。

我在山顶直站到感觉身体冷了,下边仍没有一点动静。无聊之下,我攀上一棵倾斜的老栎树,缩坐于树冠上,俯望四野。高一丈不一样,视野更好了。这时,我听到了隐隐的说话声,屏息辩听,是那个没带枪的人。渐渐的,他的声音更响亮了,我听出他是在跟两侧的猎人说,大概是他找到了猎物的踪迹。

一个人的独语,听久了就会厌烦,我又走神了,坐在树冠上胡思乱想。突然,只听一声长长的吆喝,正在我的下方,惊得我站起身来,回神张望。

“要上山顶喽,正山顶……”

吆喝的人还是没带枪的那家伙。我在树上,看不到自己正下方的山坡,便赶紧溜下树,换个地点,以便能看到山顶的下颌位。在移动选位的过程中,我看到那猎物——一只大麻羊,它竟然攀附在几乎垂直的绝壁上,那是多么危险的石崖呀,我从上往下看时,根本看不到自己脚下的情况,而它却辗转腾挪着,正往上从容攀爬。

我有些紧张,往两翼埋伏着猎人的位置看了看,均不见动静,于是继续默不作声并极力搜索,想准确掌握麻羊的动向。

我站在山峰的东侧,一个小垭口处,正焦急四望,突然听到正下方传来了蹄印声,一个紧张,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那麻羊莫不是直冲我来了?正疑虑时,它已经来到我眼皮子底下了,我们都同时惊呆了。

难道是它?我放生的那只宠物!

眼前的麻羊与我的宠物简直太像了,相同的毛色特征,相同的犄角,而且都是公的,只是眼前这只麻羊更大,确实有八九十斤,而我放生的那只麻羊當时顶多六十斤。它大了整整一圈,但是全身的特征完全吻合啊!

不知为何,我们都呆住了,四目相对,相互凝视了至少半分钟。然后它往南面斜下方走去了,我仍沉浸在复杂的惊讶中。

太像了,简直太像了!也许麻羊都生得这么像,但我就认定了它们是同一只,我的那只宠物长大了一些,毕竟快过去一年了啊!况且,它被我放生了以后为什么不远远离开这里呢?它一定是留恋我,留恋曾经把它当宠物圈养的主人。

我不禁开始为它的安全担忧了,南面的山哑口埋伏了一个猎人,它会不会撞在那个猎人的枪口上呢?既然它不害怕我,与我相峙了半分钟才从容走开,为什么不直接从我身边翻过山梁,逃到山的另一侧呢?我真后悔,刚才应该为它闪开一条道逃生,而不是傻傻地呆站着挡住它的去路。

我正懊悔,东边传来滚石头的声音,接着又听到吆喝:“又下去喽……跟我撞到怀里,没来得及开枪就下去喽……”

吆喝的猎人正往南移动,不用说,下面的三个人肯定也在往南跑,企图赶在麻羊的前面。我来不及多想,顺着山梁往南走,一路能听到下面的吆喝声。走了一会儿,我看到了猎人的脚印,他曾埋伏在这里,而那只麻羊曾距离他不到十米远,他们一定遭遇得猝不及防,所以猎人没机会开枪。

我继续往南走,身后传来脚步声,我爸大步流星地赶来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发现麻羊要大声吆喝,你刚才要是吆喝了,说不定你表叔就打死或伤了那东西。”

我吃惊地看着我爸,他怎么知道麻羊与我照过面?他又对我说:“我追到你前面了,现在你拖在后面,一定要吆喝,不然麻羊又返回来了。”

他反复叮咛,然后飞奔向南了。我犹犹豫豫地跟在后面,踩着他的脚印走。大约过了半小时,下面响起吆喝,仔细一听,竟然是呼喊我的,下面的人说麻羊又往北逃了,要制造声音恐吓它,防止麻羊逃过山梁。

我想,逃就逃吧,我要的就是它逃跑,所以装作没听见,故意不出声。这样过了十来分钟,突然有人出现在我身后,大骂道:“你哑巴啦!叫你吆喝你不吆喝,麻羊都快逃回刚才那地方了。”

我爸虎着脸,一边训斥一边往下面飞跑,并大声吆喝,还推翻大石头制造响动,以拦截正往北回逃的猎物。

“你往南走下去,找个地方望风,要大声喊叫,不要让麻羊翻过梁去了。”我爸人已跑远,仍大声给我安排事情。

我极不情愿地往南走了一会儿,又攀上一个山头,四下眺望,突然发现那只大麻羊在下面,正朝北走着,可它的身影一闪就进了树林,一瞥之后就不见了。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它正往我爸的方向走去,他们会不会狭路相逢?它正好撞在我爸的枪口上!

我焦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不知如何是好,我爸突然大声呼喊我:“看到麻羊在哪了没?你那里视线好,往下仔细瞅。”

我爸这一出声,暴露了位置,麻羊便拐个弯往东下去了,我只看到它的身影一闪而过,就知道它已经发现我爸埋伏在前方。原来,赶仗就是玩捉迷藏游戏,望风手是很重要的角色,好的望风手一定能预判猎物动向,从而准确指引炮手伏击。

我想到一个故事。有一群猎人准备上山打猎,其中有一个人专职望风。分吃食物时,众炮手觉得望风手付出的体力最少,便分给他很少的食物。望风手饿着肚子,有气无力,非常生气,望风时躺在地上,看着树干上的一只蚂蚁,当蚂蚁往上时他喊猎物往上逃了,当蚂蚁横爬时他就喊猎物平躺着走过喽,害得炮手们累得要死,却连猎物的影子都没看到。

这真是个有趣的故事。现在是冬天,树干上没有蚂蚁,地上有雪不能躺,那我就反着吆喝吧,于是我大喊起来:“往上跑喽,麻羊往上喽……”

喊了一会儿,不见回应,我便收了嗓子,静待事情的发展。不知怎么搞的,东北方传来了没带枪那人的吆喝:“往南走喽,斜上……”

我紧张得往下张望,果然,麻羊叫那人赶了回来,正往西南方向跑。它跑了一会儿,我看不见了,便大声吆喝起来:“又往北折喽,平趟往北……”

正喊着,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平趟往北不正是我爸埋伏的方位吗?似乎有人正在监视我,一扭头,发现我爸在百十米开外的山梁上,正虎视着我,气冲冲地吼过来:“你眼瞎了还是长萝卜花了,麻羊往西要过山梁了,分不清东南西北是吧……”

我顿时浑身发热,估计耳根都红了。正不知如何应付,我爸朝远处长喊:“快些拦头,羊要走垭口翻过山梁喽……”

我爸很快从我身边走过,无视我的存在一般。我站在原地,内心有点忐忑,却又有点报了仇般的快意。

“跟上!天快黑了,走杨家槽回。”我爸已经走出百十米,却又氣冲冲对我大喊了一句,于是我怏怏地跟了下去。

不一会儿,杨家槽的垭口传来吆喝声:“羊子过梁喽……下苏家洼喽……”

我看到两个猎人翻过垭口,下了苏家洼。又走了一会儿,看到我爸与另一个猎人在垭口碰头,都追下去了。两个没扛枪的——我和那个发现麻羊的人,都落在后面,他还在山下好远处,正呼喊同伴。我知道他肯定不会翻过山梁,因为天色已晚。今天的时间过得真快呀!

我来到杨家槽垭口,看到了雪地上的蹄印和猎人脚印。看来,在新雪地上追踪猎物的确有利,尽管我刻意指错方向,猎人还是能凭借印记追踪。

不过,我可以放心了。我抬头看了看西边,云朵已经暗下去,先前的霞光也消失了,夜幕快要降临了。夜神会拯救我的宠物。我顺杨家槽往下走,这条路我已走过几趟,就算四个猎人不走这条路回家,下面还有一个没扛枪伙计可以做伴。

今天不仅时间过得快,连憋了尿都不自知。我来到一片荒地上,解开裤扣时差点把尿洒在裤子上,慌乱中我想用尿水写个“胜”字,并且,在悠长的撒尿过程中我心想,就算回去被我爸收拾一顿也值了,是我帮那麻羊逃出生天的。

“胜”字写得一塌糊涂,写完连我自己都没认出来。我边迈着八字步走边提裤子,还忍不住想哼哼几句,可没想起来要哼什么歌。

正走得旗开得胜大义凛然,一声枪响隔着山梁传来,那声响直冲云霄,像礼花般撒满了天际。

我双腿一颤,竟瘫坐在地上,感觉中枪的是自己。我的心都被那声枪响击碎了。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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