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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灯

2021-06-28李东华

延河 2021年6期
关键词:借书山村男孩

李东华

1

千灯坐在豪山村图书馆的门槛上,段成湘和何东爱一齐喊她回家,她不肯:“我再等等。”

豪山村图书馆是一幢老建筑,老到什么程度呢?千灯不知道可不可以用她学过的“古老”一词来形容。她听村里老人说过,那还是清朝乾隆年间,那个时候它叫“文阁书院”,掰着手指头数一数都200多年了。这是一幢两进的四合院,白墙黑瓦,形状很像一只大鸟。从大门进去是一条长廊,就像鸟的身子;长廊两旁对称分布的是院落和房子,宛如鸟翅;长廊的尽头也是一幢房子,自然是鸟尾巴。

现在,千灯坐在图书馆大门的门槛上,就好像鸟嘴衔的一粒种子。

图书馆大门紧闭,一把大铁锁沉甸甸地坠在那里,这么早就关门,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自打千灯开始来图书馆借书——那时她刚上二年级,每天,图书馆都是早晨七点准点开门,里面总是坐着一位老人,他们都叫他段爷爷。从她记事起,段爷爷的头发和胡子就是白的,如今,她发现连他的眉毛也是白的呢。他成年累月地坐在一张木头桌前,桌子上有一叠厚厚的借书登记册,说是登记册,其实就是那种薄薄的英语练习册,段爷爷自己拿着塑料尺和铅笔划出表格,“借书人姓名”“书名”“图书编号”“借书日期”“还书日期”……一栏一栏整齐清晰,让人觉得借书是一件很重大绝不能马虎的事呢。他有时候会一边登记,一边问千灯:“你们想看什么新书呀?”有一次千灯说她想看《小王子》,可是图书馆里没有。“放心吧,”段爷爷说,“你再等等。”过了不到一个星期,书架上就插了一本崭新的《小王子》。

在她和小伙伴的眼里,段爷爷就像神仙,说一声:“变!”想要什么书就有什么书。“他是能变出书的神仙。”她暗暗地想。听人说图书馆里现在有五万多册书了,想来那都是段爷爷变出来的吧。

2

千灯抬头看看远处,目光无论飞向哪里,都会被连绵不断的群山挡回来。那是罗霄山脉,山上杉树松树樟树毛竹各类树木葱郁茂密,终年缭绕的云雾,给绵延不绝的绿色披上了永不褪去的纱衣,那纱衣晴天时是飘逸的白,雨天时是湿重的灰,像幛子一样围在豪山村的四周,你往前走一步,它就后退一步,仿佛永远走不出它温柔但固执的缠裹。豪山村距离县城安仁65公里,是全县最偏远的一个小村子,也是全县最穷的村子。十岁的千灯已懵懂地觉出,旁边人家墙上刷的白色标语“精准扶贫美丽乡村”应该是和这两个“最”有关系的;爸爸妈妈到一个叫“东莞”的城市打工也是因为这两个“最”吧。

从千灯记事起爸妈就到东莞去了,她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有了弟弟小军以后,一家人就从三口变成了四口。爸妈难得回来,有时连过春节也不回来,千灯知道那当然是因为路费。爸妈不止一次地说等他们立稳脚跟,手头宽裕了,就带千灯和小军去东莞。她们班里好几个同学,也是爸妈在外打工的,每到暑假,他们会到爸妈打工的城市去,回来就在班里眉飞色舞地讲个没完,这时候,千灯总是紧紧地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到目前为止,千灯和弟弟还一次也没去过东莞,因为家里刚刚翻盖了新房,一幢漂亮干净的二层小楼,又因为爷爷腿不好住了一次院,让千灯去东莞的梦想,就像周围的山,看着近,却望山跑死马,怎么也到达不了。

你要说千灯没有到过东莞,那似乎也不对——不是在电视上看到的,而是因为爷爷最近有了智能手机,她能和爸爸妈妈视频了。爸爸妈妈之前摆过菜摊,也在工厂当过工人,现在有了小小的积蓄,开了一家很小的饮品店,小到爸爸妈妈那么瘦都无法并排站在店的窗口前。就是这么小的饮品店,却有千灯从没见过的珍珠奶茶和香草冰淇淋。豪山村有很多好吃的吃食,桂花猪腰、红心地瓜干、琢鸡婆糕、艾叶粑粑,都是千灯顶爱吃的,但是千灯想尝一尝珍珠奶茶和香草冰淇淋的味道。

有一次妈妈远远地把镜头对准了饮品店,那是晚上,东莞街头红红绿绿的霓虹灯也一同被捕捉进视频,但是在叫人眼花缭乱的各色招牌里,千灯一眼就认出妈妈的店,因为招牌上闪烁不定的是“千灯饮品”四个字。

千灯用尖叫和眼泪回应了这猝不及防的惊喜。原来“她”是在东莞的,原来“她”是一直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千灯觉得这个“她”就是自己,又不是自己,那么“她”究竟是谁呢?

视频让相隔千里的东莞和豪山村一下子只隔了一毫米的距离,但就是这一毫米的屏幕,让千灯对爸爸妈妈可望而不可即。村里孩子少,于是“撤点并校”,村里的孩子只能到6公里外的豪山中心小学去上学,各家大人忙,没时间接送,让孩子们自己上下学耽误时间不说,曲曲折折的山路也很不安全,于是孩子们从一年级就开始住校。千灯没有手机,她只能每周五晚上回家后用爷爷的手机和爸妈视频。

每周五在千灯眼里,都是一周里最幸福的一天。可以回家见到爷爷奶奶和弟弟,可以去图书馆借书。周五下午三点半放学后,千灯都会和本村的段成湘、何东爱结伴回家。平日里,三个小姑娘干啥都在一起,要好得就像一个人。她们最爱干的事就是一走进村里,不是先回家,而是先跑去图书馆,把看完的书还了,再从书架上寻摸两本新书,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最开心的时刻是在晚上十点,那个时候爸妈的店打烊了,他们回到出租屋,顾不上吃饭就和千灯他们视频。上个星期五妈妈说今年春节他们要回来过。回来的具体日子还没有说定,可能是半月后,也可能是一个月后,总之呢,是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从安仁县城新开通了直达广州的长途汽车,有一站正好路过豪山村,朝发夕至,又省钱又方便。

过去千灯从来不看奶奶挂在门背后的月份牌,现在她把每个已经过去的日子都用签字笔涂成了黑蛋蛋,在她認为爸妈可能回来的那天标上三角小红旗。黑蛋蛋越来越多,开始像一条蜿蜒的小黑蛇,准备吞食未来一长串的日子,千灯总是嫌它吃得慢。

妈妈在视频里说会给千灯和弟弟带礼物。还说回来看看千灯把弟弟带得好不好。妈妈的话让千灯陡然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心里有一种涨得满满的感觉,好像鼓满风的帆。她用了好几天去想给爸妈准备什么礼物。她学习成绩一直在年级里名列前茅的,期末考试肯定能拿一张奖状,然而千灯觉得那还远远不够。每次视频妈妈都会跟她重复一句“你要好好读书啊。”她是好好读书来着,这一年她至少读了有十几本课外书吧?但书都是从村图书馆借的,家里一本也没有,如果能把读过的书借回来,整整齐齐地立在她写作业的桌子上,等爸爸妈妈问她:“千灯你读过什么书?”她就可以把手往放书的桌子上一挥,那多带劲!只是不知道段爷爷允许不允许拿走那么多,毕竟平时一次最多也就可以借回家三本的。段爷爷心眼那么好,自己好好跟他说说,他说不定会答应的呢。

千灯没想到兴冲冲地来了,却吃了闭门羹。

段成湘和何东爱各自回家了。千灯执拗地想等等看段爷爷还会不会回来。谁家饭甑里米饭的香味飘了过来,惹得她的肚子咕咕叫起来。月亮从山后面升上来,躲在香樟树后偷偷地瞧她。周围人家楼上的灯次第亮了,她身后的图书馆一直黑黢黢的。春天的时候,她和段成湘何东爱去山上挖竹笋,不知不觉黄昏就来临了,那时候她们还行走在半山腰的路上,远远地看着山脚下村里的灯亮起来,这里一盏那里一盏的,就好像天上的星星落到了地上。头上有晚归的鸟高高地飞过,那一刻她突发奇想,问她俩如果能够骑在鸟身上往下看,能否看到图书馆。“能,”不记得是段成湘还是何东爱说,“不过一定小得像萤火虫。”

真的呢,千灯想,如果村里的灯都是熄的,只有图书馆的灯亮着,那真的很像一只闪着亮光的萤火虫呢。

夜色完全黑透了,一月的风又湿又冷,像冰凉的水浸透了她有些单薄的棉服。爷爷唤着她的名字,一路找来了。

3

第二天一大早千灯就醒了,往常,奶奶允许她周末睡个懒觉。天很晴朗,鸟鸣被新鲜的空气洗濯得清脆圆润,远山的晨雾是淡淡的蓝色,天际线与山巅的轮廓渐渐融为一体。不到七点千灯就到了图书馆,迎接她的依旧是紧闭的大门。

千灯穿着大红的薄羽绒服,站在图书馆门前的禾坪上,远远看上去像一粒从枝头落在地上的红红的浆果。还有作业要写,她返身想回家等会儿再来。

迎面走来一个男孩,手里拿着两本书。这男孩千灯认得,和她一样也是四年级,但是隔壁班的,从未说过话,也不知道他名字。男孩穿一件蓝白相间的校服,外面也没有套件厚一点的外套,校服尺码并不算大,穿在他瘦瘦的身上,却显得空荡荡的。

听奶奶说男孩不是豪山村的,但他的妈妈是村里的。他妈妈出去打工,认识了一个男人,两个人结了婚,生了男孩,过了几年又离了婚,男孩归妈妈,妈妈没时间照料他,就送回了娘家,在千灯她们学校插班借读。

男孩和她擦肩而过,千灯看着前面的一棵香樟树,轻轻说了一句:“门锁着呢。”不知道她是说给树听还是说给男孩听,反正树和男孩都没有吭声。

男孩用手拨弄一下门上的铁锁,又拍了几下门,他是来还书的。千灯很惊讶他也会来借书看,平时都没有遇到他。要知道她们班的男生,有手机的就低头玩游戏,没手机的就凑在一起追逐打闹,蒙蒙稳稳坐下来看课外书?他们才没有这个耐心呢。千灯和段成湘、何东爱几个女生每周都往学校里带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她们课余时间谈的全是从书上看来的故事,那些男生们偶尔听上一耳朵,听不懂,只觉得很神秘,很厉害,千灯她们心里就很有一种比他们高一等的优越感。

男孩跑到千灯身后,望着她的背影,低低问道:“你能替我把书还上吗?”

千灯回过身,没出声,但她睁得大大的圆眼睛让男孩不得不解释:“我,我马上要走了。”

男孩雖然从来没有和千灯她们同时借过书,但男孩知道千灯每个周五都来借书。男孩说他刚到外公外婆家的时候是今年夏天,没有伙伴,没有书读,一个人在村里四处游荡。有一天无意中路过图书馆的门前,他想他之所以走进图书馆纯粹是因为阳光太热辣,湿热的空气熏蒸得他晕乎乎的,像一片飘飘下坠的叶子。他怀着一个外乡人的胆怯,小心翼翼地推开图书馆厚重的木门。也许因为是中午,很多人都在家睡午觉吧,图书馆长长的走廊阴凉、寂静。两边墙壁上贴着大红纸,男孩以他有限的人生经验,猜测那是光荣榜,那本来对他毫无吸引力,但是纸上“广州大学”两个字似乎不用他看就飞到他的眼里——他就是从广州来的,他和爸妈住在一间只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后来爸爸走了,他被送到豪山村。“广州”这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和其他字都不一样,这两个字让他想哭。于是他就把光荣榜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以便弄清在一张豪山村的光荣榜上,怎么会出现“广州”二字。

原来这是一张豪山村村民子女考取大学的名单,自从这个图书馆创办以来,这个村子已经有127人考上了大学。那些大学的名字让男孩感到眼花缭乱,他极为匮乏的地理知识让他完全分不清这些大学都是在哪里。但“广州大学”却牢牢钉住了他的眼睛。外面蝉声鼎沸,他的脑子里似乎也轰隆隆地在响,似乎有一道关闭得很紧的石门在他的脑海里打开了一条细细的缝,有一个念头犹疑地从门里探出头来:我也要考广州大学,那样我就可以回广州和妈妈在一起了……

男孩还记得那天他从图书馆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鲁滨逊漂流记》,就像鲁滨逊偶然流浪到孤岛上一样,男孩抽到《鲁滨逊漂流记》也完全属于偶然,当时他还不认识“逊”这个字,在心里他把他称为“鲁滨孙”,更多的陌生的字词阻拦着他的眼睛往前推进,让他几次想把这书插回书架,但“鲁滨孙”的冒险故事终究把他拉了回来,并让他忘记了周围的世界,那天下午来来往往地有很多人来借书,但男孩已经跟着“鲁滨孙”到了荒岛上,他觉得“鲁滨孙”绝不是只有仆人“星期五”,他的身边还紧紧跟着一个来自中国湖南省安仁县金紫仙镇豪山村的小男孩……直到一双粗糙的手拍了拍他的头,男孩才茫然地抬起头,一个白头发的老爷爷笑眯眯地看着他:“七点了,要关门了,你可以借回家看,把你的借书证给我。”

男孩嗫嚅着,他没有借书证。

老人问他家里大人的名字。男孩报出了外公外婆的名字。老人点点头,男孩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的故事,他听老人沉吟了一声:“这么说你不是这个村的孩子,按照规定,不是本村的人,是办不了借书证,不能把书借走的。”

男孩下意识地把书往怀里收一收,然后抬眼看着老人。也许是他满眼哀求的神色打动了老人,老人缓缓地回到一面桌子前,然后坐下来:“你要在外公外婆家住多久啊?”

男孩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老人叹口气说:“给你办张临时借书证吧。”

从那天晚上起,男孩和豪山村的孩子一样,也拥有了一张自己的借书证,不同的是,老人在“借书证”三个字前用签字笔添了“临时”两个字。

借书证很简陋,不过是巴掌大的对折的棕色硬纸,但是男孩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掏出来,郑重地交给千灯:“你帮我把借书证和书还给段爷爷吧。”

男孩说她妈妈又结婚了,他又有新爸爸了,新爸爸和妈妈转到了宁波打工,他要跟着他们到宁波去,马上就要出发。果然,男孩还没说完,远远地就有人朝他招手。

男孩走了,都没来得及问他叫什么。千灯低头看看借书证,“姓名”一栏里写着:王成。

4

因为接受了男孩的重托,千灯又在图书馆门槛上坐了一会儿,段爷爷还是没有来。她只好回家写作业。

这一天千灯的脾气不太好。先是发现弟弟正拿着她的铅笔在墙上糊涂乱抹。

“谷小军!谁让你乱动我的铅笔?”

谷小军是千灯的弟弟,今年四岁,正在上村里的学前班。千灯高兴的时候,就喊弟弟的小名:“小军。”不高兴的时候喊大名:“谷小军!”喊“小军”的时候居多,拖着糯米一样柔软香甜的调子。

“小军,鼻涕过河了,过来,姐姐给你擦。”

“小军,鞋子穿反了,过来,姐姐给你重穿。”

偶尔叫一声“谷小军”,那一定是弟弟淘气了惹祸了。今天千灯就叫了好几次“谷小军”。

“谷小军,让你背李白的《静夜思》你背好了没有?”她一边吃着午饭,一边检查上周末给弟弟布置的背诵古诗的任务。

“他早就背会了,”奶奶替弟弟答道,“咱们小军聪明着呢,听一遍就会背。”

“那你背给我听。”

“床前明月霜,疑是地上光。举头……举头……”弟弟背不出来了。

“就背出一句,还背错了,都教你多少遍了?”

弟弟嘴里嚼着一口米饭,眼里就夹了泪,看看姐姐,又不敢哭。

“雷公还不打吃饭的人呢。”奶奶伸手擦一把弟弟的眼睛,“他还这么小,你这么逼他干嘛?”

千灯恨恨地看奶奶一眼:“您就惯他吧,长大了不学无术。”

爷爷听见“不学无术”四个字,把嘴里含的饭都笑喷了:“我孙女越来越有学问了,说话都文绉绉的。”说完还讨好地看了千灯一眼,把菜里的一块肉拨到她的碗里。

千灯命令弟弟下午不能贪玩,一定把她布置给他的五首诗都背得滚瓜烂熟。千灯没有跟爷爷奶奶说,这是她设计的一个节目,等爸爸妈妈回来,就让弟弟背给他们听。妈妈不是问她把弟弟带得怎么样吗?就让妈妈看看吧,她是不是一个好姐姐。

5

下午千灯赶完作业,拿起男孩留下的书,又去了一趟图书馆。大门依旧紧闭。千灯看看手中的书,一本《海底两万里》,一本《西顿动物小说》,都是千灯没看过的,她便坐在门槛上看起来。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有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把她的神思悠悠地唤回来:“小朋友,图书馆的门今天还开吗?”

千灯最不喜欢别人叫她“小朋友”“小孩”,她觉得她早就是大人了。因为看书看得久,猛地抬起头,眼前竟一片黑,没有看清问话的人什么样子。

千灯摇摇头:“不知道还开不开。”

那人就在她旁边坐下来:“那我和你一起等等。”

这时千灯才发现来人也是个头发花白的爷爷。这爷爷戴着眼镜,慈眉善目的,看上去是个有学问的人。

那人翻翻她看的书,夸她:“呵,小小年纪就能看这么深的书了?比我小时候可强多了。”那人说他是来看看段爷爷的,因为他说“如果没有段爷爷就没有他的今天”,千灯不知道他的“今天”是啥样儿的,想来肯定是让他很自豪的,听听他的语气就知道。

那人说他小时候家里穷,别说买书了,连饭都吃不饱,当时村里的孩子都和他的状况差不多。1985年的时候,村里的八位老人——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给千灯数——段祖惕、段纯、段祖义、段祖蒸、段玉轩、段而昌、段而华、段德烨,这八个老人有的是小學老师,有的是城里的干部退休后回村居住的,发起人段祖惕是位退休的村小老师,已经68岁了,他跟其他七个人说:“现在我们都老了,办不起别的什么事,就为家乡建一座图书馆吧,让子孙后代有书读,学文化。”大家一致喊好,于是全村有钱出钱有力的出力,东拼西凑地筹集到10000块钱,买书加上捐的书,一下子有1万多册呢。书有了,接下来就是找地方,8位老人都想把图书馆建在“文阁书院”。可当时,那人指指身后说,这里三进两厅的房屋被村里的榨油坊、铁厂、牛圈占据了,加上年久失修,破烂不堪。老人们给住在这里的村民轮番做工作,终于先腾出了第一进院子左右两个厢房。老人们自己动手打扫整理,自己从林场搬来木材,制作书柜和桌椅,整整花了五个月的时间,总算把图书馆修理出了个样子,他们把筹集来的书分门别类地上架,1985年6月9日那一天,豪山村图书馆正式挂牌开张了,免费向外借书。从图书馆创办的那一天起,八个老人就轮流值班,每个人在图书馆上班一个星期,不拿任何报酬。

那人说他小时候特别爱读书,就是找不到书读,那时候见到带字的纸片他都当成宝贝,现在居然有了图书馆,免费看书,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有一次他借了一本《三国演义》,他还记得这是一本旧书,连封面都没有了,正文也缺了好几页。但他看得津津有味,白天看晚上看吃饭看走路看。爹妈让他去放牛,到了山脚下,他把牛缰绳一撒,随牛去吃草,自己坐在一边看《三国演义》,看得太入神,牛跑了也不知道。牛不爱吃草,他爱吃地里的菜。一个下午,牛把邻居家地里的菜,啃了个精光。邻居当然不乐意了,把他的爹妈喊过来,爹妈一气之下要撕了他的书,还说他以后要是再看闲书,看一本烧一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正好段纯段爷爷路过,段爷爷就说了一句话:“爱看书的孩子都不会是坏孩子,别难为他了。”段爷爷是村里有声望的人,在他的调解下,一场风波就平稳地过去了,爹妈也没有再阻拦他看书。

“我是1977年恢复高考后,咱们豪山村考上的第一个大学生,”那人说,“这全是段纯老爷子的功劳啊,这次我回来,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他老人家,听说他天天在图书馆值班?”

“哟,这不是段教授吗?啥时候回来的?”有位路过的老人,热情地上来招呼那人。他们显然认识,热火朝天地聊起来。老人转头对千灯说:“段教授可有学问啦,咱们村第一个当上教授的。”

被表扬了的段教授像小孩子一样脸红了——也许是天太热的缘故,他的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他向老人打听段纯老爷子今天会不会来图书馆。老人说:“段老爷子病了,先是感冒发烧,自己没当回事,别看他都95岁了,眼不花耳不聋,精神着呢,所以就有点大意了,后来就转成肺炎,都住院一周了,听说已经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家养着呢。”

段爷爷都95岁了!千灯吃惊地想。她望着走远的段教授和老人的背影——他们商量着去段纯老爷子家看一看——很想跟着一起去,又出于小孩子本能的畏怯,没有挪步。

6

星期天一睁眼,只觉得屋子里比平时要亮得多。千灯以为自己起晚了,扭头往窗外一看,外面白晃晃的,地上、树上、房顶上、远处的山上,到处一片白——下雪了!下雪了,一天比一天冷,春节也一天比一天近,爸爸妈妈很快就要回家了。但是千灯的心里,有点像外面的天色,有点沉甸甸的灰,不知道是因为段爷爷的病,还是因为担心图书馆以后没人管不开门了,或者是兼而有之,反正是当弟弟喊她堆雪人的时候,她假装没听到,而是拿起《海淀两万里》和《西顿动物小说》走出了家门。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图书馆,明明知道肯定不会开门的,这样的大雪天,就算段爷爷没生病,也不一定能去图书馆吧。雪还在下,千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花,飘飘摇摇的,雪无声地落下来,亲吻着她的头发、她的眼睫毛、她的腮颊,就像亲吻着远处的山巅一样。图书馆门前的禾坪上没有脚印,太洁净了,让千灯不忍心踏上去。豪山村这里不是每年都下雪,所以雪也算个稀罕物。千灯记得她和段成湘、何东爱在图书馆一本叫《现代诗歌选》的书里看到一首诗《雪花的快乐》。后来她们在学校新年文艺汇演时一起朗诵了这首诗: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地飞舞,

认清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待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地,沾满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融,消融,消融——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千灯记得,为了把诗能背得滚瓜烂熟,她早晨一睁开眼就在心里默读。12个人一间宿舍,实在是太拥挤了,也太冷了,每个人的手都是皴的,红肿的,有的就裂了小口。从自来水龙头接到脸盆里的洗脸水太凉了,每往脸上撩一下,浑身都会打一串激灵,皴裂的手一沾水,就像有好几把小刀在手背上割,一片吸气声、呵气声和跺脚声。如果心里默默念着诗,千灯就觉得自己很轻盈,像诗中的小雪花一样轻盈,感受不到冷,感受不到疼痛,雪花把她引领到一个有着朱砂梅清香的世界去了。

千灯朝图书馆的大门走去,脚步轻轻地,仿佛下脚一重就把雪踩疼了似的。大门上居然没有锁。难道——段爷爷来上班了吗?千灯轻轻地把门推开一条缝,朝里张望了一下,没看见人,只听见两个男人在说话。

“达德兄叫你受累了,听说你儿子让你去城里跟他住你不去,咱这个管理员分文报酬也没有,还得自己搭上茶和水。”

“主任你放心吧,茶是自家产的,水是自家烧的,能值几个钱?段祖惕他老人家要走那会儿不是嘱咐过吗?他说‘我死了,就把我葬在图书馆附近,让我的灵魂守护它。这图书馆也不是咱创下的,咱就是出点力气,况且这力气不用也白不用,也带不到棺材里去。如今八个老人就剩两个了,段纯他老人家年龄也大了,难免有个病痛的,还是我替他干吧,不过我也75岁喽,一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能撑到哪天呢。”

“段纯老爷子那身板那精气神,不知道他年纪的人,谁看得出他都快一百岁了?”

“人家是抗战老兵,身体底子就是好。”

“你住这屋朝北,太潮湿阴冷了,隔天想办法装个火炉吧,要不然天天睡在这里,非睡出类风湿不可,膝盖受不了。”

“费那劲干嘛?我早有准备了,你看,我往膝盖上绑了棉垫,什么风都透不进去,晚上吃饭时喝上一两口白酒,啥寒气都驱出去了,你忙你的去吧,主任,这边交给我,你不用老惦记着。”

两个人从里面走出来。他俩千灯都认得,一个叫“段叔叔”,是村主任,一个叫“段伯伯”,想来是接替段爷爷的新的管理员了。

段伯伯一看见她,跷起大拇指:“大雪天还来看书,这丫头有出息。”

千灯一和大人说话就有些紧张,她抿嘴一笑,像条小泥鳅一样从他俩身边溜过去,穿过院子,进了图书馆。

段伯伯把村主任送走后,转身进来。千灯问他段纯爷爷病好了没,他说病好是好了,但段爷爷年龄大了,得在家休养休养了。

“那,图书馆以后还能天天开吗?”千灯眼睛黑亮黑亮的,就像刚刚用雪洗过,她特别认真地看着段伯伯。

“天天开!”段伯伯指指旁边一个小屋子,“以后我就天天住这儿啦,你们啥时来借书我都在。”

千灯舒了一口气。把王成托付她交还的借书证和书交了,她又犹犹豫豫地对段伯伯说了自己的请求——请求能让她把看过的书借回家,哪怕五本,让爸爸妈妈看看,他们保准大吃一惊:女儿居然能读这么多书了。

段伯伯听了,笑着说:“按规定是不行的,不过你这想法也挺好的……”他想了想说:“我看不如这样,等你爸妈从东莞回来,你能不能把他们带到图书馆来?现在很多人一到过年过节聚在一起就知道打麻将。你把他们拉到图书馆来,让他们看看你读过的书,正好动员他们也读书呢。”

千灯一听觉得这个主意好,立马点头答应了。她跑到书架前,她读过的书,闭着眼她都能找到插在哪个位置呢。《格林童话》《绿山墙的安妮》《假如给我三天光明》《阿笨猫全传》……全都稳稳地站在那里,等待她和爸爸妈妈的检阅呢。

千灯离开图书馆的时候,段伯伯像对待大人一样破天荒地把她送到大门口,路过墙上贴的村民子女考上大学名单的时候,段伯伯指指上面密密麻麻的黑字之中的三行红字,说:“好好学,将来你也像他们一样,考上北京大学。”

千灯不知道北京大学是个啥大学,但从段伯伯那庄重的语气里,她觉得北京大学一定很了不得,要不别的大学都用黑字,为啥它要用红字标出来呢?

千灯的小红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在唱一首轻快的歌。“嗯,”千灯想,“我也要考北京大学。”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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