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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狐》:狐狸在想什么(创作谈)

2021-06-24康夫

西湖 2021年6期
关键词:鸡毛阁楼西山

康夫

《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一则故事:纪昀搬新家,听说老屋阁楼久无人住,有狐女出没,便在墙上贴了首诗,大意是“你住楼上我楼下,我爱念诗你别烦”。过了一段时间他去阁楼取东西,打开门锁,发现有人用手指在落满灰尘的地上画了一幅荷花。“茎叶苕亭,具有笔致。”于是他雅兴大发,留下笔墨和三十张好纸,又写了一首诗贴在墙上,请狐女“一一画芙蕖”。然而此后狐女再未出现,纸上空空如也。

从古到今的志异里,狐美貌多情、狡黠危险,是人的欲望的载体,也是被凝视和评价的对象。有的狐专门雪中送炭,给落魄书生暖床,帮寒门子弟致富,不但一无所求,临别还要为情人选一房体面的妻妾。这类狐是天生的梦中情人,性价比最高的伴侣。还有的狐很有主见,性格鲜明,敢爱敢恨,很有一些脾气,有法术技能傍身。如果惹它们不高兴,人就要有麻烦。这类狐让人恐惧憎恨,是被批判和诛杀的对象。

关于狐的故事的结尾,往往附有作者点评,要么感叹,要么警示,鲜有人关心一个问题:狐在想什么?

狐并不是因为有书生才存在的,它们自有自的族群,寿命比人长,见闻也比人多。它们来人间一趟,所图为何?红尘一遭,又是否得偿所愿?人对狐有诸多评价,那么狐对人又满意吗?

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不止因为风雅有趣,更因为含蓄留白。一人一狐之间,有来有往,有商有量,大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狐女不曾现身,作者也没有居高临下地作出任何评价,仿佛故事里的狐不是什么妖怪,只是个萍水相逢的普通人。

把狐和人放在平等的位置叙述,其实是很难得的。

我尝试开始职业写作之时,正是身边的同龄人先后进入婚姻生活,经历着“翠狐变胡翠”的时候。在我眼中,她们如阿翠一样,有好看的外表、聪明的头脑、清晰的前途,为了尝人间滋味、知爱恨冷暖,突然走上了一条和此前非常不同的路。阿翠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功课,信心满满,然而人间给她的是一次次意外、伤心、失望、绝望。

我无法安慰朋友们,自己也在迷茫之中,我想写一个故事,但并不知道从何下笔。那时我不到三十岁,对生活并没有多少深刻的观察和了解,在写作上的经验也很有限。每当打开电脑,许多曾经看过、听过、经历过的碎片便杂乱地在脑海中浮现,却不知道该如何将它们打碎磨匀,再有效地呈现出来。

好在,我有许多时间可以发呆或者瞎逛,春光好时便去西山。车子开上西五环,天空湛蓝,路上人少,两旁是崭新的小区,顶层还带个阁楼。有一家窗户没有关严,白色纱帘徐徐飘起,拂动人心。

西山有寺、有僧。如果住在庙中,第二天清早起来,能在大雄宝殿门前见到七八只胖猫横卧,自有往来香客投喂。傍晚去后山散步,还曾见到黄鼠狼或狐狸从晦暗的暮色中飞快跑过。西山也有花、有泉。如果登得高些,清明前后杏花开时,可见漫天花雨往山下城中洒去,是绚丽而破碎的美。

那段时间我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一些文玩行当的朋友。我们常在各种鱼龙混杂的收藏市场里一聊半天,后来熟悉了,连看店这种事也叫我帮忙。我摆手说这不行,你这里都是唐宋元明清,价值连城,人家十分爽快地来了一句:没事儿,都是上个月出炉的。从潘家园到十里河,他们给我讲了不少关于“赌石”的事:买一块籽料,赌里面是顽石还是玉,是收藏市场最激动人心的买卖。赌石之人或一步登天,或倾家荡产,人生起落,都在朝夕之间,戏剧程度恐怕超乎虚构想象。“暴发户一雪前耻,洗浴城英雄救美”这样看似夸张的情节,在听来的故事中并不属于离奇。

纪昀笔下的狐女、开着窗的阁楼、西五环的新房、西山的花树、庙后的狐狸、赌石的悲欢、洗浴城的英雄,这些碎片在盘旋后落下,落在一摊叫作生活的泥淖上,最终变成了《翠狐》。我用笨拙的方式去写这篇小说,没有事先规划情节,也没有太多设计,只让角色自由行动。断断续续地写了一年,才终于完成。当写下最后这句“西山有狐之事,亦不复有闻”时,我感到自己终于对那段时间的生活和思考有了一个交代,长期以来内心的纠缠也得到了释放。

小说完成之后,收到了许多讀者的反馈,我从中得到了许多鼓励,也会因为各种有趣的评论乐得不行。没毕业的女孩们说,阿翠太傻了,自己不会鉴定渣男,活该被坑;年轻姑娘们说,看完得重新考虑是不是还要结婚;年长的女性说,生活就是如此,一地鸡毛。还有男读者惊恐地说:聂小倩怎么成大妈了,好可怕。感谢读者们如此入戏地为阿翠不平,我想,大家说的都没错:阿翠是很单纯,结婚是需要谨慎,小倩确实成了大妈。但《翠狐》也根本没想教人怎么去生活,更没有想要指出一条“对”的路,它展示的也许就是种种的“错”。小说并不肩负着树立人生榜样的职责,它只是一幅关于人的图画。

在过去几年里,我断断续续又写了二十来篇精怪小说。无一例外,它们都努力从“狐狸”的视角去看人,去讨论“狐狸在想什么”。将志异奇幻的华丽外表与现代生活的真实内核相结合的方式,让我感到找到了自我表达的方式,作为一个五音不全、同手同脚的人,能够找到一个自我表达的途径,实属万幸。

如今回过头再看《翠狐》,我的一些看法和当时并不完全一样了。在写《翠狐》时,阿翠是我的共情对象,我为她不值,为她变成房东太太心酸,为结局时那个空落落的窗口难过。今天再看,阿翠变成了吴太,一定是一种沦落吗?未必。她胖了,老了,然而她对生活更从容,对自己更清醒,她放下执念,在最终的分别中以碾压对手的姿态为这段关系画上句号。她遗憾,却并不以此为耻;她不舍,但并不因此有片刻犹豫。该有的体面都做到了,该有的坚决也分毫不差。她的身影消失在人间,谁能说这不是修成正果的另一种可能呢?

在此之外,我也更能理解陆明。阿翠困于自己的逻辑闭环之中,总想掌控生活的全部,陆明和她的相处,想必并不容易。如果这一切对阿翠是一场修行,对陆明又何尝不是?陆明不是作为丑角、陪衬、工具人而存在,也不是为了证明“生活是一地鸡毛”这个议题中的一根鸡毛。阿翠执着,陆明懦弱,李胜自私,李梅投机,然而他们都努力在红尘中翻滚,这种纵身入世的信仰之跃,是最可贵之处。毕竟,就算生活是一地鸡毛,要活就要活一个和鸡毛搏斗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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