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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江子,就认识了江西

2021-06-24赵瑜

西湖 2021年6期
关键词:写作者

赵瑜

我和江子兄相识得不算早,可是别急,我们的感情深。

感情这件事情,从何说起呢?想了想,应该可以从2010年说起,彼时,我正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读书。正是博客时代,那时我在天涯社区的博客上每天更新我的鲁院日记。我的同桌,是付秀莹,身后是盛可以。那时我们班江西的学员叫杨帆,江子兄叮嘱我要照顾一下。于是,在杨帆作品的研讨会上,我便“深情”地挑了几个毛病,从此得罪了杨帆。

的确,那时候,我仿佛并不太会讨人喜欢。

那时,我在日记里常常醉酒,酒量不好,然而,我又想努力融入到他们热烈的生活里,所以常常被他们灌醉。醉着酒也要写日记,如实记录同学们的生活琐事,像极了一个文字的直播间。

江子兄几乎每篇日记都看,常留言。某一天,他留言说:“爱你。”还有一日,他留言说:“吻你。”

看到他的留言,我双手抱肩,后退了三步,哈哈大笑。

仿佛就是在这样的语言的亲密中,我们打破了原有的友谊模式。原先,我是一册杂志的编辑,他是我的作者。鲁院过后,我们超越了这样疏远而又克制的关系。是的,就是和那样的两则回复有关系。因為这样打破日常亲疏的字词,完全塑造了一个人的观念。使用这样的字词的江子兄,显然是大于那些规矩内的写作者的。

果然,后来我们某次见面,他便释放了他的天性。是他组织的笔会,仿佛是在赣州。我已经忘记具体的年份,只记得人有很多。雷平阳,庞培兄,以及王十月和陈蔚文。第一天晚上,啖毕晚餐,我们去一个地方唱歌。不论是谁唱歌,江子兄都会伴舞,怎么说呢,他舞蹈的动作和钢管舞很类似,扭动着腰肢,右手从左侧的头部往下移动。对,大家很熟悉这样的姿势。然而,他的动作并不标准,所以,极有观看价值。

我又一次被他语言之外的动作迷惑,我们所有人都被他逗笑,觉得,他的内心里仍然住着一个少年。

和我一样,江子兄也来自乡村。江西的散文写作者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他们大多在乡村生活,为了能尽早获得所谓的“商品粮”的工作,而选择了在初中的时候考上一所师范类的中专。江子如此,李晓君也是如此。

江子兄表面热闹、活跃,却也有他的短板。他的短板都在家乡,他的父亲、母亲,以及被他反复描述过的他的乡村。这些烙印般存在于他身体里的记忆和文化,既养育了他,也捆绑着他。所以,江子是一个有着典型的江西乡村文明烙印的人。

大概是两年前,春节前,我在江子的朋友圈里看到了一段话。他给父母亲在县城里买了一套房子,然而,他的父亲大约住得并不习惯。在乡村生活养成的一些习性,在城市里却被别人嫌弃。所以,他的父亲住得并不自在。大体是他和父亲就某些问题发生了争执。自然,他说服不了父亲。他非常生气,就提高了声音和父亲争执了几句。然而,吵完了,他看着父亲走路的背影,脚步已经有些不利索了。父亲的脚擦着地走路的声音提醒了他,父亲已经老了。深夜里,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掉了眼泪。

我看得感动极了。这个时候,我觉得,江子兄身体里住着的那个少年真的一瞬间变成了中年。

然而,江子兄的中年感并不持久。他是一个好奇心极重的人。

有一天,我在微信里吐槽了一个著名作家的散文语言,差到让人不能忍受。而且,我特地说明,这是一位获得过大奖的作家。

如今,我已经忘记我是不是附上了那篇文字的图片,然而,我刚发出不久,便收到了江子兄的语音问询,他很好奇这个人究竟是谁。

我本能地担心他传播出去,不告诉他,让他猜。

结果,晚上的时候,他打来电话,说,如果我不告诉他,他睡不着觉。我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当时我真的特别想问他,你满十八岁了吗?我还是告诉了他。他仿佛猜中了一样开心。放下电话,我真想等到十二点的时候,再打个电话问问他睡着了没有。

不过,他的性情在这样的小事中让我觉得,可亲,可信。他由原来的一个普通的作者,变成了一个要好的朋友,又从一个要好的朋友变成了一个亲近的朋友。

江子兄并不总是扮演我生活中的淘气的友人。在公众号时代,或者是最近这些年,他偶尔会打电话来和我聊一些话题。表面上是对我的赞美,委婉地,也会提醒我,要懂得表达的克制,留白,以及更温和。

的确,在这样的时刻,他是一个更有温度的兄长。他从不居高处,也从不以“为我好”的名义来提供训示。

邮箱里,我们私下通信的内容很多。有稿件,也有我给他的新书写的评论等往来。

某一年,《文学界》约我组织两三个人,以专辑的方式来推荐。我第一时间想到了江子兄和江少宾兄。他那时仿佛还在一本杂志做主编,忙碌着,交稿最晚。《文学界》2012年的某一期发出来我们三个人的专辑,我和江子兄以及江少宾兄三张大大的照片在文学界的封面上。在我看来,那是我们三个人的一次约会。

某一次,他组织了井冈山的笔会。我提前到了南昌,按计划,是第二天再从南昌坐火车至井冈山。他白天忙碌,托了一个朋友陪我去逛滕王阁。我们步行去滕王阁,记得是初夏,阳光浓密。我们说了一路的江子兄,就和他本人陪我一样。

晚上的时候,他接上我,路过他住的小区,上楼取了一瓶酒,说是他家乡的酒。然后,和他的夫人一起晚餐。

我们交换了不少的家庭信息,孩子上学,学区房,孩子的成绩,他夫人工作,以及,他的年收入,他最近几年的写作计划。

是的,终究,我们的谈话内容,一定会落在写作上。

而交流过家庭生活之后,我们的关系变得琐碎。不再只是理想主义的写作者与写作者之间的关系,更多了一层世俗的亲近。这种亲近其实是低于审美的。差不多意味着,当两个人有了关于世俗生活的交流,那么,彼此的作品的阅读,已经不太重要。因为,我们知道了对方文字的来源,那些精神来源,那些思考的出处。

江子兄的女儿是一个学霸,理工科。他对女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因为,他常被女儿鄙视。他的幸福感,既来自被女儿鄙视,又来自他对自我的某种清晰的认知。

他有时候替他的女儿感觉幸福,因为,他总是想起自己的童年。是的,他通过努力,从乡村到了城市,用一支笔将自己的人生描述得更加宽阔。

他发自内心地替自己骄傲,因为,他的那些让女儿鄙视的永远抹不掉的乡村审美,是他的出发点。而他庆幸的是,他的女儿再也没有沾染一丝这样泥泞的乡村审美。在城市里生活了多年的他,这些年也试图改变这些随身携带的思维惯性。显然,他改得并不成功。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矛盾,整个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写作者,大都有这样的一段乡愁,既无法遗忘,又无法往城市生活里储存。就是这样的矛盾,塑造了江子,也塑造了很多个从乡村到城市里谋生的写作者。

关于乡村的生活,我们两个多次聊到。我曾经给他的一本散文集《田园将芜》写过一篇书评。在阅读他的这本散文集的时候,差不多我也熟悉了他的父母亲,他的弟弟,他的邻居河清大娘,还有更多的他的乡邻们。

江子有相当长的时间在记录他的乡村,他回不去了的乡村里,仍然住着他的童年、他的青年,以及他的小部分的灵魂。

仿佛,江子兄很在意他在乡村里那些人眼中活得如何,自然,我们都知道,他在江西的文学界是一个值得赞美的人。有时候,在描述他回到自己家乡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用词的色彩感特别丰富,他的确是一个有着故土情怀的人。

然而,他的文字里的乡愁却并不是单一的赞美,他质疑,诘问,甚至感伤自己的乡村。

说到底,他是一个复杂而暧昧的人。

可能我们每一个人与故土的关系都很难用一个准确的词来确认,一定会有很多个词语,并列,合围,递进,以及互补,才能更加透彻地描述。

二〇一九年夏末,有一个采风活动,说是去延安看窑洞。我从未去过延安,当时正远在呼和浩特逍遥,应下了。到延安以后,看到了参与采风的人的名单里有——曾清生。意外的惊喜。

马上发了一个朋友圈,说,有人知道曾清生是谁吗?结果,好几个圈子里的友人说,为啥觉得曾清生这么熟呢?哈哈。

江子兄在百度有一个简介,很好玩,搜一下便知。竟然是这样的:江子一般是指曾清生。哈哈,一般,看来总还有不一般的时候。

关于笔名的故事,我倒是有一个。当时趁着给大家揭晓曾清生就是江子的时候,我在朋友圈的回复里说了我闹的一个笑话。是有一年,我参加了江苏省作协的采风活动,我被分配到了无锡。到达无锡的当天晚上,当地的旅游局领导陪着吃饭,我便说,我和你们这里的黑陶熟悉。陪着吃饭的人应和着我,他们便开始说建平如何如何。我当时并没有转过弯来,仓促地问了他们一句,建平是誰?郁闷啊,谁能想到黑陶叫曹建平啊。

江子兄竟然和我一样,也是第一次去延安。我们在延安塔前专门合了影,说,这应该算是又增加了革命的友谊。

延安分别没有多久,南昌的青苑书店要给我的一部随笔集做一次新书的分享活动。书店让我联系一个主持人,或者是对话的人。不用想啊,只有江子。

然而,书店约好时间的那天,他在江西的一个地级市出席活动。怎么办,只好又联系了阿袁兄。没有想到,在大学里教书的阿袁兄非常适合,活动还算活泼生动。

晚上的时候,江子兄赶了回来,他赔罪请饭。

我感激极了,因为他不必急着赶回来的,我们刚见过面不久。那天的活动,刚好李晓君和王芸夫妇也去捧场,晚上便一起喝酒。

酒过三巡,江子兄给我们讲起他和李晓君当年相互写信的青春岁月。那时候,江子和李晓君是同一所学校毕业,江子比晓君早毕业一年。他们毕业后都分配在乡镇的中学做老师。江子先发表了作品,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发表作品,那是很轰动的事。晓君给江子写信,诉说他的苦恼。他们相互到对方所在的县去看望对方。

江子的描述能力生动,准确,最重要的是,他说重点的时候,会加重幽默,让我们听得哈哈大笑。

江子兄说,他第一次去找李晓君的时候,中间换了几次车,还没有到,实在是太累了,他就在路边截了一辆拉稻草的车,坐上去了。等见到晓君的时候,他的头上衣服上,全是乱蓬蓬的稻草。

晓君对这个情景又做了补充,在晓君兄的描述里,江子兄的形象又生动了许多。他们靠文学相互联系,相互支撑,一直亲密到如今。这不止是文学的交互,还有文学以外的许多交集,比如认知,又比如性情。青春记忆中的江子兄在那天晚上复活,我们所有人都差不多将自己拧到了怀旧的频道。

写下此文的前几天,我们刚刚在南昌分别。

我去南昌做一个文学作品资金扶持的评委,其实也是江子兄几年前的推荐,江西成立了一个中部几省的专家库。他们随机抽到我。

评审期间是封闭的。评审完毕,我联系他。他不敢到我住的宾馆来找我,说是为了避嫌。

好吧,我决定去骚扰他。他的办公室我去过一次。从我住的宾馆到他所在的江西省文联,只有两公里。我换了运动鞋,跑步过去。

为什么跑步过去,我跑步的源头暂且不表。然而,在南昌留下一段跑步的痕迹挺好的。从我住的宾馆出来,越过八一广场,再向前走不远,就是江子兄的单位。

他给我泡了绿茶,和红茶。介绍茶的来源,又介绍了他工作的微调。原来江西省的作协升级为副厅,他仍保持在秘书长的位置上。而主席,也是我的作者,更是他的兄弟李晓君。

他又叫了陈蔚文下来。

午饭后,江子兄开车带我到他的新房子处看了看。是一处颇高档的小区,他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大房子。房屋刚刚装修好,还有家具的味道。小区就在赣江边不远的地方,从他们家的阳台上和房间里都能看到江,可惜也有高楼遮挡着一些视线。

房子装修得很豪华,他有些谦虚,说是装得太满了。他在客厅里做了一墙的书架,说是搬家的时候,只能保留一部分。装不进书架里的书,只能处理了。

从他们的小区里出来,直走,过一个人行的天桥,便到了赣江边上。正是荒芜的季节,有雾,远处的桥半隐着。我赞美他选的房子位置好,如果搬过来住,吃完饭以后,在赣江的边上散散步,很有感觉。

作为赣江之子,当着赣江的面,他对我说了许多人到中年的感慨,我觉得,他是在掏出他的心和肺,给我看。我觉得,江子兄真是一个既能放下自己,又有保持感情的好人。

人到中年,我们保持亲昵关系的人越来越少了。除了亲人,写作的同道也很难在关系的链条里新增目录。是的,中年人的关系,多数都是旧有的关系。是旧关系里持续认同的人,才会持久保持着联系。

我对江子兄的认知一直停在那天晚上,他在别人唱歌的时候,扭动腰肢的少年感。那么欢快,那么坦率。

回到赣江的边上。我们被江风吹透了,又返回到江子兄的办公室。晚上晓君和王芸说好了要请饭,再聊聊天。就是在我们去吃饭之前,江子兄突然发给了我一个截图,说是黄孝阳可能去世了。

这个消息到来之前,我们非常欢愉地在聊写作,聊老之将至,聊我们对于感情的认知。然而,黄孝阳这个对于我们来说太近的人,突然在世间消失了。且很快消息被证实。

我在朋友圈里发布黄孝阳去世的消息,并求证,差不多,同时也散播了这则信息。一时间,朋友圈哗然。

那天晚上,本来是非常开心的聚餐,但因为黄孝阳离世的消息,我们所有人都非常地悲伤。我们敬了黄孝阳一杯酒。敬已经离开人世的黄孝阳一杯酒。这句话一说出来,江子兄的眼泪便迸了出来。他说,他和黄孝阳并不熟悉,但是,因为他长时间主持江西作协的工作,而黄孝阳又是江西人,所以,他每年年底的时候,会打电话,或者发短信,和他说如果路过南昌,一起吃个饭。

唉。

我们长时间陷入沉默。饭只吃了一半,酒更没有喝完。江子兄突然站起来,说,不喝了。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像一个委屈的孩子一样。他抓起衣服,就往外走。

我们只好也撤退。

晓君因为喝了酒,王芸开车送我们,江子兄陪我到房间里,又聊了一会儿。反复聊的是身体,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悲伤来得竟然如此突然。

江子兄和我讨论了很多从未说过的话题,比如,我们有一天如果突然意外离世,应该给家人留一笔钱。最好连遗嘱也写好。

然后呢,就是大面积的沉默。

他突然当着我的面,给一个身体长时间有病的朋友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那个朋友,我也粗浅地见过一面,因为身体不好,他的写作便格外地困难。我说不好江子兄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哪一段过去,总之江子兄动了真感情,他声音低沉地问对方,知道黄孝阳的事了吗?那边说知道了。江子便开玩笑着说,妈的,你要好好活着啊。你一个人住,连个单位都没有,死了也没有人知道。那边说,我现在每天都回家里和母亲吃饭,所以,没事的。

我听得淚眼蒙眬。

电话打完,他仿佛释放了不少悲伤的情绪。我们终于又回到了日常的谈话。他的家庭,我的家庭。他的收入,我的收入。他的写作的困境,我的写作的困境。

终究,我们回到文学的常态里,才能非常舒服地,毫无禁忌地对话。

前些年,我们骄傲地点评其他人的作品的轻狂,渐渐少了。我们不再关注那些平庸,更不再以批评这样的平庸而来反衬自己。我们甚至开始承认自己也是平庸的组成部分,那种与往事中甜蜜的部分告别的勇气,我们都有了。我们与自己和解。声调降低,早已经学会了自嘲和叹息。

唉。

好好活着。我们相互打气。

好好写作。我们又相互盼望。

深夜,我送走了江子兄。他回到他自己的孤独里,我回到我的孤独里。给北京的一个朋友打电话,太晚了,她已经关机。我们本来约好要见面的,但因为疫情,我的机票改签,不再去北京了。第二天一早,我便从南昌直接飞回海口。是的,我冬天会在海口短居。

我沉浸在深夜的孤独里,想起里尔克的诗句,谁此刻孤独,便永远孤独。

是的,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我们无法与他人分享。不论是多么亲密的关系,我们都是一个个无法相互侵占的个体。然而,让我感到满足的是,除了特定时间的孤独,我还有江子这样的兄弟,他常常全盘托出他的真诚,让我感觉到,写作除了表达个体与世界的关系之外,还有精神可以共鸣的朋友,可以依赖,可以一起悲伤,生动。

我爱江子兄,我真觉得,每一个人,都应该认识江子。他是一个可以照耀我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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